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福供暖公司副总经理池家欣最近接连在同事们面前哭了两回鼻子,眼泪像水阀秃噜扣往外渗水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在脚下的地板上汪起一摊水,有人递纸巾也不擦,却又强忍着不出声音。那泪水似乎诉说着她心里的委屈和无奈,让看到的人跟着心紧。当然,也不乏有人幸灾乐祸,那些人心里有话:德行,看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第一次是在公司的领导层会议上,总经理、副总经理还有各部门经理满登登坐了一屋子。总经理高天福披着貂皮大衣一脸凝霜地说,离供暖期还有八天,虽说天气预报天天吵吵今年是暖冬,但市政府有令,到了十一月一日零时,必须保证开栓供暖,除了居民主动提出要求停止供暖之外,一户也不能落,一分钟也不许往后拖。现在,我们除了检修锅炉、管路试压和继续抓紧购煤进煤外,最紧迫的一件事就是分户改造,这项工作必须在供暖前完成。高天福说到这里,就把目光锥子似的逼向了池家欣,直呼其名地问,池家欣,分户改造这一块可是从五月份起就包到你头上了,你到底能不能保证供暖期之前完成?池家欣说,我和分户改造部的同志们一直在努力,嗓子都说哑了,可有那么几十户直到现在还不答应改。高天福说,市里早定下了原则,分户改造立足自愿。他们不改,那就仍按原来的方式供暖。池家欣犹豫地说,可……有那么几户,比如十五号楼二单元的那几家,以林凤臣为首……高天福不等她说完,抓起面前厚厚的笔记本,啪地摔在会议桌上,瞪着眼睛说,我不管你林凤臣张凤臣刘凤臣,我就问你,这窝猪羔子你还能不能生下来?这泡屎你还能不能拉下来?拉不下来赶快提裤子走人,别占着茅坑让别人陪你闻臭味!
总经理高天福说完就起身走了,屋里的人或低着头或侧着脸,却都用眼角余光看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池家欣,知道大当家的拂袖一走,这个会就算宣布结束了。池家欣脸上挂不住,眼泪开了闸似的奔流而出。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让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人这么不干不净地当众辱骂呵斥一顿,换了谁,脸皮也厚不起来。池家欣后悔当初供暖公司改制时,真不如接下三两万元的工龄款去自谋职业,何苦死乞白赖留下来。新老板白着眼珠不待见,还支付了好大的一个人情在里面。现在可好,想甩袖子走人,那是自动辞职,私营老板才不管你工龄不工龄劳保不劳保,黑下脸来没商量。而像自己这个年龄,这些年一直围着办公桌打转转,生产技能和专业知识一无所长,又是个女人,辞去职务除了去当钟点工还能干什么呢?
池家欣哭了一阵,见无人表示同情与抚慰,也就自关了泪闸。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镇定一下情绪,打电话给林凤臣。还好,对方的手机没关,在“浪奔浪流”的《上海滩》彩铃声里,池家欣灵机一动,按下了电话免提键。分户改造部的经理和工作人员都聚在同一间办公室,她要让大家都听听她和林凤臣的对话,肯定会有人把那些话传给高天福,高天福应该知道,不是她池家欣没做工作,确是那个林凤臣胡搅蛮缠不容商量,不信你就亲自来啃啃这块满是筋皮蒸不熟煮不烂的癞骨头。
“是池总经理吧?有话请讲,但要简洁,我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林凤臣接了电话。
池家欣尽量柔下声音,说:“林老师,又影响您的工作,实在不好意思。还是分户改造的事,您安排个时间,我们坐下来再好好商量商量好不好?”
林凤臣说:“还商量什么?我的意见不早都向您明确说明了吗?”
池家欣说:“离供暖只有最后一周时间了,就是咱们现在议定出了办法,施工也还需要几天时间,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敢再耽误了。我再一次请求,不,是向您恳求,请您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林凤臣话锋突转,问:“请允许我稍稍违背一下现代社会社交礼仪,向您提出一个似乎不应该询问的问题,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池家欣迟疑了一下,本不想回答,但又怕把对话僵住,只好答:“我三十八。”
林凤臣啧了一声:“那我推荐您抓紧吃延更丹,您更年期肯定提前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磨叽呢?”
池家欣听到了哄堂大笑。林凤臣确是在上课,是他的学生们在笑,在叫好,甚至有人鼓掌跺脚助威。办公室里的人也在笑,却都掩着嘴巴,没笑出声音。池家欣忍无可忍,咬着牙说了声“我真替人民教师感到耻辱,你老娘才更年期提前了呢”,便恨恨地摔了电话。
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和林凤臣打交道了,包括当面的和通过电话的。林凤臣在职业高中当老师。时下城里的孩子,凡有点志向奔点出息的,谁不点灯熬蜡拼着命地考进正式高中里去,进了高中门,基本就等于迈进了大学校园。只有那些实在不着调的学生为混张亦真亦假的文凭,才进了职业高中。学生不好好学,老师也都是被正式高中挑挑拣拣淘汰出局的人物,所以便师生协力,互相配合,一起混日子。不然,哪个老师敢在课堂上接手机?又谁敢在学生们面前公然耍这种痞了痞气的腔调呢?
强行关闭的泪闸又一次难以控制地奔泻而开,这是池家欣一天之内的第二次当众流泪,至于她在无人处如何自怨自艾以泪洗面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