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快九点了,两瓶酒总算喝完了。皮杰说是不是还喝一瓶?方明远玩笑说,不敢违背皮市长指示,还是算了吧。大家都说算了,于是就算了。
都说谢谢了,准备走人。皮市长出来同大家握别。一个个站起来,就都有些醉态了。严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长握一下手,再举手朝大家挥一下,就走了。几位老总拉着皮市长的手就半天不放,嘴里尽是醉话。朱怀镜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却还能看别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会儿同皮市长握手千万干脆利落。没想到皮市长送走了他们几位,却说:“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朱怀镜见皮市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觉得应留下来坐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这会儿不发作,过会儿就会来事得。便说:“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方明远也附和着。这时,皮杰靠在沙发上,已开始打鼾了。皮市长伸手同朱怀镜和方明远一一握了。朱怀镜感觉今天皮市长握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叫他有些痛楚。他深刻领会着皮市长的握手,觉得别有意味。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朱怀镜和方明远刚要出门,皮杰却突然醒来,叫住了他们:“等等我,我们一块儿走。”皮市长回头骂道:“你今天还想走?走得成?”又对朱方二位说:“别理他,好走吧。”
出来让冷风一吹,朱怀镜觉得头愈加有些发晕了,可怕方明远看笑话,他拼命支持着。他猜方明远只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撑。朱怀镜说:“皮杰真是海量,今天他只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远说:“对对,我见识过多次了。其实他只是喝到这个样子就容易睡觉,并不怎么醉。说不定我俩一走,他就会出门的。他哪肯在家里过夜?”
两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着走。朱怀镜听得方明远说话舌头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给人可能也是这个感受。他就不想再说什么。方明远也不说话了。朱怀镜感觉似乎不对,就无话找话,说:“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贝。他发了那么大的财了,要赔一点也赔得起啊,干吗这么迷信?”
方明远哈哈一笑,笑得有些夸张。这份夸张既显露了醉意,又在掩饰着醉意。笑过之后,他说:“裴大年的笑话,收拢来有八箩筐。他的公司原来叫飞人服装厂,后来敢时髦,改作飞人制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门在设计职位方案时,设了个总裁。这总裁理所当然就是裴大年了。裴大年一听说他将被称作总裁,大为光火。原来他是裁缝出身,最忌讳人家说他是裁缝。总裁不就是公司的总裁缝了吗?于是就称他董事长兼总经理。”两人哈哈大笑。
两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怀镜想着总裁的笑话,越想越觉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声。偶尔碰上个熟人,便就着这笑脸同人家热情打招呼。
敲了门,香妹开了门。“一听你这敲门的声音,就不对劲,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兴。朱怀镜面带微笑。摇摇晃晃进了门。踉跄几步,往沙发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来,香妹只得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敷额头。朱怀镜却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里藏着一千个笑话,就是不肯告诉别人。
香妹忙个不停,也囔个不休,朱怀镜大笑一会儿,心头却莫名奇妙忽生悲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哭的那个伤心劲儿,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说,“人家家里死人乐,你哭的这么伤心干吗?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朱怀镜突然收住了哭声,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睁开眼睛很吃惊的样子,问:“啊?谁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怀镜一会儿,像是见了怪物,她半天才说:“你不是疯了吧?死了那么多人!”
朱怀镜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朱怀镜在就离开晕晕沉沉睡了一天。醒来后,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哭?眼看着自己越来越春风得意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这么疑惑的时候,一阵悲凉又袭过心头,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脑海里萌生小时候独自走夜路的感觉,背膛发凉发麻,却又不敢回头去看,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人,成天趾高气扬,是不是有时也会陷入他这样的心境?
晚饭后,他说出去走走,他想去玉琴那里。今天风很好,气温很低。心想说不定要下雪了,在家里躺下一天,神里神经地哭泣过,莫名其妙地哀伤过,人弄得像块皱皱巴巴的塑料布。这会儿冷风一吹,人倒舒展多了,清醒多了。
他本想径直去玉琴屋里的,却老远就见酒店大厅里吧台边站着一个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厅走去,果然是玉琴。他刚踏进大厅,玉琴无意间回过头来,看见他了,朝他笑笑。这笑容只在她的脸上飞快地闪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脸望着吧台里的小姐,嘴里却对朱怀镜轻声说:“你先回家去吧。”朱怀镜顿时手足无措,搔头抓耳地回过身,出了大厅,心想今天玉琴怎么了?笑得那么勉强?脸色那么冰凉?朱怀镜隐隐不快,转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头也就熨帖些了。他打开玉琴的家门,真的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开灯,却见矮柜上新放了一个花篮。朱怀镜上前看了看,又嗅一嗅,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猜想这一定是玉琴刚买的。他不太懂花,只识得其中的菊花、玫瑰、康乃馨,还有一种好像是郁金香,别的几种就不知名了。十几种颜色各异的鲜花,让一蓬叫不上名的细碎小百花云一样烘托着,格外漂亮。有这花篮,客厅里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一会玉琴开门进来了。朱怀镜忙迎上去,拥抱着玉琴。两人便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站在门后吻得气喘。
两人坐到沙发里,仍是拥在一起。朱怀镜问今天什么重要日子。还买了花篮?玉琴偏头一笑,有意卖关子,要朱怀镜猜。朱怀镜猜了好久却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生日呢?”
朱怀镜立马圆睁了眼睛,说:“哎呀呀,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呢?你看你看,我什么表示也没有,这怎么得了?你这样不是陷我于不情不义吗??”
玉琴见朱怀镜这急样儿,很是可爱,便抚摸着他的胸膛,说:“看你急的!好了好了,我又不需要你送我什么。我是有意不同你说的。我早就想好了,要碰碰自己的运气。,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来陪我了,就说明我还有福气。可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本想打电话问问你今天在干什么的,还是忍住了。直等到晚饭时候还不见你来,我就不畅快,连吃饭都没胃口,我很不高兴,就一个人出去随便走走。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务员在嘻嘻哈哈打私人电话,我就批评了她。我正好心头有火哩!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骂人呢!”
朱怀镜这就想起了玉琴刚才那张冰冷的脸,就说:“原来梅总在教训员工,我还以为是我哪里错了哩!你板起脸还真能吓人哩!”
玉琴笑道:“我还没有那么恶劣吧?不过我能坐上副老总的位置,多半是凭我这个性。我自己干事认认真真,谁要是乱来,我绝不留情面。这个性放在女人身上,看不惯的就说是泼,欣赏的就说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
朱怀镜笑着问:“是谁欣赏你?”
玉琴戳一下朱怀镜额头,说:“我知道你是往坏里猜我了。我在这里的地位,用你们官场的话说,是历史形成的,不存在要去耍谁的巴结。这里大半以上是女职工,也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治得了她们。所以,谁来当老总,都得让我出来当副总。不过一把手我也当不上。”
朱怀镜忙赔不是。他知道今天玉琴过生日,心里高兴,不然他这么问她,她会很生气的。朱怀镜到底还是过意不去,就说:“玉琴,再怎么着,我俩不能这么冷冰冰地坐在家里为你过生日呀!你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只说,我马上就去替你买。当然你说要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就只有登天了。”
玉琴钻进他的怀里,手在他身上哈痒痒,说:“我的傻男人!有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朱怀镜很感动地抱起玉琴,深情地亲吻着。玉琴的手不闹了,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她那温润的嘴唇抒情地翕动着,散发着醇香的气息。朱怀镜闭着眼睛,吻着这心爱的女人,感觉这女人化成雾或云,在他呼吸吐纳之间同他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朱怀镜睁开了眼睛。玉琴却早已张大眼睛凝望着他了。她那目光水一样流泻着,让他觉得自己沐浴在清澈的山泉里。他说:“琴,我这礼物当然是你的。但我想我俩还是莫干巴巴坐在屋里,今天的日子毕竟不同。我俩出去一下好吗?找个地方,好好玩玩。你不是没吃晚饭吗?去吃一顿也行。”
玉琴问:“去哪里?一时想不起好地方。”
朱怀镜把玉琴扶起来,说:“我俩先出去吧,看哪里合适就去哪里。”
玉琴说好吧,她站起来去壁橱取衣服,他说今天外面很冷,你要穿上呢大衣才行。他说着就上前取了玉琴的呢大衣,替她穿上。玉琴享受着男人的体贴,脸上洇着淡淡潮红。
朱怀镜说:“不要自己开车,去的地方远就坐的士,近呢就散着步去。”
玉琴说:“好吧,先不管远近,我俩走走吧。碰上什么地方就上什么地方。反正我今天不想上什么高档的地方,也不想去热闹的地方。”
这也正合朱怀镜的意,他从来就不太喜欢去那些嘈杂的娱乐场所,去了也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么久了他同玉琴还只上过一次舞厅,那是他俩刚相识那天晚上。那个舞厅在他俩是值得纪念的,可他俩谁也没想起应再去那里一次。
两人相依相偎走在林荫道下,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有光溜溜的枝桠在寒风中抖索着,时而发出尖利的怪叫。“冷吗?”朱怀镜把玉琴紧紧地搂了一下,问她。“不冷。有你这么搂着,再冷我也觉得温暖。”朱怀镜猛然记起在哪里看过的一位医生专家关于恋爱的研究,就笑了起来,说:“玉琴,我想不起在哪里看过一个小资料,说是美国有位著名医学专家经过多年研究证实人类恋爱实际是一种精神病症状。这么说,我俩现在都是病人哩。”玉琴听了,钻进朱怀镜怀里大笑不已。笑过之后,她说:“美国人实在不聪明。凭这种研究成果就是专家的话,中国老百姓人人都是专家。中国人早就认为恋爱是病。相思病,不是让中国人说了千百年了吗?美国人倒今天才弄清楚!居然还要通过科学研究哩!”这个玉琴!朱怀镜爱意无限,忍不住去捏她的小鼻子。
见路边有家茶屋,玉琴说:“这地方看样子清净,我俩进去坐好吗?”
“你还没吃晚饭啊!”朱怀镜说。
玉琴拉着朱怀镜往茶屋去,边走边说:“现在不饿。家里有点心,想吃回去吃就是。”
进去一看,果然是清静的地方。大堂可容茶座五六十张小桌,一面设有乐坛,几位琴师在那里演奏曲子,这会儿正好奏的是《二泉映月》。楼上有包厢,服务小姐送来单子,两人点了茶水、点心、水果等。一会儿,他俩点的东西就上齐了。这地方真的不错,不见人声喧哗,只听丝竹悠悠。朱怀镜抿了一口茶,茶也不错。
演奏的全是民族乐曲,就像这茶一样很对朱怀镜的脾胃。这会儿演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朱怀镜其实不懂音乐,但他熟悉张若虚笔下的意境。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曲子,他脑海里萦回着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诗句。那些灵光闪闪的诗句,零零碎碎的,在他的脑子里水珠般蹦着,滑着,淌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望相似!”“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怀镜!”玉琴轻轻推推他,他才知道自己眼睑有些湿润了。他微叹一声,说:“这曲子真动人。”又摇头笑笑,说:“玉琴,这曲子就真的是从千千万万相思病人血里肉里魂里流出了的啊。”玉琴故意逗他:“这病有药吗?”朱怀镜揉着她的脸蛋蛋儿,长叹一声,说:“我愿这样长病不起啊!还要什么药?”玉琴懒懒靠在朱怀镜肩头,说:“我俩也许都病的不轻吧?大概病入膏肓了。”
有小姐进来续茶,朱怀镜问这里营业到什么时候。小姐说到午夜一点停止营业,民间演奏到十一点就结束了。
乐曲又起了。刚才朱怀镜同小姐说话去了,没听清曲目。他和目欣赏了一会儿,才知是《十面埋伏》。他微合双目:楚汉古战场,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惨烈,悲壮,刘邦,韩信,彭越,楚霸王,绝望,万古遗恨,衰草残阳,寒夜冷月……
朱怀镜正忘情着,一位中年男子进来,笑眯眯地打拱道:“欢迎光临。是头一次光顾吗?”这男子忙又递烟、递名片。朱怀镜结果名片眯眼一看,见是茶屋的经理,大名刘志。朱怀镜只得客套,说:“对对,头次来。这里不错,很有特色。喝茶要听点什么,就只能听民乐。要是来点摇滚就不像了。”
刘志竟坐了下来,说:“还算可以吧。现在饭店、酒吧、咖啡厅之类太多了,我就不喜欢跟风。跟你说,荆都的咖啡厅最早就是我搞的。你问问荆都老搞生意的,没有谁不知道我刘志。我搞了咖啡厅,生意红火,马上就有人一窝蜂跟着搞了。我就不搞咖啡厅了,改做鲜花生意。一做,生意又不错。人家眼红了,又跟着我搞。你看现在街上哪里不是鲜花店?你搞吧,我不搞了。我开茶屋。现在看来茶屋还不错。我猜过不了多久,又是一窝蜂。现在已经有人跟着我搞了。哼!中国人!”
没想到这刘老板侃瘾这么足。朱怀镜想止住他,就打断他的话头,说:“你的确不错,点子多。”
“哪里,兄弟过过奖了。俩位在哪里发财?”刘志意思是想交朋友了。
玉琴脚在下面踢了一下朱怀镜。他会意了,就玩笑道:“发什么财?我没有认真在哪里做过事,四处混日子。”
刘志马上对朱怀镜二位肃然起敬了,说:“兄弟,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现在真正又学问的人,谁还死守着一个单位领那几百块钱薪水?不是我吹,那几百块钱,我抽烟都不够!”
朱怀镜越发听出这人的俗气来了,真有些不耐烦,却又下不了面子,只得说:“刘老板谈吐不俗,是位儒商啊!”
刘志谦虚道:“朋友们都说我是儒商,夸奖我了。不过我倒是喜欢把生意做得有些文化气息。你看这氛围,这情调,还算过得去吧?都是我自己策划的。我想啊,钱少赚点没关系,别把人搞俗了。还搭帮我这里不算太坏,生意很好。今天是天气太冷了,平日啊,全场爆满。跟你说,市里的头头脑脑,也爱到这里来喝喝茶。昨天晚上,皮市长就来了,带了十来个人,坐了个把钟头,花了五百来快钱。他硬要付钱,我也就收了。过后员工说我不该收皮市长的钱。我想怎么不该?钱又不多,就五百多块。我不能让皮市长为这五百来块落个不干不净是不是?”
朱怀镜暗自觉得好笑,有意问道:“当市长的那么忙,也有时间来这里喝茶?”
刘志说:“他们领导可能的确忙。他昨晚八点钟到的,九点刚过就走了。”
看样子刘志侃兴正浓,朱怀镜只好客气道:“刘先生你忙你的吧,我们坐坐就走了。”
刘志忙拱手道歉,说是打搅了,欢迎多多光临。
这人一走,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说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礼貌,还硬充斯文人。《十面埋伏》早完了,整个节目也已结束,朱怀镜顿觉兴趣索然,但他不想败玉琴的兴,只问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说好吧。
走到外面就觉得很冷了。朱怀镜紧紧拥着玉琴,说:“明天会下雪的。”玉琴说:“下就下吧,谁也管不了天老爷。”
朱怀镜说:“这刘志很典型,荆都生意人当中,很有一层他这个样子,好吹牛皮。从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一直同皮市长在一块儿。可能皮市长有分身术,分出一个来这里喝茶了。”朱怀镜当然不便说他昨晚在皮市长家里喝酒。
玉琴听了就笑。朱怀镜又说:“这些人,吹这种牛皮连常识都不懂。首先,皮市长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第二,就算他神经出了毛病,来这里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掏钱付账。”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怀镜又说:“本来听音乐听得好好的,这人蹦出来败兴致!不过也好,今天听的曲目,美则美矣,却都有些凄婉。他插在中间吹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乐得我俩好笑。”
玉琴笑笑,又佯作生气,说:“我也是生意人,你眼里,我也是这号人吧?”
朱怀镜拍拍玉琴的脸蛋儿,说:“小宝贝,要说你的缺点,就是太真诚了。”
“那我哪天假给你看看。”玉琴说。
朱怀镜不在乎她的玩话,只说:“你是本地人,我说这里的人多喜欢吹牛,你不会生气吧?我刚调来那会儿,常听有些年轻人吹牛,说他妈的我昨天晚上又输了五千块钱!六毛那小子,今晚我找他扳本,不输得他脱裤子,就不算我本事!我就觉得奇怪,只听人吹牛说输了多少,从来没听人吹自己赢了多少。后来我才明白,如今赢得起的人未必算好汉,输得起才是好汉。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气魄吧?但我不相信我碰上那些吹牛的人都是有钱的人。哪有那么多有钱人?难道这世上只剰我一个穷光蛋了?原来他们多半是在吹牛!”
玉琴笑道:“我看你完全当得作家,观察这么细致,感觉又这么敏锐。”
朱怀镜说:“你还别说,我原先是想过当作家,给你说很好玩的。我大学学的是财经,却偷偷写哩。当然一个字也没发表。后来我知道,作家不是谁想当就当的,得具备天赋。有些人,特别是自以为混得人模人样的,常藐视作家这样的文化人。我觉得他们很可笑。当然再后来我又庆幸自己幸好没有当作家。如果我真的当了作家,说不定有一天会喝西北风的。如今在中国当个真正的作家,注定是要受穷的。”
玉琴说:“只要是你,穷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朱怀镜微笑着望望玉琴,没说什么。玉琴却已懂得他的意思了,头搭在他肩上厮磨着。朱怀镜还要想刚才的话题,说:“我敢断言,中国目前出不了世界级的大作家。这不是中国作家无能,而是别的原因。我注意到,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评出,都会在中国文坛掀起一些波澜。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一百万美元奖金诱人,而是这个奖项的确是中国文学长期的梦想。当然奖金的确也诱人。作为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都习惯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再去衡量其分量。那么一百万美元就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这还不诱人?几乎让你想起它就气喘!但是,中国现在如果真的有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可能并不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玉琴夸张地睁大眼睛,望着朱怀镜说:“我发现你今天好深刻啊!尽说些我平时从未想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不过我终于知道你对作家其实很敬重的,可是你对鲁夫好像不以为然?”
朱怀镜摇头晒然,道:“鲁夫也能称作家?也难怪人们看不起作家,因为大家平时见到的就是这一类的作家。鲁夫不就是写过几篇《南国奇人袁小奇》之类的狗屁文章吗?要文采没文采,要内涵没内涵,纯粹猎奇,说不定还全是胡诌。”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怀镜,给你说,最近关于袁小奇可是越传越神哩!我们酒店有人说起他,简直就是神仙了。你说你不相信,却又把他向你们领导那里引荐,我真弄不清你。”
朱怀镜叹了一声,说:“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啊!说不清就不说吧。我俩只说我俩,说我,说你,说你这个小东西!”其实听玉琴这么一说,朱怀镜内心有些尴尬。他原来是发现皮市长好像很迷信,就把神乎其神的袁小奇引荐给他,实在是投其所好。现在想来,自己真有些宫廷小丑的味道了。
朱怀镜内心别扭,嘴上却是轻松的。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家了。一进门,玉琴就偎进朱怀镜怀里,柔声说:“怀镜,你老说我是小东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生日吗?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九,上三十岁了。女人一过三十,再也小不了啦!”
朱怀镜从来不在乎玉琴的年龄,也就从没问过她。他见玉琴似乎有些伤感,便搂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脱去她的外套,一边说:“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小东西,你还要吃什么?今天我去为你做。”
玉琴妩媚一笑,说:“有你这话我就够了。不要吃什么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和水果,饱了。你还担心我不高兴?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觉得今天这张小嘴唇格外柔润清香。今晚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黏在一起,柔情万般。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今天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睡个一天,两天,三天,就这么睡,把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干净!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
她怕吵醒朱怀镜,轻轻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可当她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经凋谢。
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没什么,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待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
玉琴叹道:“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
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床上,拥在被窝里说:“你疑神疑鬼,太想多了。我想一定是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里面气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 我该想到这一点。好了,小东西,你别大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
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
玉琴眼睛一亮,哇了一声,她猛然发现朱怀镜还只穿着内衣裤,忙下来为他取了衣服。等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推开了窗户。寒风裹着雪花飘然而入,两人一阵激灵,透体清爽。雪已很厚了,天地一片银白,朱怀镜伸手想去抓窗台上的积雪,玉琴扯住他,说:“别动它,多漂亮!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看雪。每逢下雪,我都希望人们不要出门,不要去踩坏它。”
朱怀镜笑道:“我的小宝贝是个爱幻想的傻孩子。我正好相反,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里跑,最喜欢的就是在还没人去过的厚厚的雪地里踏上第一个脚印。我一路跑着,一边回头看自己新鲜的脚印,非常得意。”
“你是个破坏者!”玉琴噘起嘴巴说。
赏了一会儿雪,玉琴摇头说:“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条。”
朱怀镜去了洗漱间,小便时无意间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横七竖八,脸胀巴巴的像漏气的气球。心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男人却叫玉琴看做宝贝似的?真是莫名其妙!相爱的人也许真的是精神病吧!他洗了脸,仍觉得人不清通,就干脆脱衣冲澡。他刚冲着,玉琴推门催他吃早饭。见他在洗澡,玉琴就把手比作手枪,眯起左眼朝他下面叭叭就是几枪。朱怀镜应声倒下,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玉琴过来为他擦着身子,说:“快点,别赖皮了,面条快成面糊糊了。”玉琴替他擦干了,又取了干净内衣裤来让他换上。
吃了面条,玉琴说:“我上班去了。你在这里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
朱怀镜说:“事也没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调荆都都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时间去看他,太不像话了。前天本可在一起聚聚,却叫向市长的追悼会冲了。”
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他去了酒店大堂门厅外,想在那里等的士。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一辆的士来。南方难得下一场雪,一下雪大家就如临大敌,出门也少了。过会儿玉琴来大堂巡视,见朱怀镜还在那里站着,走过去说:“今天等的士可能难等,干脆我送送你?”朱怀镜说:“算了吧,你正在上班,不太好。我出去等算了。我打电话给你吧。”
朱怀镜走到外面,见街上的士倒是不少,却都载着客。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开的是天价,正常收费之外得加五十块。朱怀镜说哪有这个道理?司机说那你等个讲道理的吧!不等他反应过来,的士门一关就开走了。他很气愤,心想这些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乘人之危?他再等了好久,不见一辆空车。心里来气,就想老子今天就是不坐你的的士!不光是心痛多出那五十块钱,想着不舒服!这里去市政协约有公共汽车两站的路程,干脆走过去算了。正想看看雪景哩。
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车辗碎,污秽不堪,走在上面却又打滑。朱怀镜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心地走着。想起刚才同玉琴说到踏雪的童趣。心里就生出别样的感慨。如今还能到哪里去找个僻静的地方踏雪?沿途见了几家鲜花店,他又想起还得替玉琴买个花篮。可家家花店都关着门。好不容易见了一家花店开着门,就上前去问。花店老板却笑了笑,说:“今天这天气买什么花篮?你看,花泥都结着冰哩。”
买不成花,就继续走路。边走边给玉琴打了电话,说了买花篮的事。玉琴说既然这样就不用买了,难得你念着。朱怀镜说不念着你念着谁呀?两人说笑几句,就挂了电话。
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一边让着他进去,一边啊呀呀。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见了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什么好书?”朱怀镜问。
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一本好书啊!只可惜……”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
曾俚神色严肃,说:“至少我认为,顾准本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思想家的,却在他生命的盛年过早地被迫害致死了。他在信息最隔绝的状态,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冷静地分析,独立地思考。当时我们国家正上演着空前的悲剧,而却是万众欢腾。只有顾准预见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后我国思想界才开始讨论的诸多热点。所以有人说他比那一代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这实在不是溢美之词。我赞同一位年轻学者的观点。他说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
朱怀镜见曾俚如此正儿八经,起初还觉得滑稽,可听他讲了一会儿,就自觉惭愧了。望着墙角被窝里缩着头的曾俚,他觉得自己的坐姿似乎有些居高临下,便放下了二郎腿,斜斜的地靠着凳子,做出一种懒散和随意。说实在的,他自己已很长时间没有正经看一本书了,而曾俚关心的如此严肃的问题,他根本不曾在意过。就连顾准何许人也,他都不知道。好在同曾俚一向很随便,也就不怎么尴尬,只问:“我真是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顾准这个人哩。”
曾俚笑道:“这不奇怪啊!你们如果真的关心顾准反倒奇怪了,现在学识界对顾准简直是集体膜拜,可是说实在的,最需要了解顾准的恰恰是你们。”
朱怀镜有了兴趣,问:“我知道你是不轻易相信什么的人,对顾准却如此崇拜。他到底有多深刻?”
曾俚又是一叹,说:“我说过,顾准本可以成为大思想家的,可由于他过早地夭折了,没有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在诸多方面的开创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更令我敬佩的是他的理论胆识。他当时生活在最屈辱的境遇里,他思考的问题都是足以把自己推向极刑的。可他没有畏惧。他说国家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作墨水的笔杆子。”
也许是话题太严肃了,朱怀镜不禁打了个寒颤。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颤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抖索个不停。他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书名叫《绘图双百喻》图文并茂。陈四益作文,丁聪作画。他随意翻到一篇,倒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