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宾馆门口,碰上行政处处长韩长兴。朱怀镜问,什么大事劳你亲自过来了?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一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这事说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说过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朱怀镜就说,你莫太谦虚了。韩长兴笑笑,便正经说,北京来了客人,招呼他们。两人握了一下手,就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请你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你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你关照要谁关照?韩长兴这才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的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同事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经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朱怀镜就玩笑道,你可能连中央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几个吧,你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李明溪就说,难道要十二亿中国人都一脑子政治?这才不是好事哩。朱怀镜发现这人今天倒说了一句不是很疯的话,就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思想了。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领导就是领导。你称呼刘仲夏为先生,还勉强情有可原,叫柳秘书长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称他的职务。”
李明溪啧啧几声,说:“你们官场就是名堂多。我偶尔看新闻,见领导出场,职务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来。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职务,还有其他职务吗?”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说你神经,你真是神经。人家是副秘书长,你就不要老老实实这么题了,只题秘书长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们平时叫副职领导,从来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个副字,可你还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体把那副字写出来,天天挂在人家客厅里,多刺眼啊!”
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
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的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不跟你啰嗦了,我正忙哩。两人就放了电话。
朱怀镜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把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上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遮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整幅画暗藏一个“春”字,却无端画上两只蚕。“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李明溪半天才接了,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的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
李明溪笑笑,说:“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
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自以为超脱,我说你其实很俗。你玩的这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
李明溪连连叫饶,说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戏了,我算服了你了。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赶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
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
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曹。”
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原来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曾俚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怀镜?声音有些变了,我已经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府办的《荆都民生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原来是你打电话!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
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啊!好吧,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朱怀镜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朱怀镜见曾俚这么深沉而激愤,笑他倒真像五四时代的青年。曾俚却正经说,五四运动的使命并没有完结。朱怀镜就认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见一丝做戏的成分。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就呆不下去了。他不太与同学联系,只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而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同学们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会说到曾俚。一会儿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什么恶势力,叫人雇杀手谋杀了;一会儿又说他不听领导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么娄子,被开除了;一会儿又有更离奇的说法,讲他因叛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现正在北京秦城监狱服刑。可就在大伙弄不清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给你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做事,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他多年没见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总是落魄不堪的样子。
这个下午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那十万块钱的存折撩得他很兴奋,加上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后来他又想着香妹去医院结账的事,生怕节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顾不上在宾馆吃晚饭,急急忙忙回了家。
开门的正是四毛。四毛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倒还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些肉。香妹在厨房做饭,儿子琪琪自个儿在玩儿。香妹看见朱怀镜回家了,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香妹高声说:“还问哩!我今天是受尽了气。龙兴来结账的是个女会计,见面就给我脸色看。她总是说个不停,说是他们宾馆上了大当,花了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那么多钱。”
“多少医药费?”朱怀镜问。
香妹说:“一万五。”
“呀,这么多?医院也真会赚!”朱怀镜以为香妹是有意嚷给四毛听的,又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没好气,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对她就不客气。”
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她不高兴你就让她自个儿消消气,过会儿就好了。他便出了厨房,到客厅来。四毛低着头,好像自己给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烦,很难为情。朱怀镜就说:“四毛,这回你吃了苦,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好比飞来横祸。要说呢,你也并不怎么吃亏,花了人家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这么多钱。我和你表姐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多有几个朋友。这回不是朋友帮忙,没钱赔你不说,只怕还会冤里冤枉关你几天,让你自己花钱治伤。你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道理不说你也清楚,反正你拿着这五千块钱就不要再外面说什么了。”
四毛说:“我知道。让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怀镜本想点到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还不明白,就索性敲开说了:“你千万别去外面吹牛,说我这次本没有什么伤,霸蛮在医院睡了两月,睡掉了龙兴宾馆一万五千块钱的医药费,还白赚了五千块钱,比做什么事都划得来。你的确划得来,这比我们市长的工资还高好几倍哩。可你只要这么一吹牛,就会出事,你就成了诈骗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同党,人家认真一追究,麻烦就大了。”
四毛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今后好丑不说就是了。家里没人知道这事,荆都又再没人认得我。”
饭菜好了,四毛忙去厨房帮着端菜取碗。开始吃饭了,香妹的脸色就好些了。朱怀镜讨好香妹,对四毛说:“我一天忙到晚,没有时间。你的事全搭帮你表姐,是她到处求朋友帮忙。”
香妹佯作生气,说道:“这事你就全赖在我身上?今后万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责任?”
朱怀镜就笑。四毛的脸却红了,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要我不乱说,龙兴宾馆就不会知道这中间的名堂。”
朱怀镜说:“你姐姐其实是担心你出事。万一事情露出来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过,没有什么责任的,责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样子就有些恐惧起来,口上只说:“我反正不说这事就是了。”
吃完晚饭,香妹问朱怀镜:“你还要过去?”
朱怀镜叹了声,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有办法,还得过去。”
香妹说:“你要去,就没时间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说,他还是想在这里找个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办法?”
朱怀镜心里怪香妹当着四毛的面同他说这事,让他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却碍着四毛的面子,只好说:“想想办法吧。四毛先别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几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亏,你这五千块钱,原来在家里一年都挣不来。”
四毛就说:“是挣不来。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块钱一天,还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挣个三四千块钱就红天了。”
朱怀镜再闲话了几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地样子,说:“我得走了。”
朱怀镜径直去了玉琴那里。他开门进去,不见玉琴,只听得浴室流水哗哗。他推开浴室门,见玉琴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睁开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动也没动一下。朱怀镜不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他了,就一个人退了出来。
朱怀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为四毛赔偿费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个俗人。可宋达清告诉他,玉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只由老雷做主。
朱怀镜一个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着玉琴坐在自己身边。玉琴不躲他,也不热乎,只是懒懒地靠着他。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朱怀镜把玉琴揽进他的怀里,一手摸着她的额头。
玉琴却闭了眼睛,什么也不说。朱怀镜就急起来,说:“玉琴你这样我最怕了,我不知是你真的不舒服,还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好歹说句话呀?”
朱怀镜玉琴玉琴好玉琴的叫了好一会儿,玉琴才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哪里出毛病。我只是心里不畅快。”
朱怀镜说:“你怎么不畅快了?为什么?总有原因呀?”
玉琴说:“你别问了,没有原因。”
“怎么可能没有原因呢?是我让你不开心吗?你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呀?”朱怀镜摇着玉琴的肩头说。
玉琴晃了晃头,缓缓说:“你别问了,真的别问了。你只让我在你怀里清清静静躺一会儿吧。”
朱怀镜就搂紧了玉琴,动情地抚摸着她。玉琴却挣脱了他的手,只是枕着他的大腿,闭着眼睛,平躺在沙发上。朱怀镜不敢再抚摸她,只眼睁睁地望着她。玉琴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但她的心头一定梗着什么,并不平静。朱怀镜猜测着玉琴的心情,却一筹莫展。
过了好久,玉琴一动不动了,像是睡着了。朱怀镜怕玉琴着凉,想抱她进卧室去,或是为她盖上毛毯,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动一下,手脚都僵疼了。这时,玉琴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我早就猜到了……”
朱怀镜觉得没头没脑,说:“你猜到了什么?”
玉琴仍不睁开眼睛,说:“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谁呀?”朱怀镜还是不懂。
玉琴睁了眼,望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夫人。”
朱怀镜顿时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地,灼地他的脸发热了。他很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玉琴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说累了,想上床休息了。
玉琴一个人去了卧室,也不喊他进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很可笑。他想进去说声今晚去宾馆睡。他进去了,见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着头,一头秀发水一样流在枕头上。他摸摸玉琴的头发,胸口猛然动了一下。他想他今晚万万不能走了。这一走,说不定就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他掀开被子,脱衣上了床,但不想马上躺下,就斜靠在床头。
玉琴趴在床上,将脸伏在他的小腹处。朱怀镜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脊背。
玉琴伏了一会儿,说话了:“我只是不愿去想这事,其实早就猜到了。我想你的夫人一定很不错的,你的婚姻也一定很美满的。我一直在内心逃避这个问题。可她今天来了,我们见了面。她是那么小巧、水灵,那么落落大方。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堆肉,一堆无机组合的肉,俗不可耐,没有一点儿生气。她的目光那么生动,当她望着我微笑时,我觉得很心虚,觉得她的微笑越来越像一种嘲弄。”
朱怀镜想不出什么话来开导,只说:“她是她,你是你。你没有任何必要同她做什么比较。要我现在来说你如何如何漂亮,可能很滑稽,很荒唐。你只要相信我是真的很爱你就行了。”
玉琴说:“是吗?爱啊,是的爱啊。这个爱字让人说了何止千万次,亿万次,都发馊了有股酸腐味了。我为你终日牵肠挂肚,但就是说不出这个字。不过你说出来我还是愿意听。在我面前说过这话的不止你一人,可只有听你说起,我不觉得肉麻。”
朱怀镜听了玉琴这话,很是感慨,说:“玉琴,这说明你也是爱我的,所以你听我这疯话才不觉得肉麻。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明白你的心思。”
“都是命啊!”玉琴说,“我妈妈是这个命,我又走了她的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重复妈妈的命运,但还是这样了。”
玉琴从来没有向朱怀镜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便问她。他只是从未听说过她有亲人,似乎她一来到这世上就是孤零零一人。上次袁小奇为她看相,说起她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事后他想问她,却怕引起她伤心,就忍住了。今天玉琴又提起这话题,他很想让她说下去,但她只叹了一声,又不说了。这叹息声让朱怀镜对女人更加爱怜起来,躺下去搂着她温存。
玉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龙兴大酒店是近十几年才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的,原来只是个小旅社,我妈妈是这里的会计。我妈妈是个很平常很善良的女人,她比我长得漂亮。我妈妈是个孤儿。那时的荆都也并不怎么大,通城都知道这个小旅社有个漂亮女人,晚上这旅社外面就经常有人打吆喝,吹口哨,叫我妈妈的名字。这就弄得我妈妈名声很不好,人家以为我妈妈喜欢在外面招惹人。不然人家怎么只叫你的名字,不叫别人的名字呢?这旅社又不只你一个女人!后来我妈妈怀了我,黄花闺女怀孕了,这又成了荆都城里最大的新闻。招惹她的人就更多了。妈妈生下了我,一个人把我养大,我从来没有过父亲。妈妈也从来不说我的父亲是谁。我稍稍懂事了,就觉得这满世界的人都是我和妈妈的仇人。别人骂我爹多娘少,晚上我家的窗户老是被人砸烂。”
说道这里,玉琴伤心起来,泪水止不住滚滚而出。朱怀镜为她擦着泪,安慰她。玉琴哭了一会儿,又说了起来:“我妈妈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她是积郁成疾,慢慢气死的。我是望着我妈妈死的,我伏在妈妈身上,感觉她的手慢慢凉起来。那年我才十六岁,高中还没有毕业。妈妈好像知道她很快就会离开我,总把我当做大人,交代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说不能轻信任何男人,不要轻易把自己交给男人。妈妈死了,我勉强念到高中毕业,不再上学了,就在这个小旅社招了工,算是顶妈妈的班。我开始明白妈妈讲的话了。我觉得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成天有男人惹我。我的性子不像妈妈那样柔弱,谁惹得我烦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有个男人叫我拿啤酒瓶子砸破了头。别人就说我还不是同娘一样?只是假正经。这些年我就是这么同男人斗过来的。现在想来,毫无意义,只是让自己的性子都有些变态了。慢慢的,凡是知道我的,再没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了。是啊,老尼姑,我的确老了。女人一过三十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朱怀镜端起玉琴的脸,吻着她的泪,说:“不老不老。你不要想这些。反正我喜欢。”
玉琴像是没听见朱怀镜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有正常女人的感情与生活的。再没有男人睬我,我也不稀罕男人。我告诉过你,我的确有些古怪了,我家里的电话,原先常常是扯断了的,晚上回来,总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心情灰得很恐怖。我总想这会儿要我干天底下的任何坏事我都敢干。很长一段时期,我几乎把沉溺于这种可怕的心情当做一种享受了。我想象自己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幽灵,在天昏地暗寒风呼啸的荒原上飘荡。可是一到白天,我又得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同人逢场作戏。没有人知道我的这份孤独和痛苦,我想我会疯的,有朝一日会疯的。”
朱怀镜搂紧了这个可怜的人儿,说:“不会的,你再也不孤独了。我会永远守着你,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
玉琴不等朱怀镜说下去,用手封了他的嘴,又说:“见到了你,我就开始做梦了。我克制不了自己,就成这样了。我一边走向你一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是感到自己太荒唐太荒唐。直到自己夜里不再孤单,不再恐惧,直到自己对你有了思念,胸口有了一阵一阵的痛,我才知道,也许我这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原来我怕自己真的变疯。可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同时又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只能在梦里了。那天袁小奇只是把我心里不愿想,口上不愿讲的事说破了。”
朱怀镜心里很尴尬。对怀里的女人,他不可能有太多许诺。他只能说说爱她守着她之类的话,而这些话有时候会有些空洞。他不可能失去他的家庭,这家庭不仅有他的爱妻、爱子,也许更重要的还因这家庭支撑着他的名誉、体面、地位,这家庭还牵扯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同玉琴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愿意这么醉醺醺地过。偶尔想起这事了,他也会感到心里发慌,但他只是抬着头使劲晃几下就了事啦。
玉琴说:“今天见了她以后,真的勾起了我的痛苦。这使我不得不想想这事了。可这事是个死结,要我想通是不可能的。我平时也不是没想过,但没有今天这么想得真切。平时,我们两人很开心的时候,我会突然感到一股死冷死冷的感觉直窜我的胸膛,让我胸闷气塞。只是怕败了我们的兴致,我一直没有流露。怀镜,你说这事怎么办?”
玉琴这一问,朱怀镜感到害怕了。能怎么办?他不可能怎么办啊!他没有话回答他,只是不停地吻她。玉琴也响应起来,一会儿使劲吮着他的嘴,一会儿吐出舌头让他衔着。吻着吻着,玉琴又流起泪来。朱怀镜受了感染,也泪如泉涌了。进来他常常萌生想哭泣的感觉,今天终于流泪了。两个泪人儿在床上翻来覆去,吻得气喘了。玉琴突然狂野起来,爬到朱怀镜身上,发疯似的吻着他,一边吻一边呜呜地哭。
“玉琴,玉琴,别哭了,我永远是你的爱人!”朱怀镜轻轻拍着玉琴。
玉琴停止了亲吻,说:“怀镜,别说那么远了。人同谁开玩笑都行,就是不能同时间开玩笑。时间可以验证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也不再觉得枉此一生了。”
朱怀镜忙说:“玉琴你别这么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玉琴叹道:“我问你这事怎么办,你答不上来。我不怪你,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回答。其实我问你也只是想问问而已,这同问天问地一个意义,不希望有答案。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都会这样的。记得你开导我的话吗?如果我们求的只是花,花就是果。怀镜,我真的放不下你了,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我也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了。只要你心里真的装着我,我不在乎天天同你厮守在一起,也不在乎有没有肌肤之亲。我只要想着有你这么个男人,爱着我,疼着我,我就不再孤独了。”
听了玉琴这话,朱怀镜满心羞愧。玉琴刚才问他这事怎么办,他生怕她提出非分的要求来。没想到玉琴竟是如此不寻常的一个女人!也许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这么些年一直拒绝着男人,到头来却成了一个真正的情种!朱怀镜在心里谴责自己,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善待这个女人。
吃了晚饭,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新闻,见天色黑了下来, 就起身准备去玉琴那里。刘仲夏正好来他房间闲聊,就同他开玩笑,说他一天也舍不得老婆,天天晚上回去。他就笑笑,说哪里哪里,只是挑床,在外面睡不好。刘仲夏就说,是啊,在老婆肚皮上睡是要安稳些啊。
朱怀镜下了楼,走到大厅外面,无意间看见有辆小车是乌县牌照。再一细看,见识张天奇的车。心想张天奇原先来市里办事都会找他的,这回怎么不见他找呢?他想起那天方明远向他问起张天奇这人怎么样,就猜想这张天奇同方明远搭上线之后,可能就直接找方明远同皮副市长联系了。便想这张天奇也有过河拆桥的味道了。他想了想,就回到大厅,去总服务台查了下,果然是张天奇来了,昨天到的。
他径直上楼去了张天奇那里。心想你不找我,我偏要找你。一敲门,张天奇问声哪一位,就开了门。
“啊呀呀,是朱处长!请进请进。”张天奇忙双手迎了过来,拉着朱怀镜往里面请。
朱怀镜说:“我在外面看见你的座车,想必一定是你来了,知道父母官来了,不来看看,不行啊!这段我们在这里搞政府工作报告,已进来快两个月了。”
张天奇说:“是我失礼啊!我一来就找你,找不到。原来你躲到这里写大报告来了。”
朱怀镜疑心张天奇讲的是推脱话,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找过他。张天奇很是客气,倒茶递烟忙个不停。朱怀镜喝着茶,笑容可掬,含蓄地说:“张书记,皮市长对你印象很深哩,多次问起我。”朱怀镜没有明说皮市长对他印象怎么样,也不说皮市长问了他些什么。其实皮市长什么也没问。
张天奇忙说:“还靠你老弟在皮市长面前多说话呀!”他说着身子就朝朱怀镜靠了靠,两人显得亲近多了。张天奇也老练,并不问皮市长对他的印象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问:“这回张书记来是办什么大事?”
张天奇说:“还是高阳水电站的事。托你帮忙,市里这边是差不多了,还得赶到北京去,要争取进明年国家计划笼子。”
朱怀镜叹道:“唉,现在跑个项目,不容易啊!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
张天奇说:“打算明天走,中午的飞机。上面多有些你这样从基层来的同志就好了,知道下面办事的困难,多为下面着些想。也不是我们说的,现在上面有些人办事,不像话啊!”
两人感叹会儿,张天奇说:“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想办法找到你的。还有事要你帮忙哩。”
朱怀镜问:“什么事?只要做得到的,乌县的事,不就是我自己的事?”
张天奇说:“是这样的,我们学习外地经验,选了一批各方面素质都不错的女孩子,作为我们县里的信息员,派她们到上级机关一些领导同志家里做家庭服务员。信息员的工资我们县里发,领导同志愿意补贴一点也行,不补也无所谓。她们一边为领导服务,一边为我们县里联系项目、资金什么的。她们在领导身边。联系起来方便些。”
朱怀镜听了,总觉得这一招有些旁门左道的意思,却不好说什么,只问:“外地采取这个办法,效果如何?”
张天奇显得兴致勃勃起来,说:“好得很啊!外地有叫她们联络员的,有叫情报员的。我们就叫信息员。天地这么大,到了上级机关,特别是到了北京,哪个还晓得天底下有个乌县?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自己有个人在领导身边,情况就是不一样。所以我们下决心学习外地这个成功经验。外地派的联络员还有这种情况,有些领导的夫人不幸过世了,这些联络员常在他们身边,有了感情,最后就嫁给领导做夫人了。这样一来,对本地的支持就更大了。当然这是个别情况。”
朱怀镜见张天奇很得意这个举措,只好附和说:“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你张书记是敢作敢为,尽是新点子啊。”
张天奇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学人家的经验啊。还要麻烦你。我这次带了些信息员来,在市里安排了一些,现只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家的还没有送去,这两位领导出差了,一两天回不来。我这里又不能在等,明天一定要赶到北京。给北京也带了一些信息员去。正好这次县里驻荆都办事处新换一个主任小熊,情况还不太熟悉。我想到时候这两位领导回来了,还请你带着小熊一起去送一下信息员。”
朱怀镜见只是帮这个忙,马上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张天奇的秘书小唐敲门进来了,见了朱怀镜,恭敬地握手问好。又说两位领导说话,我就不打搅了。张天奇交代说:“你去叫小熊,让他带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家庭服务员来,见见朱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