第三章 满地惊慌
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层政府,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钩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这些官老爷,打着“为民办事”的幌子,谋得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们、戏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耍到底。老百姓可怜哪!这是秦西岳在基层最深最痛的感受。过去说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谁赶。谁赶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儿听话。现在,就连羊也不好当,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几根。这个让你往东走,那个让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时连路都没法走。
在基层待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秦西岳没说现在的世事不好,但,让他乐观,他乐观不起来。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作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
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
“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过了一会儿,车树声道。
“休息?你让我休息?”秦西岳怒瞪着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不休息还能咋?决定作出了,就得执行。”
“想得美!”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老秦你想干什么?”
“我找毛西去!”
“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作出的,是院党组!”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为不满。一个老同志,总是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
“那我去找院党组!”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
“问题?”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诧地盯着车树声,“你也认为我有问题?”
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他望着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是!”
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
“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竟然说我偏激?”
“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儿觉悟都没有?”
“为什么?不就是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吗,不就是怀疑老奎那个炸弹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吗!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
“老秦你冷静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
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炸弹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作不知道!
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
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炸弹,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吗?
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跟车树声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回家总行吧?”
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体缘由,也不想明白缘由,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收回那些心思,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人大代表,车树声就坚决反对过,无奈上面非要让他当选,他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车树声虽不能准确地说出,但隐隐地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经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烽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职,决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弹,炸的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在跟“招手停”和出租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儿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儿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顾危险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你骂谁?”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撕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给秦西岳扇了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扇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
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儿让乘客魂飞体外,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儿,又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饶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
“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
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顿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撕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扔下愤怒中的众人,跳下车,朝黄河铁桥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西天处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一大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开。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处叫做“听水坊”的下人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院子里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说:“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他放了一个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比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儿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经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差点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儿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着他,望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给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每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动机。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他怕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叫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地道:“思思,是你吗?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爸,你怎么在家里?”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儿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待好久吗?”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学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口气有什么不对劲。
“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还是照样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弄下了,到底投资的事有影子没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做出什么差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儿心。没想思思却说:“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在到处投资,谁知道呢。”
“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
“爸。”思思嗔了一声,“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
“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
“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
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
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给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没两年,竟又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一个秦西岳,天不会马上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获得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到现实中。
“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给秦西岳做助手,两年前沙漠所调整班子,原定要让秦西岳担任所长,可秦西岳坚决不当这个“官”。院里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让车树声扛起了这面旗。但在秦西岳面前,车树声从没拿自己当领导。车树声跟周一粲结合在一起,当初是由华可欣做的大媒,一开始小俩口也算恩爱,慢慢地,周一粲的志向变了,两人间的隔阂多起来,特别是周一粲要走政道,车树声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还闹过很深的矛盾,可惜周一粲主意已决,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毅然地踏上了仕途,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欲望,到河阳担任市长后,周一粲尽管有所掩盖,有着刻意的收敛,但秦西岳明白,掩盖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掩盖的背后,才是她越来越明确的从政目的。对此秦西岳不好评判什么,人各有志,谁也不能为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他有点儿担心,一个人如果政治目的太过强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错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这种教训不是没有,但秦西岳又不能提醒她。毕竟,他也是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里,他反感一切伪装的人,他认为周一粲这两年在河阳的表现,至少带了伪装的色彩。特别是她对强伟还有乔国栋的那种尊敬,更像是作秀。凭他对周一粲的了解,周一粲是不会真心对自己的政治伙伴抑或是政治对手真心尊重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趋成熟,既证实着秦西岳对她的判断,也加重着秦西岳对她的担心,秦西岳对她敬而远之,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过,做人必须得有基本的准则,从政可以讲究策略,但不能过于阴谋。阴谋是服毒药,既能伤害别人,更能伤害自己。但这些大道理秦西岳不可能跟周一粲讲出来,得靠她自己去悟,去发现,去验证。
人生就是这样,谁也在探索,谁也在总结,但更多时候,谁也处在迷路中。
秦西岳没想到,自己被停职,第一个打电话过问此事的,竟会是周一粲。
“我也是刚刚听说,秦老师,你不能就这么忍了,他们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周一粲又说,口气有点激动。
“一粲,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想院里会给我一个说法。”
“……”周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出秦西岳的冷淡,不好再说下去,吭了一会儿,简单问了问华可欣的病情,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秦西岳刚想轻松地吐口气,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周一粲的消息咋这么快?按说她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车树声是绝不会跟她讲的,车树声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绝不会多事,况且,他对自己的夫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那么,她从哪儿知道的?猛地,秦西岳想起了那个人——是他?!
秦西岳倏地从沙发上弹起,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尽管他对周一粲也抱有微词,但毕竟只是小节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可就坏事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这个浑蛋的想法赶走,但越想赶走,想法却越牢靠,钻在他脑子里,顽固地不肯退去。
周一粲啊周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么瓜葛,你这辈子,怕就输定了。
秦西岳脑子里久久赶不走的那个人,就是省委副书记齐默然!
省委副书记齐默然原是华可欣的上司,华可欣在省教育厅当科长的时候,齐默然是副厅长,后来他一路飙升,由教育厅副厅长升为厅长,然后又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常委兼部长,直到目前的省委二号人物。秦西岳跟齐默然的关系,要说更早,他们曾经是一所大学的同学,只不过齐默然比秦西岳晚两级,后来又在同一个省工作,加上华可欣这层因素,两人的接触也算密切。华可欣将自己的部下介绍给车树声,齐默然还称赞过她办了一件好事,婚礼那天,齐默然还专程到现场祝贺。这在当时,是很让人鼓舞的。齐默然跟周一粲认识,大约就在那次婚礼上。后来他对周一粲表示出一种关怀,周一粲为此很是兴奋。秦西岳想,周一粲对从政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齐默然的影响。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别人的影响,特别是身份和地位都很显赫的人,他要是影响起你来,简直没法抵抗。秦西岳自己就有这方面的深切感受,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的知识分子变成一个民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关注者,进而又成为一个实践者,也是受到一位师长和益友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他能理解周一粲,但周一粲如果现在跟齐默然套近乎,或者说继续对齐默然抱有崇拜心理,那就离危险很近了。
这些话,要不要说给车树声,怎么说?秦西岳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念头。毕竟,他也只是猜测。就算事实如此,现在提醒周一粲,周一粲能信?
周一粲当然不会相信。周一粲目前只相信两种人的话,这也是她到河阳后,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总结出来的。一种是权力比她大、政治主张比她明确的人,一种是身边的亲信。可惜周一粲目前还没有培养起来亲信。河阳的干部队伍,大致上呈两种趋势:一种是老派力量宋老爷子的人,这种人目前占少数;另一种,就是强伟花六年心血从宋老爷子手中瓦解过去的力量,这股力量目前占主流。作为后来者,周一粲也有过这方面的努力,她认为这是一个政治家必须要作的努力,没有自己的力量,你就无法真正拥有政治上的地位,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常委会上的发言就是典型例子,按说她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率先向强伟提出诘问,该是件鼓舞士气的好事,河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死气沉沉的团结不叫团结,哑着嗓子的服从也不叫服从。老奎制造的那一声巨响,至少是让她先醒悟了。她承认自己这两年,是滑头了点儿,也是太谨慎了点儿。你越是不敢讲话,反而话语权离你越远。她想改变这种状况,改变过去那种死气沉沉的局面。但结果呢?没一个人响应她,乔国栋虽是说了,但那不是顺应她,这一点周一粲很清醒。她跟乔国栋,说穿了都是孤家寡人,属于没有力量的人。遗憾的是,培养亲信或是力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不会一蹴而就。跑她跟前讨好的人多,要好处或实惠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牢靠地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没有!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再去找。对第一种,周一粲却抱着坚定不移的态度。特别是齐默然,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她都不会产生动摇。
齐默然对周一粲,属于那种有恩者。在周一粲两次关键的提升中,齐默然都起过重要作用。第一次,是她在教育厅由副处长升为处长,本来都已内定的事,到会上却遭到华可欣的强烈反对。华可欣的意见几乎跟秦西岳如出一辙,认为她有政治投机心理。周一粲很不明白,为什么对政治抱有兴趣就被认为是投机?为什么在政治上采取点儿策略就被认为是不光明?那么真正的光明又在哪里?好在关键时刻,齐默然替她说话了。周一粲记得很清楚,当时已为组织部部长的齐默然听到消息后,只跟教育厅厅长说了一句话:“不要对年轻人太求全责备。”就这么一句,她的“副”字就取掉了,而且破例的,没再走任何程序。这事算是对她触动很大。第二次,就是她到河阳。当时是因了省委一项政策,要挑选一些年富力强的女干部补充到地市级班子中,周一粲有幸被选中,但在会上,她的去向同样引起了争论,据说当时省委高波书记主张让另一位女同志到河阳,她呢,到一个新组建的市上去。也是齐默然说了一句话:“周一粲这个同志,我还算了解,她应该有这个能力。”高波书记只好征求强伟的意见,强伟那次倒是说了句公正话:“河阳是个老市,应该有新鲜血液不断涌进来,周一粲年轻,又有政治热情,还是让她来吧。”高波书记这才让那位比她大十多岁、在党校做副校长的马列主义女同志去了那个新设立的小市。
有了这两次说话,加上以前那点儿关系,周一粲心里,自然而然就对齐默然亲了,近了,有时候不由得,就把自己划在了齐默然这边。这是一种惯性,由不得哪个人,你处在政治这个场中,想不把自己划到哪一边,很难,就算你不划,别人一样划。这两年,河阳底下就一直拿她当齐默然的人,她不想承认都不行。就连强伟有次跟她交换意见,也禁不住就说:“齐副书记这边,还是你汇报吧,毕竟,你说话他相信一点。”
这话什么意思,压根儿就不需要去猜!
当然,周一粲对齐默然的信任,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怎么说呢,齐默然在政治上优秀的表现,还有他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那种泰然自若的镇定与从容,都是影响她的因素。她虽是听到过一些负面意见,但如今只要是个干事的人,哪个不被别人议论?何况一个省委副书记。
强伟紧急去省城后,她有过冲动,想给齐副书记打个电话,将河阳发生的事还有自己对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并作个汇报。电话拨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这样做合适吗?齐副书记不是已经找强伟了解情况了吗?
周一粲的消息自然不是来自齐默然,这点上,秦西岳真是有点儿多想。她是等过,也焦灼地渴盼过,但怎么可能呢?齐副书记是断然不会主动跟她打电话的,更不会把这种消息告诉她。强伟去了省城后,周一粲跟乔国栋碰过头,是乔国栋告诉她的。周一粲听了很是震惊,忍不住地就将电话打给了秦西岳,谁知秦西岳竟不领情!
周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岳对她,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成见?
这个老顽固!
两天后,强伟回来了。
仅仅一趟省城之行,强伟就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惊慌,不再那么胸无成竹。他有了底气,而且足得很,这从脸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周一粲他们还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候,强伟已经在市委大院发号施令,开始作他的部署了。半小时后,常委们接到电话,要再次召开常委会。等赶到会议室,就发现,省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余书红也坐在那里。
她怎么会来?
周一粲心里哗地闪过一丝不祥。
余书红冷着一张脸,表情如铁。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凡是跟她有过接触的人,无不为她那张冷脸而心生敬畏。这个时候,余书红突然出现在河阳,不能不令人深思。
会议开得很简短,强伟并没向与会者介绍余书红,余书红也没像惯常那样,先跟常委们打个招呼,自始至终,她就像不存在一样,那张脸从会议开始一直冷到了结束,目光始终固定在一个方向。更令人惊讶的是,余书红一句话也没讲,她用沉默回答了常委们的疑问。
强伟先是简短地传达了一下省委的指示,接着道:“省委要求我们,立即对小奎死亡一案展开详查,彻底打破这起案件的坚冰,将真相还原出来,给老奎一个说法。对老奎的极端过激行为,另案侦查。不管怎样,对破坏社会安定团结、严重危害公共安全、以恐怖手段制造事端的不法行为,都要坚决予以打击。小奎一案,由政法委牵头,市区两级人大法治委、纪检部门参加,具体工作由政法委成明同志负责。老奎一案的侦查,由市公安局牵头,具体工作嘛,由国栋同志负责。”说到这儿,强伟特意停顿了片刻,目光,缓缓扫在了乔国栋脸上。这个决定真是意外,所有的常委都惊了一惊,就连乔国栋本人,也是那么的意外,那么的震惊。
强伟接着说:“国栋同志是人大常委会主任,负有监督一府两院工作之责,这次让他亲自抓案件侦破,也是省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这表明,无论是省委还是市委,我们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欢迎人大监督,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监督权力。我们办案,不是办给政府,也不是办给党委,是办给广大的老百姓,要让老百姓看到,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是充分尊重民意的,是切切实实为老百姓的安居乐业着想的。只有坚持这个原则,我们党的威信才能树起来,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的目标才能实现。”
强伟一气将工作安排完,然后问:“有不同意见吗?”
这一天的常委们,算是领教了强伟的强硬,也真正感受到了他的与众不同。听完他的分工,谁也没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时候,你还敢有什么意见?况且,强伟这一次的讲话还有工作安排,真是让人挑不出刺来。乔国栋第一个表态:“没意见,我服从。”强伟适时地插话道:“老乔,不是服从,这不跟大家商量嘛,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再议。”他的脸色有点儿好转,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乔国栋的目光没往他脸上去,从进门到现在,乔国栋一直在盯着余书红看,他在研究,余书红为什么会来?但显然,他解不了这个谜。
见乔国栋表了态,其余的常委也跟着表态,会议很快形成决议。强伟换了一种略为轻松的语气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按会议定的办,下去之后,既要分工协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间,多通气。另外,这次省委还给了我们一项新任务,今年全国文明城市的评比,省委建议我们河阳参加。这是一个新课题,也是一项新挑战。我们河阳是一座传统的农业城市,方方面面的条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们就要以新的姿态迎接挑战。大家先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具体怎么搞,政府这边先拿个意见,改天再议。”说完,强伟宣布散会。
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周一粲都没回过神儿。强伟讲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没听清。这是很少有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事后她才明白,这天搞乱自己的,不是强伟,而是余书红!
周一粲跟余书红,算来只见过两次面,可怜得很,但就这两次,“余书红”三个字,就深深扎在了她脑子里,而且扎得那样痛,那样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是她当了处长不久,有次齐默然到自己的“娘家”——教育厅视察工作,正好就有她的汇报。等汇报完,齐默然笑着说:“进步不小嘛,好,进步好,人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嘛,就该这样,要有闯劲,要有干大事的决心。”一席话讲得,周一粲心里真是高兴。晚上教育厅设宴,招待这位从教育厅走出去的省委要员,厅长特意叫上了周一粲。齐默然也很高兴,还特意让她上他的车,路上问了她许多事,包括她对将来有何打算。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心里早有那种打算,那天的周一粲,居然就大着胆子跟齐默然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她说她想到基层去,想接受锻炼,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还有工作能力。齐默然听完,微笑着说:“有这个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机关,有什么出息?应该去下面锻炼锻炼。”
那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它对周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响。车子开进饭店后,齐默然仍然谈兴很高,有点儿舍不得她似的,笑着跟厅长说:“我看今天大家也别太见外,就都凑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当年小周结婚,我还喝过她的喜酒呢,转眼间,这都十年过去了,时间这玩意儿,了不得。”厅长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哪敢不从?笑谈中就将周一粲安排在了主宾席上,跟齐默然面对面坐着。齐默然那时已在省城形成他的风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终都能跟下属拉近距离。而且跟女同志接触,从来不避不讳,落落大方。正是这一点,反倒让人觉得他真实可亲,值得信赖。如果那天不是余书红的突然出现,那顿晚餐应该是很美的,很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间出现了余书红。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齐默然突然接到了电话,那时手机还不是太普及,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只有齐默然有。电话一响,桌子上的热闹便戛然而止,都在伸直了目光,把好奇探过去。
打电话的正是余书红,像是有什么急事,在跟齐默然汇报。事情可能棘手,齐默然听到一半,感觉电话里交流比较费事,道:“你过来吧,我正在跟过去的老同事一块吃饭,见面再说。”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周一粲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女人的感觉。一听电话里是个女声,又好像跟齐默然比较近,周一粲突然间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却又驱赶不走。等余书红心急火燎地赶来,周一粲第一眼注意的,居然是余书红的面孔!同是女人,余书红显然感觉到了周一粲的不怀好意,那种目光只要一搁到脸上,没有哪个女人感觉不出。周一粲很快便欣慰,余书红长得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吓人。电话里那么动听的声音,怎么就会是这样一个带几分丑相的女人发出的呢?她的牙齿尤为糟糕,典型的四环素牙。一个女人首先应该拥有一副好牙齿,周一粲对自己最满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带几分妩媚的脸蛋,也不是三十多岁还没变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样的袅袅身材,而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下,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气舒得,令她自己都觉得诧异。齐默然跟余书红到里间单独商量工作时,她心里是很坦然的,她甚至为余书红生出一层遗憾。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优势,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是很艰辛的。她想。
事情很快解决了,齐默然笑着走出来,跟桌上的人解释:“一点儿小事情,他们弄错了。”说完,指着一张椅子说:“还没吃饭吧书红,忙活了一天,来,坐下一道吃。”
刚刚生出点儿心理优势的周一粲又让“书红”两个字给刺激了,还好,周一粲还知道收敛,知道控制,热情地站起来,拉过身边的椅子说:“这边坐吧。”
那天的余书红真就坐在了周一粲身边,不过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周一粲脸上扫了扫,很轻蔑地一扫而过。周一粲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扫。那是一个女人居高临下的一扫,里面有太多意味,周一粲虽是个小处长,但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喜欢用这种目光扫人的人,大都具备了两个特征:一是明显的地位优势,二是强大的心理优势。当时周一粲并不知道余书红是何人,还把她错误地跟自己拉在了一个档次上。等吃过饭,快要辞别时,齐默然才笑着说:“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跟你们作介绍。余书红,我们部里新来的副部长。”
就这一句话,吓得周一粲好几天开不了口。真的,那个时候她真是这样,典型的小官员心理。
第二次见面,是在周一粲将要到河阳赴任时,组织部找她谈话,例行公事。周一粲去的比预定时间要早,一般组织部门找人谈话,谁都不会迟到,提前半小时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先在楼道内排队,等着叫名字。周一粲在楼道里心情激动地排队时,余书红过来了。这时候的余书红已离开组织部,到办公厅任职。周一粲赶忙站直了身子,冲余书红微笑,她渴望余书红能认出她,并跟她热情地说上几句。可没有,余书红是停下了脚,也朝她脸上望了望,像是很费劲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扬头,过去了。
周一粲心里涌上的,不只是失望,感受复杂得很,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
奇巧的是,她被叫进去谈话的时候,余书红也在场,而且没按惯例回避。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的余书红是专门到组织部陪同谈话的,这是新出台的一项规定,周一粲事先并不知道。可见她人虽是已到了代市长的位子上,但信息量还有结交面,却远远跟不上。那一天周一粲心情真是复杂,她渴望余书红能跟她谈点什么,又怕她真的跟她谈什么。好在,余书红那天话不多,几乎就没怎么说话,谈话主要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跟她进行。谈到中间,周一粲偷眼望过余书红,发现她拿着一封文件,看得很专注,她的脸很冷,目光遮挡在文件背后,看不清,不过周一粲能感觉出,那双碎小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决不是友好的目光。谈话结束,周一粲礼貌地告退时,余书红突然说:“往后少化点儿妆。”
就这么一句,就把周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觉给粉碎了。
两次加起来,余书红给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到河阳她才听说,余书红的确不善言笑,面部表情尤其生硬,不过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这么一位冷脸女人,居然亲自跑到河阳替强伟压阵,可见,强伟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
天气很好,银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秦西岳还是老习惯,早上五点半起床,打半个小时太极拳,然后进厨房,弄早餐。早餐很简单,一盆小米粥,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就着从街巷水嫂那儿买来的馒头,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多数时候,秦西岳都是自己先吃过,然后再给可欣喂。可欣要是状态好点儿,能自己吃得了早餐,那这一天,秦西岳就会无比开心,感觉太阳都要比平日温暖几分,不,百分。可这样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儿早,可欣还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欢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这一点,她跟梅姨像极了。秦西岳对小米粥的依赖,或是这份儿感情,就是在她们母女的精心侍候下养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岳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脚步都快要迈出小巷了,忽然记起,自己被停职,不用上班了。
秦西岳的步子僵住,僵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黄河岸边的这座城市,日出总是带着几分壮观,尤其太阳跃出东边大青山顶的那一瞬,简直称得上神奇。你在银州生活,别的景色你可以视而不见,独独这日出,你没法不关注,没法不激动。可这一天,秦西岳显然对日出少了兴趣,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在街巷里默立良久,立在风中,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闷、压抑,里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东西。后来他挪到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想活动一下身子,顺势把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驱走。可双臂忽然沉重得举不起来,腿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秦西岳索性放弃掉这愚蠢的想法,就那么站着,任晨风吹过他的脸,拂起他的头发。街巷里人来人往,上班的脚步已是很紧,自行车摩托车穿梭其中。巷子最里面那个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仍然拄着双拐,艰难地往地上搁脚步。她的腿还没好起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隔壁的老吴着急忙慌地奔出院子,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惶惶地进院,定是落了东西。这人一辈子都在落东西,秦西岳就没见他利索地出过一次门。
孤独感汹涌而来,袭击着他,那些平日里很亲切的东西这一刻突然跟他很远,一下子就融不到眼里了。有人跟他打招呼:“秦老师,还不走啊?”“秦老师,最近忙啊?”秦西岳没点头,也没摇头,像个呆子,傻傻的,站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下,弄不清自己僵在这里做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巷子里静下来,除了几个出门溜达的老头和老太,再也看不见鲜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很亮,一定是馒头还没卖掉,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秦西岳沮丧地掉转身子,往院里走。
院子里的气氛更为暗淡,似乎喷薄而出的太阳总也照不进这座院落。不,以前能照进,自从可欣患病以后,欢笑声热闹声便陡地失尽,这院里除了沉闷,便是悲伤。
在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就将他淹没了。
这些年,虽说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岳的步子,却老是穿梭在沙漠里,仿佛沙漠成了他第二个家,对可欣,他真是连完整的一天也没陪过。想起这,他就内疚、不安,觉得深深对不住可欣,对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给他的,也是梅姨抓着可欣的手跟她说:“这辈子,是福是难,你就跟他走吧。记住,无论是好是坏,你要走完,千万别半途停下来。”梅姨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秦西岳还在偷笑,觉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半道上丢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偷偷喜欢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对可欣好,对梅姨好,对这个世界上凡是对他有恩的人,都好。后来他又觉只做个好人太不够了,对不住梅姨对他的栽培,也对不住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个有抱负的好人,远大抱负!
想想,几十年过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负,有成就,对梅姨和可欣,也从没生出过别的心。可生活变了,变得面目皆非,变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为那个男人的别有用心,也因为那个男人的歹毒和蛮横,心灰意懒,突然就失去了面对尘世的勇气,孤独地走上桃花山,走进桃花庵,削发为尼,终日敲着木鱼,坐禅念佛。他去了,也装看不见,认不得,一任那万丈红尘,从她头顶滚滚而过,而她只守着那一池莲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来好好的,夫妻恩爱,事业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没白费他们夫妻一片苦心。这个家眼看就能接近完美了,幸福像梅子雨,下得人透不过气。可突然地飞来一场横祸,把一切都给砸碎了。
秦西岳在可欣床前坐下,带着些许的忏悔,还有源自内心的真爱,轻轻握住她的手。多少个日子,他就想这么坐在可欣身边,像从前那样,握着她细软的带着淡淡梅香的手,听她梦语一般讲出对未来的憧憬。“人是要有憧憬的,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憧憬的火苗熄灭,应该让它燃在心里,燃在梦里。”这是可欣最爱说的一句话,也是梅姨曾经最爱说的话。秦西岳似乎已听过上万遍了,可只要可欣说出来,他还是爱听,并且跟着说:“是啊,憧憬就是我们家一口清泉,浇得日子湿润润的。”可欣就会抡起小拳头,在他肩上狠狠捶一下:“好啊,你又在取笑我们。”这“我们”便是她跟梅姨。你真是难以想象,天下竟有她们这样的母女,好得就跟姊妹一般,密得简直就像双胞胎,母亲那里说一个字,女儿这边马上能响应出一大句。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男人,她们竟拥有同样的标准,同样的梦想。唯一不同的,梅姨像爱儿子一样爱着他,可欣呢,却忽而拿他当哥哥,忽而又……
往事如烟,如梦,如涛涛黄河水,滚滚而来,一下就打湿了秦西岳的眼眶。止不住,他就握住可欣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双手间蠕动……
“可欣,你能醒来吗?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可欣,你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又唱又跳,又打又闹吗?”一遍遍地,秦西岳在心里,呼唤着可欣,呼唤着这个他曾经炽爱、现在照样也深爱着的女人。
屋子里很静,除了可欣熟睡中发出的鼾声,再也听不见别的气息。
秦西岳的心再次沉浸到往事里去了。
中午时分,车树声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姚嫂,肚子饿坏了,快做拉面吃。”秦西岳闻声走出来,说:“姚嫂不在,回家了。”车树声愣了一下,将手里提的鸡放进厨房,走出来道:“怎么,又给她放假了?”
“怎么是又给她放假,这都三个月了,她一次家也没回,总不能让人家也把家丢了吧?”
车树声笑笑,没计较他的态度。他知道,老头子心里还是拗着劲儿,只不过故作轻松。昨儿晚上,他去了毛西家,不是以所长身份去的,是以朋友身份去的。他跟毛西,私交还行。毛夫人正好不在,车树声索性就直接问起来:“秦老的事,到底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毛西反问他。
车树声没急着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这两天他也是剧烈地斗争了一番,斗争的结果,就是想尽快让秦西岳回到沙漠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刚刚拉开序幕,由于沙化现象日趋加重,流域污染愈演愈烈,绿色大面积减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已严重威胁到这一特大流域的存在。流域内农民生存状况堪忧,尤其下游苍浪、五佛还有沙县等几县,水荒已逼得农民活不下去。加上宏观调控上的不利,地方政府决策上的连连失误,还有上游跟下游之间为水引发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下游农民上访事件连续不断,官民矛盾日益加剧。省委才不得不将这一流域的综合治理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沙漠所这项工作由秦西岳负责,秦西岳一离开沙漠,等于那边的工作都得停下来,这个损失车树声受不起。还有,车树声也是最近两天才听说,上面停秦西岳的职,是在怀疑他做了老奎的幕后,教唆和指使老奎去炸法院。这个怀疑令车树声非常气愤,他在电话里就冲老婆周一粲发了一通脾气。车树声原来想,停职可能是因秦西岳在那边已经成了老百姓的一个代言人,上面怕他在老奎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给省市添加压力,想借机把他支走。这样也好,可以让秦西岳反省一下,以后少往是非里掺。没想,有人竟如此卑鄙。如果真是这样,车树声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的,他绝不容许有人给秦西岳扣这口黑锅!
毛西沏了茶,坐下说:“树声,难道你不觉得,老头子走得有些远了?”
“是远了。”车树声随口应道,他知道毛西在说什么。
毛西吭了一会儿,道:“老头子现在去下面,不光是操心治沙的事,多的精力,竟然用在……”毛西没把话明讲出来,他毕竟是院领导,讲话还没车树声那么随便。
“你是说他跟下面那些上访户的事吧,这事我知道,老头子对沙县有感情,那是他下乡插队的地方,看见农民受穷,老头子心里就急。”车树声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他在诱毛西。他找毛西,就一个目的——想搞清楚上面是不是这样怀疑的。
两个人扯了几句,毛西终究还是耐不住,跟车树声说了实话。
昨晚毛西讲,上面的确有人跟院里打过招呼,说老奎的事,很可能跟秦西岳有关,毛西当时就冲对方说,不可能!对方没在这事上纠缠,说省里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把秦西岳的工作动动,让他不要老到河阳那边跑了。毛西说他是治沙专家,不往河阳跑留在省城治哪里的沙?对方不高兴了,加重语气说:“省里对河阳爆炸案很是恼火,对老奎后面的指使者,一定要严查到底。”毛西听到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后来院里开会,是他提出要停秦西岳职的:“让他回来,待在家也比到处惹事儿强!”
话虽这么说,毛西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他跟车树声说:“老头子的确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可这世道,怪就怪在总也没好人走的路。你说,这叫什么世道?老头子一生够坎坷了,老伴病了,儿子又那样,媳妇儿至今下落不明。摊上这一大摊事,别人早没心劲儿了,难得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乐观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多替他想想。老头子兴许是下面见多了,听多了,对这个世道,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我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代表是要当,但不是他那么个当法。代表有多少,如果都像他那样较真,那样把代表当回事,我看这世道,一定得乱套!”
见车树声不吭声,毛西又说:“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一则,上面既然发了话,我不能不做个样子。另则,也趁这个机会,让老头子休息休息,别把他老给累垮了。”毛西叹了一声,“他可是个宝啊,要是他累倒了,我这院长,还有你这所长,就都成了罪人。”车树声哪还能听得进去这些!毛西见他激动,强调道:“刚才这些话,出了门就给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这可是组织原则,明白不?”
“明白,明白。”车树声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就是要让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车树声没急着跟秦西岳谈正事,他先是过问了一番华可欣的病,还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够快,当年他跟周一粲结婚,可欣还是正当华年,飒爽英姿,利落干练,浑身透出一股女强人的能干气,他在心里还暗暗崇拜了很久。谁能想得到,时光这只手,竟能如此容易催人老。两人谈了一阵可欣的病,然后到另间屋里。这间屋是秦西岳的书房兼会客厅,布置得很雅。但这雅不是秦西岳能弄出的,是可欣的手笔。可欣卧床不起后,秦西岳便很少让别人走进这屋,生怕把可欣留给他的这一层雅气给冲散了,就连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进这屋子。车树声不同,秦西岳早已不拿他当学生,也不拿他当所长,只当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说吧,你是大忙人,无事不会登门,上面又有什么新指示?”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沏,秦西岳便丢过来一句。
“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车树声笑说。
秦西岳剜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龙井,沏了茶端到他面前,等他说。
车树声也是在犯难,心里虽是有话,真要说出来,却也有太多犹豫。特别是秦西岳现在这心态,他能不能再火上浇油?想半天,试探性地道:“我琢磨着,你还真不能闲着,所里的方案,很快要报了,那几个课题,也得往前推进。你这一闲在家,半个所就等于瘫痪了。”
“怎么,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秦西岳料定,车树声会先耐不住,这人虽是正统,却也正统得可爱。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极一点,其他方面,都还是很积极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放心地让他当这个所长。
车树声笑笑,这笑多少带点儿尴尬:“要不想想办法,再回去?”
“怎么回?”秦西岳忽然黑了脸,这脸不是黑给车树声的,而是黑给上面那些人。他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并不是个别。这些年随着民主进程的不断加快,随着人大制度和民主协商制度的不断完善,社会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协,对党委和政府的建议越来越多,质询和不满的声音也明显高于以前。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们的民主建设正在朝健康的轨道推进,也表明人大和政协及其他社会组织的作用正在被加强。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各级党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协的主体地位,发挥他们在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中的积极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员们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层最真实最急切的声音反映给党和政府,能成为党和政府的参谋与助手。但在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抱着顽固的信条不放,认为人大代表就是举拳头的,政协委员就是听报告的,至于参政议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干脆脑海里就没有代表和委员这些人,自己说惯了、干惯了,别人一挑刺,一监督,或者一建议,就认为是跟党委过不去,跟党委不保持一致。轻者,将你上纲上线批评一通;重者,就动用手中权力,或停职,或开除。总之,就是不让你说话,更不让你行使什么权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岳还在报纸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协委员,因为多年来为医疗体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药价,抵制医疗界的不正之风,让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医院,结果惹恼了地方官员,派人查封了他的个体诊所,还对他处以五十万元罚款,说他未经医疗行政部门批准,擅自从乡下收购中药材,破坏了医药采购制度。最后弄得这位民间神医倾家荡产,后来在几位病人的资助下,再次上京告状,事件惊动了中央,他的问题才被有关部门重视。看完那篇报道,秦西岳沉思良久,他不是为这位委员鸣不平,既然选择了当委员,你就要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他是为这条路感叹,为“民主”两个字感叹。况且,代表和委员,责任远不在于替老百姓说几句话,请几次愿。“民主”两个字,也不单单是鼓动大家把声音发出来,把心中的不满喊出来,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是社会文明与进步的体现。
是的,制度,还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与自觉!
相比制度建设,全体公民的自律与自觉,可能更关键,也更为漫长。
尤其是领导干部的自律与自觉!
秦西岳想,目前这种环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闹,去发脾气,去挨着门质问?那不是一个代表的行为,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所为。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后面有没有指使者,单就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民,如果不到绝境中,能把炸药包绑自己身上?一个老奎好处理,如果多了呢?可惜我们的有关部门、有关领导,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么压,怎么尽快把火灭掉。
火是永远灭不掉的。
秦西岳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语调跟车树声说:“这件事就到这儿吧,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别人下去,具体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问我。我想我还是反思一下的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脱不掉的责任。对了,有件事还要麻烦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义给沙县方面发个函,就说我需要关井压田的实际数字。树声,关井压田这项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错了?”
车树声愣住了,他决然没想到,秦西岳会以这样的心胸化解开这场郁闷。相比自己的愤怒与激动,秦西岳这番话,才真正显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开阔胸襟啊。正在感叹着,桌上的电话响了,秦西岳略一犹豫,走过去,拿起电话,冲对方喂了一声。
对方讲了还不到一分钟,秦西岳的脸色就变了,等他听完,脸上就完全成另番神态了。接完电话,他默立片刻,回过身来,跟车树声道:“省人大要召开会议,风波真是不小啊。”
车树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回到家,却发现周一粲也回来了,他这才想起,周一粲不但是市长,还是省人大代表。
省人大二楼会议厅,庄严肃穆。
秦西岳到了会场才知道,此次会议,是在河阳市乔国栋、周一粲等几位代表的联名提议下召开的,会议的议题,就是针对河阳爆炸案,讨论如何加大人大的执法监督权,确保一些大案要案能及时查处,削除不安定因素,为构建和谐社会营造良好的法制环境。
会议由省人大第一副主任张祥生亲自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人大法治委几位主任副主任外,还有省城司法界的代表、政法大学两位教授、法治晚报社副总编辑,这些人跟秦西岳都很熟,每年开两会,大家都要坐在一起,就一年来的工作互相做个交流。特别是政法大学的吴海教授,更是秦西岳的老朋友,这些年他在法律方面对秦西岳的指导和帮助,让秦西岳受益匪浅。秦西岳走进会议厅时,吴海教授正在跟周一粲激烈地探讨着什么。看得出,周一粲今天很兴奋,她还别有意味地穿了一身深蓝色职业套装,那衣服的颜色让人怎么看也觉得沉重。
秦西岳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
坐在前排的乔国栋一眼就望见了他,远远冲他摆手,秦西岳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然后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张祥生开门见山,讲明了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他说:“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影响极大,在社会各界引起的反响也很大,它对当前我们的执法环境还有执法水准提出了叩问,也给我们每一位代表提出了新的课题——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如何更好地发挥代表作用,把监督权与建议权有效地结合在一起,积极地为法制建设献策献力。”同时他还强调,“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就事论事,我们不谈爆炸案本身,而是透过这一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典型事件,寻找人大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就法律赋予人大的职能,如何在立法和执法监督上加强自身建设,拓宽工作面,变消极的工作方法为积极主动的工作方法,从而有效地帮政府和两院把一些矛盾化解在萌芽中。”他讲完,环视了一圈与会代表,然后道:“今天的会议是开放式的,事先没有拟什么议程,也没跟各位代表提前限制什么框框,大家畅所欲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算是一次座谈会吧。”
周一粲第一个发言,兴许,她是带了某种情绪来的,所以一开始讲得很冲:“各位代表,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在社会上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作为一市之长,我本人很沉痛,也是带着接受批评的态度来参加会议的。但是今天我要向大家说的是,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不是偶然的,它充分暴露了我们在执法环节上的种种不足,比如营私舞弊,比如有案不立、立案不查、查而不究、究而不责等。这起爆炸案的起因是……”周一粲正要展开细说,张祥生提醒道:“一粲代表,别太激动,我们还是重点站在代表的角度谈。”
周一粲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把身份搞清楚,今天她不该以市长的身份说话,她顿了一下,稍稍缓了下语气,将小奎一案的大致经过作了介绍,然后道:“一个案子久拖不决,是造成连锁反应的关键因素,而在这起案件的背后,到底隐没隐藏更深的内幕,也是个谜。我希望省人大能够通过有效的方式,对小奎一案进行干预,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派人监督此案的办理,以确保法律的公正与执法的透明。”
听到这儿,张祥生微微皱了皱眉,但碍于周一粲是第一个发言,又是此次会议的提议人,没好再阻止,而是耐着心听她把言发完。
周一粲的话音刚落,乔国栋便接着道:“周一粲代表反映的情况,我认为是属实的,在此,本人愿意拿党性来做保证。不过,周一粲代表还是太婉转了点,人大开会嘛,就应该畅所欲言,不能说一半留一半,更不能含含糊糊,把问题藏在嘴底下不说。发生在河阳的这起爆炸案,我个人认为,主要是因办案不力、有案不查引起的,试想一下,一个老人的儿子莫名其妙死了,而且死在了法警手里,老人的打击会有多重?他能不上访,能不到处喊冤?可怕的是,我们河阳市的个别领导,在此事上麻木不仁,甚至一手遮天。既不追究执法部门的责任,也不向受害者家属做耐心细致的工作,从而引发了这场震惊全省的恶性爆炸事件。作为一名人大代表,我强烈要求省人大采取果断措施,对这起事件一查到底,挖出那些幕后者,给全省人民一个交代。”
秦西岳听了,就觉得这两人的发言有些不对味,不只是跑了题,关键他们在拿强伟开炮。特别是乔国栋,就差没点出强伟的名了。他心里嘀咕:老乔怎么会这样?老乔不是这样的人啊……但他没急着站出来制止,他想听听别的代表怎么说。
吴海说话了,说话前他望了一眼秦西岳,又把目光转到乔国栋脸上,停了那么一会儿,才道:“我想请刚才发言的两位代表注意,今天这个会,张副主任讲得很清楚,我们不能就案论案,这是司法部门要做的事,我们需要探讨的,是如何借这个案子来改进我们的工作,包括今后对一府两院如何加强监督。”
“既然是借这个案子讨论,就得把这个案子的根源找出来。”乔国栋再次插话。
“找根源没错,但我们要找的,不是某个具体案子的根源,而是影响当下执法环境的大根源。久拖不决也好,冤案错案也好,我想都跟这个大根源有关,这个大根源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才会有。”
“这还用找?权力腐败不铲除,执法环境就不会变好。”乔国栋的语气已接近牢骚。
“权力腐败的问题我们已探讨过多次,中央对此已下了足够的决心,相信随着反腐败斗争的不断深入,权力腐败会得到有效遏制。我要说的是,除了权力腐败这个因素,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如果有,这些因素对执法环境的影响有多大?作为人大这一权力机构,还有在它领导下的全体代表,如何才能通过自身的努力,积极地去消除这些因素?”
乔国栋刚要插言,边上一位代表插话道:“我同意吴海代表的意见,我们不能把啥都归结到权力腐败上去,有些事情是权力腐败造成的,有些未必。就我调研的情况看,目前公检法确实存在办案难的问题,除了犯罪手段的多样化外,取证难也是一个大问题。社会正义感的消失,使得更多的公民越来越回避作证、不敢作证,这就让看似简单的案子陷入了久拖不决的困境中,人大应该加大这方面的工作,应该在全社会重树正义感。”
一听谈起了正义感,乔国栋才不急着发言了,端起水杯,喝起茶来。周一粲呢,一边忙着记录,一边在跟边上另一位代表暗暗交换意见。
等第一轮发言快要完了,秦西岳这才开了口,他讲得很简短,占用了不到三分钟时间,说出的话,却耐人寻味。
秦西岳说:“第一,作为代表,我们不应该掺杂个人的情绪,我们应该站在公众的立场上讨论问题。第二,河阳爆炸案我认为是个案,没有普遍性,所以,也不应该放在这里来争论。还有一个问题,提出来供大家思考,我们老是以代表的身份站出来讲话,但对‘代表’两个字,我们到底理解多少?”
别人都还在竖着耳朵听,他却突然说:“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争论到了他这儿,戏剧性地给打断了。会场刷地静下来,代表们全都做起了思考状,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
这天的会议因为秦西岳的意外表现,提前结束了。会后,人大副主任张祥生将秦西岳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很受启发地说:“老秦,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啊,你那个发言,精辟,深刻。”
秦西岳赶忙说:“让张主任见笑了,我谈得很不到位,关键是自己没有准备,不敢乱发言。”
“哪里,老秦,你的话,直指我们工作中的薄弱环节,我在会上就想,我们有这么多代表,真正懂得‘代表’这两个字的,的确不多,不多啊。”
秦西岳没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也在思考中,感觉只是触摸到了皮毛,真要往深处谈,还欠缺很多。张祥生呢,他留秦西岳,也不是为了这个话题,一看秦西岳不上心,也就岔开了话头。两人就工作上的事交换了一下意见,张祥生这才说起了正事。
“老秦,人大打算组织一个调研组,专门就执法问题进行调研,想请你到组里担任副组长,你看咋样?”
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张祥生此番话的真实用意,一时不好表态。张祥生又问了一句,他才困惑地说:“眼下我被停职,怎么能担任副组长呢?”
张祥生轻轻一笑:“停职那是单位的事,不管它,你的人大代表资格谁敢停?这可是人民选你当的。”
张祥生虽然说得很随意,秦西岳听了,却深深地感动了。要说他不为“停职”两个字伤感,那是假,不急着回去工作,更是假。但急顶啥用,想又顶啥用!有些力量他是左右不了的,抗争不是在每个时候都起作用。张祥生这番话,却让他感到另一种力量。他抬起眼,满是感激地说:“谢谢你能这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把代表当回事的。”
“这才是我们要努力的,要想让全社会理解我们,认识我们,就得我们自己先作出卓绝的努力。”张祥生深有同感地道。
一谈到这一层,秦西岳的话就多起来,刚才没在会上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给了张祥生。张祥生听完,深有感慨地道:“老秦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愿望更是美好。我虽身为人大主任,也免不了常常犯惑。代表制度到底怎么完善,代表的作用到底在政治生活中能发挥到多大,监督权怎么使用才能让政府和两院愉快地接受,这些,都是我的困惑。你说得好,我们不能把监督当成一种特权,应该在对等的基础上加强跟政府和两院的交流,要本着共同解决问题的态度去参与到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建设中。其实说到根本上,政府、两院,还有人大和政协,本就没什么对立面,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在党的领导下为人民谋取利益的。可惜在现实生活中,对代表和委员有太多的误解,要么认为你是闲角,是陪衬,是绣在别人袖口上的一朵花,需要开放时把你抖一下,不需要了,就把你卷到袖筒里。要么,就偏激地认为,你是专门挑刺的,说反话的,是跟党委和政府过不去的。包括我们的代表队伍,持这种想法的人也是不少。你刚才那句话很有意义,代表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甚至是一种使命,而不是权力。恰恰,我们太多的代表,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来用了。”
秦西岳道:“和谐社会,首先是社会各方力量的和谐共建,包括对权力的和谐运用,而不是在权力这个平台上相互掣肘,相互出难题。要做到这点,真是太难了,还需要相当长的过程。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本着认真去做的态度,不急不躁,遇事不灰心,不泄气,拿出广泛的诚意来,以包容的心境面对世间万象,以改良的态度笑对我们的社会,然后辅之以切切实实的努力,这个目标就能实现。”
“说得好!老秦,这些年你真是悟到不少啊,比我强,真是比我强。”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都朗声笑起来。
交谈快要结束时,张祥生再次将调研组的事提了出来,他说:“这个想法年初就有了,社会在变,情况也在变,我们得不断掌握新情况、新问题,才能拿出新办法。组织这个调研组,也是高波同志的意见,可惜没能将它落实。这一次,正好可以借这起爆炸案,深入到河阳,一则,帮河阳的同志把复杂局面处理一下,另外,河阳是个大市,它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你对那儿又熟悉,下去之后还可以把本职工作也兼上,一举三得,你说呢?”
话到这儿,秦西岳才明白,张祥生为什么要急着组织这个调研组,为什么要点名让他当副组长。他再次感激地把目光投过去,富有深情地说:“好吧,我回去准备一下,什么时候走,给我电话就行。”
张祥生握着他的手,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还不到,秦西岳给车树声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事,能不能带车来,他想给可欣检查一下病。车树声哪敢推辞,连忙道:“没事没事,你等着,我过一会儿就到。”
带可欣去医院,是秦西岳昨晚生出的想法。本来,可欣从医院搬回来后,定期都要到医院复查一次,一年至少要保证两次,但前年五月复查时,出了一次事,差点把可欣的命要掉,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
前年五月,是可欣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也是秦西岳的人生最为暗淡最为苦恼的时候。半年前,儿子秦如也突然离婚,将怀有身孕的朱晓苏轰赶出家门,而且还恐吓她,如果胆敢让秦西岳夫妇知道,他会要掉她的命。儿子秦如也一直在深圳,大学毕业后本来分在西安任教,可他不安分,硬是南下打拼。他也算是没食言,几年打拼后,在深圳有了房,有了车,而且在画坛闯出了自己的名气。朱晓苏当然高兴,丈夫有所作为,有所成就,这些年两地分居的苦就算没白吃。在秦西岳的支持下,朱晓苏辞掉了银州中学教师的工作,奔丈夫而去。谁知去了还没两个月,家就土崩瓦解了。
这事他们真是瞒过了秦西岳两口子,尽管他们夫妻闹得很凶,据说秦如也差点儿还动了刀子,但消息一直牢牢封锁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银城这边,一点风声也没传过来。当时可欣的病正处在最佳恢复状态,不但能起床下地,还能用简单的语言跟秦西岳交流了。多年前那场惊吓带来的阴影眼看就要过去,可欣就要恢复到正常人了。就连江医生也说,如果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乐观,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可欣就能完全康复。这真是个天大的喜悦,秦西岳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然而,灾难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是开春的第二个日子,秦西岳记得很清楚,银城冰消雪融,万木渐苏,大地吐出一片春的气息,黄河水在铁桥下缓缓流过,载着上游漂下来的浮冰,也携着远处的春意。秦西岳推着手推车,陪可欣站在黄河桥头,他的心里充满了春意,脸上,是比春意更浓的喜色。悲剧是在中午回家时发生的,秦西岳推着可欣,兴致勃勃往家走,可欣不但能发出简单的声音,还能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桃花山说:“桃花,桃花。”秦西岳知道,可欣一定是记起了母亲,记起了桃花山上的桃花庵。他高兴地说:“可欣别急,明天,明天我陪你上山。”可欣脸上涌出一团红晕——幸福的红晕。
刚刚拐进巷子,四梅花就扑了出来。四梅花那天像困兽一样,不,比困兽还猛。一扑出来,就撕住手推车上的可欣:“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啊——”
秦西岳吓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真是惊呆了他,以至于他双手抓着手推车,都忘了应该先奔过去,将四梅花推开。四梅花撕住可欣脖子,不容分说就撒起了野。
“你个坏良心的,你个遭报应的,赔我女儿,赔我的苏苏。”四梅花连哭带叫,双手奋力抓扯着可欣头发,后来一只手甚至恶毒地卡住可欣脖子。
“哇,哇哇……”可欣两手伸向天空,发出断裂的叫声。
秦西岳这才反应过来,他松开手,奔过去,想学四梅花那样撕住她的头发,可他真是学不了,只能惊惶失措地说:“亲家母,你疯了!可欣她病刚好,你——”
“病?你还知道病?你个穿人衣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赔我女儿!”四梅花松开可欣,猛地转身,一头就撞向秦西岳,秦西岳没防备,让四梅花一下就撞倒在地上。四梅花在她们家是老小,打小娇生惯养,性子十分暴戾。当初两家结亲,唯一让秦西岳夫妇心里不舒服的,就是这个亲家母。如也跟晓苏成家后,秦西岳夫妇也很少到亲家家走动,加上可欣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两家几乎就没啥来往。四梅花大约也是记恨这个,认为秦家有钱有势,不把她这个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如今女儿被秦家儿子撵出家,生死未卜,她焉能不疯狂?
“你个老不要脸的,养下小不要脸的,专门害我女儿!”四梅花撞翻了不堪一击的秦西岳,不解恨,又掉转身,扑向可欣。
那一天的可欣一定是认出了四梅花,也一定是从四梅花嘴里听见了晓苏。你很难想象,可欣跟晓苏的感情。她对这个儿媳妇,比亲生闺女还要好,还要爱怜。这点怕是跟她母亲有关,梅姨的出家对可欣打击很大,感觉最最能依赖的一个亲人离她而去,遁入空门。于是她将这份感情移到了晓苏身上,她跟晓苏的那份亲密劲儿依恋劲儿,恰如当年梅姨跟她。这个家总是上演着这种母女情如姊妹的故事。
“苏……苏……”四梅花的暴力痛打下,可欣发出这样的声音。等秦西岳从地上爬起,找回自己的眼镜,戴好,赶来帮忙时,已经晚了。四梅花在拔下可欣一股子头发的同时,狼嗥般发出狂野的一声:“我的苏苏,我的苏苏让你那个畜生害死了呀!”
“天——!”
秦西岳头里轰一声,双腿一软,无力地倒了下去。等隔壁老吴闻声赶出来,一抱子抱走四梅花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可欣,刚刚恢复过来的可欣,头垂在手推车扶手上,口吐白沫,眼珠翻白,人就像死去了一般。
遭此恐吓,可欣再次犯病,情况比原来还要糟。秦西岳长达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欣康复的希望近乎完全破灭了!
江医生对此惊愕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刚刚有点起色,哪里还能经得了再次恐吓?”治疗了一段时间,江医生无奈地说:“还是回去吧,她这样子,怕是住院也没啥效果。让她回家,安安静静养着,记住,再也不能让她受刺激了。”
到了五月,秦西岳忽然发现,重症中的可欣有点反常,好像又有记忆了。晚上睡觉时,居然说了一句梦话,清清楚楚喊出了晓苏的名字。秦西岳好不激动,第二天便叫上车,带着可欣去医院。江医生一开始不相信,认为秦西岳自己在说梦话,按她的判断,可欣这状况,至少要维持五年以上。可欣的病情本来就怪,她属于意外事件高度惊吓后脑细胞突然瘫痪,这在医学上也很少见。一般说,受高度惊吓后人的精神会分裂,会出现幻觉、抑郁,或者恐慌、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状。但可欣却是失忆、封闭、肢体神经萎缩,跟脑死亡差不多。江医生怀疑,可欣在受惊吓之前,就患有脑血栓或阻塞什么的,只是自己不注意,家人也没发现。秦西岳对此也不敢肯定,只说之前她偶尔有头晕、目眩,甚至失眠等症状。二次惊吓后,已经复活的那一部分脑细胞再次“死亡”,病人的症状只有恶化,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明显好转。秦西岳不死心,一定要江医生好好查查,他说昨晚他听得很真,可欣真是喊了晓苏的名字。江医生说这也不奇怪,她的脑细胞只是假死亡,并不是彻底不工作了,偶尔出现幻觉或是兴奋,也能解释得通。江医生虽是说着,检查还是很认真。两个小时后,可欣被带出检查室,江医生兴奋地说:“她的状况的确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亏你能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如果照这状况发展下去,康复还是很有希望的。”
开了药,又听了一番江医生的叮嘱,秦西岳将可欣抱上车,往家走。路上他很兴奋,握着可欣的手,一遍遍说:“可欣你听见没有,有希望的,江医生都说了,有希望的。”车子在黄河北边的公路上奔驰着,秦西岳的心,也奔腾着一股暖流。希望总算让他再次抓到了手中,他相信奇迹会出现,他的可欣一定会站起来,会像健康人一样,再次走到蓝天白云下。
是的,蓝天白云。
那天的天真是蓝,几朵白云浮在空中,棉花朵一样,郊外的田野分外妖娆,把望不尽的绚烂向他泼来。秦西岳好久也没见到这样美的景色了,一时有些忘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丢开可欣的手,冲车外的田野哇哇叫起来,惹得司机回过目光,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车子从郊外驶向城区,快要拐上安宁大道的一瞬,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大约是秦西岳的忘情影响了可欣,可欣竟也将目光探出窗外,谁知就在车子拐弯的一瞬,可欣突然从座位上挣扎起来,打开车门就往外扑。司机和秦西岳同时听到,可欣喊了一声:“晓苏!”幸亏秦西岳及时地收回目光,一抱子抱住了可欣,如果稍稍慢点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手脚一直不会动弹的可欣居然在那一瞬间打开了车门,而且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天啊,要是差上一秒的工夫,她就给跳下去了!
她一定是产生了幻觉,误把街头走动的女孩当成了晓苏。
打那以后,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生怕不小心,再弄出啥惊险事儿。到了复查的时间,他会想办法把江医生接回来,好在江医生也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对可欣,她真是做到了亲如家人。
打完电话没多久,车树声就来了,还带了所里一位女研究生,大约是想照顾起可欣来方便一点。几个人一阵忙碌,将可欣抱上了车子。可欣本来身体就瘦,这些年病着,更瘦了,秦西岳六十岁的人,抱她还像是很轻松。
精神康复医院在黄河边的郊区,那儿已出了省城,算是银州下面一个县。车子上路后,车树声说:“有人昨晚打电话托我问候你哩。”
“谁?”秦西岳机械地问了一声。
“你猜猜?”车树声像是有意要将车子内的气氛搞活跃点儿,秦西岳却不理他这个茬:“想说说,不想说,拉倒。有这闲工夫,想想正事儿。”
“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也就不说了。”车树声道。
“你这人咋回事,啥时你也学得婆婆妈妈了?”秦西岳忽然就不高兴起来。车树声暗暗笑了笑,看来,他心里,还是不安生。“汪老。”他似乎很随意地就将打电话的人说了出来。
“什么?”车子里的秦西岳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就弹起了身子,“汪老?他……他打电话做什么?”秦西岳的声音有点儿抖颤,看得出,这个汪老,很是不一般。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他并不是故意要让秦西岳急,事实上,这个问题,他真是不好回答。
电话不是汪老主动打来的,是他擅自做主,打给汪老的。车树声跟秦西岳说了谎。
车树声就这性格,有些想法要么不产生,产生了,就阻挡不住地想去实施。眼下他是真替秦西岳急,他怕秦西岳不争不闹,让人家白白给冤枉了。急来急去,就急到了汪老头上。这种时候,只有汪老能帮得了秦西岳,也只有汪老能公开站出来,支持秦西岳。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先是拨通汪老秘书的电话,还好,秘书在,他说有重要事情跟汪老汇报,秘书问他是谁?车树声这才记起,要想在汪老那儿争取到时间,得到一次通话的机会,应该先自报家门。于是他说,他是汪老的学生,沙漠所所长,还报了秦西岳的名字。他怕单说自己,汪老可能不予理睬,如果说了秦西岳,汪老这电话,就通定了。秘书说汪老正在接待客人,要他等一个小时。结果他等了三个小时,都快要失望了,电话突然叫起来。
电话接通后,汪老笑着说:“你是小车子吧,找我有事?”
车树声连激动带感谢,一气就将秦西岳还有河阳的事儿说了。汪老沉默半天,道:“这事我刚刚听说,不过还不知道西岳被停了职。这样吧,你跟西岳说一声,叫他不要着急,先休息几天,等我把这事弄清楚了,再跟他联系。”车树声赶忙说是,嗯了半天,才记起应该先问候一下汪老的身体,还有家人。可是还没等他问,汪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车子,你那边工作开展得怎样?我怎么听说,腾格里的沙化速度越来越快,胡杨河流域都要断水了,这可很危险啊。”
一句话问得,车树声就给哑住了。
汪老也没逼他在电话里汇报,听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就说:“告诉西岳,过些日子,我会去银州看他的,顺便还要跟他谈谈胡杨河流域的事。”
通完电话,车树声这心里,就着实子激动不已了。
“汪老……他在电话里没批我吧?”过了半天,秦西岳又问。
“没,没,他让你好好休息呢,说……”
“说什么?”
“汪老说,过段日子,他会到银州来,专程看望你。”
“他真的要来?”秦西岳也被这个消息鼓舞了。
医院里的风景真是优美,仿佛世外桃源,车子刚一驶进医院大门,秦西岳便看见等候在楼下的江医生的身影。
江医生六十多岁了,比他还要大几岁,可欣刚犯病那会儿,她还在岗上,这些年,她算是医院返聘的。几个人一阵忙,将可欣抬到了楼上。简单问了些情况,江医生让护士们把可欣带进了治疗室。
那个年轻的研究生留在江医生办公室里,听候随时叫唤,车树声不知跑哪儿接电话去了,车上他的手机就一直响,大约是怕秦西岳烦,没敢接。秦西岳知道治疗得好长一阵时间,他心里乱,等不住,索性走出来,沿着楼里的长廊,往可欣曾经住院的那边去。
医院里有点静,精神康复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一般人的想象中,这儿可能乱得一塌糊涂,但事实上,它却比一般的医院要安静得多。九月的骄阳下,院子里的鲜花安静地盛开着,医院楼前有一块很为开阔的园子,里面除了种着土豆、蔬菜,多的,就是各色鲜花。这些花有一半秦西岳叫不上名字,也很少在别处看到。它们有些在三五月开,有些,要等到七八月。秦西岳的印象里,这儿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医院能用鲜花来装点病人们的世界,曾经令秦西岳非常感动。可欣以前住院的时候,他最喜欢带着可欣去那片园子,他喜欢将那些碎小的花朵采撷下来,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可欣脖子里。为此江医生训过他,说这花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采撷的。秦西岳傻傻地说:“花能给可欣带来灵感,带来福气,你就让我采几朵吧。”江医生笑笑,难得遇上这么天真烂漫的老男人,便也温和地跟花工说:“让他采吧,别踩坏了园子就行。”
尽管可欣离开医院已经很久了,可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片花叶,每一寸空气,他都那么熟悉,那么留有印象。好像,这些年,可欣是回家了,可却把他落在了这里。有些东西,是不能种进记忆的,种进了,就再也抹不掉。秦西岳有些恍然,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当初执意要带走可欣,是不是一个错误?
他在长廊的另一头停下来,目光,痴痴地盯着墙那头的住院部。跟这边的园子比起来,那边又是另一个世界,那边才是病人生活的地方,也是病人康复的地方。那边的空气跟这边迥然不同,那边的花草也跟这边迥然不同。如果说,这边带了某种世外桃源般的超然感、空灵感,那边,就有些沉重了。
恍惚中,秦西岳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陪可欣住院的那段日子。曾经令他对医院生出恐惧的一幕又在眼前缓缓盛开……
那同样也是九月的一个日子,秦西岳因为沙县那边有急事,中间离开了一段时间,等他处理完实验点上的工作,风尘仆仆赶来时,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月。那一天的医院好静,静得有点可怕。江医生因为参加同事女儿的婚礼,没在医院。秦西岳跟值班医生打了声招呼,就往墙那边去。一般说,病人家属是不允许往墙那边去的,医院这样做,有两个道理。一是怕让家属看到病人的生活真相,毕竟,墙那边的病人,各式各样的都有,有些荒唐,有些可爱,有些呢,说句不好听的,怕是你猛然看见了,还以为来错了地儿,晚上睡觉,怕是会接连做噩梦。二呢,也怕家属的正常行为会影响病人。这真是一个荒唐的逻辑,但事实却真是这样,由不得你不信。病人跟病人在一起,有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喜怒哀乐还有交流方式,你认为荒唐,他们却觉得很真实,很有规则,也很能维护那种规则。要是猛然有正常人介入,打破那种规则,带给病人的刺激,是非常严重的。这点秦西岳以前不相信,后来见得多了,慢慢信了。
那天大约是太急着想见到可欣,秦西岳穿过那片小花园,风风火火地,就给一头撞进了可欣的病房。
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至死难忘!
可欣居然跟一个女病人在一起,那女的秦西岳以前也见过,年龄比可欣大十来岁,是郊区来的,听说在这儿住了有二十年。她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发作起来,浑身连衣服都不知道穿,就那么赤裸着身子,在病区里狂奔。秦西岳第一次见她时,正赶上她发病,疯疯癫癫的,拿着一束花,边走边唱,唱的还都是情歌。兴许那种完全疯癫的状态给秦西岳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所以他一直怕,可欣在里面,会受其感染,变成那样。
那天那女人倒是没疯,也穿着衣服,不过,她跟可欣相偎而坐的情景,猛就刺痛了秦西岳的眼。本能地,秦西岳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没想起,就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刺痛了。可欣坐在手推车上,手推车就在女人的双膝下,可欣显得弱小可人,头俯在女人腿上,脸贴着她膝盖,十分的乖顺。女人呢,一只手抚着可欣的脸,抚得很有滋味,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可欣肩上。要说这样的场景也没什么,病人嘛,不打不闹不互相撕扯就不错了,能这么友好相处,应该是件喜事儿。偏是,秦西岳怕这个,也受不了这个。本能地,他就扑过去,一把将可欣拉了起来,同时指住女人的鼻子:“你走,走开!”
女人傻傻地一笑,并不在乎秦西岳的态度,不过,一看秦西岳将可欣揽在了怀里,不依了,眼睛一恶,照准秦西岳的手,就咬了一口。秦西岳疼得妈呀一声,松了手。女人迅疾地、非常敏捷地,一把就将可欣抢了回去。可欣呢?那一天她好像不认识秦西岳,她先是冲秦西岳哇哇了两声,然后,就带着疯狂,要往女人怀里扑……
真正吓住秦西岳的,就是可欣扑的那个姿势。
仿佛,那个女人,才是她的一切,她的命。而秦西岳,不过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强盗。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秦西岳,等把可欣带到墙这边时,他就说啥也不让可欣住这院了,他要带她回去。
后来江医生知道了,没说什么,医院始终坚守一个原则,就是去留自便,从不强求谁。不过后来在复查时,她轻描淡写地说:“有些病,怕不在病人心里,我们谁都很难保证,自己的心理就没问题。”秦西岳没听懂江医生的话,反正可欣回家后,症状一天天好转,他感觉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所以就说:“把她留在这,我还是不放心。”
江医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香,似花,又非花,秦西岳回首望时,见是一个年轻的护士抱着一个花篮,正在往他身后的办公室去。秦西岳嗅了一口,感觉味儿挺芬芳,挺舒心,但不知,这芬芳,这舒心,是来自护士,还是来自那花篮?
他收起遐想,往回走,心里想,可欣应该治疗完了。
刚走了几步,他的步子突地止住,眼神,定定地盯着花园深处的一个地方,不动了。
那地方有点儿隐蔽,有点儿暗,但奇奇怪怪的,就让秦西岳给瞅见了。
“晓苏!”他叫了一声,就往楼下追。
等跑到楼下,跑到花园深处,跑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却发现,那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但分明,那儿留下了气味,是他家晓苏的气味!
“晓苏,你在哪儿,快出来,别躲我们啊!”秦西岳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就喊。这一刻,他坚信晓苏就在医院里,就躲在花园某个深处。他甚至哗地记起自己被停职的那天,公交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是的,是晓苏,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他们的身边,可她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喊声惊动了车树声,惊动了上班的护士,也惊动了江医生。等大家闻声跑下来时,秦西岳还在说:“我看见了晓苏,我家晓苏就躲在花园里,她知道今天我们要来医院,她是特意跑来看我们的!”
车树声四下望了望,花园里哪有人?可秦西岳还固执地赖在那儿不走,非要等晓苏出来。车树声叹了一声,心里说,这老头子,八成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