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台上的易锋与台下与会者们脸上的表情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反差。他把脸歪了歪,脸上的肌肉又绷紧了些。眼前黑压压的几百号人,看起来不像是在参加青云市反腐败斗争暨纪检监察工作会议,而是在开一个座谈会,甚至是一个联欢会。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用手遮嘴而笑,还有的则不停地打手机,根本没给他这位新上任的青云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留一点面子。
易锋偏偏是个要面子的人。现在,青云市委副书记吴桐正在传达上级关于反腐败斗争的指示精神,接下去他自己还要作一个纪检监察工作报告。他担心自己的发言将在这个初次露面的重要会议上成为蚊子的叫声,被淹没在台下巨大的嘈杂声中。
“老张,你怎么也来啦?”市财政局办公室李主任对市事务管理局秘书科的张科长惊呼道。
“惭愧惭愧,我是代我们老大来听一听,你呢?”
“我不也是吗?再坐一会儿我可得走了,把文件带回去交给老大就算完成任务了,我中午还有一拨客人要接待呢。”
“我也一样”,张科长牢骚道:“我早就坐不住了,这种反腐败会议,简直就是脱裤子放……”正要说下去,却见坐在他旁边的计生委秘书、走出校门不久的小伙子正奶声奶气地看着他笑。
“会议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党政一把手参加,可今天很多一把手都没来嘛!”
“这能怪谁呀?你看看台上,市委书记、市长不也没来嘛。中央每次召开反腐败会议,总书记都亲自出来讲话,中央政治局的常委会们一二三四五,整整齐齐地坐着,这才叫重视啊!”
“对对对”,李主任觉得张科长分析得很透彻,擦了擦张科长不小心溅在他脸上的几星唾沫,接着道:“上面不重视,反腐败怎么反?”
这时,市体委主任老姜凑了过来,用一口浓重的青云土话批评道:“反腐败?反什么腐败?腐败这个东西,就像我们青云市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李主任和张科长正想笑,这时,会场左前方的几位领导不知因谁说了句黄色笑话而同时大笑了起来,老姜被这股欢乐的波澜搡得拉长了脖子,像一只衰老的水鸭,在水面上东张西望。
市委副书记吴桐对这次会议本来就不敢寄予厚望,见会场纪律不好,越来越觉得纪委起草的这份稿子不够简练,便加快了朗读速度,勇敢地将目光扫向最后一个句号。
“下面请新上任的青云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易锋,作纪检监察工作报告”。主持会议的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蓝屏山很节约地说完这句,将麦克风推到了易锋面前。
换了个人说话,下面稍稍安静了一些。听说是新上任的纪委书记,大家更留意观察了一下。只见易锋的脸上毫无笑容,双目黑洞洞地像是窝满了怒火。这时,大家才觉这位易某人表情不太友好,甚至有些凶狠。
“太不像话!”易锋拍了一下桌子,声音被麦克风一夸张,将会场上的诸位领导和代领导们吓了一跳。“我早就忍不住了,这样的会场纪律,也叫反腐败工作会议?也叫纪检监察工作会议?”
易锋越说越激动,他用手指向前方,又指了指桌子,道:“今天是我和大家的初次见面会。大家不给我面子,也别想我给大家留面子。反腐败,青云市的反腐败,要反就要从今天的会议开始反起,从今天的会风会纪开始反起!”
台下的那位市体委主任老姜表情有些木然,他痴痴地道:“哟哟哟,这位新上任的纪委书记还有点脾气哩。”
“那当然”,有人道:“听说是南州市委派来的,原来是南州市纪委案件检查室主任,是南州市的‘四大名捕’之一,‘死’在他手上的县处级干部就有好几十个哩。”
“这么说,这回是动真格啦?”另一人道:“南州市委派他来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们青云市到了这一地步,也是该派个人来收拾收拾了。”
“难哉!”老姜还是用青云土话道:“青云的饭没介好吃,到了青云有他罪受。”
“是啊”,李主任道:“再清白的官,到了青云也慢慢变黑了。你看原来的纪委书记白边海,刚来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的,后来不也是一个样!”
“对”,张科长也附和道:“就知道大会小会上唱高调,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同流合污!”
……
台下的声音已经小了些,可易锋还是皱起了眉头。他环顾了一下会场,厉声道:“今天市纪委的干部都来啦?你们都给我站起来,今天的会风由你们负责监督。凡是不遵守会场纪律的,你们都给我把名字记下来,完了以后再留下来继续开会,或者到市纪委报到。我倒要看一看,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南州市委既然把我派到青云工作,我就要对青云市的反腐败斗争和纪检监察工作负责,把这项工作抓出成效,以反腐败斗争的实际成果取信于民。”
“首先,我要郑重宣布:今后凡是我要求大家做到的,我自己首先做到;凡是我要求大家不要做的,我自己首先不做。过去战争年代,我们共产党员在战场上勇敢地站出来,大喊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现在是和平年代,是改革开放年代,是腐败与反腐败胶着斗争的时期,作为青云市纪委书记,我也要站出来,大喊一声:同志们,廉政建设请向我看齐!”
“反腐倡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青云市的廉政建设情况,我在南州时就有些了解,相信在座的比我更清楚。但是,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决不能失去斗志,失去信心。请大家相信我们,支持我们纪检监察机关的工作。今后,凡是有党员干部违法违纪的,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决不手软!不论牵涉到谁,都要严惩不贷!”
“中央领导曾经严肃指出:党内决不允许有腐败分子的藏身之地。今天,我也要不客气地说一句:在我们青云,在我们青云市的党员干部队伍里,也绝不允许有腐败分子的藏身之地!”
会场上的声音休克了几秒。突然传来几双手掌相击的声音,接着掌声多了起来,音量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为潮水般热烈而汹涌的轰鸣。
“你得留意太爷这个人,”司机小蔡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对坐在右侧的易锋道:“在青云这个地方当干部,不和太爷搞好关系一般都干不长。”
“太爷?”易锋不解地问:“这是个什么人?”
“太爷是个绰号,他的真名叫任厚根,现在是新盛片区南盛村的党支部书记。”
“一个小小的村支部书记有什么可怕的?”易锋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有些不以为然。
“好多干部开始都这么认为,可是后来一个个都栽在了他的手里,当然,也有的后来就成了他家里的常客。”小蔡个头矮小,长着一张娃娃脸,是那种能讨领导喜欢的司机。他见易锋有兴趣,便继续不紧不慢地介绍道:“这个任厚根厉害着哪,他可不是一般的村支部书记,他真正的角色应该是太爷……”
“为什么叫太爷?”
“大家都把我们青云市委书记黄伯昌叫做老大或者大爷,任厚根则是太爷,也就是太上皇的意思。”
“太上皇?”,易锋惊讶地直了直腰杆,简直不敢相信:“哪来这么一说?”
“是啊,太爷自己也说了,在青云这块地盘上,有时候是黄伯昌大,有时候是我任厚根大”,小蔡轻声细语地道:“这个任厚根可厉害啦,我们青云的干部没有不怕他的,他善于跟踪盯梢,揪人尾巴,谁被他揪住尾巴谁就得掉层皮。加上他和市里的领导关系铁,简直就是不是书记的书记,不是市长的市长,是个地地道道的太上皇。”
车子在山坡上拐了两个弯,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泊在一个恬静的小院里。在小院大门的一侧,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的白漆以及上面的“铜山湾招待所”几个字,已经有些斑驳。
“我已经大致翻了一下笔录”,易锋左手拿着几页笔录纸,右手摘下不常用的眼镜,对办案人员道:“你们再把这个案子的有关情况说说吧。”
“好,我先简单汇报会一下”,说话的是一位圆脸黑肤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起来像位胖书生。——他是青云市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林朝虎,分管案件检查工作。“我们已经查了将近半个月了,发现黄盛镇党委书记占典泉的问题不少,就现在已经掌握的受贿问题,就接近一万块钱,这是有关涉案人员已经交代的,当然还有待于进一步核实。但是,对占典泉究竟要不要立案,是深入查下去,还是暂时放一放,我们一时还拿不准。”
“既然有问题,为什么还要放一放?”
“关键是这个占典泉非同一般,其实,关于他的经济问题,近年来群众反映一直比较多,但是,由于他和太爷任厚根的关系密切,市里的领导对他也很器重,我们担心到时候白费力气,吃力不讨好。”
“他和太爷有什么关系?”易锋不解地问。
“太爷任厚根的势力集中在公安部门和新盛片区的五个乡镇,其中就包括黄盛镇。他在这些地方说话很有份量,和当地的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真是岂有此理!”易锋气愤地道。
“还有市委书记黄伯昌,也很看中占典泉这个人,听说不久前我们青云市向南州市推荐上去的五名市级领导后备干部名单中,就有占典泉的名字。”
“我说过了,不管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不管他有多大的能量,只要他违法违纪,我们照查不误!”易锋想了想,一股义愤又油然而生。
这时,青云市纪委案件检查室主任年绍昆插了一句道:“但是,占典泉是市管干部,对他进行立案调查需要市委的批准,我们担心到时候通不过。”
“不会的!”易锋道:“如果市委不批准,只能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你们想,如果我们把主要的证据掌握了,把主要的事实都搞清楚了,市领导会公然包庇违法违纪分子吗?”
“说得也有在理”,林朝虎一边说,一边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易锋忽然笑道:“在青云当主要领导,不仅要有经济能力,还要有相当的政治水平。我相信我们青云市的领导有这个能力和水平。尤其是讲政治的水平。”
“好吧”,林朝虎道:“我们把有关材料搞好,做好正式立案调查的准备。”
“对!”易锋抿紧嘴唇,奋力地撑开一页坚硬的手掌,热情地鼓励道:“只要看准喽,就大胆地上!同志们,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难题,有我易锋在后面替你们顶着。”
易锋继续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你们都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有勇气。不仅要把这个案子查彻底,我们今后还要努力地争取查处一批有影响的大要案。我易锋虽然在南州市纪委办案多年,但我也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今后青云市纪委的案件查处工作,主要还是要靠你们。如果说我有三头六臂的话,你们就是我的三头,你们就是我的六臂。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给你们撑腰,给你们壮胆,给你们排忧解难。等你们出成绩了,出成果了,我再替你们向上面请功,请上级纪委给你们颁奖!”
易锋亲切地环视一下在场的办案人员,发现一张张年轻而略显疲惫的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光泽。
司机小蔡正在车子上讲述太爷的故事。故事刚起了个头,易锋的手机响了,是他爱人萧小芳的声音:“易锋啊,你母亲打电话到家里来过了,说老头子心疼病又犯了,让你有空回去一趟。”
“小蔡,先送我去看父亲”,易锋让小蔡将车子调头,往邻县的老家方向前进。老父亲身体不好,他放心不下。
小车在盘山公路上疾驰,后面扬起一股黄色的灰尘。
“前面就快到了,”易锋对小蔡道:“我自己走路进去,你就先回去吧,单位里这段时间急需要用车。”
“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小蔡问。
“不用了,回来我自己乘客车”。易锋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来,对小蔡交代道:“这是我上交的汽油费,麻烦你代我交给财务入账。”
“不用了吧?”小蔡渐渐地睁大眼睛,对他的做法感到吃惊:“坐车子还要交汽油费,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易锋严肃道:“没听说过?你一个纪委的工作人员,竟然没听说过干部私事坐公车要交汽油费?这说明我们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做好,我们南州市的许多文件规定你小蔡也没有好好地学习呀。”
易锋将钱塞到小蔡的手上,道:“你不但要把这些钱交到财务上,而且还要做好宣传工作:易锋都带头交钱了,今后其他人也要学样,私事尽量不要坐公车,坐公车也要交汽油费。这不是我做表面文章,我们抓党风廉政建设,就必须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小蔡将钱塞进了口袋里,眼睛仍傻楞楞地盯着他,觉得眼前的易锋像是一个天外来客。
2
“我的心里跳得慌,一到晚上就更加厉害,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老父亲躺在床上,接过易锋递来的一杯热水,慢慢说道。
易锋看老父亲的脸色不太好,自觉有些歉疚,便说:“还是到县城医院去看看吧,要不,今天就跟我到青云去,好好在医院里养一段时间。”
“他不会去的,他不喜欢上医院”,易锋母亲在一旁插嘴道。
“用不着,医院里光花钱,治不好什么病”,父亲对医院非常不信任:“我已经从村医疗站里配了些药了,晚上心头难过就吃几颗,吃下去也好受一些的。反正,我也不指望这病能治好。”
父亲边说边下了床,道:“阿峰啊,今天你回来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
易锋问:“什么事?”
父亲道:“老太婆,把那件东西拿出来,给儿子看看。”
母亲拿出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报纸打开,里面是一只信封。
易锋立马感觉到情况不妙,拿过信封,右手往没有封住的口子里一摸,就摸到了一叠钞票。他马上拉下脸来,严肃道:“这是谁拿来的?”
父亲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把嘴朝老太婆奴了奴,道:“还是你说吧!”
母亲便压低嗓门道:“是个女人送来的。”
易锋问:“什么女人?”
母亲道:“她说,她说她是个什么镇委书记的老婆。她老公正被你们纪委关起来审查问题哩!”
易锋道:“我知道她是谁了。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呀?”
父亲道:“这不是叫你回来商量商量嘛。”
母亲道:“钞票要不要你自己定,不过,我看那女人也蛮可怜的,她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听了也替她难过。她老公在外面当干部,我儿子也在外面当干部,都很不容易的。犯了点什么错误,改正了就好了,能够不让他坐牢尽量不要坐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父亲道:“做事情不要太煞手,有时候要留条后路哩。”
易锋打断了他们的话,道:“不要说了,你们再说下去也没用。还是听我说一句,这笔钞票是送给我的,由我来处理。就算是她送给你们的,实际上也是瞄准了你们的儿子,实际上还是送给我。”
父亲抽了口旱烟,道:“你是想还给她?”
父亲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对了,村里的人都在筹钱准备造房子呢。乡里说要把我们整个村都移到山下去,给我们每家一块地皮,造房子的钱要自己出的。这个女人知道我们家手头紧,说是给我们造房子用的,要是不肯收,先借给我们用,以后有钱再还给她。反正我们家老祖宗留下规矩,决不能拿别人的东西,这事你处理好就是了。”
易锋道:“造房子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自己出面去借钱。但是我们决不向这种人借钱。这笔钱,是还给她本人,还是上交组织,我还要考虑考虑。”
母亲道:“你自己决定好了,不过,她老公也蛮可怜的,你做事情不要太‘牛头相’。”
易锋道:“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得很。你们以后也要当心,送上门来的钞票和礼品,千万不能收,收了也是替我添麻烦。我能不退回去么?不退回去不是自己也犯错误了吗?你们的儿子当的是纪委书记,纪委书记管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我每天在会上讲,要求党员干部不准收钱收东西,不准贪污受贿,我们纪委要查的,要处理的,大多数都是这方面的问题。你们想想,要是我自己都做不到,我怎么样去要求人家做?”
父亲将烟筒杆往地上敲了敲,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惜现在社会上风气不好,像你这样的书记不太多了。我看我们村里乡里的干部,不收钱不收礼的干部就不大有呃。”
易锋道:“这里的干部我管不着,青云市的干部我就要管好,我要知道谁收钱收礼,就要查谁。有些事情,你们在山坞里也不太清楚,现在社会上风气是不太好,正因为风气不好,你们儿子要想做个清官,要把这个纪委书记做好,就很不容易。要查贪官,老百姓在背后说我好,但那些被查的贪官,有些就会恨我,在背后咬牙切齿,他们恨不得我也出点什么事才好。”
母亲担心道:“那你要小心哩!”
易锋道:“嗯,我当这个纪委书记,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坐在刀山上,躺在火海里。自己小心点,注意点,最后能过得刀山,过得火海。稍微有点不小心,就要出事情。你们想想,我现在正在查黄盛镇的党委书记,这个书记的老婆把钞票送到我们家里来了,要是我收了他们的钞票,会怎么样?弄不好,下次被查的人就是我,坐牢的人就是我。权力越大,危险就越大。有的干部最怕、最恨纪委书记,千方百计想让你出问题,要是自己不注意,不当心,拿了人家的钱,等你出事情了,人家才高兴哩!”
父亲忽然也补了一句:“那是要小心!”
母亲听了更担心了,道:“你在南州市当主任的时候,我就劝你不要搞纪检了,你整天查这个查那个,整天得罪人,听你儿子说有人把你们家的大门都封死了,晚上还有坏人进来害你?现在你又当上纪委书记了,以后还会有人来害你哩,我看你还是趁早不要干纪检这一行了,这一行太危险哩。”
易锋笑道:“说危险也危险,说不危险也不危险。全国有那么多的人干纪检,那么多的人当纪委书记,他们都当下来了,我怎么当不下来?只要你们替我把家门候牢,不让那些送钱送礼的人进来,我就没那么危险了,也省了许多的精力来对付这种事情了。”
父亲笑道:“知道了,今后这种事情我们再也不管了。”
母亲也笑了,道:“要送就让他们来找你。我料他们没这个胆子。”
“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我们一定要让‘三讲’在青云市讲出稳定来,讲出团结来,讲出经济效益来。”留着短短络腮胡的青云市市委书记黄伯昌,每句话中都透露出他的智慧和精明,他在强调了下步如何贯彻落实中央“三讲”决定后,神采奕奕地对在座的常委们道:“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对了,还有什么议题?”
易锋干咳了一声,等黄伯昌把脑袋转过来后,提道:“那个案子的事?”
“对了,占典泉的事啊,抓紧汇报一下。”
易锋把占典泉的案件查处情况简要地说了,特别是提到了占典泉在发包黄盛镇希望小学教学楼工程中,收受包工头蓝楼六千块钱的事。“包工头已经交待了占典泉的部分问题,市纪委认为占的问题线索明确,可信度高。建议市委同意市纪委对占典泉进行立案审理,立即对其实施“两规”措施,以便进一步全面清查他的经济问题。”
常委会上一片肃静,易锋觉得这是他到青云任职以来所参加过的会风最好的会议了。正准备认真阐述一番他的反腐败建言时,耳旁响起了黄伯昌的声音:“这件事要慎重。占典泉的事,我早有耳闻,社会上也有一些说法。我一直希望纪委派人了解一下,该查的查一下,至少可以澄清一些传言。至于包工头蓝楼交待送给占典泉六千块钱的事,现在还仅仅是包工头的一面之词嘛,要不要立案,要不要大动干戈,大家再议一议吧。”
黄伯昌开了这个头,市长叶逢秋也谈起了他对占典泉的看法:“对市管干部的查处,我们还是要慎重。占典泉还不是一般的市管干部,他是我们市级领导后备干部,这是南州市委组织部定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嘛,我听说有的干部对占典泉被列为市级领导后备人选有想法,背后捅刀子,下黑手,这样容易搞乱我们青云市的政局。我看这个包工头蓝楼究竟是什么来头,他说的话可靠不可靠还很难说。现在对占典泉立案,就算查不出他的问题,将来对他的前途也是有影响的。我建议纪委不要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黄伯昌不停地点头,似乎非常赞同叶逢秋的发言。于是鼓动道:“大家谈嘛,其他常委有什么意见?”
市委副书记吴桐眼看形势不妙,便来个明哲保身:“我到青云的时间不长,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还是请其他常委谈谈吧。”
市委副书记兼人大主任、前任纪委书记白边海道:“我刚刚从纪委过来,对有些干部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占典泉这个人,工作能力强,有些方面也有反映,但我认为看一个干部的好坏应该看主流,占典泉总的来看是勤政务实的,经济方面的传言也不可信,我曾经派人了解过,很多方面都是诬告嘛。现在换了个纪委书记,有的人写举报信又积极了起来,我们要注意这一动向。”
易锋把目光向其他常委们扫了扫,觉得这些人的表情都有些木然。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刘一铁,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毛沙芜,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游大南,市委常委、公安局长陶渭上,市委常委、人武部政委王朴克等一干人,或多或少地都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反正没有一个人支持易锋查处占典泉。
刚从南州市纪委派来的青云市纪委书记,在青云市的常委会上竟然如此孤立,让一向自信的易锋有些愕然。他已经参加过几次常委会,也熟悉了这些人的面孔。但是,在常委会上讨论纪检工作,讨论反腐败,今天还是第一次。这第一次就受到了冷落,心里真不好受。
刚刚有些熟悉的常委们的脸孔,在易锋的眼里渐渐有些陌生起来。
他的职业迫使他很快怀疑起这些人的底细,怀疑这些样貌端庄的青云市最高领导们的心脏的颜色是否都褪色了,怀疑这些不同意对占典泉予以立案的常委们自己的屁股是不是也不太干净。
万一,万一除了易锋以外的常委们,都与占典泉,或者那些李典泉、张典泉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自身比典泉们问题更严重,那么,今天青云市的纪检监察工作怎么开展,反腐败该怎么反?素有南州“四大名捕”之称的办案能手易锋,这第一斧头该往哪劈?第一根绳子该往哪套?
真是越想越可怕。
易锋的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了一排虚汗。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干纪检工作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为反腐败工作,为查某个腐败分子的案件而冒虚汗。
以前在南州市纪委办案,虽说他经常主办案件,或者主管查案工作,但遇到困难时,上面有市纪委常委、副书记顶着,再有什么阻力,还有南州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顶着。上面的领导一声令下,他就举起斧头,扔出绳子,砍谁谁倒下,套谁谁完蛋,还从来没有落空的案子。今天不同了,今天他是一个地方的纪委书记,是独当一面的反腐败工作机构的负责人,在这里他得替手下的办案人员撑腰,而没法寻求别人为他撑腰了。纪委书记,比检查室主任难哪!
“怎么样?易锋?”是黄伯昌的声音,他的脸上还挂着自信的微笑。
易锋觉得,黄伯昌一定是看到了他额头上渗出的不自信,他坚持住没去擦那些细小的汗珠子,而是喝了口青云产的苦茶。
“易锋啊,”黄伯昌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这件事就暂时缓一缓吧。何况在当前改革开放的形势下,根据我们青云市的经济发展情况,这六千块钱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数目。就算有这个问题,也不能因此而一棍子把人打死吧?我是青云市的一把手,这件事,我负责向占典泉做个信访谈话,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如果他真是收了钱,我让他退出来,给他提出批评教育,让他以此为戒。如果他收了钱不退,拒不承认错误,我们再严肃查处他。该撤职就撤职,该判刑就判刑。你看怎么样?”
叶逢秋等人也在一旁附和道。
易锋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心想:还好在汇报案情时,只是说了个大概,否则,可能几分钟后占典泉就掌握所有的情况了。
而且他相信,坐在会议室里的这些常委们,接下来会偷偷向占典泉通报情况的,绝不在少数。
3
春末夏初,冷暖交汇。一缕缕的水雾细雨,飘洒着南盛村的竹丛和桔林。
南州是中国改革的前沿阵地,以群众“自费”改革而名震全国;青云是南州市下辖六个市县中两个最富的县级市之一,曾多次跻身全国百强县(市)、中国明星县(市)之列;新盛片区是青云市最发达的两个区之一,另一个当然是城关地区。如果说黄盛镇是新盛片区的一块“肥肉”,那么南盛村则是黄盛镇的一只“火腿”。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天空阴沉沉地,不时飘着细雨。但是,不普通的是停在村子路口上的众多乌龟壳般的小轿车,而且从高架桥上驶来的一辆辆轿车,还在不停地往南盛村方向拐。
这些轿车的主人,都是青云市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他们统一在今天来到经济实力雄厚的南盛村,不是到这里来开经济工作座谈会,也不是来互相交流“三讲”经验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前来参加一个悼念会。当然,被悼念的并不是什么优秀共产党员,不是什么省市级劳模,也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积极分子,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老寡妇。如果要说有什么不普通,那就是她还是个女巫,说得难听点,她还是一个老巫婆。
青云市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差不多都到齐了,连市级领导都派家属来了。莫非青云市的党员干部都中邪了,莫非青云市的党员干部这些年来都是在这个老巫婆的指点下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不不不,不是的。劳这些人的大驾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老女巫生了个比她更不平凡的儿子,他就是青云市政坛的红人,被称为“太爷”的、两个月前刚刚上台担任南盛村党支部书记的任厚根。
说起这个任厚根,整个青云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云人肯定有人不知道市委书记黄伯昌,但是,就算有人不知道任厚根,肯定没有人不知道太爷的。太爷就是大爷的爹,太爷就是青云市的太上皇。
太爷任厚根在青云市炙手可热,但在南盛村村民,尤其是一班老人们看来,简直就是狗屎一堆,不值一提。当年,任厚根他娘,也就是那位老巫婆,整天疯疯癫癫的,靠装神弄鬼骗些钱财。因为丈夫生病去世得早,她也就靠这点钱财把任厚根拉扯大。到了文革期间,因为毛主席号召破除封建迷信,老巫婆经常被村里乡里的造反派们揪到台上去斗,头发被剃得半阴不阳,村里的老老小小还尽往她头上吐口水。她几次想喝敌敌畏自杀,可一想起年幼的儿子,她只得忍了又忍,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
文革结束后,老巫婆的生意渐渐又兴隆起来。此时,任厚根已长大成人,正在天姆山做和尚。几年后他还俗回家,发现母亲的生意不错,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纷纷将钱送上家门来。于是他也在家里替母亲招呼客人,顺便向母亲学起巫术来。
母亲生了场病,客人就渐渐少了。此时,任厚根早已学会了母亲的那些招术,客人不上门,便主动出击。任厚根想到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村西头山坡上的那个寺庙。当然,这回进庙可不是去当和尚的,经过这些年的修炼,至少也该是个大师了。因为这个庙和别的庙不同,也不知怎么搞的,庙敬的菩萨不是别人,乃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而这孙悟空在南盛村颇得人心,村民们逢年过节都要上这儿来,烧一炷香,敬一敬他老人家。当然,南盛村民们在敬孙悟空时,都不叫他齐天大圣,而是取了个符合当地人口味的名字:太爷爷。
“太爷爷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岁岁平安,明年发大财哩!”
“太爷爷保佑我们儿子早一天讨老婆生孙子哩!”
任厚根在这间孙悟空居住的寺庙里长期兜揽起生意来,特别是当有人前来看病时,他就双眼一闭,手舞足蹈一阵,然后自称太爷爷孙悟空附体,喃喃自语,有的小毛病还真让他看准了。还有的外地人,家庭婚姻等方面有时也让他说得比较准。这就是任厚根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察颜观色、揣摩心事的本领。这样一来,任厚根在南盛村附近一带渐渐就有了些名气,由于他经常自称太爷爷附体,以太爷爷的口气说话,村民们就习惯地称他为太爷爷,有的则简称太爷。
这是太爷成名以后,青云人众多传说中的一部分。当然,这只是太爷这个名字最初的由来。仅仅因为会点巫术,要想在全国百强县青云市搞出大名堂来是不可能的。
现在看来,任厚根最大的法术决不是装神弄鬼,而是后来改行干的跟踪盯梢。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青云市经济发展非常迅速,不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大家都忙着赚钱,而且是大把大把地赚。有的甚至干起走私勾当,简直就是一夜之间暴富,富得让人惊讶。村民们上山进庙的越来越少了,任厚根的巫术也就失去了市场。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呆在家里吃闲饭,东逛逛,西逛逛,由于找不到赚钱的营生,整天就像是失魂落魄似的,好生无聊。
做法师的秘诀之一就是要偷窥隐私,以便于装神弄鬼。而任厚根在四处闲逛,刺探隐情之时,却为他后来的发迹打下了重要基础。这使任厚根自己也深感意外。
经济上的超常规发展往往伴随着社会的不稳定,那几年,青云市赌博风、走私风很盛,黑恶分子偷盗抢劫、欺行霸市,令公安部门极为头疼。由于屡遭上级批评,青云市公安部门下决心坚决铲除青云黑恶势力,狠刹赌博风,打击走私行为。为了配合这些工作的开展,青云市公安局花重金在社会上物色“线人”。一些长年在社会上游荡,了解和掌握黑恶团伙底细但自身尚清白,或者虽有不法行为但尚未成为极端分子的人,便逐渐纳入了公安部门的视野。在当地派出所推荐下,南盛村“闲人”任厚根便上了公安部门的“线人名单”。
任厚根当上“线人”后收获不菲,由于“工作”关系,他在掌握社会黑恶势力内幕的同时,也掌握了不少党政机关干部的隐私和秘密,于是,他又成了青云市纪检机关的“线人”。领导干部通常爱面子,为了保全地位不惜昂贵代价。任厚根正是看到了领导干部的这一弱点,一旦掌握隐私后,便借机敲诈,尽情使唤。对于不“听话”的干部,他才将隐私透露给市纪委,由纪委出面查处。这样一来,他倒不像是纪委的“线人”,纪委反倒成了他整人的“工具”了。于是,任厚根名声越来越响,据说连市委书记黄伯昌、市长叶逢秋都很怕他。任厚根成为青云市名副其实的“太爷”。
细雨丝儿渐渐灭了,天上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在移动,在整合。
一辆乌黑的摩托车悄悄地驶进了南盛村,停在了太爷任厚根家那幢三层小洋楼旁边那排小轿车的一个空档里。
任厚根家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纷纷扰扰的,谁也没在意外面的那辆摩托车,以及坐在摩托车上的那两个陌生人。
两个陌生的男人身穿黄色的雨披,头上的雨披帽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屋檐”。前面那个开车的小个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变色镜,后面的中年男子则戴着一副黑边的老花眼镜。由于这两个人被两个“屋檐”和两副眼镜挡着,几乎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小个子不时朝人群里指指点点,在和中年男子说些什么。
“他们围在桌子旁边,在干什么?”
“应该是在记账了”,小个子回答:“那个记账的,长得斯斯文文的,就是市文化局局长刘淑一。他的一手毛笔字在青云市里数一数二,还兼着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呢!”
“好像旁边还有一个收钱的。”
“对,这个收钱的,中等个子,额头上布满皱纹,平日里最严肃、最神气,他就是青云市的‘财神爷’,市财政局局长钱永光。”
“他们怎么愿意替太爷做这种事情?”
“能够帮助太爷做点事,他们感到光荣呢!其他一些干部,正在为找不着活干发愁呢!”
“是吗?”
“我昨天就听说了,这些天市土管局局长郝有弟正忙于帮助太爷的老娘——老巫婆寻找风水宝地,后来算命先生放了‘罗盘’测算,选中了南盛小学旁边的一块菜园地。郝有弟利用职权帮太爷做了件好事,可南盛小学从此就大煞风景了。”
“噢”,中年男子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市房管局局长邬德关,这几天把干部职工的住房问题抛在了一边,专心致志地帮助老巫婆建起阴宅来。听说他指使一位正在青云市安居工程紧张施工的包工头,带了几个人在南盛小学菜园地里忙了好几天,两万多块钱的建筑材料费和施工费用,全部摊进了安居工程的预算内。”
“现在不是推行火葬了么?怎么还建椅子坟?”
“是推行火葬了,但太爷要土葬,还有谁敢说不字?再说,现在有的人先搞火葬,化了灰之后,又偷偷地埋到地里,这种事还是有的。所以,太爷也准备将老娘先化灰,然后放进椅子坟里去。”
“噢”,中年男子又点了点头,这时,他看见了什么,便问:“现在往外面走的那几位有点面熟哩。”
“对,有个拿着扫把在很卖力地扫地的,长得瘦瘦地,就是房管局局长邬德关。听说他最爱搞女人,所以始终不长肉,麻杆儿似的;另一位白白胖胖的,正捧着几段干柴往屋里走的,就是市土管局局长郝有弟,他手里捧着木柴,肯定是进去当烧火工了。”
“唉,真是一帮狗奴才!”
“平日里他们多威风啊!”
“那些人是谁?”中年男子指着往外走的一群妇女问道:“这些女人看上去皮肤白白嫩嫩,气质也不错,怎么都穿上这么难看的衣服?”
“他们想披麻戴孝,又找不到白麻布,当然也不好意思穿。所以,只好找了一些白乎乎的衣服凑和着穿。我想肯定是这样的。你知道她们都是什么人?这些都是青云市的官太太,都是市委书记、市长的夫人,后面两个是人大主任的夫人。市领导官太大,在这种场合出现不太方便,肯定是让夫人们出来代表一下。”
“太爷真有这么大的能量?”
“这回你看清了吧?这太爷不仅仅是在办丧事,他是在通过办丧事,对他的政治实力进行一次大检阅!”
“哇测,你说话有点水平啊”,中年男子说话大声了一点,有人往他们身上扫视一番。
两人正准备开溜,这时,一个大嗓门在门口吼道:“占典泉怎么还没有来?他这个黄盛镇的父母官是怎么当的?介不懂事的么!”
当然是太爷任厚根在发威。
有一个人便提醒道:“占书记最近很忙哩!”
“他忙个屁!”太爷骂道:“他忙什么我还不晓得!再忙么家里人总要来一个的嘛,现在哪个不忙呀。他介不懂事我看他书记也别想当了!”
太爷边骂边走回屋里,进了门还扯出一句:“最多再当两个月!”
“这位就是太爷了吧?”中年男子问。
“就是他!”小个子道。
“真是个星宿!”
又有人在看他们,中年男子便扯了扯小个子的黄雨披,小个子踩响油门,乌黑的摩托车在柏油马路上抛出两股青烟,很快就走远了。
“后面那个人,怎么有点像新来的纪委书记。”一个局长模样的人站在太爷家门口,苦着一张脸在自言自语。
“不会吧?难道他也想来帮助太爷做点事?”
“不可能,我看他不像。”
几张嘴巴都木乎乎地张着。但没有人向太爷汇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