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楚哲星期一没有回县里去。
脚上有伤是一个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县上人们见了难免就要问,自己该怎么解释?妻子害怕,担心在夜里有人来砸玻璃,也是个原因。楚哲心里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常委会上自己已经明确表示了态度,县里也已派人去了钢管厂,这种时候自己离矛盾的漩涡远些,待调查有了结果再回去,也许更好些。当然,这些话他都没有说,也不能说,在给肖秉林的电话里,他只说有两篇稿子要作些紧急处理,这周就不回去了。肖秉林说,好好好,你就在家忙吧,有事我再找你。
吴冬莉是星期一开始找他的,跑了县委两趟,办公室都是铁将军把门,午间和晚上又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也只是不紧不慢嘟嘟地响。材料已经写完了,又听说厂里已进了调查组,她不知道楚书记是不是还需要那个文字的东西。后来又问县委机关里的人,回答说楚书记常来也常不来,我们拿不准,你去问大书记吧。大书记就是一把手肖秉林。吴冬莉把这话说给爸爸听,吴瑞之拧了好半天眉头,说,那就等等吧,当官的事,咱也难得明白。
星期一的晚上,肖秉林把电话打到家里,告诉楚哲说,调查组那边已经有了结果,看来钢管厂的问题不大,账目基本清楚,当然也存在些管理上的毛病,比如招待费用支出较大,有的销售回扣暗存进了小金库,但还没发现哪个领导有经济问题。楚哲间,有人反映的财务科长抽屉里的职工私章是怎么个情况?肖秉林说,调查组把这个事列入重点问题,也仔细查过了。财务科长手里确有一些私人名章,经挨个查问,那些职工都承认确有开资时把手戳子弄丢了的情况,还有人干脆说,知道手戳子就落在了财务那里,反正月月得开工资,放在那里更不错,倒省了事了。调查组已让财务部门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职工本人手里了,这很不严肃嘛。至于调查的全面情况,下次常委会再作详细汇报吧。楚哲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肖秉林说,可不是,谁愿意有事呢,调查调查也有必要,总算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嘛。肖秉林话头一转,又问,我说老兄,大嫂那事,你回去请示了没有啊?这边我可跟人事局打过招呼;还跟老赵透了透气,老赵也是大包大揽,说具体想上哪个部门,任大嫂挑,一步到位吧,保证不能让大嫂心里不痛快。楚哲想了想,说,那就等下周我回去再说吧,先替我谢谢县长大人了。
放下电话,楚哲坐在那里直发愣。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结果,可以预料得到的。可一个平平常常的事情,中间为什么偏又生出那么多的枝蔓呢?窃听电话,突然停电,冯天一追出城外的“肺腑之言”,夜半三更玻璃被砸,难道都是毫无关联的偶然吗?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了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这般色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不错,除了魔鬼,谁不愿意吉祥如意、大家都好呢?可这个平安无事的消息里,怎么总让人感到眼前仍好似隔着层层的雾障,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不失朦胧之美,但毕竟不那么真实……唉,算了算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事情已有常委会派下去的调查组的结论在,说是领导者也好,说是一个公民也罢,自己是尽到责任,况且县团的那些弟兄们并没心存任何猜忌与不满,友情依在,义气依在,还在主动地关心着自己的事情。郑板桥也当过县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难得糊涂”,自己一个小小文字匠,终又算得什么?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电话又贴噪地叫起来,这一次是吴冬莉打的。
楚书记,您什么时候回县里来呢?”
“你还有什么事吧?”楚哲都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我……还想跟您谈谈我们厂里的事情。
县里不是已经派下去调查组了吗?”
是,我知逍。而且我已经知道了调查结果,厂里人都知道了调查结果……可我觉得,那不是事实。”
可我是应该相信你一个人呢,还是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我确实是亲眼所见,科长抽屉里的印章有那么多,只纸袋里,就差不多一个车间里的人个个有份了,还有我没列出来看的好几个纸袋子呢。可他们退给职工的才有几个呀……”
你现在怎么能证明那些纸袋子确实存在呢?
“这……”
小吴同志,我还忙,这个事我们就不要再谈了好不好?”
“楚书记……你、你也不相信我了吗?”
电话里,传来了吴冬莉强忍着的哭声。
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楚书记,你好。我叫吴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吴老师,我们见过面的。”
“楚书记,我首先要向你说明一点的是,冬莉本来已不想再介入这件事情,她毕竟还年轻,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已经大多大多了。就是在今天午后,她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干脆冷嘲热讽地骂她,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我这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管他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我的闺女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楚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秉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楚书记是有大学问的人,无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倡廉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的清白,我们也决不可输心!”
楚哲只觉得脸上烫起来,喃喃他说:“吴老师,我很敬佩你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他说下去:“楚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也是相信了文如其人的话,敬重你的文品和人品。以你对世态人情的洞察,以你在多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占着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你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而且因为你的特殊情况,一定已很让你为难了,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楚书记,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会再找你,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共产党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些磨难而已。‘欲为圣朝除弊事,前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楚哲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个高挑、清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
另一个房间里,电视剧《宰相刘罗锅》已经开演了,一群孩子们在稚声稚气地数唱: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砣就是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