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作坊(6-8)
六
什么是好酒,谁又能真正懂酒?田丰华喝醉时说,酒是什么,酒是伤心人的泪,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临死时的样子。
父亲一辈子没胜过林大年,同在烧酒坊,同带了一班人,父亲酿出的酒就是没林大年的香。都说林大年有脚臭,窖子刚发酵完,林大年就赤脚跳到糟子里,一顿乱踩,说正是他的脚气,让酒具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香气。林大年的脚臭易木水算是领教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只要一拐进他家巷子,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臭气便汹涌而来,这时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脚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让他一躺,保准三天进不去人。父亲为此暗暗地焐过自己的脚,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的一样臭,直到母亲拿着笤帚,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疯了般地扑向烧坊,跳进酒糟里,可是等酒酿出来,还是没有林大年的味儿。
父亲几乎绝望了,作为酿酒人,他酿不出林大年那样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决计放弃,再也不跟林大年争了。父亲端着酒壶,坐在林大年的光床板上,说,喝一口吧,好赖也跟你斗了几十年,现在不斗了,赶明儿我看大门去。林大年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说,知道你为啥酿不出好酒来么?父亲哑巴着,这个问题对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计太重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赢的心太重,你就输了。酒是啥?都说它是五谷的精华,其实不然,你只当它是你的孩子,当它是你的婆娘,高兴时哄着它,有气时撒给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缘了,千万别带杂念。你不带杂念,酒味就自然纯,你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搁在父亲脸上,父亲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听着,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猛地,父亲把酒壶往空中一扬,抱头痛哭起来,酒壶重重地落他头上,他居然没知觉。
父亲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辈子不愿意输,总想把一切过在别人前头,讨老婆如此,生儿子如此,就连下一盘棋,也不愿别人赢他。父亲为此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苦,没明没夜地干,可父亲何时赢过呀,除了他老婆比别人稍稍多那么点姿色,除了他儿子比别人功课稍稍好那么一点,父亲就没别的骄傲了,他居然连儿子的肚子都混不饱,居然连给老婆像样点的花布都扯不起,父亲能不哭么。
父亲哭完了,哭够了,抱着个空酒壶回来了。打那以后,父亲完全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跟谁较劲了,过得有点懒散,甚至有点无耻,因为他把床上那档子事看得更紧了,他觉得过去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既然给不了母亲太多别的,那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细点吧。对此母亲倒也没说什么,整日红润着脸,有说有笑,仿佛好日子开了头。父亲照旧烧他的酒,只是绝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父亲的徒弟兴冲冲跑来说,胜过了,胜过了。他怀里抱两个酒壶,一个是林大年烧的,一个是父亲烧的,父亲不相信地分别尝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冲全家人喊,我胜过了,我终于胜过了。说着非要母亲尝,母亲刚要接酒壶,却见父亲一头栽到床下,再也没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大年显得比谁都悲痛,他最后说,酒是什么,是透明的液体,浑浊的世界呀,为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没想到田丰华也对十二作坊赞不绝口。他告诉易木水一个秘密,他喝来喝去,还是最爱十二作坊。那你为啥要给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那是极品呀!田丰华说。
关于十二作坊衰败的大致背景,还是田丰华告诉易木水的。田丰华说,那些年本地人造酒造疯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连二十作坊都有了,仿佛数字越大越能唬住人。这些酒一出,极大地冲击了市场。能有多少人喝酒?田丰华嘲笑地反问了易木水一句。外销销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场上瞎折腾,结果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价甩出去,把个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给挤垮了。
田丰华说,当年他为了挤掉各路英豪,下了多大功夫,他不惜动用黑社会,将杂牌酒统统挤出酒店,重金打通工商,查扣了一大批,这才让十三作坊站稳了脚。
那林志雄呢,他就没一点招数?易木水忍不住问。
不提他,干嘛非要提他。田丰华跟金华一样,对林志雄绝口不提,这更加重了易木水的疑问。后来终于从于丽丽口中,易木水听到一些林志雄的传闻。
十二作坊被挤垮以后,林志雄拿着一份报告,终日奔走在向上层呼吁的路上。林志雄从税收、就业、保护地方名牌多个角度请求上面关闭小厂,不搞恶性竞争,但那时谁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小酒厂热火朝天,酒业大战极大地带动了其他辅助产业,你不在竞争中胜出就只能被竞争淘汰,谁敢逆洪流而转?况且十二作坊一被挤出市场,整个集团就像大厦哗地倒了下来,林志雄被各样麻烦纠缠着,哪还有精力再反戈一击。
毕竟他是国有的呀,田总花的钱他敢花么?于丽丽说。
易木水似乎懂了。正如于丽丽所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于丽丽最后告诉易木水,工人大批下岗后,告状信满天飞,上面对林志雄做出了停职审查的决定,审查来审查去,也没个结果,前些日子,林志雄才回到了十二作坊,不过厂子已跟关门差不多了。
怪不得哩。
现在回想起金华当时躲躲闪闪的表情,易木水才算是明白了,林志雄是敏感人物呀。
易木水对此行有些泄气,如果不是叶倩,他都要打道回府了。
七
叶倩的事有些复杂。
易木水穷其一生,终是未完成灵魂和思想的彻底分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躯壳,灵魂飘离在肉体之外,思想又高高在上,鄙视着他。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思想或灵魂纠缠着,肉体反倒不复存在。没有什么是和谐的,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易木水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都有点心力衰竭了。现在他渴望躺下来,躺在一大片荒蛮未开的混沌里,只专注于肉体,有时候肉体的需求才是唯一真实的需求,比如性,比如女人。可易木水吃惊地发现,肉体也是能变荒蛮的,它甚至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肉体。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怀疑的呢?
易木水觉得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怪圈了,他可能被自己困死。
叶倩褪去长裙的一瞬,易木水有股扑上去的冲动,这些日子,叶倩的气息始终缠绕在他身边,那是一种接近于春天的气息,能让一切僵死的东西复活。易木水好久没有性生活了,自从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对女人的欲望忽然间僵死。易木水是一个不能容忍侵犯的人,尤其是关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易木水顽固地封锁了自己的欲望,把所有对女人的爱恨连同肉体的需求中止在了某个日子,到叶倩褪去长裙的这天,时间已达三年。
对一个靠激情和灵感吃饭的作家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对一个正常男人更是不可思议。易木水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才四十多岁,不能不说这种封锁很残忍。易木水最初见到叶倩,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极荒谬,却又那么真实,他要跟这个女孩子来次一夜情。这念头毫无来由,突然得很,把易木水自己也吓懵了。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叶倩身上的某种气息让他产生了这个荒诞念头。是的,叶倩是美丽的,但美丽的女人并不都能让男人产生上床的冲动,有些女人的美丽甚至让男人本能地排斥。易木水觉得叶倩是他等待的那种女人,仿佛一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走出来,就是为了带他走进一个新鲜的世界。易木水现在太渴望有新鲜的事物来装扮自己的生活了。
易木水认定叶倩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她的伤仿佛古城墙上的弹痕一样,有一种古典的悲情,更有种荒草淹没的味道,如果把它打开,里面说不定同样有口深井,能供他喘息一生。同时易木水认定,这个女人一直在等某个人走来,等得有些固执,以至完全把她自己给荒没了。现在易木水来了,易木水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或袖手旁观。
但是,易木水是一个总爱给自己的思想制造"但是"的男人,思想又往往左右着行动,正是这一个个"但是",让他的生活变得逻辑有余而感性不足,这又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缺陷,易木水改变不了自己,他在一次次人生悲剧的重复中演绎着这个"但是",无怨无悔。易木水在关键时刻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还有他做人的信条。他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不负责任。易木水走过去,轻轻拣起叶倩的长裙,像是拣起一个丢在地上的梦,一片不应该凋落的花瓣,给她穿好,然后拍拍她秀发覆盖着的肩膀,那确是一双诱惑无穷的肩膀,易木水后来回味过无数遍。回去睡吧,别伤害自己,易木水说。
叶倩眼里闪出一种叫泪花的东西,盈盈的。您看不上我?她问得有点傻气。
不是,易木水回答得很坚定,我很想留下你,但我不能,请原谅。
可我想留下。叶倩还是不想走,这时候她早把田丰华交待她的话忘了,她说的是自己的话,尽管二者最终导致的结果很可能一样,那就是让易木水睡她。只有让易木水睡了她,田丰华才有理由看不起易木水,否则,田丰华这辈子都赢不了易木水。男人的逻辑有时候荒唐得连孩子都不如。
你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你不能让我们为这一夜背负上太沉重的东西。易木水说得有些深奥,叶倩没听懂,但她感觉懂了,她的感觉总是不骗她。叶倩吻了易木水的额头,谢谢你,晚安。
那夜,易木水没睡着。
叶倩更是睡不着。
田丰华请易木水喝十二作坊时,叫上了叶倩。叶倩一开始战战兢兢,田丰华说,你大方点,今天我不会骂你,我郑重给你介绍易木老师,希望你能抓住机会。
易木水和叶倩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发现彼此认识已很久了,都有点地老天荒的味道。那场酒喝得的确痛快,三个人都有点高,但都没醉,田丰华确实没骂叶倩,而且出奇地尊重,仿佛她不是自己曾经睡过骂过却又真心付出过的女人,倒像是易木水的女人,或者就是易木水的化身。后来田丰华让叶倩送易木水回去,他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晚他们应该睡在一起,至少田丰华这个疙瘩解开了,但是没有,这一次是叶倩不允许自己。
叶倩躺在另一张床上,两张床有一定的距离,灯光调到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对方脸的程度。那种朦胧真叫微妙,两个人彼此欣赏着对方,感觉着对方,却又离道德良心这些肉麻的词远远的。他们一次次问自己,对面那个是他(她)吗?大约是夜晚太美的缘故,两人都不愿浪费掉,他们说起了话。叶倩告诉易木水,田丰华确实睡过她,睡了三年,是她自愿的。叶倩还说,她不恨田丰华,如果不是田丰华,她这样的女孩为了养家说不定得去做鸡,她的家境很是不好。叶倩笑了笑,她第一次有了如此轻松的笑。叶倩略带几分俏皮,还朝外伸了伸修长的腿,她相信易木水看到了,那腿美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抚摸,她没有收,就那样露着,很惬意地享受着易木水的目光。做鸡也没什么不好,但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她像是自言自语。这样过了一阵,叶倩忍不住又说,她想嫁给田丰华,有一阵子田丰华也想娶她,直到见了田丰华的妻子,她就不这么想了,还劝田丰华也别这么想。田丰华为此打了她,还让她滚,叶倩说我不滚,我就守在你身边,时刻给你提个醒,再不要把感情用在一些不值得的女人身上了。
叶倩的故事讲完了,她让易木水讲。易木水说我没故事,或许以后会有,等有了再讲给你。叶倩说以后的故事不用你讲,我自己会体味。
这句话一下让夜晚充满暧昧。
那一刻,易木水忽然想起了结发妻子曲雅。他好久没想她了,是叶倩让他想起了她,他觉得她们有点像,但又确确实实是两类人。易木水哭了,流了不少泪,这是易木水第一次流泪,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泪水流出来,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泪水的人。易木水同时知道,这泪是为曲雅流的,他觉得爱情比起生命来,还是生命要美得多。
现在,叶倩就坐在易木水边上,跟田丰华没关系,是叶倩自己来的。你真要走?叶倩问。要走,易木水说。还会来么?叶倩问。不知道,易木水说。两个人便沉默,他们感到话说到这儿触到了一个暗礁,轻易绕不过去,他们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前行还是后退,索性就停在那儿。等潮水过去,或许暗礁就不再成阻碍了。
我陪你去街上走走吧,叶倩说。
好主意,易木水总算轻松了。
两人来到街上,望着川流的车,拥挤的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房间里那么踏实。但谁也不敢再回到房间去,怕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叶倩笑了笑,易木水也笑了笑。这时易木水忽然看见一家店,店不大,但挤满了人,店名叫"三味一绝——田瘸子猪手",易木水眼睛一亮,顿觉香味扑鼻,忍不住就往里扑。叶倩说,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易木水没理会,径直走进去,果然有一种走进梦里的感觉。店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有点糙,腿还罗圈着,人收拾得倒很利落。易木水说,来两个。中年妇女看他一眼,说一个就够了,吃不了浪费。易木水说那就来三个。中年妇女真就给了他三个,眼睁睁望着他一气啃下去,好像还意犹未尽。你是外地人?中年妇女问。不,地道的本地人。多年没吃了?嗯。易木水用手抹着嘴,目光还馋滴滴盯在猪手上。中年妇女又问,你觉得味道纯么,跟老瘸子的比起来,咋样?易木水结舌了,红着脸瞥了一眼店主人,匆匆付账走了出来。
易木水压根就没吃过老瘸子的猪手。
叶倩望着他的样子,说,她就是田总老婆。
是么?易木水怅然地盯着小店望了会儿,默默转身,默默融进人流。
人生或许根本没有混沌与清澈之分,易木水发现是自己把问题搞复杂了,他在自以为是的路上走了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八
易木水决计要走了,临行前他想做最后一件事,看望一眼林大年。
顺着路人指的方向,易木水努力辨认着,海子巷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却又那般亲切,仿佛一刻也没离开过。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易木水敲开林大年的门,林大年高大的身子弯曲着,背驼了,腰也弓了,咳声连连。林大年似乎知道他要来,又像是一直在等着他,进了屋,一张方桌上摆着两瓶酒,一瓶十二作坊,一瓶十三作坊,极品,两个酒盅,林大年正在独自品饮。
坐吧。林大年并没认出他,但这没关系,来谁都一样,包括那些跟他儿子讨饭碗的。
来一盅?
来一盅。
爷儿俩碰了一杯。
林大年又斟满,这次是十三作坊。尝出什么了?林大年问。
易木水摇头。林大年又斟满,这样反复了几次,易木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吃惊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大年笑了,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年轻人,你能让我明白么?
易木水最终也没告诉,他就是易风寒的儿子。他陪老人坐了一个下午,喝完了两瓶酒。暮色落下的时候,老人说,回去吧,他不会来我这儿,等也是白等。
易木水很想说他不是在等,他只是想坐坐,想闻闻他身上的酒味,可他啥也没说。一个人走在暮色里,易木水感到悲凉得很,路过一家小卖部,易木水一眼望见了一瓶十二作坊,他问多少钱,店主见有人问起十二作坊,一下来了兴致,说这酒卖疯时好几十块一瓶,后来居然五块钱都没人要,现在涨价了,十块。易木水问为啥,店主说有人收购呀,可惜没货了,就这一瓶,留个念想,多少钱也不卖。易木水又指着一瓶极品十三作坊问,店主说,这个贵,零卖一百二,你要可以优惠点,一百整。
易木水无言地走出来,店主奇怪地盯住他,半天都搞不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打听价格做啥。
古城墙依旧,可惜那片艾草不见了,再怎么寻觅,也无法从高楼大厦里看见荒草的影子。易木水怔怔地望了望,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长大了做屠夫,天天吃猪手。
十二作坊就在眼前,空荡荡的厂门,几片枯叶在风中飘零,酒香不再,往事不再。易木水突然感到腿沉得迈不动,看来他只能就此止步了。
夜色沉沉地降下来,大地出奇的静。
许开祯,生于1966年,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后担任某国有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2002年辞去公职,在家专事写作。己出版《省委班子》、《打黑》、《人大代表》、《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