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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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司机小蔡急匆匆地赶到易锋办公室里,道:“易书记,你夫人打电话来,他说有急事要找你。”

易锋赶到办公室,拿起电话道:“喂,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萧小芳道:“还问我哩,问你呀。办公室里电话老是忙音,手机手机又打不进去。我问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啦?”

易锋道:“哟,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凶?我今天是不想接电话,我心里烦,这事说来话长,等我回家再说吧。”

萧小芳道:“你赶快回来一趟,易瑞被人家打了呢,头都打破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呢!”

易锋吃惊道:“什么什么?易瑞被人家打了?是他和同学们打架?”

萧小芳道:“不是同学打的,是其他人打的,你来了再说吧。”

易锋赶忙把单位里的事情交待了一下,就往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赶。在病房里,易瑞的头上被一块白布包扎着,像是战场上下来的挂彩战士。易锋问:“是谁?快说,是谁打的?”

易瑞的眼角还流着余泪,吃力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两个年轻人,个子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多岁。他们把我堵在弄堂里,拿起石头往我头上砸,说要打死我!”

易锋怒道:“谁这么狠心,敢打死我儿子!”他转头问萧小芳:“有没有报案?”

萧小芳道:“没有。报案有什么用?打都打了,现在重要的是看看有没有打坏。”

易锋便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然后道:“先报个案再说,如果不报案,不及时惩治这些人,他们说不定还会下手的。”

萧小芳道:“你说说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对易瑞动手?”

易锋沉默不语。萧小芳便对易瑞道:“易瑞,你对妈说实话,你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易瑞道:“没有,我什么人都没得罪。”

萧小芳道:“我想想也不会呀,你在班里一向都是勤奋学习,老师都说你表现很不错的,人缘也好。可是,既然没有得罪别人,别人为什么会对你下这么重的手呢?难道是人家找错人了不成?”

易锋沉重地道:“你别问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萧小芳道:“什么?你知道是谁干的,那为什么不早说?”

易锋道:“不是易瑞得罪了人,而是我得罪了人。你明白没有?现在青云的政局都有些乱了,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人一个个都不自在了,怕我威胁到他们,伤害到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就对我动手了。今天,我不接电话也是这个原因。”

萧小芳道:“什么原因?”

易锋道:“有人给我寄了子弹,还给我打威胁电话,叫我小心点,不要多管闲事。你看,现在易瑞又出了事,我想,准是这伙人干的。只要我不对他们放手,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今后啊,你们都要小心,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萧小芳道:“果然是这么回事!这些天我一直在担心呢,现在南州人都在说青云的事,都在议论你这个纪委书记,说你把青云都搞乱了。有的说你是清官,是挖蛀虫,有的则说你是在整人,是在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呢!”

易锋气愤道:“什么?我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这也太难听了吧?我往上爬?我往哪个上面爬过啦?我都多少年啦,还是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我从南州到青云来,也不过是个平调嘛,也没升迁呀。况且我都这把年纪了,能把这个副处级干到退休也就差不多了,我还能干市长省长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萧小芳道:“你别朝我嚷嚷呀,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再说,人家这么说不就是对你有意见,有看法吗?人家要知道你听了这话生气呀,人家才高兴呢。这正是人家求之不得的,他们巴不得你生气,巴不得你倒灶哩!”

易锋听了这话,平静了下来,道:“我担心的倒不是我,是你们哪!我对不起你们。我搞纪检,反腐败,肯定是要得罪人的,而且是一件很得罪人的事。人家有意见,想报复,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早就预料得到。我想,他们要报复,要行凶,朝我来就是了,我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为反腐败作点牺牲,也算留个清名吧。可是你们呢?你们何苦要替我承担这些责任呢?”易锋愤恨地道:“这些混账东西,他们不敢对我下手,就先对准了你们,专找薄弱环节下手,真是些王八蛋!”

萧小芳道:“我们不能出事,你也不能出事。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何必说那些呢。既然你得罪了人,人家已经动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想办法,怎么样躲过他们的报复。”

易锋道:“怎么躲?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又不是省部级领导,更不是国家领导人,总不可能派个武警整天跟着吧?就算有武警跟着我,还有你们呢?你们要工作,要上学,也要一个人一个武警地跟着,那我们一家人还不要出动一个班的警力轮流看守不成?”

萧小芳道:“这么说没办法啦?”

易锋道:“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萧小芳道:“难道我们只有乖乖地等着送死不成?”

易瑞听了大人的议论,这时忽然又流下了眼泪,抱住妈妈道:“妈妈,我怕!他们这些人好凶啊,他们说每次看到我都要打我,一直把我打死为止!妈妈,我怕!”

易锋上去抚摸着易瑞的头,道:“好孩子,要勇敢,你已经长大了,别老是说怕怕怕的。下次他们再来,你就大声喊,让周围的人来帮助你。实在没有人,你就勇敢地和他们斗,只要你有勇气、有信心,说不定谁打死了谁呢!”

易瑞眼神迷离地看着易锋,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小芳道:“他还是个孩子,知道些啥?而且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以前了,你看他长得斯斯文文地,一点也不像当初的你。你从小练武,长得壮壮地,而且一向爱打抱不平。易瑞啊,和你完全是另一种脾气。”

易锋道:“是啊,现在的孩子不比我们那会了。你们还是要懂得自我保护,能躲远一点就尽量躲远一点。等出院了再说吧,对了,易瑞的头打得怎么样?有没有拍过片?”

萧小芳道:“拍过了,医生说还好,打在了脑骨上,没有留下后遗症。只是脑袋打破了,可能要缝几针。”

易锋道:“缝就缝吧,易瑞,你就在脑袋上留下个纪念吧。”说完,易锋眼睛一红,对儿子道:“他们恨你爸爸,却不敢对你爸爸下手,就找你下手了。你这顿打是替你爸爸打的。好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易瑞看到爸爸伤感的样子,就不解地问:“爸爸,人家都说当书记很威风,当纪委书记就更威风了。大家都怕得要命,千方百计地想巴结。可你这个纪委书记为什么没有人巴结呢?不但没有人巴结,还有人要害你呢?”

易锋道:“书记和书记不一样,纪委书记和纪委书记也有不一样的。你知道,纪委书记是反腐败的,是查贪官,抓坏蛋的。这些人平时当然怕你爸爸,也想巴结你爸爸。可你爸爸不但不要他们巴结,还要查他们,要处分他们,他们就开始恨起你爸爸了。有些人怕坐牢,怕枪毙,不想你爸爸去查,就想方设法地躲避调查,有的还行凶报复。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爸爸别去查,别去管那些所谓的闲事,别去坏了他们的好事。只要你爸爸不去管他们,他们也不会来害我们了。而他们呢,今后就可以继续干犯法的事,继续用贪污受贿来的钱过他们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易瑞道:“我知道了,爸爸。你就像是一只啄木鸟,整天捉虫子。那些虫子怕你捉它们,而且越来越恨你,就想办法要害你。结果呢,就来找你的儿子,找我这只小啄木鸟下手了,把小啄木鸟的头给打破了。”

易锋笑了起来,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说得对。”

萧小芳批评道:“还笑得出来哩,都到这一步了,还不想想办法。”

易锋道:“这样吧,等易瑞出院了,就让你弟弟萧小武来呆一段时间。易瑞上学放学都由他来护送吧。”

萧小芳道:“萧小武是有工作的,你让他丢下工作不干,来给你带孩子,当保姆啊?”

易锋道:“他不是在私营企业里干点活吗?先让他别干了,帮我们度过这段,工钱由我们被给他。他这个人有力气,以前也跟着我们练过武,而且还爱打架。由他护送易瑞,我看谁还敢欺负他!”

萧小芳道:“他来是可以,可你准备让他呆多久呢?”

易锋蹙着眉头道:“我也不知道,先看看再说吧,有什么办法呢!等过了这段再说吧,到时候我再跟组织上说说,能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

萧小芳道:“对对对,你赶快换个地方吧。”

易锋道:“不,现在还不行。现在青云的案子正办到紧要关头,我作为纪委书记,怎么能躲到一边去呢?这不是战场上的逃兵吗?”

萧小芳伤心地看了看易瑞,无奈地道:“好吧,等你把案子基本查结了再说。”

南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术不错,医院领导在卫生局领导的特别关照下,专程到病房里来看望了易瑞,并且派最好的医生帮助他们做手术。由于这只是个小手术,对于医院来说,当然不用怎么费力。易锋看到社会各界对从事反腐败工作的同志还是表现出一定的热情和同情,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这几天,易锋多回家了几次。青云离南州本来就不远,只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他把单位的工作布置完后,就回到南州的家里,有事还可以用手机和住宅电话进行联系。以前他是不太回家的,哪怕路程再近,他也把纪委当作了自己的家,把经常变幻不定的办案点当作了自己的家。现在觉得,这些年也真是太对不起老婆孩子了,他应该多陪陪他们,努力尽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可是,令他愤怒的是,正是因为他这段时间在家里多住了几个晚上,有人就暗暗地瞄准了他,开始对他下手了。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一家三口已经睡着了。易锋因为看了会儿书,睡迟了一点,刚有些睡意,忽然闻到房间里有一股烟味。他赶忙跑到厨房里,看了看是不是煤气出了问题。这时,楼下有人大喊道:“着火啦,着火啦!”当他回到客厅时,他终于发现了火光。原来,是他家的门上着火了——有人在他们家的大门上倒了汽油,然后点着了火!

易锋马上叫醒了妻子和孩子,然后夫妻俩用自来水浇灭了门上的火。

当民警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时,易锋一家正坐在客厅里喘着粗气。易瑞脑袋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正傻乎乎地盯着民警,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还没完,更要命的还在后头呢。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易锋第一个打开家门,发现门口放着一只礼品盒,外面还扎着块红色的绸带,看起来十分漂亮。

萧小芳也过来看了,想拿进来看看是什么东西,易锋制止道:“不能动,送礼的人不敢敲门进来,说明他心里有鬼。他就是送进来,我也要退回去。何况现在还只是放在门口,还没有送进来呢,我们不用退,到时候他自己会拿走的!”

萧小芳道:“好吧,我不管它!”易锋又对易瑞和刚刚来不久的小舅子萧小武交待道:“你们也不要管,随它放在外面。不管人家送多大的礼,多漂亮的东西,我们尽量不要让它进家门!”

易锋和萧小芳出去上班后,萧小武便陪着易瑞在家里看电视,下围棋。

两人正在客厅里就着棋盘杀得难分难解之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忽然听得外面一声爆炸,一股青烟冲进了家门,客厅里顿时也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硝烟味。

原来,对门的老史早上也看到了这只礼品盒,他回家对老伴说了,老伴叫他别管闲事。可老史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退休在家没事,整天东瞧瞧,西逛逛的,而且爱说三道四,今天看不惯这个,明天看不惯那个。就连对门的易锋,老史听说他是个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后,便也不太看得惯。在他的印象里,当官的都贪得狠,没一个好的。当他看到那礼品盒后,他便来了兴趣,认为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好东西。一大早就有些垂涎欲滴,后来发现易锋一家都不愿理这玩意儿,就更加来劲了,更加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就这样被激了起来,到了中午边,他实在熬不住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把那只礼品盒一层层拆了开来。他老伴找老史找不到,后来发现他出门了,便打开门来,发现他正在拆礼品盒呢。她虽然不爱管闲事,但老史既然在拆了,她也不看白不看,打开门缝使劲往外瞧,而且门缝越开越大。正在她轻轻地问:“什么啊?什么啊?”时,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一股强烈的气体冲进了房门,一个什么东西飞到了她的脑门上。老伴抹到了头上的血,便以为自己这下完了,打开门嚷道:“炸死啦!炸死啦!”周围邻居都赶来时才发现,老史的老伴只是额头擦破点皮,而老史呢,由于两只手抓在盒子上,右手被炸断,左手也被炸伤了。

礼品盒爆炸事件震惊了南州社会各界,警方调查了好一段时间,但一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易锋听到这一消息后,进一步看清了腐败分子猖獗而凶恶的面目。他和萧小芳商量了一下,决定搬出这个地方,另租一个僻静的地方去住。

南州市公安局由于没有查出凶手,感到很没面子。不过,他们还是派人加强了对易锋一家的监视和保护,尤其是在易锋新租住房子的楼下,每天都有民警在这里巡视。这使周围的住户都感觉到这里一下子安全了许多。

青云市纪委的司机小蔡告诉易锋,说有次在新太阳大酒店里,有一帮人在喝酒。他们在议论雷边的局势,接着就说到了易锋。有一个人说:“这个姓易的再这么搞下去,我们青云稍有点问题的人都要倒霉了。哥们什么时候非把他干掉不可!”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响应,气焰非常嚣张。

云清市的公安局局长老白是易锋的战友。他听说了易锋的事后,专程赶到青云,对易锋道:“要不要我派一个民警来保护你?有困难就说一声,我手下有的是人!”易锋道:“你是云清的公安局长,我是青云的市民,我的事还是青云警方管吧。”老白道:“还分什么云清啊青云啊的,咱们都是共产党的公安局长,反腐败不是你易锋一个人的事,是全党全国人民的大事啊。你有危险,我应该出一把力才是。”易锋还是一个劲地谢绝了他的好意。老白便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你今后还是要千万小心,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啊。”临走前,老白拿出一根警棍道:“这根警棍就送给你吧,你留在身边,也可以预防万一。”

南州市国家安全局某处处长老耿也是易锋的战友。他也听说了易锋的事,特别是礼品盒爆炸案后,也来到青云,对易锋道:“你今后一定要加倍小心,我在安全部门呆了多年,有一条经验我要告诉你:你今后出门,千万不要有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有些日程上的安排,也要多变化变化,不能让人家算计到你的准确行程。”

易锋的老上级、南州市纪委书记方孚白也来了,在听取了易锋的工作汇报后,语重心长地道:“现在腐败分子很猖獗啊,腐败与反腐败的斗争已经胶着化了,非常激烈啊。你到青云后,在查办案件方面做了许多工作,但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一点,我们上级纪委也是清楚的,是看在眼里的。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处境,现在的形势,可以说是风雨压城城欲摧啊,你一定要时时刻刻小心,时时刻刻注意,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青云市纪委副书记、市监察局局长蓝屏山对方孚白道:“是啊,现在青云的形势,可以说是风起云涌啊!”

方孚白道:“风起云涌是个成语,还有一个成语,叫做风起水涌,可能更准确一些。现在的青云,确实是大风刮起,水波汹涌。这一点,具备海上生活经验的人会体会得更深刻一些!”

易锋道:“是啊,我当过海军,在海上呆的时间比较长,风起云涌的确就是青云现在的形势。不过,也正因为我看惯了风起水涌,惊涛骇浪的场面,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与腐败分子拚一场,为反腐败斗争作点大的贡献吧!”

方孚白笑道:“我倒不希望你作那么大的贡献。我们不仅要学会反腐败,还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在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生命的时候,尽量不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何况,现在腐败势力如此猖獗,反腐败势力还远远不够强大啊。特别是像你易锋这样的纪委书记,我们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啊!”

此后,易锋每逢外出时,便经常带着一根警棍。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易锋觉得自己是太小心了,把腐败分子看得太强大了。于是,他带警棍外出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晚饭后,他和司机小蔡来到青云“外滩”乘凉,想看看青云的夜景。当小蔡走到前面买支棒冰时,易锋的背后突然闪出三个穿黑色T恤的年轻人。这三个人个头矮瘦,但身手非常敏捷,显然是被人派来的、训练有素的打手。

易锋在入伍前曾经在家习过武,而且还拜在当时著名的南拳名师易老先生门下学了好几年。到部队后,他继续练武健身,一身的拳脚功夫让战友们刮目相看。但自从参加工作后,他就渐渐不练了,体质也远不如前了。不过,早年的底子还在,尤其是易老先生一再叮嘱他不到危急关头绝不能用的那几招绝活,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三个打手同时进攻,手段凶狠,每一招都往易锋要害处打。

易锋很快发现,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手段不简单,另两个要差一些。他抓住其中一人的一个破绽,飞起一腿就将他踢进了青云江里。

武功好的那个打手借机发力,往易锋的腿上猛攻。易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身体一转,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体力不支,竟把自己的腿给扭伤了。

两个打手见易锋快不行了,便继续穷追猛打,易锋且战且退,有好几处被打伤了。这时司机小蔡已经赶到,也参加了搏斗。后来,两个民警和一些群众也赶来了,两个打手便仓惶逃窜。当民警在易锋指点下寻找那个落在水里的打手时,发现这个打手也早已逃之夭夭。

萧小芳在医院里看着易锋那只绑着石膏纱布、高高翘着的右腿,眼里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萧小芳与易锋在少年时期就认识,并且还有一段师兄妹间的传奇故事。

南州市下辖的云清市(撤县设市以前叫云清县)与荣嘉县之间以大雁山为界。易锋的家乡就在云清市比邻荣嘉的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山村的名字叫飞雁。而萧小芳的舅舅易老先生呢,则住在荣嘉邻近云清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比飞雁地势平坦开阔一些,人口也多一些,但其实也是个山村,名叫高岩。

萧小芳出生在江西,十一岁时跟随母亲来到父亲的老家荣嘉。但是,父亲仍然在江西,而母亲则下放到荣嘉炼钢厂工作。这时文革已经开始,不计其数的中国人在“革命”的旗帜下开始了背井离乡和妻离子散的生活,而且还不能有半句怨言。萧小芳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离开了父亲。但当时她还是一个无知无识的梦幻少女,她不知道填写梦幻的却是辛酸和劳苦的岁月。母亲没有时间照顾女儿,便将小芳托付给了他哥哥、也就是小芳的舅舅易老先生。

易老先生是高岩村的农民,但是他的一身拳脚使他的名字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出高岩,飞出荣嘉,在南州地区的几个县里享有较高的声望。

易老先生是南州地区的南拳名师,而且精通医学。他沿袭了中国几千年来武术家的传统特点,既通武术,又会医术;既收徒习武,又很讲武德。许多年后,萧小芳夫妇回忆起这位老先生时,还常常发出感叹。在他们的记忆里,易老先生大约就是中国南方历史上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武师了。

萧小芳平时要上学,每到星期天,就和她的表姐一起种田,或者上山砍柴。由于她小时候身体长得瘦弱,舅舅便主动教她练武。每到空闲时间,小芳便和她的表姐表妹们一起,在院子里操练了起来,除了练南拳以外,还练棍、剑、刀、锏等兵器。要是早几百年,说不定小芳将会追随舅舅一家奔杀在疆场,为国杀敌立功了。但此时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中后叶了,解放军用枪炮打败国民党已经十多年了。所以,小芳所学的这些拳术和刀棍术,只能用于强身健体,大不了在别人欺负时偶尔派上用场罢了。况且,由于周围的群众都知道易老先生一家懂拳法,讲武德,一般的人也不会去欺负他们。小芳在学了几年武术后,从没有和别人进行格斗过,但身体还是健壮了起来,加上平时爱劳动,砍柴种田样样干,毛病也就渐渐少了。

易老先生不仅在家里授武,在家里教授的都是自己的子女亲朋,也不过五六人而已。虽然易老先生沿袭了中国传统的武师风范,但他毕竟生活在解放后的中国农村,没有正儿八经地开起武馆,那些想练武艺的年轻人大多手里有活,没有条件脱产练武。所以,易老先生所收的那些徒弟,遍及南州地区各县乡,而传授武艺的方法却并不是徒弟们主动上门,反倒是师傅主动上门教徒弟的。这种教授武艺的方式,倒有点类似于木匠篾匠箍桶匠上门揽活,挨家挨户地做手艺。与之不同的是,手工匠们上门揽活是没有固定目标的,收费却有一个大致的标准。而易老先生上门授艺却有着固定的目标,比如某村里有几个想习武的年轻人,拜了他做师傅,练了一些基本功,就按师傅教的把式早晚地在家里练,练了一段时间后,师傅又上门来手把手地教上一回,有不对的地方,再当面指正。接着,又教一些新的功法套路。至于费用,也是没有固家标准的,徒弟们家里条件好的就多给点,条件差的就少给点,不给也没关系,反正见面叫一声师傅,也让易老先生听了挺舒坦的。

易老先生的这种上门授课的方式,使萧小芳很早就认识了一个叫易锋的年轻人。

易锋当时就住在离高岩村不远的飞雁村,飞雁与高岩分属于云清和荣嘉两个县,但其实路途相隔并不远,只要翻过大雁山即可。易锋与易老先生都姓易,说起来,他们还是远房的本家。云清和荣嘉本来就相邻,这两县里姓易的不少,要论起来,自然都是同祖同宗。易锋在高高的飞雁村里,早就听说自己的一个远房本家是个武师,精通南拳,很想有机会拜他为师。在他的多次请求下,他父亲烦不过他,只好带着儿子前往高岩,拜了师傅。从此,易老先生门下就多了一位本家徒弟。不过,由于易锋家境贫寒,从没有交过什么学费,大不了,就是过年过节上门时,给易老先生送上几个鸡蛋,杀猪时割上两斤肉什么的,也算是尽了一个徒弟的孝心。

易锋上门拜师那段,萧小芳没有亲眼看见,那时候他还在江西,没有到舅舅家来。后来她跟着表姐表妹们一起练武时,常听她们说起附近的飞雁村还有一个师兄,舅舅每次出门经过那里,都要当面去指点一番。于是就充满了好奇,很想有机会跟随舅舅出去看看师兄,同时也长长见识。

小芳怕舅舅批评,便想了个主意,怂恿表姐和表妹去做舅舅的思想工作。舅舅一高兴,就在农闲时节,带上自己的女儿上门授课。小芳在一旁“舅舅,舅舅”地叫个不停,舅舅没办法,她们表姐妹几个平时都在一块干活一块玩地,出门带上女儿不带上外甥女也不行,于是就带上她们几个一块嘻嘻哈哈地翻山越岭出门授艺。

到了飞雁村,小芳就看到了那个叫易锋的年轻人。这个人虽说是山里人,长得却文文气气的,像个读书人。但是,他的眉毛上像是长着一片刀锋,嘴角也像是长着与众不同的棱角,看起来又是个颇有性格的人。加上他沉默寡言,练起武来哈哈有声,像是个充满威严的男子汉。

说起来可能没有相信,当时易锋的家住的并不是泥墙红瓦的房子,而是用木板支撑,用芒杆覆盖的茅草屋。小芳的好奇心使她的一双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东西。她注意到,易锋睡的床铺也是她所第一次看到的,让人觉得特别新鲜。在他们家用一排排木棍铺起来的楼上,放着一只谷柜,每年夏天收割并晒干了稻谷后,便将稻谷存放在这只谷柜里。当然,这只谷柜里的粮食总是提前吃完,平时也只能用玉米和蕃薯做当家粮了。这只一年四季大多空空的谷柜,放在楼上干什么呢?除了偶尔存粮外,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用来当床睡。谷柜是家里所有的家具用品中最宽敞最平坦的了,只要在上面铺层稻草,放上草席,就是一张很好的床铺了。春秋天只要盖一床棉被即可,冬天实在冷得不行,就在上面再加盖一件蓑衣。当然,到了夏天的话,那就什么都用不着了,光着膀子睡在光溜溜的谷柜上,那真是一种享受呢。

在易锋睡的这只谷柜的旁边,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些从松树上砍下来的松明油。大约是没有煤油时用的。在桌子上还放着一些教课书和一些课外书。在这些书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学习心得。看来,他是个用心读书的人,也难怪他的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斯文气了。小芳还注意到,每次跟随舅舅到易锋家里时,都看到他坐在某个角落里专心看书,见客人到了,才站起来招呼。那个时候,“文革”这个词语使得城市和乡村的青年都荒废了读书,特别是到了批林批孔时,学校干脆都放假了。呆在家里的农村青年,不是忙于农活,就是外出赌博。云清和荣嘉交界处的农村一向好赌,农民们一闲下来就赌,而且越穷越赌,赌得天昏地暗,赌得忘了自己的穷,忘了自己的苦,忘了自己的痛,忘了天地间还有自己这样平凡的人类。

面对着好赌的民风,易锋却似乎真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后来小芳常想,难怪易锋这个人要做纪委书记,长年与腐败分子作斗争,这个人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搞纪检,搞反腐败,还真是他的天性。仿佛是老天爷专门派他来与腐恶作斗似的,要不他怎么从小就与坏风气不沾边呢。

在后来的几年里,小芳跟随舅舅数次来过飞雁村。当然,他们并不是专程来看易锋的。由于易老先生在云清各乡村收了不少徒弟,而从荣嘉到云清,可以说飞雁是个必经之地。易老先生便按照徒弟们的地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走去,一个徒弟一个徒弟地教过去。每次经过飞雁村里,易老先生都要对好学的易锋进行一番悉心指点,而萧小芳呢,对易锋便又多了解了一次。在她的印象里,易锋是年轻人当中最正派、最好学的一位。

在易锋家的茅屋前面,就是一座大山。在茅屋与大山之间,唯一的就是一条蜿蜒的山路。年轻的易锋有空便独自跑到那条山路上练武,在一阵阵地哈哈声中练得浑身是汗,休息时,就拿起课本看书,在书本里寻找他理想中的世界。

除了师傅上门授课外,易锋也主动到师傅家里来学艺过。逢年过节,徒弟是要到师傅家里来拜见一下的,易锋与易老先生家住得比较近,而且又带点亲,相互走动的理由就更充分一点。后来易锋到高岩村来也要办点事,每次来时,也总要到易老先生家里看看,送上点土特产。同时,也当面向师傅讨教一番。小芳有时和表姐妹们上山砍柴去没见着,有时正巧在家里,也就又与易锋碰面了。不过,那时候的易锋的确话不多,和小芳见了也只是点个头而已,双方并没有太多的交谈。加上都是青年男女了,也不太好意思说什么。

十七岁那年,易锋戴上了光荣花,在大队干部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离开了家乡,到部队参军,从此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这样,易锋在易老先生指点下操练武艺的镜头就在小芳的视线中长久消失了。后来,小芳又听舅舅说易锋在部队进步很快,入了党,提了干,几年后又进了军校,算是个大学生了。

文革即将结束时,形势有所改变,小芳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勤于练武,不仅练南拳,还练刀、剑、棍、锏等兵器,不仅跟舅舅学,还偷偷地拿出舅舅的一些武术书籍,跟着书上写的招术进行练习。于是,她的功法提高很快,并且远远地超过了舅舅的几个亲生女儿。小芳是个好强的姑娘,除了练武,她还用心看书学习,易锋在煤油灯下看书的场景深深地感染了她。她也决心要做个有文化的人,这在那个年代里,是非常难得的。在看书背书的同时,她还学习琴棋书画,尤其练得一手好字,每年过年时,邻居们都热情地叫她去帮助写春联。

小芳在同龄人中是比较突出的,当时学校缺乏人才,正在到处物色教师。在舅舅的极力推荐下,她来到一所小学任代课教师,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不久,又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小芳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有空就看书做习题,“大学生”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梦想。她要拚搏,要奋斗,要通过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邓小平执政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通过恢复高考选拔人才,使全中国无数的年轻人重新燃起自己的梦想,明确了奋斗的目标。但是,刚刚开始恢复高考的那几年,并不像后来那样公正,真正公开公正的高考,其实也有几年的磨合期。

萧小芳并不是一个走运的人。第一年参加高考,她得了三百八的高分。然而,她并没有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令她气愤的是,后来她得知有的人仅仅考了一百多分却已经上了大学,成为当是国人称颂的“天之骄子”。可能连邓小平他老人家也不知道的是,在这种以公正的名义掩盖下的不公正,那几年屈杀了多少天下英才!多少青年学子因为家庭成份或其他一些原因受到了排挤打压,令他们无颜出门,整日在家里扼腕长叹!

萧小芳没能上大学,倒不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那时,荣嘉县里派性非常严重,经常是一派压倒另一派。提拔干部是这样,推荐上大学包括后来审查上了高考分数线的青年也是这样。符合当权派利益的上,不符合的就下。萧小芳就成了荣嘉县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之一。

在后来的几年里,萧小芳虽然没有因此死心,她还是不停地复习功课,准备一年接一年地考,直到考进大学为止。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因为年龄等方面的原因,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甚至,连这个代课老师的位置,也已经产生了动摇。她对荣嘉这个地方终于失望了,在南州一位老师的介绍下,她来到南州一家电器厂担任质检员。

这时,她舅舅易老先生考虑到她年纪不小了,担心起她的婚事来。在他的众多弟子中,最忠厚正派、最有出息,也最被他看好的,当然就是易锋了。于是,他便给易锋和小芳之间抛了一根“红线”,帮他们撮合了起来。

易锋与萧小芳这对师兄妹,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经过师傅这么一点破,两人便都回想起当初见面时的种种印象和感受,双方都对对方比较满意。从此,两人开始了鸿雁传书,通过书信交流思想和感情,畅谈理想和未来。

小芳是个不服输的人,非常要强。她一方面刻苦钻研电器业务,渐渐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两年后就成为这家企业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与此同时,他还积极参加自学考试,成为我国第一批通过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的人。

婚礼是在部队举行的,接着易锋将有婚假,他们回到老家后,又按家乡的风俗举行了婚礼,摆了喜酒。

从部队回到老家的那段时间,小芳记得非常清楚。在她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他们一同从部队往家乡走,由于已经是蜜月,便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旅行结婚。

在云清的轮船码头上,夫妇俩看到很多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这种场景,对于小芳来说,已经有点司空见惯。可易锋看了却觉得很伤感。只要碰到有人向他伸手,他都是五毛一块地给,把身上的零钱都快用光了。

小芳道:“易锋,你见人就给怎么行?等回儿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怎么办?”

易锋紧锁着双眉,道:“我们在部队里听说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好起来了,都很高兴。可是我这次回来一看,发现穷人还是很多,你看,每次上下码头,都有这么多要饭的。这说明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做得还很不够,我们共产党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任务还很重哩。”

小芳笑道:“没想到你这个人还真有点忧国忧民。”

易锋道:“我也是个共产党员,我也有责任哩。我们国家解放已经三十年了,现在还是这么落后,这么贫困,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感到内疚,感到惭愧呀!”

小芳见他这么认真,心想:“这个人真是正派,到部队这么多年了,脾气还是没改,还像当年在飞雁村一样,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正气。嫁给这种人没错,他不会干坏事。不过,也不能让太正得过头,还得好好劝劝他。”于是,小芳耐心地道:“你说得也对。不过,我告诉你,社会上和部队里是有区别的。部队里比较正统,你们受的教育也很正统。可社会上不一样,社会上复杂多了,有些情况和书本上写的,领导在会上讲的是完全不同的。就拿这些乞丐来说吧,有的确实是家里困难,没得吃才上街的。可是另外呢,还有的则是由于好吃懒做,你看有的人,还是三四十岁,身强体壮的,也穿着破衣服、拿着破碗要饭,这不是好吃懒做吗?我听说啊,有的人嫌干活太累,而且赚钱太少,便干脆去要饭,因为要饭赚钱来得轻松,来得快呀!”

易锋笑了,道:“那你干嘛不去要饭?”

小芳打了他一拳,道:“你才要饭哩!我们不缺腿不少胳膊的,为什么要去要饭?做人要做一个体面的人,赚钱要赚体面的钱,这才是做人应有的原则。”

易锋瞪大眼睛道:“对对对,你这几句话说得有哲理,我服!”

小芳笑道:“所以啊,我劝你今后别没头没脑地乱发感慨,见到要饭的就给钱。人家可不从心里谢你,你给了人家钱啊,人家还笑你傻呢!”

易锋道:“过分了啊,这话就过分了。不管人家是真要饭的还是假要饭的,只要我给钱,他一定谢我。”

小芳见易锋那么认真,也懒得和他再争了。他一直觉得,易锋就是这么个认真的人。

现在,一晃就是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个脾气,还是这么爱较真。为了搞纪检,为了反腐败,他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家属和孩子。

易锋是个善良的人,对于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他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的道理。小时候,他要走五里山路,到附近的村庄去上学。母亲早上就给他做好饭菜,装在一个不老罐里。中午饭菜冷了,他就常在一个大伯家里热一热。这个大伯年轻时就与易锋的父母亲认识,父母亲就介绍易锋去找那位大伯帮帮忙。大伯很关心他,不仅帮他热饭菜,还常招呼他到桌子上吃饭。但易锋是个守规矩的人,他自己已经带了饭菜了,他是不喜欢揩人家的油的,所以每次总是谢绝了大伯的好意。然而,大伯一家对他的热情使他终生难忘。后来他每次从部队里回家探亲,总要到大伯家里去看看,给他们送上一份礼品。

飞雁村还有一位阿笨叔,是个单身。这人的脑子有些痴癫,做事总爱自顾自,与人家格格不入。到了四十多岁了,还讨不到老婆,而且他自己根本就不想讨老婆,家里的长辈亲朋们急得要命,四处帮他介绍,要他就是不买账,还是孑然一身,过着自由自在地生活。大家就瞧不起阿笨,觉得阿笨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大人们都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阿笨,可易锋偏不,他在与阿笨接触了之后,觉得阿笨并不笨,他不讨老婆也有自己的道理,也是自己做人的准则,所谓自得其乐嘛。易锋就与阿笨成了忘年交,在没有东西吃的年月里,阿笨常拿出一块熟地瓜,或者半块玉米饼之类的美食接济易锋,从而更让易锋觉得阿笨叔的好处。后来易锋做了军官,有了出息,他也没有忘记这位阿笨叔。阿笨已经渐渐老了,不能干活了,易锋就拿出钱来接济他,有好几回,都让阿笨感激涕零地,一遍遍地说易锋有良心。易锋到了地方上工作后,对许多亲朋求他办的事都没有办,但他却破天荒地主动帮助阿笨叔落实了政策,联系了当地民政部门对孤寡老人阿笨每月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助。能够享受这一优惠政策,虽然是符合国家政策的,但在飞雁村里却是从没听说过的。大家都说易锋做了一件大好事,也夸阿笨有福气,当年交了易锋这么个小朋友。

易锋的善良厚道,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薪水中很大的一部分都用于接济贫困的群众。有的是他早年熟悉的,有的则是他参加工作以后才认识的。这也是易锋为什么身为青云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至今仍然比较清贫的原因之一。同时,他又是个孝子,自己的工资中有四分之一都寄给了父母养老。现在很多年轻人,包括在外地参加工作的,不仅不给父母寄钱,还要靠父母补贴些钱讨老婆、买房子,这和易锋比起来,完全是一进一出,两种活法。加上易锋不贪不占,揩了点公家的油马上拿出钱来结算清楚。像他这样当干部,要想富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日子过得清苦还不算,他这人做官爱顶真,爱得罪人,在当今的社会里不吃香,最后影响的还是他自己的前途。那年他还是南州市纪委的纪检一室主任,委里面有一个常委调出去了,大家都说易锋是最佳的候补人选。组织部来人进行了测评,票数也是他最高。可是,后来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易锋这个人有些脾气,在对违纪干部的处理问题上,有些牛,不太听领导的话。这话其实也不假。有一次,易锋带人查了一个副县长的经济问题。这个副县长收受贿赂一万多块钱,证据也非常充分,可市里的领导却到纪委来说情,说这人贡献大,要纪委手下留情。纪委书记碍于情面,准备对这个副县长从轻处分,给一个免予处分,也就是不是处分的处分。易锋听说后很生气,他再三去找书记论理,要求给这名副县长以开除党籍的处分。书记说有人来说情。易锋却说:“他越是来说情,越是说明他不对,越是应该开除党籍。如果有的人收了一万要开除党籍,有的人收了一万却不开除,今后还怎么执行纪律?以后我们查案还怎么服人?”易锋说得很激动,可纪委书记还是把他批评了一番,最后对这个副县长还是不了了之。这种事情来了几次,领导对易锋就有了看法,市里的领导包括组织部门的领导也一样,他们看重的不是坚持原则的人,而是听话的干部。特别是欧阳春造假文凭的事,又与领导冲撞了一次,使易锋的牛脾气“名声”大震,但前途也因此受损。除了这次提拔常委失败以外,还有一次单位里推荐他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纪委书记,可公安局的领导对他也有想法,和组织部的人一商量,这事又完了。有些要好的朋友常劝易锋,要他把脾气改一改,该忍的时候忍一忍,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办,这个世道就这样,听之任之没有坏处。可易锋就是改了不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朋友们都说,要是易锋脾气好一点的话,对领导顺从一点的话,现在早就是南州市某局的局长了,或者是某个县的县委书记了。哪还会混到今天,还是一个县级市的纪委书记,背着一柄斧头整天砍来砍去的,到处得罪人,整天在背后让人骂呢。

不仅易锋的前途受影响,连小芳的前途也受影响。小芳现在是南州市建设局的一个副处长,说是副处,其实就是一个副科级。凭他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水平,她早就该提处长了。单位里的测评都不错,组织部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可是,由于建设局的一名副局长曾经被易锋查过,就连那个一把手,也曾被易锋查的案子牵连到一次,亏得他手段高明,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把自己的事推得一干二净。否则他这个局长也玩完了。于是,每次有人提出要给萧小芳转个正,干个某处处长时,局党委讨论总是通不过。这里面的原因,只有萧小芳夫妇自己清楚。为了让易锋干好这个纪检干部,萧小芳把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赔上了。

前段时间是孩子被打,大门被烧,对面的邻居遭殃,这回,易锋他自己又受到追杀。要不是司机小蔡帮了一把,要不是民警和群众及时赶到,恐怕就不是单单腿扭伤的事了,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呢。

易锋躺在床上睡着了,也许他已经入了梦,正在梦里和腐败分子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

可萧小芳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觉得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嫁了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可同时也是嫁给了一个动荡不安的职业,嫁给了一个永远不会发大财做高官的斗士。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嫁给了一把刀,嫁给了一杆枪。刀和枪是威武的,代表着正义与光明,但它注定要与硝烟与烈焰为伍,与危险与惊恐相伴。

易锋咳嗽了一声。她擦了擦眼睛,决不能让易锋看到自己在流泪。她知道,易锋喜欢自己的女人是个坚强的人,并且始终尊重他的职业与事业。

46

太阳还是去年的那轮太阳,但今年的太阳比去年还要炽热,还要烫人。

青云的天空越来越闷,有时天空阴沉沉的,但仍然是热浪滚滚,并不比太阳在时轻松。大地上仿佛大棚蔬菜上面覆盖上了一层塑料薄膜,令人窒息得快要发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南面刮过来了阵狂风。正当人们准备欢呼时,大家发现人没有发疯,海面上吹来的风已经发疯了。狂风一阵连着一阵,几乎要把树木和人都吹上天空。

大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一些杂物都被风吹乱了。

忽然,天空中响起一阵炸裂的声音。人们抬起头来,发现天空黑漆漆地,随着一声爆炸,天空的肚子中间亮出一道白光和一道闪电,像是谁在那里安放了核武器,终于将天空炸裂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炸裂的声音并没有消失。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白光一道接着一道,天空像一只垂死的狮子,不时发出阵阵凄惨的狂叫。

“今年年辰不好。”一位老农在一个亭子里对众人道:“我长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看到过老天爷这么可怕。青云的灾难要降临了!”

众人都在嘲笑老农,有个中学生刚学会一个成语,便说了一句:“杞人忧天”。

刚说完,天空就飘下了雨丝,如同农家做的粉丝,丝丝软软地,一缕一缕从高空中落下,落在一些行人的脸上,有人开始欢呼。

这种欢呼声是不长久的。因为,这种软绵绵的粉丝很快就被一些又粗又壮的雨点取代了,它们来得那么快,那么迅速,那么粗暴,配合着天空中不断出现的闪电雷鸣,雨点们仿佛一排排的子弹在向大地扫射,同时,远处还有一阵阵的枪炮声,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

在惊恐的目光中,有人说:“人类的末日来临了!”

这时没有人嘲笑他了,也没有人注意他了。大家在考虑着如何逃脱这个地方,如何尽快回到自己家里。大家似乎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显然是不安全的,说不定雷公公就会怒气冲冲地把斧头劈将过来,闪电娘娘抛下两条彩练般的物件,将某人的性命勾了去。到那时,家人连个尸首都找不到,那才是真正可怕哩。

在暴雨中,人们狂奔着回家。回到家里,他们觉得是幸运的,因为接下来暴雨并没有丝毫温柔下来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雨声显得那样的狂暴,那样的愤怒,仿佛对大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暴雨接连下了五六天,青云就已经不行了。虽然接下来天空里仍然飘起了粉丝般的细雨,但雨丝细下去也不管用了,山谷里的雨水在不停地往低洼处冲,青云江成了一条黄色的巨龙,不停地席卷着河道两道的农田庄稼。东南面的海水也在往陆地上蔓延,地势低的农田和村庄已经被海水淹没。

青云电视台滚动播出灾情报道:“受热带风暴倒潮影响,我市中西部山区普降百年未遇的特大暴雨,降雨量达170毫米以上,有的乡镇达262和264毫米。大暴雨酿成山洪大暴发,致使中西部山区50余座水库溢洪道普遍出水,4个片区50余万人受灾,其中16万人被洪水围困,一些老年人因灾情严重而死亡。部分乡镇交通、通讯全部中断,水位最深处达5.8米。灾区干部群众在当地党委、政府领导下,正全力以赴抢险救灾。”

另外还有最新消息:“昨天下午,市委书记黄伯昌、市长叶逢秋深入山溪灾区了解灾民安置和生产自救情况。山溪村两处山体存在严重滑坡隐患,黄伯昌对此高度重视,亲临现场检查,并责仅当地党委政府及时做好抗洪抢险工作。”

青云市委书记黄伯昌向青云人民发表电视讲话,要求“青云人民紧紧团结起来,克服一切困难。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要在抗洪斗争中发挥先锋模范作用,组织和带领广大人民群众进行抗洪,要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牺牲个人的利益。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广大人民群众团结一致,顽强拚搏,克服困难,努力夺取抗洪斗争的伟大胜利!”

随着水位的升高,水势的漫延,青云境内的部分居民开始搬迁,有的被洪水吞噬了生命,当然,在有关部门和武警部队的帮助下,绝大部分灾民都及时脱离了危险,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这段时间,灾区群众全力抗洪救灾或者全力保护自身的安全,而青云一百二十万百姓中的大部分,都安安稳稳地躲在家里,他们不敢出门,便只好面对着电视。除了看中央台和部分省市的卫视节目外,就是每天晚上六点四十分收看青云电视台的新闻节目。

在青云新闻节目里,青云人民目睹了市委书记黄伯昌带领有关部门负责人指挥抗洪的壮举。

在涛涛洪水中,黄伯昌坚定地站在冲锋舟上,视察着青云灾区。他的双眉紧锁,看到百姓受灾,他的心里如同刀割。

在洪水围困的一株大槐树上,坐着一位头发散乱的小女孩,正在抹着眼睛哭泣。黄伯昌坐着冲锋舟亲自把她抱了下来。

黄伯昌把小女孩送到她母亲怀里时,这位农村妇女忽然跪倒在地,对黄伯昌拜谢道:“谢谢共产党,谢谢黄书记!”小女孩的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站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爷爷则竖起大拇指,对黄伯昌道:“好人哪!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好啊!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黄伯昌高兴地笑了,老人家握着他的手还在感谢,说:“像你这样的干部,当得越大越好,你当得大,是我们老百姓的福气啊!”

电视机前,一位中学教师道:“现在看来,黄伯昌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嘛。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洪水中救人,很得民心哪。”

青云日报的头版上,每天都出现黄伯昌抗洪讲话或者到各地检查抗洪的镜头。特别是那个小女孩,被黄伯昌从树上抱下来的那张照片,被放大后刊登在头版显要位置,很快,这个小女孩也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叫李幸。大家觉得,李幸的名字取得好,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孩。

由于青云市委市政府指挥得力,各项措施及时到位,在这次洪水中虽有一些伤亡,但损失已经降低到了最小程度。青云抗洪工作得到了南州市领导的表扬,南州市领导对青云抗洪工作肯定的讲话,也频繁地出现在青云日报、青云电视台甚至南州市的有关媒体上。

青云市机关干部们觉得,黄伯昌的确有能力,他能够化险为夷,变坏事为好事,变灾难为资本,几乎具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之功,令青云市的各级领导和普通干部们赞叹不已。他们觉得,大概黄伯昌高升的时机已经不会长久了。

洪水刚刚送走,两个瘟神在青云降临。

一辆从福建开来的大巴士,在驶过青云江大桥时忽然撞破栏杆,一头栽进青云江里。车上三十五名乘客,死了二十一名,重伤十四名。

市委书记黄伯昌赶到现场,责成有关部门组织人力及时进行抢救。可以说,如果抢求不及时话,另十四名也很可能性命难保。因此,舆论对青云市各有关部门当然也包括对市委书记黄伯昌表示了敬意。

这件事刚刚完了没几天,一起更骇人的事故又与青云搭上了边。

不过,这次对于青云的损失倒并不大,只不过这件事又出在青云,又让黄伯昌狠狠地露了一番脸。

一架图-154大型客机从南州机场起飞,在经过青云时,突然从空中跌落,青云江边的稻田里顿时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飞机上的零部件散落在地。最惨的是,机上五十八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青云市委书记黄伯昌接到报告后,二十分钟后即赶到出事现场。他极其沉着地指挥着,要求各有关部门采取措施保护好现场,同时准备做好医疗、卫生、食品等各项服务工作。

黄伯昌的照片及简要的讲话内容通过新华社发向全国各新闻媒体,他对飞机失事件的重视、对遇难者所给予的人道主义援助,以及通过这件事所表现出的同情心和领导才能,使他的知名度再一次向上攀升。那一天,全国关心时事的百姓,几乎都知道了中国有架图-154在经济发达的青云市出了事,这个市一个叫做黄伯昌的市委书记采取了一些人道主义的行动,受到了社会的好评。

在这两件大事中,市长叶逢秋也不甘示弱。他总是恰如其分地站在市委书记黄伯昌身边,严肃的时候扶一扶眼镜,高兴地时候就露出一排前倾的牙齿微笑着。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比黄伯昌激进,不能抢了他的镜头,同时也要表现出一定的姿态和风范,让民众们知道一旦黄伯昌高升后,他叶逢秋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接班人。

这段时间里,唯一抛开了青云风风雨雨的,就是副市长郑汤楷了。

那天他跟着南州市纪委的办案人员坐上了轿车,就被带到了这里。他几乎都没看清这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这里有一个简洁的招待所,在办案人员的看管下,他面对着白色的墙壁,和两扇几乎永远关着的窗户,一天接一天地思考问题,写交待材料。外面天晴过了,风刮过了,雨下过了。可是,这些风声和雨声与他已经不相干了。他的任务就是如何对付纪委的办案人员,如何想方设法地躲过这一劫。

然而,这一劫看来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南州市纪委的办案人员已经掌握了他收受贿赂的部分证据,他一直想探听探听虚实,想摸清他们的底,究竟哪些事情已经被掌握了,哪些事情还没被掌握。他想,已经掌握的事情是逃不过去的,只能早点交待了事,至于那些还没被掌握的事,能够不讲最好是别讲。因为,自己为官这么多年,权钱交易的事就像是逢场作戏,就像是睡觉之前张开嘴巴打个哈哈,实在是司空见惯,实在是过于平常了。要是把这些事情一笔笔都交待清楚,不要说他不想交待,就是想,也没这么好的记忆力了。

可是,纪委的人再三做他的工作,把那些常用惯用的思想工作手法,都一古脑儿地用在他郑汤楷身上来了。今天这个谈,明天那个谈。今天写这份材料,明天写那份材料。今天说写得不深刻,明天说写得太肤浅。直把他整得天错地暗,不知今日是何日,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知道,他的问题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骆财生送他的那些钱,是明摆着的事,纪委当然是全部掌握了,他是一个子儿也逃脱不掉的。但是,除此之外呢,这些天他也仔细想了。除此之外的大部分经济问题,都与太爷任厚根有关。任厚根这个人,迟早要出事,他早就有预感。即便他今天不交待,将来任厚根被关进来了,也会交待出他的事的。至于其他人送的钱,有的还是比较隐蔽的,不说纪委也不一定会知道。因为这些人大多是机关干部,他们也有一定的身份,有一定的素质,为了保全自身,他们即便被关进来,也未必会交待问题,更不会牵扯到他郑汤楷。

想来想去,太爷任厚根的事还是该好好想了想,该从哪头说起呢?

郑汤楷和他认识已经有好多年了。那时,他听说这个人会跟踪盯梢,善于抓人把柄。谁与他作对谁就要倒霉。同时,听说这个人与市领导的关系出奇地好,便一心想与他搞好关系。那时,郑汤楷还是市经委的主任。他常到任厚根开的饭店里去吃饭,对任厚根自然也另眼相看。任厚根呢,对郑汤楷的印象也是挺好的。因为那时的任厚根还没有后来这么火,有的人当面不怎么他,背后却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很让任厚根生气,只要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就要千方百计地将对方整一番,直到对方讨饶为止。而郑汤楷这个要却有些与众不同。他对身为南盛村农民的任厚根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表现出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风度和雅量。

任厚根也有意要与郑汤楷搞好关系,经常到包厢里来敬酒,与他拉扯拉扯关系。说实在,他与郑汤楷搞好关系,并没有采取跟踪盯梢的手段,这一招从来就没有派上过用场。对于郑汤楷来说,他的这一招顶多不过起些威慑作用罢了。

开始,任厚根提出了揽一些工程的事,郑汤楷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他觉得这个人很有开发潜力,便加紧了进攻步伐。任厚根并不懂工程,但建设工程油水多,这是傻瓜都知道的事。一幢楼通常都是几百万上千万的,按照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润计算,随便搞搞也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只要能够揽到这个活就是本事,懂不懂工程建设根本不重要。那些包工头整天就是拎着个黑皮包找领导,到处公关,就是苦于揽不到工程。因为,现在的领导胆子越来越小了,包工头揽活时送钱,被关进去时开口咬人的事已经是尽人皆知了,一些领导听到包工头这个词都有些害怕了,他们不敢收钱,包工头想送钱都送不进去,找不到门。这个时候,太爷任厚根就发挥了他独特的作用。一是因为他不是包工头,他只不过是替包工头们揽活的掮客而已;二是因为他与市领导关系热乎,万一出事,市领导肯定会出面保他,只要把任厚根保住,与他有关联的人保准也不会有事。因此,郑汤楷看好任厚根的势头,很乐意与他交朋友,对于他提出揽工程的事,也是非常愿意帮忙。

在郑汤楷的介绍下,任厚根先后揽到了经委下属两家小企业的厂房改造工程,发了一笔小财。而郑汤楷呢,对于任厚根送上来的红包总是客客气气地谢绝。不过,后来任厚根也摸到郑汤楷的脾气了,他不肯几千几万地收,但是,对于高档礼品还是十分愿意收下的,另外,每次过年过节,对于五百八百的礼节,他也收得比较爽快。任厚根是个聪明的人,他便到郑汤楷家里跑得更勤了,中国人讲究多,节日也多,一年下来,任厚根塞给郑汤楷的钱数目也不少了。任厚根知道,钱要大家赚,大家花,一个人独吞是要消化不良的。于是,他总是把拿到的好处分出相当的一部分来送给郑汤楷,至于他如何送,郑汤楷如何收,这只不过是个方式方法问题罢了。

任厚根与郑汤楷的关系越来越好,成了铁杆兄弟。任厚根给了郑汤楷不少钱,但郑汤楷并没有主动要,任厚根便觉得郑汤楷这个人素质不错,便有心要好好栽培他一番。那年市里换届选举,市委书记祈成富征求他的意见,要他对青云市的中层干部评一评,看哪些干部比较能干,比较听话,能够和“市委保持一致”。任厚根便说:“中层干部里面,最能干的就是经委主任郑汤楷了,他在经委主持工作这些年来,办了不少事,青云这几年经济发展这么快,他也是有功劳的,对提高市委的威望也是起到重要作用的。而且,这个人对市委的意见是绝对服从,对祈书记也是非常尊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话,如果让这个人当副市长,市领导班子将会更加团结,更加有聚聚力和战斗力,更加有利于青云今后工作的开展。”

祈成富对任厚根的这番话非常赞同,因为,他对郑汤楷的印象本来就不错,经过民间知名人士任厚根这么一评,他就更放心了。果然,不久以后郑汤楷就被人大选举为青云市的副市长,主管青云的工交企业。

郑汤楷当上副市长后,听说任厚根帮他出了不少力,从此就与任厚根的关系更贴近了。任厚根呢,有什么事就找郑汤楷说,特别是揽工程的事,只要任厚根来找他,他就帮助写条子、打电话,在分管工业的副市长的关照下,那些年全市不少企业的厂房改造和企业宿舍楼建设工程,都被任厚根揽了下来,然后再转手给建筑企业,从中领取了高额的回扣。

以前那几次,他究竟帮助任厚根搞了多少次工程,自己又从任厚根手里转手拿到了多少好处,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要说清楚,只有最近而且是数目最大的一次了,那就是青云第二农贸市场大楼的事。

青云城市建设步伐越来越快,农贸市场也已经越来越不适应城市建设和居民生活的要求了。城东有一个最大的农贸市场,叫做青云农贸市场,但城西那边太远,到这里买菜不方便。虽然城西也有几个小农贸市场,但地点太分散,人大代表开会时提议,城西要建一个上规模的农贸市场,就叫做青云第二农贸市场吧。

第二农贸市场资金已经到位,工程也准备开工。可是,现在工程建设不比以前,上了五十万就要到市招投标办公室报道,参加公开招标。如果公开招标的话,中标的企业可能是建设方不熟悉的企业,甚至可能完全是个陌生的面孔。那么,建设方的领导还有什么利益可图?这个招投标办公室早就成立了,但约束力不强,各部门仍旧我行我素,想招标就招标,不招标就不招标。但是,后来在上级纪委、监察局的统一要求下,越来越具有强制性。如果工程项目不公开招标,就要按有关法律法规进行查处,建设方的负责人还要受到党纪政纪处分。这一招可就厉害了。建设单位只得规规矩矩地到招标办报道,按照招标程序向全市甚至是市内市外的建筑企业进行公开招标。

这一招伤害的不仅仅是建设方领导的利益,最重要的是太爷任厚根的利益可就损失大了。他忙去找副市长郑汤楷,找后来的市委书记黄伯昌。在他们的指使下,建设局局长给招标办下了口令,要求他们对招标行为进一步“规范”,尤其要保护市内企业的“合法权益”。招标办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要求市外建筑企业出高价购买“席位费”,吓跑了不少外地的建筑企业。第二步是修改招标方案,扩大了评标议标的范围,增强了人为定中标单位的弹性空间。这样一来,在招投标大旗下,青云市仍旧干的是私下定标的勾当,特别是太爷任厚根,奔走于建筑企业与建设单位之间,大把大把地拿走了回扣,又大大方方地向有关领导送上回扣的回扣。

因此,第二农贸市场的造价虽然达到两千多万,按规定必须严格进行招投标,议标是绝对不行的。但是,在任厚根和郑汤楷的努力下,这个工程只是开了一个形式主义的招标会,最后中标的,还是任厚根“钦定”的那家建筑企业。为此,任厚根拿到了三百万元的中介费。不过,由于农贸市场的资金是分期到位的,任厚根的中介费也是由建筑企业分期支付。而任厚根在拿到这三百万元之后,分两次给了郑汤楷共一百万块钱。本来,郑汤楷是不会收这么多钱的。可他与任厚根的交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收任厚根的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收少是收,收多也是收,反正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出过什么事。再不多收点的话,将来退了位还不要狠狠地进行一番自我批评,还不要狠狠地骂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当时收钱收得爽,可这笔钱真是要他的命哪!一百万,一百万哪!都够得上枪毙了,究竟要不要说呢?不说的话,纪委可能不会知道,但长期拖下去,纪委会不会知道呢?自己不主动说,等任厚根主动交待了,那自己就显得被动了。纪委说那是要从重处分的。可是,如果自己主动交待了,那么大的数目,会不会被判刑呢?要判的话,究竟会被判几年,是枪毙还是无期,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呢?以前搞的都是经济工作,这法律上的事近年来是大大疏忽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是怎么犯下的,中国的法律是怎么定下的,怎么不知不觉就犯了罪了呢?

“如果你主动交待了纪委暂时还不掌握的问题,那就属于自首性质,处理的时候将会从宽的。即便到了司法机关,我们也会建议他们轻判的。”办案人员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工作一步步做到了他的心里。

甚至,他还没有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你不要担心你交待的问题会牵涉到更多的人。现在青云的问题正在一点一点地暴露,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如果你不主动交待,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找你的,到时候我们将无法建议司法机关对你轻判了。因为,青云的问题就像是一根链条,互相之间被串在了一起,只要我们抓到了其中的一个环,整根链条也就被抓起来了。你虽然是个副市长,但你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环而已。”

郑汤楷听了这些话,忽然觉得害怕了起来。纪委干部说话水平高,这话真是说中了青云问题的要害啊!

他认真想了想,道:“好吧,我主动向你们交待问题。从哪说起呢?其实,我的问题都和任厚根有关。任厚根是我们青云的太爷,他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