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王五月被宣传部找去,是在七月底的一个下午。当时,王五月正在广场的球场上打球。蒋大壮继续当他的裁判,毛达平和叶逢春也都在。高浩月负责翻记分牌,而李小平,因为高玄的缺位,也上场了。比赛正打到白热化,再有三分钟上半场就要结束了。这时,一中的副校长黄富强领着一个人跑来,喊道:“王五月,王老师!”
球正在王五月手上,他稍稍抬了下头,又继续运球,然后纵身上篮。哨声响了,他才问:“有事吗?”
“当然有事。快点!”黄富强招着手。
球赛就停了。大家都看着王五月。王五月走到黄富强边上,黄富强介绍说:“这是宣传部的任主任,他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了解情况?什么情况?”
“是关于青桐文学社和《一切》的。”
“啊!”王五月啊了声,之前,他也听说县里有领导对《一切》发了话,现在来了,宣传部找来了。他对身边的李小平道:“我们一块过去吧。”李小平点点头,青桐文学社是他和王五月他们一道办的,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陪着王五月去接受调查。
高浩月给黄富强和任主任各递了支烟,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急的?球赛都不能打完。”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配合调查一下。”黄富强含糊道。
任主任挥了下手,说:“那就走吧。”
任主任在前,王五月和李小平跟在后面,两个人只穿着打球的短衣。黄富强道:“你们将衣服换了吧,这样,进县委影响不好。”
“换什么?县委里不一样?”王五月回了句。
黄富强嘟咙了下,“我是为你们好。”
宣传部就在县委大四合院的东边。到了任主任办公室,李小平看了下门上的牌子,叫“宣管办”,心想还有这样的机构,全称大概是宣传管理办公室吧?任主任让王五月和李小平坐了,又请黄校长到隔壁先回避一下。这一回避,气氛马上就有些紧张。王五月刚才还觉得无非是问些文学社的日常事务,现在看来,情况有些不同了。
任主任拿出《一切》,李小平想:我们的刊物没送宣传部啊,怎么?转念一想,刊物发行了两百本,除了外地交流的外,本县也有一百多本。总会有人告密的,每个时代都有告密者。他想起昆德拉的话。这是他昨天在看另外一本书时看到的。任主任问:“这是你们办的吧?”
“是的。”王五月答道。
“印得不错。可是……”
李小平掏了支烟,又发给王五月一支。点上火,又拿了一支,递给任主任。任主任接了,说:“现在,改革开放了,言论自由,百花齐放。全国各地,文学社也在不断兴起。这是好事,说明了我们思想的活跃和文化的繁荣。青桐城也是有过一些文学社的,像师范的文学社,还有你们一中,不也有个学生文学社吗?这是好事,我们支持。但是”任主任抽了口烟:“但是,你们这刊物却是很有问题的。任何言论和思想,都必须在党的方针政策允许之下。看看,《一切》中很多作品,有的有一定的倾向问题,有的庸俗不堪,有的晦涩难懂,有的莫名其妙。还有的,完全超出了文学的范畴,讨论起政治与社会来了。这很不好!县里有关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要求宣传部认真调查。这是方向性的问题,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方向,方向,知道吧,方向!”
“我们有什么方向性的问题?不就是一本刊物吗?现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国家正在提倡政治清明,言论自由,我们这只不过是通过刊物的方式,议论国是,这也是我们热爱国家、关心政治的表现。怎么有方向性的问题呢?”
王五月这话显然激怒了任主任,他起身将刊物扔给王五月:“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不是方向性的问题,是什么?”
王五月拿起刊物,刊物里面已经有很多地方,被划上红色的杠杠了。有的被整个地圈着。他稍稍看了看,又递给李小平。李小平看见在他写的发刊词里,第一大段就被整个地圈了,而且旁边还写着一行字:倾向性问题!在后面,高玄写的诗歌中,也有一段批语:宣扬庸俗的人生观,脱离了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大方针。
“都看到了吧?情况很严重。县领导的意见是,你们必须马上停止文学社活动,停止刊物的印刷,向组织上书面报告。至于怎么处理,下一步再研究。”任主任回到桌子边,坐下后,将《一切》的第二期翻开来,指着栗丽的诗配画,“看看,这是什么诗!纯粹就是宣扬性和占有吗?连最起码的廉耻都丢了。这是诗吗?啊!”
李小平说:“这当然是诗,而且是很不错的诗。”
“不错?李老师,你可也……”任主任掉头对王五月道:“王老师啊,在一中,你也是个骨干老师。怎么连这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呢?高玄是什么人?他是小说家,他有流氓主义倾向。民主是要的,自由也是要的,但必须在一定的度之内。特别是对于像文学社,像刊物这样的,我们从来的,外松内紧。王老师啊,现在刚刚开始,希望你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尽快地写出报告。县领导很关注啊!”
“这个报告我不写。”王五月倔着脖子,“我觉得我们的文学社和我们的刊物,根本就没错。这个报告我不会写的。任主任,如果没事,我要走了。我们还得打比赛呢。”
任主任脸一沉,他大概没想到王五月是这样的态度,声音马上大了起来:“王五月,你这是拿政治生命开玩笑,知道吗?”
王五月笑了下,拉着李小平,开了门。任主任在后面道:“你们不要这样执迷不悟。事情再闹下去,你们会出大问题的。”
王五月头也没回,走了。
到了广场,球赛的摊子散了,但人都还在。叶逢春上来问:“是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文学社的事?我也听有人说过,是不是他们找来了?”
王五月点点头。叶逢春道:“越是小地方,越是最闭塞。办个文学社,还找谈话,简直就是……别理他们,我们干我们的。”
晚上,王五月、李小平、叶逢春还有栗丽,加上高浩月,就在胜利餐馆,炒了几个菜,喝起酒来。毛达平本来也要参加的,临时乡下企业那边机器出了故障,赶去修理了。李小平看着栗丽,想起刚才任主任指着她的诗配画时所说的那句话,脸上不禁一热。栗丽是不会知道李小平曾站在她的房门口又转身离开的。栗丽正如她自己所说:身体是用来征服的,也许她的美和她的灵魂,是用来爱的。那么,栗丽对李小平,是征服还是爱呢?这点让李小平自己也感到模糊。他的眼前晃动着栗丽的旋舞的身影,耳朵边却是王五月的话。
“看来,那任主任是不会罢休的。我觉得这事要给高玄说一下。写信告诉他,他在北京,也许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个对,我同意。”叶逢春对李小平说:“信就让李小平写吧。地址,上次王五月那儿不是有吗?”
“是有。”王五月喝了口酒,答着。高浩月道:“你们搞这文学社,我就知道……唉!这青桐城是什么地方?传统越厚,问题越多。什么倾向不倾向,其实就是怕你们搞出乱子。要是往前十年,你们可就……”
“难道要把我们放在广场上批斗不成?”王五月笑了下,“自由和思想,永远都在高处。对于底下这些当干部的来说,他们不知道,也压根儿不想。我们想了,他们就急了。北京,你不是看了高玄的信吗?北京的大学里,民主和自由的空气相当浓厚。这是一个解放了的时代,怎么还能钳制人的思想?历史毕竟是前进的,宣传部这么做,就是一种倒退!”
“那我们……”李小平问。
“暂时不要理他。”王五月端起杯子,同栗丽碰了一下,“栗老师的诗配画,可是被他们重点关注了啊!哈哈!”
“那是我的耻辱!”栗丽说着,一口将大半杯酒干了。
喝完酒,大家在广场上坐了会。栗丽就着酒兴,又跳了一段舞蹈。那是奔放的,充满着欲念的。叶逢春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夜色深沉,叶逢春的男中音,在广场上显得格外的浑厚。李小平也唱了一首歌,是《乡恋》。他唱完,栗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太阴柔了。阳刚点!再阳刚点!
王五月问:“多少年后,我们还记得这广场吗?或者说,广场还记得我们吗?”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李小平道:“一定都记得。只是记得的,不可能再是我们现在的青春年华!”
回到家,已经是快十二点了。李小平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可李长友还是跟来了。李长友问李小平是不是跟王五月他们在一块喝酒了?李小平说是的。李长友叹了口气,又问是不是宣传部下午找了王五月?李小平说是找了,我陪王五月一道过去的。主要是为刊物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李长友正色道:还没什么了不起?小平哪,知道吗?刚才晚上校长过来了,说组织上向学校打了招呼,要好好调查你的事。
我的事?
就是文学社和刊物的事。你们这下可好,捅了大篓子了。我早说过,政治是很复杂的。你们年轻,怎么会知道……
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又没做什么……
还嘴硬!这样吧,我也不说了,你好好想想,明天我陪你去找校长。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大人们闹了十几年,你们还不愿意消停?还有你姐姐,简直都要……
李小平还想说,李长友却已经转身了。
夜空里有一只鸟在叫,声音忧郁。李小平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