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到市里的第三天上午,在例行公事的汇报之后,陈默再次在张啸代市长的办公室里向他单独汇报了这次督查的真实情况,指出了矿山整治存在的一些问题,下面县市并没有完全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全面停产整顿,部分矿洞安全生产隐患也还很突出,等等。陈默边汇报边注意看张啸的反映,想着要不要把传单的事告诉张啸,却发现张啸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由自主就停下来了。
说呀,怎么不说了?见陈默停了下来,张啸追问。陈默才继续汇报下去,直到最后,陈默硬了硬心,说,当然,我们也听到了完全相反的说法。
嗯?张啸的目光如电地看了陈默一眼。陈默心一沉,却不能不说下去了。于是,他从怀里掏出那种传单来,递给了张啸。
陈默以为张啸的第一反应会很吃惊,不料张啸拿过传单,瞟都不瞟一眼,就放在桌上了。
陈默,对于这次督查,你有什么想法?沉默了一会儿,张啸问道。
矿山问题,牵涉很多,短时间里不可能整治到位。陈默也不推辞,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觉得解决矿山问题,目前宜内松外紧,以待时日。
内松外紧,以待时日,什么时日?张啸一怔,问。
我感觉,市里这次由您来担纲整顿矿山,颇有深意。一是您才来,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短时期内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决策。二是矿山整顿涉及面广,矛盾集中,做好了无功,做不好有过。陈默紧张地思考着,选择着用词,一面观察张啸的表情,见他没有露出反感的样子,大着胆子说。我以为,无能是成是败,对您来说都不利。
唔?张啸脸一沉,紧紧盯着陈默。陈默连忙收口,见张啸并无责怪之意,又说,我是酉县人,对矿山情况还是知道一点的,现在的矿山,各级官员都有插手,要是致力整顿,必然要剥夺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引起诟怨。据我所知,我市人大代表中,有五分之一是矿老板,所谓的企业家代表。其他与矿山有密切关系的代表就更多了。因此,动了矿山,其实就是动了选票,整顿矿山,就是牺牲选票。
张啸站起来,来回踱起了步子。其实,这一切他又何尝不知道,路由之让他担纲来抓矿山整顿,表面上看是把重要工作给了他,一方面既是政府代市长的职责,他无可推托,二个方面也似乎让人看到,市委书记对这个新来的副书记、代市长是信任的。其实却是扔给他一个烫手山芋。他也明白,陈默这个外紧内松,待以时日,其实就是提醒他采取稳健的政策,先稳住不出事,等到人大会完成,把代市长的那个代字去掉再着手整顿。这样看来,陈默这孩子,确实有从政的天赋,自己把他带到楚西来,没有看走眼。但张啸脸上没有流露出对陈默的欣赏,而是说,你这次带队去督查,是我的意思,这次督查工作你辛苦了,也处理得很好,你们的督查报告我也看了,写得不错。
陈默原来还担心那份九分成绩,一分不足的督查报告过不了关,不想张啸代市长那么快就肯定了,不由得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张啸连瞟都不向那种传单瞟上一眼,好像陈默根本就没有给他那张传单似的。直到陈默告辞离开了,张啸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陈默,这张字条有几个人看到过?
只有刘安邦和我。
唔。张啸沉思起来,好久,才说,要注意,你和刘安邦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张纸条,知道吗?
是。陈默答道。
其实,陈默怕张啸看到传单后反应过激的担心是多余了,张啸虽然也具有文人习气,却在省委办公厅滚了十多年,多年历练,对官场窍门洞若观火。其实,他上任没几天就已经收到了那张传单。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激愤,如果那张传单写的基本上是事实,那就不是失职渎职的事,而是草菅人命的大事!他提起笔来,在传单上飞快地批示着,指示由县安监、公安等成立专案组迅速查清事实真相。就在批示就要写完的时候,他停下笔来,他突然想到,路由之书记的桌上会不会也摆放着那张传单?一定会的,中国的老百姓清官情结太重了,什么问题都想着出一个包丞相。既然路由之也收到这么一份传单,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想起了上一次路由之提出要进行矿山整顿督查时说的话来,路由之在常委会上说,最近,社会上对我们的矿山安全流传着一些谣言,我们上阶段作调查,没有那么严重,确实是死了一两个人,已经处理了嘛。我们还专门进行了矿山生产整顿,张啸同志来了,我提议由张啸同志负责矿山整顿工作,市委市政认可以先派一个联合督查组,对上一阶段的矿山整顿工作开展督查。由此看来,路由之对传单里说的事是知道的。张啸就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太冲动了,有点像电视里那些近乎神人的清官了。他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时候,他只能保持镇静,首先要顺利当选市长,一切才有可能。他把陈默派出去,就是看中了陈默稳重的一面,那份只有成绩,没有问题的督查报告,恰恰是他现在所需要的。试想,如果送上来的是一份专讲问题的报告,而且还有死亡数十人的矿难,他这个代字当头的市长该怎么处理?查还是不查?从严查处,无疑要得罪一坡人,意味着要丢选票;从松,如果这起矿难是真实存在的,他又何以面对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因此,读了督查汇报之后,张啸代市长确确实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有了这份报告,他就可以向市委、向社会宣布,矿山安全整顿工作取得了阶段性成效了。从政的人,都懂得选择时机,待时而动。最近电视里热播的《雍正王朝》,那个四爷胤祯,当自己还是王爷的时候,明明洞悉官场*,也有匡正时弊的决心,时机不到,不也只能装聋作哑吗?一旦登上大位,立即快刀斩乱麻,用雷霆手段惩治了一批贪官。只是,这些心里的想法,是不能让陈默看出来的。
这次回去,看望父母了吧?谈完了工作,张啸关切地问。
嗯。
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
陈默迟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困难,谢谢市长。
要说农村没有困难,那是假的。张啸体贴人意地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以后有时间,多回去看望老人。
是。陈默回答。
这次下去,认识了一些人吧?张啸突然问。
陈默一下子语塞了,对张啸的这个问话,他确实没有准备,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紧张思考了一下,他点点头,回答说,是的,主要是和以前的老领导们联系多一点。
政策制定了,干部是关键。张啸眼睛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陈默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毛泽东说过的话,由于摸不清张啸的底,也就没有答声。
张啸沉吟了半天,说,陈默,要多和下面的同志接触,干事业,光靠一两个人不行。
是。陈默回答。
今天就到这里吧。张啸说,随手拿过来一份文件,看了起来。陈默给张啸换了一杯浓茶,然后轻轻地打开门出来了。一走出大门,陈默就心里释然了不少,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和领导打交道,心里总是存在着一种不可克服的压力,即使是和张啸。因此,每当从领导身边走开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默边走边咀嚼着张啸的话,一下子却无法使脑子里明朗起来。政策制定了,干部是关键,干事业,光靠一两个人不行。这句话指向是什么呢,话的背后,有什么样的潜台词?难道,张啸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达?按张啸的性格,这句话决不可能是随口说说,背后一定有什么潜台词。张啸不是那种随便说话的人,但是,以两人的关系,张啸是知道陈默对自己的忠心的,陈默是他的亲信,既然是亲信,又是什么话让他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采取打哑迷一样的隐语?
陈默刚刚走到市政府办公楼的大厅里,迎面就遇上了刘安邦。刘安邦很亲热,说,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去。陈默开玩笑说,上班串门,我可担当不起。刘安邦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走,说,我们谁跟谁呀,你来得正好,我回头还准备来找你呢,却送上门来了。陈默问,找我做什么?刘安邦说,到我办公室再说。
刘安邦是市政府办常务副主任,一个人占着间办公室,书桌上文件稚积如山。陈默就笑,说,文山会海呀。刘安邦说,命苦呀,哪如你,在市委办位置超脱,具体事务不多。政府办他妈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多如牛毛。陈默不好说什么,就随手拿起一沓材料看,却是一堆数据,经济的,治安的,计划生育的,林林总总,有的还用红笔划了杠杠。刘安邦见他拿着材料看,说,枯躁吧?这可没有你写小说有意思。陈默说,这么多数据?刘安邦说,写政府工作报告用的,有些还得和统计局再对一对。这几天可把我给累趴下了。
陈默笑道,区区政府工作报告,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安邦叫了起来,说,陈默,你小子是乘船的不懂得划船的苦,还区区政府工作报告呢。
陈默大笑起来,说,壅埋我们刘主任的功绩啦,有罪有罪。
刘安邦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我是天生写材料,受人使唤的命吧,老实说,原来一开始参加工作时,在县委办,特别看不起那些不会写材料的同事,结果,那些不会写材料的一个个官运亨通,倒是几个埋头写材料的总不挪窝儿,说是书生意气。就说我吧,在县委办熬了十来年,县长都陪了好几届,好不容易混了个副县长,还没干上一届,就被发配到市政府办来了,还是干的写材料侍候人的活,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
陈默听着话头不对,不好说什么。刘安邦这样年纪的人,从副县长到市政府办副主任,多少带得谪贬的意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前途没什么指望,所以也就没什么顾忌了,说话可以乱说,发点牢骚也不会怎么样。而自己却是不适合掺合的。于是陈默连忙转过话题,说,刘主任,你不是说要找我吗,有什么指示?刘安邦笑着说,我敢有什么指示?这次去酉县督查,县里给弟兄们发了点补助,我给你一起领了。说着,就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来,递给陈默。陈默说,还兴这个啊,他们怎么不亲自给我?刘安邦笑着说,你是组长,整个那个严肃,要亲自给你,你不接别人怎么把手缩回去。
陈默笑了起来,心里却在想,看来李一光给的那台手提电脑决不是县里给的,也许是李一光单独从县委办里给的特殊政策。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也别把我说得那么不通人情世故呀。说着,把信封塞进裤兜里,我还正等着钱用呢。
回到市委办,分管综合信息的向前走过来说,陈主任,有人找你,在接待室等着。
陈默一愣,心想自己来楚西市上班也才一个多月,办公室的人还认不全呢,谁会来找呢?心里想着,却不好问向前,到接待室一看,果然有两个人坐在那儿喝茶,其中一个四十左右,身材不高,却长得很威猛,一脸的络腮胡像钢针一样,皮肤却很白,黑白相衬有着别样效果。这人留着个板寸头,额门很低。见陈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一拱手,说,陈主任,久仰大名,今天冒昧前来拜访。陈默愣了一下,问,您是……
在下姓方名舟之,诗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也,游之泳之。贱字就是那个方舟之。络腮胡之乎者也地自我介绍道。
陈默不禁莞尔,心想看这人相貌,像个土匪,原来是个老学究,名字倒也似曾熟悉,仿佛在哪张报上见过这个名字。转念之下,他心里就有把握了,这一定是楚西市的文化名人,因为自己也发表过几个小说,前来联络感情的。于是也一拱手,说,原来是方兄,久闻大名了。
那方舟之听了,也不认为是客气话,说,原来陈主任也知道小弟名号?惭愧惭愧。
陈默一边和方舟之热情握手,一边紧张地回忆着是在哪张报纸上看见过方舟之的名字。终于还是记不清他是写小说散文还是写诗或是画家之类,于是耍了个滑头,说,经常在报刊上拜读方兄大作,今日方得谋面,陈默之幸也。一边心里暗笑,不管你是写小说的,还是画画的,反正称为大作不会错。
那方舟之果然兴致勃然,也不叫官衔,说,陈兄过誉了,小弟那几首歪诗,恐怕污了陈兄法眼。
陈默这下就知道方舟之是写诗的了,连忙顺着杆儿爬,说,方兄过谦了,方兄的诗,格调高雅,淡定从容,于平凡处见崎岖,表面上看着平实,骨子里有着前卫的意识在……一边给方舟之灌米汤水,一边想,这几句评语,只怕对所有的诗都可以用得上,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了。
方舟之兴奋得脸上放光,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另一位人物身材矮小,却是形容委琐,尖嘴猴腮。见陈默转向他,忙自我介绍说,我叫娈匡谨,写评论的,在方主席手下充任秘书长之职。
陈默一听,忍不住想大笑起来,心想这名字别致,颇像当地人骂人那句话,卵诓筋。于是也握了手,心里却全然明白了,这二位一定是市文联或者作协的了。
果然,双方坐下后,方舟之介绍了来意,原来方舟之是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娈匡谨是文联秘书长、作协副主席。方舟之说,经常在文学杂志上读到陈默的小说,得知陈默回楚西市工作,特来拜访。市作协将要编一本内刊《楚西文艺》,请陈主任赐稿云云。
陈默忙说,自己写小说也是在学习过程中,加上现在工作太忙,实在没有什么新稿子,以后如果写了稿子,一定请两位老师赐教。
说话期间,不时有市委办的工作人员来找陈默,方舟之二人见这架式,也不好耽搁他,说,我们市作协准备在近期召集市里的作家进行一次座谈,届时还请陈主任光临指导,兄弟们一起喝一杯酒。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来。陈默接过来,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中国某某研究会会员,某某省作家协会会员,某某文化策划公司董事长,楚西市政协委员、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楚西文艺》主编,一大串。娈匡谨也递了自己的名片,头衔虽然不及方舟之多,却也响亮吓人。
陈默接了名片,仔细收藏了,抱歉道,方老师,娈老师,我没有印名片,实在对不起,不然,我把手机号码抄一个给你们吧。方舟之道,不用抄,手机我们可以在市委办的通讯录里找到,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陈默又笑,心想这方舟之是够有意思,看来古诗词读得不少,只是有点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