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第三节

开会时,侯海洋说了些严肃强硬的话,让债主们去财政所领钱。回到办公室以后,侯海洋做好了与债主们单独交锋的准备,并且把手机也打开了。事已至此,只要不是县委书记等关键人物打来电话,他决定不再改变方案。他坚信,凭着吉之洲等领导的工作水平,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他的判断基本准确,开会到现在,电话接了几个,但是没有一个说情的。唯一的一个电话与秦真高有关,但是当时那个情况实在不能去接这个电话。他相信吉之洲等县领导的水平,却不相信秦真高的水平。若秦真高当真不识趣地开口,将让原本就不佳的同学关系雪上加霜。

又等了一会,债主们居然都没有到侯海洋办公室。他们在财政所领了钱,怀着各种情绪各自回家,没有人来办公室啰嗦。

宋鸿礼也注意到这个现象。以前姚向辉当镇长之时,每年这个时间,姚向辉的办公室总是挤满了人,吵架拍桌子的次数不少。宋鸿礼坐在办公室听了一会,确实没有听到侯海洋办公室发出刺耳的吵闹声,想了一会,提着手包,出了办公室。

宋鸿礼走进了侯海洋办公室,问道:“还顺利吧。”一直以来,他进镇长办公室的时间不多,通常都是镇长到他的办公室商量事情。就算是侯海洋上任,他进其办公室的次数用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侯海洋道:“比预想的好一些,会上只有一个叫康大江的胖子在叫唤,其他人都接受了方案。我特别强调了,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散会后到办公室来找我,结果一个人都没有来。”

宋鸿礼道:“你这人面带煞气,这些债主不敢在你办公室啰嗦。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城关镇每年各项建设任务不少,又总是不能及时给钱,所有还得与这些老板们搞好关系,否则谁都不敢为城关镇做事。这个度,要把握好。”

侯海洋来城关镇工作前听说过关于宋鸿礼的霸道传说,现在接触下来,感觉宋鸿礼道行确实很深,却是颇知进退,并非一味逞强。自己与他在一起搭班子,互相对了胃口,相处得很不错。

宋鸿礼提醒道:“年关年关,有无数关口要过。今天把债主们打发了,明天你抽时间把名单上的事情办了,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亦小,马虎不得。”

侯海洋想着长长一串名单有点发怵,可是躲避不是办法,就道:“从明天开始,专心把这事办了。最后再开一个安全工作会,吃一次团年饭,就可以等着过年了。”

宋鸿礼难得地赞了一句:“侯镇进入角色很快嘛。”

这时,办公室主任郭达跑了过来,道:“刚才接委办通知,邓书记要到城关镇来开一个调研会,这是委办确定的参会人员名单。”

听到这个计划外的事,宋鸿礼眯着眼想了想,问道:“主要调研内容是什么?”

郭达道:“题目比较宽泛,是基层组织建设。”

宋鸿礼又问侯海洋:“上一次在茂东,侯镇与邓书记见过面没有?”

侯海洋笑道:“见过面。不仅是这一次见过面,以前我在岭西大学读书时,邓书记在岭西工学院任党委书记,我们就见过,算是熟人。”

宋鸿礼道:“难怪邓书记要到城关镇来,原来认识侯镇。既然有这层关系,你就和邓书记提前联系,问问情况,免得到时汇报不到点子上。”

侯海洋道:“邓书记过来调研,肯定不是因为我在城关镇,而是城关镇本来就是全市乡镇的旗帜。”

宋鸿礼道:“不要想着什么旗帜,还是先把明天的事情弄好。”

侯海洋道:“那我稍晚一些和邓书记联系。”

宋鸿礼就对郭达道:“你们下班都不要走,等到侯镇把情况摸清楚后,赶紧写汇报材料,晚上要拿到手上。”

侯海洋道:“下班十五分钟,郭主任到我办公室。”

此时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侯海洋在办公室坐了一会,抽时间看了看文件。他等到六点零五分,给邓建国书记发了一条短信。

十几秒钟以后,邓建国回了电话过来,道:“侯海洋,我们只能等到初四或初五才能见面了。我原本想在春节前城关镇来走一走,半小时前,接到了省里通知,要接待京城部委的同志。市委办等一会就要给县委办发取消会议的通知。我先给你出一道题目,目前基层组织建设出现的问题不少,有点象塔西陀陷阱,如何破解这个难题?”

侯海洋知道塔西陀陷阱的准确意思,道:“邓书记,这个题目很大啊。”

邓建国道:“我准备在上半年到各地走一圈,研究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有效办法。你在城关镇负责,可以创造性地作一些思考。这件事情做得好,影响会很大。”

打完电话,侯海洋没有立刻反馈这个信息,而是坐在办公室想了一会。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个能够在众多基层干部中脱颖而出的机会。

当郭达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侯海洋道:“刚才我和邓书记联系了,临时有事,改变行程。”郭达松了一口气,道:“那邓书记什么时候来,有没有确定?”侯海洋道:“肯定要来,放在春节后了。”

邓建国未能成行,给侯海洋腾出了不少时间。第二天,他便将所有事情放下,专心去完成宋鸿礼书记交给的重要任务。城关镇是大镇,要想顺风顺水地运行,春节前一定要将该拜的菩萨拜完,否则某一天遇到麻烦还不知道麻烦来自何处。

对于侯海洋这种性格从内里比较高傲的人来说,到处给领导汇报工作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他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将名单上所有的领导都拜访了一次。临近春节,这些领导都没有离开办公室,还在坚守岗位,接待了不少汇报工作的部门领导。

汇报完工作,已经到了大年二十九,春节的半只脚掌已经踏了过来。

宋鸿礼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样子,从大年二十九开始,和侯海洋一起密集地去拜访各村支书和村两委的干部,喝得侯海洋醉了好几次。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宋鸿礼又将侯海洋和四个年龄最大资历最深的支书约到自己家里,喝酒,吃饭,看春晚。他平时喝酒并不多,今天晚上却喝得不少,完全放开。

侯海洋本来就是独自一人在城里,初一又要值班,晚上喝些酒,日子更好打发。

晚上十点半,大家离开宋鸿礼家。宋鸿礼对最后离开的侯海洋道:“侯镇,我们两个说好,春节时间难得可以休息,你们就不互相拜年了。工作上互相支持,比什么都重要。”

在原计划中,侯海洋是准备在初三给宋鸿礼拜年。通过这一段时间接触,他了解宋鸿礼的性格,知道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道:“那我初一值班后,就到阳州去住几天,有什么事情就直接通知我,回来很方便。”

宋鸿礼道:“你就到阳州安心耍,有我坐镇,没有翻天的事。”

侯海洋带着酒意回到家中,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被冷醒,这才上了床。

初一,值班,平安无事。

侯海洋中午把值班组成员聚在一起,在伙食团吃了一顿饭。侯海洋平时都挺严肃,让很多干部觉得侯海洋不好接近。今天中午聚餐时,侯海洋主动喝了几杯酒,与同志们有说有笑。喝罢酒,侯海洋还让办公室同志去弄些红纸,裁剪好。

侯海洋就在办事处门口给过路的市民免费写春联。

在办事处附近有许多各个单位的家属院,在初一出来散步时,见到办事处大门口有人写春联,便过来围观。

办公室同志临时从电脑里下了不少春联,打印出来,摆在桌上。围观的群众想要哪一幅春联,就由侯海洋来写。侯海洋笔走龙蛇,不一会就写出了十来幅春联。他书法水平比起街道上手写春联的水平高了许多,还会各种字体,来要春联的市民络绎不绝。拿到春联的市民听说写春联的年轻同志是城关镇一把手镇长,都竖起大拇指,直夸这个镇长有水平,平易近人,肯为老百姓办事。

经过这事,参加写春联的同志转变了印象,觉得侯海洋还是通情达理的。

初二,侯海洋回到新乡,与父母一起拜祭了祖坟。

原本计划初三到张大炮家里去拜年。初二晚上侯厚德与张家联系,得知张家全家都要到吴立勤老家过年,改在初五再去张家拜年。

春节前侯海洋拜访了县里很多领导,礼节走到,免去了春节期间麻烦,这让侯海洋也节约了时间和精力。他在初三就来到茂东,先给组织部副部长丁原拜了年,中午和杨洪军吃饭,还将吴重斌、蔡钳工和田峰叫到一起。

吴重斌见面就道:“蛮哥,听说你和晏琳又搞到一起了,对这一点我是坚决支持的。”

侯海洋道:“还早,只是见了面。”

这么些年,杨洪兵天天泡在酒场里,却奇迹般地保持着穷凶恶极云中鹤式的削瘦身材,他支持吴重斌的意见,道:“晏琳我见过,李宁咏也见过,凭心而论,两人都是美女,但是真正适合蛮哥的还是红旗厂那个女孩子,你们两人是生死之交,这点不容易啊。”

当年侯海洋从吴建厂手里救出晏琳时,是用菜刀对阵枪弹,从这一点来说,生死之交一点都不夸张。

侯海洋对于自己的感情生活挺迷茫,那日与晏琳重逢以后,这几天两人都没有主动与对方接触,包括春节期间都没有联系,这种状况真实地反映出两人之间的犹豫和徘徊。他端起酒杯,道:“不说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今天我们是男人在一起,喝酒,不聊别的事。”

中午吃饭时,侯海洋一直保持着清醒。因为晚上要到康琏家里,喝醉了酒是对长者的失礼。下午,几人在小钟烧烤房间清理一个房间,打起了麻将。侯海洋对打麻将兴趣不打,陪着诸位老友打到四点钟,便先告辞,来到康琏家里。

康琏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静。在平常日子康琏还可以讲乐得清静,在传统春节期间,他明明有儿子有妻子,却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大年三十夜,到了凌晨,听到满城鞭炮爆炸声,心里更是五味陈杂。侯海洋在初三过来,他自然很欢迎。

两人没有在外面吃饭,就在家里煮了香肠和腊排,炒了素菜,倒上两杯小酒,对酌。

“明天我们八点半走,早点到建国家里去,大家一起写写字。中午吃了饭,我们就离开。他在这个位置上,应酬是免不了的,我们不能占了太多时间。”康琏喝了两杯酒,主动安排明天活动。

侯海洋道:“明天从邓书记家里出来,杨叔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当驾驶员,全程陪同。”

康琏道:“算了,到时我自己去拜访两个在省城的老朋友。你的事情也不少,别把时间全部耗在我这里。”

侯海洋要到张大炮家里去拜年,这同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就没有矫情,点头道:“那我们明天就在省城分手,元宵节我再过来。”

喝了酒,两个没有牵挂的男人跑到茂东工人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电影名为《角斗士》,讲的是罗马将军马克西·蒙斯的故事。开篇是大战,大战结束后是内争,当电影演到马克西·蒙斯回到家乡见到惨死妻儿的时候,康琏想起了远在他方的妻儿,不禁黯然神伤,陷入了难以明言的伤感之中。

他将伤感埋在心底,看完电影,与侯海洋有说有笑地讨论情节。

侯海洋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期,对于马克西·蒙斯拒绝国王的选择有些遗憾,但是并没有康琏的深刻忧伤。

初四,康琏和侯海洋在十点钟就来到邓建国家里。邓建国欢欢喜喜地将两人带到了书房,辅开檀纸,轮番上阵,写得很是过瘾。即将午餐时,邓建国突然道:“侯海洋,你是岭西大学的,认识秦真高吗?”

侯海洋道:“认识,我们是同班同学,还是同寝室的。”邓建国凭着常识推测侯海洋和秦真高两人可能认识,没有想到侯海洋和秦真高居然是这么近的关系,他用非常平淡的语气问道:“小秦这人怎么样?”

侯海洋知道邓建国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此人,最大可能性是在寻找秘书。他从心底不愿意秦真高和邓建国走到一起,正要思索如何回答时,康琏突然插话道:“建国是要选秘书,其实你何必选,侯海洋就是最好人选。”

邓建国道:“侯海洋已经是主政一方的镇长了,让他当秘书委屈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他办。”

经过康琏这一打岔,事实上就把话挑明了,侯海洋态度明确地道:“秦真高从学识到能力都还不错,但是不太适合作秘书,心思重了些。”

邓建国没有料到侯海洋态度这样鲜明,哦了一声,没有表态。在他心里,已经决定将排在名单前位的秦真高排除在外。

康琏再次道:“建国选秘书,还是可以考虑侯海洋。”

邓建国笑道:“侯海洋,杨老师对你真是好,多次推荐你了。我是真有任务交给你,当前农村矛盾突出,如何解决此问题,方法之一是村务公开和民主管理,这将是我今后工作的一个亮点和重点。你把这个工作抓好了,比给我当秘书有出息。”最初说此话时,他还有些笑意,说到后面就严肃起来。

侯海洋道:“邓书记,我记住了。”

康琏又点了一句:“侯海洋,你有没有合适的秘书人选,也可以向建国推荐?举贤不避亲,这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侯海洋望向邓建国,见其点头,便道:“那我推荐一人,市委宣传部的邱洪,岭西财经学院毕业,省委组织部选调生,在巴山阳和镇当过党政办主任。”

在市委办建议名单中,恰好有邱洪的名字。邓建国还是没有表态,只是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吃过午饭,从邓建国家里出来,侯海洋便与康琏分手。

康琏去老友家里,侯海洋则径直来到华荣小区。以前进入华荣小区的房间是直接开门,如今姐姐和赵海明确了关系,进入家里则必须要按门铃,免得彼此尴尬。

进入家门,家中无人,桌上留了一张条子。原来是姐姐侯正丽到赵海家里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与从巴山过来的爸妈汇合。

这也就意味着家里今天下午将只有一个人,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

从调到城关镇工作以来,诸事缠身,一波又一波,一直没有停下来。进入春节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下午是难得的独处时间,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他打开电视机,躺在沙发上也不看,把电视声音当成背景。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睡了一会,总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做。侯海洋翻身坐起,想了一会,才想清楚自己不安的原因。不安的原因是晏琳,自从两人重新拥抱以后,一直没有联系,连电话都没有打。

他调出了晏琳的手机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如果打了这个电话,就意味着是一种态度——重新在一起的态度。侯海洋扪心自问,确实没有作好鸳梦重温的思想准备。他对晏琳有感情,这是真真切切的。可是要重新谈起恋爱,时过境迁,始终不如当年那样纯真,也少了点当年的激情。

“没有想明白,就暂时不打吧。”侯海洋尊重了自己内心感受,没有将这个电话打出去。

放弃了这个电话,侯海洋依然不会。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准备冥想,还未进入冥想状态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是打勇了胖墩的电话:“胖墩,我在华荣小区。”

杜建国道:“你终于来了,我早一直在等你。”

侯海洋道:“为什么要等我?”

杜建国道:“电话里一言难尽,见面再谈。我青皮在东城,一直没有回家。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昨天我去找了他一次,就坐在沙发上抽烟,不跟我出门。看他的样子,有十天半月没有出门了。”

侯海洋道:“为什么不出门?”

杜建国道:“我觉得是抑郁了。从苏三妹的事情开始。他就没有完全走出阴影。后来吴培又出了国,双重打击下,我觉得心理真受到些影响。”

侯海洋道:“这是矫情,从小到大,谁没有受到过打击。若受到一点打击就萎靡不振,也不是男人。”

杜建国道:“你是蛮哥,闯过社会,能经受打击。青皮表面上看起来潇洒,实则心理比较脆弱。他爸在春节时来找过我,提起青皮就是一眼泪水,青皮给他爸爸说,不能通过司法考试就不回家。而他现在的那个状态,我估计根本通不过司法考试。”

侯海洋道:“这事,你怎么不跟我早说。”

杜建国道:“前一段时间你自己都是一屁股屎没有弄干净。给你说这事,徒增烦恼。昨天去见了面,我就准备和你联系。”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去找青皮,他的出租房在哪里?搬地方了吗?”侯海洋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就是杜建国和青皮,如今青皮混得很不如意,甚至听起来精神都受到了影响,这让侯海洋着急起来。

杜建国道:“吴培走了以后,他就没有住在学校里面,租在以前吕一帆卖花旁边的一幢老楼里。”

侯海洋道:“那我们就在卖花的地方等。然后一起去见青皮。”

离开华荣小区,侯海洋来到距离岭西大学不远的美食一条街。由于岭西大学扩建,此处已经有很长一段被拆迁,只剩下部分未折门面还在营业。人流与以前相比大大减少。等了十来分钟,杜建国肥胖健硕的身躯出现在侯海洋视线里。

两人见面没有寒暄,直奔赵波所在的出租房内,边走边交流想法。

赵波所住出租房是一幢单体楼房,住的多是出租户,春节期间。出租户大多回乡,此幢楼就显得格外冷清。走道无人打扫,有不少鞭炮碎宵以及杂物,又脏又乱,陈旧破败。到了六楼,杜建国指着一个带着铁锈的防盗门,道:“青皮就住这里,里面条件不好,除了一张床和旧桌子,没有什么家用电器,还有就是当年放录相的设备。”

侯海洋上前敲了门,无人回应。他回头望着杜建国道:“你确定还在家?”杜建国道:“应该在这里,他爸来找他时,还是我带的路。”

侯海洋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响动,听到有“踢踏”的声音,就用力拍打铁门,道:“青皮,是我和胖墩,苟日的,开门。”

拍了几下,门终于打开了。赵波往日最有代表性的光头变成乱糟糟的鸡窝头发,由于多日未洗,板结成束。屋内随便扔着十来个方便面桶,散发着一种难闻味道。侯海洋在这一段时间忙于城关镇工作,很少与赵波联系,确实无法理解短短的一段时间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惊人变化,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在闭关复习,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吗?”

赵波道:“我就是在闭关。”

侯海洋道:“闭关不是关监狱,你这个状态有问题。”

赵波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用胶布缠着脚的藤椅上,竭力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我的状态有什么问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侯海洋在屋里走了一圈,到里屋将窗子打开,让空气对流,带走屋内臭气和浊气。

杜建国依着刚才路上商量的计划,直指问题核心,道:“是不是苏三妹结婚的事情刺激了你。”

赵波如斗鸡一般,猛然间就发作了,道:“屁话,苏三妹结婚管我什么事情,她是哪年哪月的人,与我没有关系。”

话虽然哪此说,可是激烈的情绪出卖了其内心真实想法。侯海洋来到了赵波身边,道:“吴培到国外,给你联系没有?她既然要走,你何必留恋。”

赵波胸口起伏着。很不友善地道:“你们两人是不是故意刺激我,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侯海洋就瞪着赵波。赵波不服,也瞪着侯海洋。突然。侯海洋没有任何征兆地挥出一拳,这是惯常使用的胃锤,而且一点没有留情,不等赵波倒下,第二个胃锤又打了出去。赵波这一段时间生活极无规律。天天吃方便面,营养完全跟不上,身体虚弱得很,被这两拳重击之后,痛得卷缩在地上,鼻涕和眼泪齐飞。

侯海洋没有给赵波以喘息之机,拖着其衣领就朝卫生间走。赵波双腿不停乱蹬,叫道:“放开我。”侯海洋断喝道:“胖墩把外面门关了,今天要给青皮一点教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侯海洋将赵波拖到了卫生间,打开喷头,劈头盖脸地对着赵波一阵乱喷。按照侯海洋的想法,不管热水冷水,先把赵波淋清醒再说。喷头出水后,热水器发出了响动,不一会就冒出了热水。

“烫。”赵波坐在地上吼。

侯海洋将喷头移开,调了水温。继续朝着赵波一阵乱喷。

持续淋了几分钟,赵波完全变成了落汤鸡,头发贴在头上。

侯海洋这才作罢,将喷头丢在一边。道:“青皮,自己洗个澡,等会我们一起出去,先把头发剪了再说。你这种做法不是男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自己折磨自己算什么事。”

杜建国和侯海洋不给赵波说话机会。离开了卫生间,将门关上,等着赵波在里面冲澡。杜建国道:“蛮哥,我们的动作也太生猛了,我怕赵波接受不了。”

侯海洋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手肠,不给他来一个当头棒喝,轻言细语地劝说,没有效果,赵波这人是个情种,四年前就为了苏三妹搞过一次,如今苏三妹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还是无法摆脱。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喝酒,满屋子没有酒瓶,从这一点来说也不太严重。”

杜建国道:“你观察得挺细。”

侯海洋道:“上一次为了苏三妹醉酒,我印象太深。”

两人议论了一会,赵波赤裸裸地走了出来,苦着脸道:“蛮哥,你到农村工作变成暴力狂,下手这么重,刚才我都吐了。”

侯海洋笑眯眯地道:“快去换衣服,我们等会找理发馆,把头发剪了。”

被打了一顿,又被迫洗了澡,换了衣服的赵波看起来顺眼得多了。只是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与英气勃勃的侯海洋和红光满面的胖墩相比,反差格外显眼。

春节期间各行各业多半歇业,找遍东城,最后在一个偏僻小巷里找到一个路边摊子,一个接近七十岁的老头穿着肮脏衣服,坐在风中等生意。侯海洋上前道:“会不会刮光头?”老头振作精神,露出职业骄傲,道:“家传手艺。”侯海洋又问:“工具有没有消毒,会不会伤了头皮?”老头继续昂着下巴,道:“家传手艺。”侯海洋道:“就是他了。”

赵波坐在路边椅子上,披了一条传统黑色披子,显得十分可笑。老头拿着锋利的刀子在乱刀布上利索了刮了数下,然后就开始在赵波乱头发上作业。

随着头发随风飘落,赵波又惭惭露出了青皮本色。等到了一颗头又锃亮时,赵波又变成了青皮,只是脸色苍白、面容削瘦。

理头发时,侯海洋接到了姐姐侯正丽电话。

赵波离了头发后,三人一起到老味道餐馆去吃饭。

杜敏见到故人,热情地笑道:“胖墩,你还是这么胖,夫人怎么没有一起来。青皮,你的头真亮,怎么脸色不好,等会喝两杯就好了。”

二楼,侯海洋见到了父母、姐姐以及赵海。

侯正丽道:“等会张爷爷一家人都要来,专门吃巴山菜。”侯海洋低声道:“假期不多了,什么时候到岭西,我觉得应该去一次。”

在老味道二楼找了小包间坐下,杜敏陪着三位老熟人聊天。不一会,服务员送来为今天晚上为大包间精心准备的菜谱。侯海洋接过来认真研究一番,把所有高大上的菜品全部划掉,换上巴山本地菜,越土越好。

杜建国看着侯海洋认真的神态,道:“这个客人是谁啊,这么隆重。”

侯海洋道:“巴山的一位老朋友,是世交的那种老朋友。等会我爸妈要陪他们一起过来吃饭,他们在另外一边吃,我们几个同学就在这边。对了,他们家有一个女生还是我们的校友,比我们低两级,叫张晓娅。”

赵波端着杯热茶,开始神游远方,似乎没有听到侯海洋在说什么。

杜建国道:“这个名字熟悉,但是要看到人才知道是否见过。”

“应该见过。那个女孩子不是那种很漂亮的类型,属于内秀型。”侯海洋又道:“等会把陈秀雅一起叫来,我有好久没有见她了。”

侯海洋见赵波心不在焉的模样,道:“我觉得不能让你闷在家里参加司法考试,这样迟早要坏菜。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到胖墩岳父的工地上去,与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就算了,你吃不了这个苦。我请陈总给个安个法务头衔,给工资,算是一份工作;第二个选择是到赵海公司去,他们做贸易,项目多,你可以跟着他们法务部门实习,一边实习,一边准备司法考试。”

赵波还在揉着肚子,道:“蛮子,刚才你的手太重了,现在还在痛。刚才我真是吐了。”

侯海洋道:“你别打岔,今天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到工地,要么到公司,绝对不能一个人住。”

赵波怒道:“你有什么权利安排我的生活。”

侯海洋道:“凭着大学四年我们天天在一起。你现在这个状态,我必须要拉你一把。”

杜建国看着赵波脸色神情不停变幻,害怕两人当场说僵,道:“莫激动。这事大家商量。”

侯海洋态度坚决地道:“胖墩不要绥靖,必须立场坚定地拿出措施,否则就是害了青皮。就算今天青皮跟我翻脸,我也要坚持我的做法,这样以后才能问心无愧。”

赵波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气势软了下来,道:“工地上有没有女人?”

侯海洋道:“有是有,都很丑。”

赵波道:“那就到工地上去。”

杜建国见赵波终于服软,松了一口气,笑道:“今天开一瓶酒,庆祝我们大律师出山,我准备在博客上发一篇青皮出山记。”

赵波有些泄气,神情又有些轻松,道:“我知道你们两人都是为了帮我。就是这口气顺不过来。”

侯海洋道:“所以打一顿还是有效的。”

赵波不服,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动机是好的,我早就还手了。”

侯海洋轻蔑地道:“你要还手也得有这个战斗力,我进门就闻到酸臭味道,让人发呕。以后到了工地,跟着工人们吃大锅饭,绝对要吃得肚子滚圆,身体才好得起来。”

赵波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的角色,道:“当年我们军训的时候,那个张教官还是很牛。我照样摔了他一个狗啃屎。蛮哥打架是牛,可是架不住我处心积虑搞偷袭。”

见到赵波又恢复了几分争强斗嘴的神情,不再是病歪歪糟老头样,大家就放心一半。陈秀雅来到老味道土菜馆时。三人围坐在一起正聊得起劲。她望着赵波青青头皮,道:“赵波终于走出来了,还是蛮哥有办法。”赵波道:“你要回去给你爸说,明天我就要去投奔他。”问了几句情况,陈秀雅笑道:“早就应该去了,我爸那地是疗养的好地方。蛮哥仕途遇到挫折时,第一时间就到了工地。蛮哥在工地打过架,如今在工人中都很有名气。青皮去了,肯定也有名气。”

六点钟时,张大炮一大家人、侯厚德四人来到了老味道,侯海洋赶紧到楼下,将老味道的老板杜敏介绍给张大炮,又带着大家上了二楼,来到大雅间。

杜建国、赵波都站在窗台,寻找侯海洋口中的小师妹。当看到张晓娅时,杜建国笑道:“这个侯海洋说假话,这个女孩我见过,当年接新生时就引人注目。”赵波算是半个中文系的人,也同意了这个说法,道:“是啊,我都有印象。”

陈秀雅笑得更是灿烂,道:“张晓娅是我们象棋社的酒窝公主,下得一手好棋。” 侯海洋将张大炮那一桌招呼落桌以后,抽空又到杜建国这边来说话,听到陈秀雅介绍,有些惊讶地道:“张晓娅会下象棋?”

陈秀雅道:“她比我还早进象棋社,棋下得好,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漂亮的小酒窝,因此成为象棋社的酒窝公主。你当时只关心学生会的工作,就象是正教大派的子弟,自然不会注意到象棋社这种小门派发生的事。”

象棋社是比新闻社历史更为悠久的学生社团,人数有限,纯粹是为了兴趣而聚在一起。陈秀雅是象棋好手,初入大学时还受到家庭影响,心有阴影,不愿意参加社会活动。与杜建国谈恋爱以后,她才逐渐融入到火热的校园生活中,在临近毕业时间参加了象棋社,还参加了校园歌手比赛。

侯海洋道:“新闻社也是小门派,胖墩是小门派掌门人,很受大门派气的。”

陈秀雅维护着丈夫的光辉形象,道:“新闻社是应运而生,与就业市场结合在一起,后来屌丝逆袭,不算是小门派了。”

侯海洋道:“那我就把张晓娅叫过来。那边挤得很,这边松。”

陈秀雅道:“蛮哥的爸妈都在那边,还有其他长辈,我们得去见个礼。”

几人就一起到隔壁包间去。

张晓娅是在座诸人中年龄最小的,坐在妈妈身边,如小公主一样安安静静地听着大人们拉家常。见到陈秀雅等人进来,也很惊讶。

陈秀雅、杜建国、赵波给长辈打了招呼后,侯海洋道:“张晓娅,那边都是校友,你干脆过来坐吧。”

张晓娅也就没有推脱。跟着侯海洋来到了隔壁。她和陈秀雅走在一起,道:“陈师姐,你和侯海洋是同班的?”

侯海洋道:“我、胖师兄还是陈师姐,我们三人是一班的。杜建国和陈师姐是一家人。”

杜建国是岭西大学新闻社的创建者。由于新闻社发展得十分迅猛,毕业生在短时间之内遍布了岭西各媒体。胖墩杜建国以及新闻社成为岭西大学的一个传奇性人物。

张晓娅所在寝室里经常讨论的师兄有两个,一个就是学生会主席侯海洋,另一个就是新闻社胖子社长杜建国,她笑道:“我以前就认识胖师兄。还认识陈师姐,没有料到你们两人居然是一家的。”

杜建国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不是胖师兄,这是不完整的,应该叫做胖墩师兄。”

张晓娅就道:“胖墩师兄。”

在座之人同出于岭西大学,见面之后很快就消除了隔阂,讲些大学趣事,谈笑风声,气氛融洽。唯独赵波情绪又低落下去,坐在一旁发呆。侯海洋知道解决其心理问题非一日之功,没有再急于下狠手。只要他能走出来与大家在一起,便算有进步。

侯海洋算是主人家,在两个房间之间服务。

张晓娅见到时进时出的侯海洋感觉很是神奇。在多年以前,她还是少女之时便认识了在中师球场打篮球的侯海洋,当时在她心目中侯海洋距离自己十分遥远,基本上算是两个世界的人。世事之奇往往出人预料,第一次出人预料是中师生侯海洋变成了自己大学的师兄,由此产生一个有交集的朋友圈子。而且他还成为自己闺蜜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与朴素青涩的中师生形象完全没有办法对接起来。

想起了楚小昭,张晓娅就是一阵牙疼。到目前为止。楚小昭对自己都始终是心有隔阂,显然还不能释怀。

第二次出人预料是师兄侯海洋居然和侯爷爷是亲戚,关系还挺密切。侯爷爷在张家很有威信和存在感,张晓娅总是觉得侯海洋是侯爷爷家中的异入者。

吃了饭。张晓娅、杜建国、陈秀雅、赵波等人正在聊天,一位服务员走了进来,道:“外面象棋摆好了。”

大家都有些惊异,杜建国道:“什么象棋?”

服务员道:“侯海洋专门让我们去买了象棋,说是有两位高手要下棋,我们摆在茶室。场地都收拾了出来。”

在新开的老味道土菜馆里,为了提高餐馆档次,更好服务客人,特意弄了一间大茶室,可以供人饭后打牌和喝茶。侯海洋听说张晓娅和陈秀雅都是象棋社成员,便有意安排了一项娱乐活动。

陈秀雅征求张晓娅意见,道:“我们来一局?”

张晓娅落落大方地道:“来吧,向师姐学习。”

两个女子在茶室下棋,赵波和杜建国站在一旁围观。这与一般下棋场景是不同的,引得好奇的服务员都在茶室门口转悠。

张大炮最近一段时间食欲不佳,今天来到这家深具巴山风味餐厅,终于有了食欲,喝了一碗酸菜鱼汤,吃了半碗干饭。这让张大山和儿媳吴立勤都很欣慰,吴立勤还专门到厨房,买了些自制巴山酸菜。

要离开的时候,张大炮道:“丫头到哪里去了,今天都不过来给侯伯伯敬酒。”

侯海洋道:“张晓娅在茶室和同学下象棋。”

张大炮很欣慰地笑道:“丫头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的,打篮球的条件差了些,下象棋是一把好手,在我们家,除了我,你们都不是她的对手。走,我们看丫头下棋。”

于是,一群人跟着张大炮来到茶室。

张晓娅和陈秀雅屏气凝神,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棋局上。

张晓娅开局就将中炮摆上,这是她比较喜欢的开局。

陈秀雅则以屏风马相对。

前面几步,双方轻车熟路,很快就走成了“五九炮过河车对屏风马平炮兑车”的流行阵式。布局结束后,陈秀雅没有选择马七进八的官着,来了一招卒七进一,挑起战斗。

张晓娅选择兵三进一消灭黑卒,陈秀雅立即还以马七进八。

张晓娅再兵三进一,陈秀雅还以黑炮七进六打马……

两个女孩都是岭西大学象棋社的女高手,见面就碰出火花,棋盘上硝烟四起,各藏杀者,谁稍有不慎就将立遭灭顶之灾。

陈秀雅端起茶水,开始仔细斟酌。杜建国经常陪着陈秀雅下棋,熟知其表情。他原本以为凭着妻子的棋力,赢下张晓娅不成问题,没有料到眼前白白净净、态度温婉的小姑娘棋风强健,居然逼得陈秀雅开始长考。

“好,下得好。”张大炮用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表扬道。

陈秀雅这才注意到身边围了一群中老年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张晓娅跟着站起来。陈秀雅喊了一圈“爷爷、伯伯、叔叔、阿姨”后,在张大炮要求之下,坐了下来。

考虑片刻,陈秀雅弃车换炮而走马九进七。张晓娅略为思考,出招车二进三吃车,这一次陈秀雅出手很快,毫不犹豫地走了马五进四献马,暗伏抽车杀着。

在场的长辈们只有张大炮是此中高手,他看到陈秀雅的杀着,忍不住咳嗽数声,以示提醒。张晓雅撒娇道:“爷爷,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不能说啊。”张大炮道:“我不说,我不说,我只是在咳嗽,但是真危险。”

侯海洋从小就听说过巴山第一任县长张大炮在剿匪时的英雄故事,当年单枪匹马独闯匪案的张营长变成了一个急着给下象棋孙女支招的老年人,这是到了一定境界返璞归真才有的表现。

张晓娅皱眉想了一会。她原本准备等到陈秀雅进马时就车八进七砍炮,再马七进六吃马,这样就可以一车换双,将局面稳定住。她听见爷爷还在咳嗽,再细看就发现了问题,师姐完全可以在车八进七砍炮的时候置之不理,先走马四进六叫杀,再吃掉自己的车。如果这样走,自己将必输无疑。她开始长考,寻找解围之法。

侯海洋对下棋不是太擅长,只觉得两个小女孩你来我往下得十分投入,将一旁的张爷爷弄得一会紧张一会高兴。

吴立勤怕老爷子过于高兴,道:“爸,让她们下棋,我们回去休息了。”

张大炮摇头如拨浪鼓,道:“我要看,难得有下得这么好的。巾帼不让须眉啊,你们一群大男人,没有一个下得赢两个小姑娘。”

侯海洋就笑着对张大山道:“张叔,这次电力系统篮球赛,我还是巴山电力局的外援。”

张大炮闻言道:“你这小子打球不错,有本事打进前四名,我就在阳州观战。”

侯海洋道:“巴山电力篮球队打到前四名不敢保证,打出茂东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张大山觉得很奇怪,道:“你在城关镇当镇长,怎么会到电力篮球队当外援?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

侯海洋道:“我去当外援的时候,因为受彭克案影响调到档案局做外督工作,事情不多。我的房子租在电力局家属院,经常听到篮球声,一时手痒就下场打了几回,结果被小李局长看上了,就加入电力队篮球队,算是外援。”由于小李局长借钱很耿直,他就很巧妙地在张大山面前提起小李局长的名字。

张大山道:“我在巴山工作时认识巴山电力局的李正坚,他应该是大李局长,这个小李局长倒不认识。”

侯海洋道:“小李局长是学电力的科班,年龄小,刚满三十吧,因此电力局就分为大李局长和小李局长。”

在推荐邱洪给邓建国时,其实是康琏在旁边一步一步推波助澜,侯海洋趁机顺水推舟将邱洪推了出去。此时没有康琏这种有力人物帮腔,又对电力系统内部关系不完全了解,侯海洋在说起小李局长情况时小心翼翼,没有敢轻易表达自己的态度。

侯厚德听到儿子谈起打球之事,忍不住开腔道:“你是代理镇长,哪里有时间去打篮球,以后别去了,不要影响工作。”

返璞归真的张大炮道:“永德,打篮球和工作不矛盾,以前战争时期,环境那么艰苦,战斗那么频繁,大家还不是经常打篮球。”

侯厚德是很尊重张大炮的,听到老人家发了话,也就不再批评儿子。

春节期间,各家有各家事,饭罢,大家也就散去。

在散去前,侯海洋要来了赵波家里电话,亲自给赵波爸爸打了电话。然后,他和杜建国送赵波来到了长途车站。在候车厅等车时,赵波颇为不安,屁股不肯落在椅子上,在侯海洋和杜建国面前走来走去。

杜建国道:“别走了,再走脑袋都转昏了。”

赵波道:“我爸春节来找过我,闹得不欢而散,现在灰溜溜回去,没面子啊。”

侯海洋嗤道:“在爸妈面前讲个屁面子,说一句对不起,甚至不用说对不起,只要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你爸妈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你。原因很简单,害怕你再跑。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与家长堵气,真是讨打。”

赵波一副脸红筯涨的表情,道:“蛮哥,你现在怎么变得牙尖嘴利,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好、好,接受你的意见。”侯海洋走到赵波身边,将一个信封递给他,道:“别撑面子了,没钱就没钱,接受朋友善意不可耻,以后若我落难,你给我钱,我绝对不会拿着手软。给爸妈卖点东西回去,别打空手回家。他们也是人,也需要得到爱的回报。”

赵波这两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没有把心思放在家人身上。换句话说,最爱赵波的人由于爱得太无私反而被赵波所忽视。听到蛮哥的叮嘱,赵波脸现羞愧之色,道:“蛮哥,虽然你有时很讨厌,我还是要谢谢你。相较之下,胖墩要敦厚一些。”

杜建国笑道:“我不知道你是在表扬我还是在批评我,我劝你这么多次,你都没有听,还是蛮哥拳头管用。”

屏幕上显示出了班车进站消息,赵波给杜建国来了一个热情拥抱,杜建国也用力拥抱他,将青皮勒得差点踹不过气来。

赵波又与侯海洋来了一个热烈拥抱,松开后,他突然指着侯海洋身后方向道:“那是谁?”侯海洋下意识回头,赵波抬起腿,踹在侯海洋大腿处,然后撤腿朝检票口跑,进了检票口,他才回转身,得意地对着侯海洋大笑。

看到赵波部分恢复了活力,侯海洋虽然被偷袭了一脚,还是发自内心高兴。他作了一个电话手势朝赵波比划了一下。赵波在上车前,也比划了相同的动作。

离开客车站,侯海洋和杜建国聊着天走到停车场。上了车,杜建国望着侯海洋,道:“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侯海洋太了解杜建国了,见其吞吞吐吐,便猜到他想说什么,道:“与男女有关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杜建国与陈秀雅刚刚得出的结论被一句话堵在肚子里,就道:“我知道赵波为什么要踢你一脚,你这人太锐利,锐利得有些讨厌。”

侯海洋道:“真的吗,我没有感觉到。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杜建国道:“老子不说了。”

侯海洋发动了汽车,将小车开出车位,笑道:“别矫情了,该说的还要说。否则憋在你的肚子里,会让你难受。”

杜建国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这事是秀雅提出来的,她说张晓娅是很有内涵的女孩子,人聪明,教养又好,在象棋社被称为酒窝公主,和你是良配。我给你说一个事实,小孩的智商主要遗传自母亲,你要想家族兴旺,就得找个好老婆。秀雅由于家庭原因,从来不八卦,这是她第一次对你的恋爱发出明确意见。”

侯海洋脑海中浮现出张晓娅的样子,摇头道:“现在我的主要精力是在工作上,男女之情暂时不考虑,总得给我一个添伤口的时间。”

杜建国拉长声音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张晓娅没有谈恋爱,你也是自由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以后张晓娅谈了恋爱,你就没有机会了。”

将杜建国送到住处,侯海洋没有再开玩笑,真诚地道:“代我转告陈秀雅,谢谢她。”

开车回华荣小区,父亲侯厚德、母亲杜宗芬、姐姐侯正丽和赵海都在客厅坐着。赵海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就很内敛,将平时的潇洒丢在一边,如一个刚出校门的青年人。

见到侯海洋进门,四人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侯海洋对四人的眼光有点惊讶,低头看自己,裤子拉链拉上的,衣服上也没有怪异之处,道:“怎么这样看我。”

侯正丽道:“过来坐吧,爸正在谈你的事情,你和爸到里屋去吧。”她正面对着侯海洋,挤了挤眼睛。

侯海洋用眼角余光瞅了瞅父亲严肃表情色,明白父亲肯定有话要说,主动道:“爸,有事找我,到里面谈吗?”

侯厚德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有几句话憋在肚子里,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给你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就在客厅里谈。”

侯海洋道:“爸,有啥事。”

侯厚德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觉得这一段时间来,你变得浮躁了,变得急功近利了。”

侯海洋有点发懵,道:“爸,这话从何说起。”

侯厚德道:“就是你从拜访张家开始。这么多年,我们都知道张家在巴山,为什么一直没有去寻找,因为有许多顾忌。”

从小以来,侯厚德便秉持着其自己的为人处事观,并一遍又一遍在侯海洋耳中讲。侯海洋听到熟悉的语言,内心有些不耐,但是没有表达出来,坐在父亲对面。

侯厚德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找张伯伯家、找堂伯家,到底是什么真实目的,是为了亲情还是为了当官?”

侯正丽为弟弟辩解道:“如果张家不认弟弟,最多尴尬一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现在结果很好,找到一门失散多年的亲戚。不仅是对我们好,对堂伯公也好,终于去掉了堂伯公的心病。”

侯厚德道:“这个结果自然是好的,我也很高兴。我想问的是动机,当初侯海洋肯定是为了自己的官职才到张家!这一点不容置疑。”

侯海洋沉思了一会,道:“爸讲得不错,我找张家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前途和官职不能完全划等号。我一直洁身自好,没有收受贿赂的主观意图,这是纪委认可的事实。但是彭克案的结果是被免职,调到了档案局,我必须为自己的前途寻找出路,不能坐以待毙。”

侯厚德道:“难道档案局工作就不是工作,全国有多少档案局,这么多干部职工都能在档案局工作,为什么你把在档案局工作看成世界末日,这一点引起我的警惕。”

赵海和侯正丽谈恋爱后,侯正丽曾经多次开玩笑说父亲是“唐僧”,总会大义凛然地在耳朵念经。接触过好几次以后,赵海觉得侯厚德很随和,并没有出现过“唐僧”式念经。要论此事是非曲直,赵海从内心深处觉得侯海洋做得挺不错,完全没有问题,侯厚德的指责过于求全责备了,有些迂腐。

侯海洋说了大实话,道:“爸,我从岭西大学毕业,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肯定不会甘心仕途就此打住。我自问品德和能力还是优秀的,与其让官职由那些德与行都不如我的人占据,还不如让我在岗位上多为老百姓做点事情,这是现实主义态度。”

“你能说实话,这一点值得夸奖。”侯厚德又道:“你不要嫌我鸡蛋里挑刺,我就是从你嫌弃档案局以及四处钻营找关系看出些苗头。你现在这种做法实际上开始走上另一条道路,今天跨出这一步,明天如果有人威胁到你的职位,你会不会有更激烈反应?如果要想升官,领导又爱钱,你会不会用钱去买?你现在是在走小圈子的路线,如果以后小圈子里的人有问题,你是站在事实和法律一边,还是站在小圈子一边?你为了自己的前途,最终就会走到理想的另一边。”

赵海听得有些发愣。

侯海洋倒是熟悉这种风格,父亲读书多,眼光确实税利,发现了自己的微小变化。可是社会是现实的,进入社会不发生变化,只能步步受制于人。而且父亲是站在静态角度看问题,将事情想得过于悲观了。他冷静地道:“爸,妈,我在这里给你们保证,绝对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但是,我不会作茧自缚。”

侯厚德道:“我知道现在很难说服你,给你提一个建议,你在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想一想本心,不要为了官职丧失本心。这一点听起来简单,其实很难做到。”

这是一场侯家人都十分熟悉而赵海十分陌生的谈话。

听了这一番对话,赵海不由得对朴素的乡村教师侯厚德油然起敬。不管未来岳父讲得有没有道理,至少他能见微知著,为自己儿子提出极为长远的考虑。这时他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侯正丽这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子为什么如此聪慧和善良。

侯厚德不仅是讲道理,而且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他对侯海洋道:“我、你妈,还有你姐和赵海都要在后天飞岭西,你就不要去了,由我们代表就行了。”

侯海洋觉得父亲这个决定太霸道了,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侯厚德道:“其实你要岭西随时都可以过去,没有人能限制你的行动,我作为父亲也不行。但是,这一次到岭西是走亲戚,我是你爸,所以我说了算。你是一镇之长,怎么能够在临上班前走这么远,还得在镇里守着,否则让国栋老弟怎么看你?他们会认为你热衷跑关系而不是踏实做事。”

侯海洋与侯国栋单独谈过一次话,这次谈话内容是保密的,两人约定不给家族其他成员谈起。侯厚德一直在注意儿子行动,一句话没有问。他觉得儿子变得急功近利,因此才有今天的严肃谈话。

“那我明天就回城关镇,开年以后,各项工作压起来,确实很忙。”父亲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侯海洋,他不再坚持去岭西。他想起一事,问道:“你们不是约定明天走吗,怎么变成了后天。”

杜宗芬道:“我们要到安健爷爷奶奶家去,看看外孙,和亲家见见面。”

侯海洋哦了一声,抽眼去看姐姐。侯正丽神情之间有颇多无奈,低着头玩着钥匙链。

谈完了儿子的事情,侯厚德又对女儿道:“明天我们一起去见见亲家,这事躲不掉,明天你不要开口。由我来讲你和赵海的事情。”

“真要讲,就过了春节来讲。”侯正丽一直怕自己与赵海谈恋爱之事伤害李家,迟迟下不了决心。

侯厚德正色道:“这是两家人的大事,藏着憋着不是办法。今天讲过以后。不管亲家是什么态度,你都大大方方与赵海相处,到了合适的时间就结婚。”

侯正丽道:“我担心若是关系弄僵了,我以后见安健不方便。”

侯海洋插话道:“从法律角度来说,真要弄僵了。就应该由你来抚养安健。李叔是明智的人,也讲道理,不至于此。”

侯厚德点头道:“我同意二娃的意见,李家为人处事不错,明天我们一起把事情摆在桌面上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大妹不能为安健爸爸守一辈子。”

侯正丽道:“安健奶奶有点使性子,恐怕会把不高兴摆在脸上,给大家难堪。”

为了女儿的幸福,侯厚德这位来自乡村的教师要向省城的亲家摊牌。道:“难堪就难堪,总得把话挑明,这事我想了不止一天,你妈为了这事都掉了好多头发。”

侯正丽此时内心是复杂的,一方面对前夫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每年清明、春节和结婚日,她必然是带着儿子去扫墓;另一方面她确实也需要开始新的人生。

家里人对自己越支持,态度越坚定,侯正丽就没来由想起了逝去的前夫。明天到李家见面,意味着新时代开始。与以前的暂时就要告别,这让她黯然神伤。

大家统一意见后,这次在省城的谈话就告一段落。侯正丽和赵海离开了华荣小区,到赵海家去住。侯海洋早早上床休息。明天准备就完成春节漂流模式,回单位上班。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侯正丽开车到华荣小区,接了侯厚德、杜宗芬,三人一起前往李家。

由于方向相反,侯海洋没有坐姐姐的车。而是打了出租车到长途客车站。早上起床时,侯海洋最初还想给司机老赵打电话,让老赵开车到省城来接自己。拿起电话,他想起父亲所说的初心,便没有给老赵打电话,而是去坐长途客车。

侯海洋在长途车上与普通市民坐在一起,总觉得有些不适应。他反思道:“以前没有工作之前,坐长途车理所当然,为什么当了小小领导,就觉得坐长途车很不舒服。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这句老话说得太正确了。”

长途客车开动后,由于人没有装齐,客车到了高速路口又转了出来,四处装客。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在一片埋怨声中终于将客人装齐,这才正式进入高速路,此时已经到了十点半。

小车开到茂东郊外,司机又下车到服务区吃中午饭。

折腾到下午三点钟,长途客车才来到巴山。侯海洋为了保持本心,结果在客车上渡过了难受的五个多小时,弄得灰头灰脑,狼狈不堪。

步行在城关镇熟悉的道路上,侯海洋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步行中将繁忙春节带来的浮躁消化掉,让自己变得沉静下来。在行走中,他做出一个决定,在春节最后一天还到宋鸿礼家里去一趟。从资历、年龄、威信等诸方面来说,自己和宋鸿礼都差得太远,必须得主动一些。他带了一条赵海塞到手里的外烟,正好可以作为作客礼物。

“宋书记,在家吗,我过来走一走,找找家门。”侯海洋打电话时,听到屋子里声音嘈杂。

宋鸿礼没有拒绝,道:“侯镇回来了,你找得到我的家吗,我让郭达到楼下来接你。”

宋鸿礼家住在巴山中学家属院里。巴山中学是老中学,修建时间很久,绿树成荫,环境优美。侯海洋以前在巴山中学打篮球的次数不少,对校园环境颇为熟悉,轻车熟路地来到家属院。

办公室主任郭达远远地见到侯海洋,赶紧迎了过来,见面第一件事情就是塞了一个红包在侯海洋手里,道:“侯镇一直不在家,我来拜年都没有机会。”

侯海洋最不想接收这些红包。巴山红包也就两三百块钱,接受以后,以后在工作中难免就会受到红包影响,这是用红包来绑架自己。但是在门口出现了好几个老师,在门口推来推去亦不雅,便暂时将红包收进口袋里。

郭达一直在寻找给侯海洋送红包的机会。春节期间没有将给镇长的红包送出去,让他觉得很是不安。今天侯海洋接了红包,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宋家很是热闹,在场的人几乎全是镇政府机关干部。有打扑克的,有打麻将的,还有坐在沙发前聊天的,除了少数几个普通干部,多数都是二级班子以及班子成员。这就和当年邱大海在山庄吃饭有些类似,只是邱家规模大,宋家规模小。

黎陵秋坐在宋鸿礼对面,与其结对打双扣,见到侯海洋过来,就将扑克放下,道:“侯镇过来打双扣,宋书记算牌太精,我跟不上节奏。”

这个时候打牌好混时间,侯海洋就站在黎陵秋身边道:“你把这一盘打完。我再接。”

宋鸿礼抬头笑道:“侯镇,什么时候回来的。”

侯海洋道:“刚下车,想到晚上没有地方吃饭,就到宋书记家里混晚饭。”他将那条外烟递给宋鸿礼,道:“我姐夫才从国外回来,带了一条正宗的外烟,宋书记换个口味。”

宋鸿礼将扑克放下,将香烟外包装打开,取了一盒出来,道:“这是侯镇的外烟。难得抽到,来来,大家都来抽一支。”

在场抽烟的人都过来接了外烟。屋内如有七八个小烟囱同时冒烟,乌烟瘴气。黎陵秋赶紧打开阳台门。让屋里通了新鲜空气,这才将烟雾引走。

随后就是打牌、喝酒,到了九点过,来人逐渐散去了。

侯海洋最后一个离开。宋鸿礼披了一件军大衣,亲自送其到屋外,两人在校园内边走边聊。宋鸿礼感叹地道:“我若是单身汉。也就一走了之,落得个耳根清静。有家有业,走不脱,每年都要在家里多喝几顿酒。”

侯海洋笑道:“按巴山传统,过春节家里没有客人,就是家门不旺。我是没有家,所以只能到处跑,否则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宋鸿礼推心置腹地道:“上班后肯定会有人来给你拜年,在元宵节前都不得清静。实际上你也不能完全杜绝客人,否则就叫做不近人情了,反而对以后工作不利。”

侯海洋道:“我明白,谢谢宋书记。”

闲聊几句,宋鸿礼又道:“上班以后我们就有一个重要事情要做,这是城关镇惯例,我估计你有可能还不清楚,所以先通个风。”

侯海洋见宋鸿礼说得郑重,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宋鸿礼道:“城关镇在每年春节上班后都要根据过去一年的工作情况,把人员重新调整一下。有的同志也想换换岗位,有的同志也确实需要调调岗位,有的空缺的位置要补上,我们采用的办法是中层站所长竞争上岗、一般同志双向选择。每年都会有几个落聘,对落聘人员就要采取点惩罚措施,待岗发基本生活补助,或者由党委政府安排临时工作。用这种办法对大家的工作积极性也是一种调动,好好干了就有位置,不好好干就会被削面子,经济受损失。”

侯海洋当过党委副书记,对此事有所耳闻,只是由于他任党群副书记时间太短,没有全过程经过这事,问道:“每年都要搞?”

宋鸿礼道:“这项工作已经形成惯例了,大家都等着这事。把这事办完后,就甩开榜子干今年工作。”

侯海洋道:“哪些人落聘,党委政府有没有预定。”

宋鸿礼道:“我们是搞大民主,没有预设人选,纯粹靠打票,领导是A票,其他同志是B票,A票比B票的权重要高,这其实就是给领导们掌握的,我们班子通了气,给某个人打低分,他必然就要落聘。”

离开了宋家,侯海洋开始反思自己在春节一走之了的做法是否恰当。

自己作为下属也要给很多关系户和领导拜年,凡是顺利拜年后,自己便心情愉快,对今年工作信心倍增。凡是没有顺利见到应该见到的领导,不免心中忐忑。将心比心,城关镇的同志没有能给自己拜年,想必也会觉得心中不安,说不定过年都不痛快。宋鸿礼人老成精,洞察世情,所以就在家里接受了大家拜年。

侯海洋暗自定下规矩:“红包不能超过五百块钱,多了就退。烟酒问题不大。”

思路作了调整以后,侯海洋不再刻意去躲避同志们拜年。结果从上班到元宵节这期间,城关镇相对重要的干部大部分都来拜了年,出租房里堆了不少烟和酒,多是本地产的好酒,也有茅台、五粮液等名酒。在此期间,他收到了两个千元红包,最初准备退还,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轻易地打破了五百元红线。

收到这些礼品,侯海洋不仅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另一方面,他再走到单位时,发现自己似乎就融进了城关镇环境中,成为其中一员。

大家纷纷来拜年,在不知不觉中也影响到侯海洋的思维。在元宵节晚上,侯海洋与宋鸿礼请了联系城关镇的县委华成耀副书记吃了饭,独自散步回家时,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情,在春节期间与邓建国副书记见了面,邓建国要挑选一个秘书,自己推荐了邱洪。在这个春节没有见到邱洪,不知道邱洪现在是什么情况。

想到这里的时候,侯海洋心里有轻微的不舒服。邱洪考调到宣传部,笔试是凭着本事,但是面试却是自己托雷成打过招呼的。在春节期间邱洪连个电话都没有打,似乎也有点薄情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侯海洋随即警惕起来,心道:“我怎么会有这种不应该产生的念头?这种念头也太庸俗了,按父亲的说法就是有违本心。”虽然迅速地将这个想法压住,可是想法就是一颗种子,产生了就会埋在心里,合适的时候就会发芽。

回到宿舍时,侯海洋想起了邱大海,又想起了彭克。他现在有点理解邱大海很多做法,因为拥有巨大的分配财富和掌握他人命运的权力,不免会受人算计和长期处于竞争状态,所以产生了一种冷静的现实主义,最初是自我保护,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最后成为不可更改的行为模式。相比之下,彭克要放纵得多,对财力和财富都没有设防线,最终轻轻地倒了下来。

一个人在成长,光靠读书是不够的,必须得放在现实生活中,接受生活考验,否则会空有一肚子理论,仍然无法认清这个社会。

第二天,忙到十一点,从县政府小会议出来。侯海洋从手包里取过手机,看了看几个未接电话,昨天夜里曾经想到过的邱洪打来三个电话。

“应该成了。”见到有三个未接电话,侯海洋便明白应该是邱洪遇到好事了。他在车上没有给邱洪回电话,免得老赵听见了会传话。尽管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没有发现老赵传过话,可是最好保密方法还是不说为上。

中午,侯海洋与地税所刁所长喝了酒,谈得很愉快。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休息之时,他才给邱洪回了过去,“邱洪,上午在县政府开会,不方便接电话。”

邱洪声音听起来很冷静,道:“蛮哥,我的工作发生变动了。”

侯海洋从字词的尾音听出了邱洪压抑不住的激动,道:“我知道。”

电话那头邱洪声音明显提高了,显得很是惊讶,道:“我是上午才知道调到市委办给邓书记当秘书,谈话结束后就给蛮哥打电话,蛮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侯海洋笑道:“我是春节就知道了。春节我和邓书记在一起吃饭,邓书记询问另一位同志的情况,我向他推荐了你。当时不知能否办成,所以没有提前给你说。”如果邱洪的事情没有办成,侯海洋不会再提此事,如今事情办成了,他还是有必要说出来。做好事不留名,那只是一般性好事,这种关键性好事还得把准确信息传达给对方。

侯海洋就用简约地说了事情经过。

这事如一道雷,劈在了邱洪头上。他在春节期间曾经多次想到侯海洋家里走一走,由于他难得回家一次,又想到侯海洋比自己还要晚一年毕业,便有所懈怠,一直没有过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两次关键性转变都与侯海洋有关。随即又想到侯海洋既然能在邓书记面前推荐自己,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他不禁为自己的懒惰而感到后悔。

“谢谢蛮哥。”邱洪组织了语言,道:“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侯海洋笑道:“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都是选调生,还在阳和那个战壕里蹲过,是共甘共苦的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以后你占了有利位置,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那是自然。”邱洪又道:“找个时间,我们兄弟喝两杯。”

谈话结束时,侯海洋特意提醒道:“这个事注意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里面的关节。”

邱洪道:“我明白,放心。”

放下电话,邱洪百感交集地看了看还未完全熟悉的办公室,心道:“别了,宣传部,我又踏入了新的征程,又一扇大门完全向我打开了。”

从阳和镇到宣传部,从宣传部到邓建国书记的秘书,犹如三级跳,让他有点头昏。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想着如何能尽快适应秘书生活,想着平时听到相关传闻,有些紧张,又有些跃跃欲试。

李宁咏出现在办公室门外,敲了敲房门。

邱洪见是李宁咏,笑道:“请进。”

李宁咏坐在办公桌对面,道:“听说你调到市委,给邓书记当秘书。”

邱洪道:“我是才知道的,刚和我谈了话。”

李宁咏目不转睛地看着邱洪道:“邱洪,我们都是从巴山过来的,我想听一句实话,你调到市委办,是不是侯海洋操作的。”

如果李宁咏早十来分钟问起这个问题,自然是否定答案。此时刚和侯海洋通过电话,得知事情原委,邱洪便稍些犹豫,随即道:“名单应该是市委办推荐的,应该不只我一个人,只是我比较幸运。”

李宁咏从邱洪瞬间的迟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强作笑颜道:“幸运是给有准备的人,到时请你喝酒。”

李宁咏胸中涌起一股被欺骗的愤怒,拿着手机找了一个无人的空会议室,给大哥打了电话,讲了事情经过,道:“侯海洋就是一个骗子,明明有邓建国作为靠山,就是不给我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邱宁刚倒是非常冷静,道:“这件事情是我们做得有点急,当时我和他谈话时,他就提到过邓建国,说有一位关系很好的老朋友的学生要来当领导,这种拐了几个弯的关系在我眼里无关紧要,当时没有太重视,现在看来是忽视了。”他随即又道:“不对,侯海洋调到城关镇,明明就是邓建国来之前的事情,他还有其他关系,这是肯定的事。”

李宁咏胸中被欺骗的愤恨感越来越强,道:“哥,你别帮着他说话,这人就是一个骗子。他当了镇长,你把他盯紧点。”

邱宁刚道:“你现在情绪不对,不要轻易作决定,更不要被仇恨迷住了眼睛,要冷静地看问题和作决定。”

李宁咏此时哪里听得进大哥的意见,心中忽然一动,道:“当领导干部不能经商,他姐姐有一个公司就在巴山有工程,算不算违规。”说到这里,她又添了一把火,道:“我估计他在侯正丽公司里有股份,这是违规的,大哥,你去查他。”

前者是真实,后面则纯粹是李宁咏编的理由。

邱宁刚提高声音,道:“糊涂,胡闹,现在不跟你说了,晚上我回家,我们两人谈一次,邱家儿女是有胸怀的,能屈能伸,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侯海洋,还可以找他,认个错,重新和好。”

李宁咏道:“我和他没有可能了。侯海洋性格强硬,受了委屈,绝不会妥协。”

邱宁刚道:“你们毕竟有一年多感情,怎么没有可能,只是这样做就把杨家得罪了。”

聊了几句,李宁咏胸中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道:“大哥,我是不是有些情绪用事?”

邱宁刚道:“没事,发泄出来就好了。晚上我回家,我们两个到外面吃,把事情认真分析一下。”

李宁咏道:“好嘛,晚上我让姓杨的不要来找我,见到他就烦。”

在邱洪办公室,当李宁咏离开后,邱洪马上就给侯海洋打去电话,道:“刚才李宁咏到了我办公室,直问是不是你操作的,我没有承认。我见她情绪似乎不对劲。”

侯海洋道:“李宁咏知道我和邓书记的关系,所以会这样推测,反正我们不承认就行了,别管她。”

“我没有承认。”邱洪原本想说李宁咏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话到嘴巴又缩了回去。侯海洋关系网太宽,能力太强,给邱洪产生了压力,话出口前必须斟酌一番。

侯海洋又道:“邓书记喜欢书法,擅颜体字,你从现在起得练一练字,就去临颜体。”

邱洪道:“我的那一手烂字,不管怎么练习,都赶不上蛮哥。”

侯海洋道:“不是让你练到书法家的水平,以你现在年龄,基本不可能成为书法家了。你是去当秘书,写得基本过得去就行了。要练书法,没有诀窍,多临贴,练一段时间,自然就有收益。”

邱洪接受了这个观点,求教道:“蛮哥是书法家,我咨询一下。我这个情况学颜体,用什么字贴?”

侯海洋道:“从大多数人的选择来看,肯定是选多宝塔。多宝塔是颜真卿中年时书法还未达到顶峰时写的,风格比较平正,更适合初学者上手。当然也可以直接从颜勤礼入手,直接感受颜体字最精华的风格特征。你两本都买来,选自己最喜欢的那本。”

聊了几句书法,双方约定在星期六把其他四位在巴山的选调生聚在一起吃顿饭,选调生们本是同根生,就要互相帮助。

放下电话,侯海洋又想了想李宁咏的事情。如今距离彭克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风波基本停歇了。侯海洋心情平静下来后,很难忘记在彭克案最困难的阶段遭受到邱家冷遇的情景,直至最后邱宁刚过来摊牌,李宁咏不接电话。想到这些事,侯海洋就对李宁咏以及邱家失去了好感,也没有了兴趣。若是说有兴趣,也就是在夜深人静时想想往日床上的快乐时光。

如今,他并不想将邱家当成敌人,只是彻底地不想成为其家族中的一员。

下午上班时间,侯海洋来到了宋鸿礼办公室,准备谈一谈邓建国交待的事,这事很重要,必须求得宋鸿礼的支持,要提前通气。

侯海洋道:“今天中午华书记谈了基层组织建设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应该是今年城关镇工作的一个亮点。”

宋鸿礼中午小睡了一会,仍然觉得有些乏,没有完全清醒,道:“基层组织建设是老生常谈,年年都在提,没有什么新意,也很难做出什么新意。”

侯海洋道:“不仅仅是华书记提起这事。春节前市委邓建国副书记曾经想来调研,后来未成行。据邓书记的秘书给我讲,当时邓书记主要是来调研基层组织建设。”

宋鸿礼道:“你与邓书记的秘书熟悉?”

侯海洋道:“邓书记的秘书邱洪以前在阳和镇当党政办主任,我在城管委当副主任的时候,垃圾场闹事成了家常便饭,我三天两头跑到阳和,与邱洪见面时间很多。后来邱洪考调到了市委宣传部,邓书记选秘书,恰好把他选中。我刚才和他通了电话,他说邓书记想把城关镇列为基层组织建设试验点。”

“是这样啊。”宋鸿礼是经验丰富的基层老领导,立刻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他靠在沙发上想了一会,“这个题目貌似简单,实则很难,基层组织建设年年都在喊,要弄出新意又有实际效果谈何容易。华书记应该听到风声,所以中午吃饭才大谈基层组织建设,我是有点迟钝了,没有反应过来。”

侯海洋道:“我估计在邓书记很快就要来调研,我们得在调研时有点思路。”

宋鸿礼道:“光在办公室坐着想不出招数,你要趁着这一段时间把全镇村居(村委会、居委会)跑完,人代会在三月开,也得做些准备。在跑村居时,可以真心实意地听听意见。如果我有空,就陪你一起跑。”

在谈话时,不时有机关干部想过来汇报工作,见到侯海洋在与书记谈事,便站在门外等待。

谈完邓书记的事,侯海洋在离开办公室前,又问了一句:“后天就要竞岗,宋书记有什么特别要求没有?”

宋鸿礼道:“今年大家都很规矩,几个刺头被打整两年后现在也变得老实了。所以今年没有特别要求,大家各投各的票,用不着集中了。相信大家的智慧和眼光,应该有一个相对公正的结果。”

城关镇搞的“中层干部竞争上岗、一般干部双向选择”总体来说还是公平的,虽然分为A票和B票,但是投之时都是不记名的、秘密的,而且当场唱票,当场公布。

领导干部的A票主要用于决定中层干部能否成功上岗,如果大部分班子成员针对某个干部投下否决或支持票,按照A票的权重就能轻易决定竞争上岗能否成功。

中层干部竞争上岗成功之后,双向选择则更容易控制。

这就等于宋鸿礼掌握了一个核武器,平常都可以不用,只是威摄,关键时候则能发挥作用。今年宋鸿礼明确“没有特别要求”,则意味着对所有干部还是满意的,没有特别需要提上来或者弄下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否竞岗成功就要看竞岗者自己的本事了。

城关镇这种搞法比起有些镇显得公平。很多镇在竞争上岗时是成立评分组,由一级班子组成评分小组,多数干部则根本没有发言权。

城关镇将所有人都纳入了投票范围之中,这样得出的结果更容易让人信服。但是宋鸿礼具有丰富的基层经验,A票权重就能让全员投票时得到党委政府的有效控制,不至于失去对全局的控制。

如果有的中层干部在A票全投情况下都竞争不过对手,则说明群众基础太差,就顺势让群众力量来纠正党委决策。

城关镇这一套决策机制是由宋鸿礼亲自制订的,顺应了潮流,符合组织部门用人选人规则,又始终把握了行动主动权,很有些水平。

这一套办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宋鸿礼本人权威足够,能够与绝大多数班子成员达成一致。如果遇到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况下,这个办法就未必管用。当然,也有同志对这一套办法有争议,提出凭什么领导A票权重就要高一些。宋鸿礼在会上明确回答过这种观念:“领导就是领导,权重高一些天经地义,否则谁愿意当领导,你不服,有本事你也当领导。”

给宋鸿礼沟通后,侯海洋回到办公室,财政所长赵梅早就等在办公室。

与赵海聊完,紧接着社会事务办的同志又过来汇报工作。

汇报工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转眼就到了五点钟,侯海洋颇有耐心地听着部下们汇报,并不时发问。听汇报与调研都是了解情况的一种办法,同等重要,在一次次听汇报的过程中,也是逐步深入了解工作的一个过程。

城关镇是管着主要城市人口的大镇,真要管事,事情多得让人头昏脑涨,一个人永远干不完所有事,所以必须要善于当好一个组织者和决策者,听汇报也是决策和组织重要前提。

到了接近下班时间,当郭达要进来时,侯海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你就不要来凑热闹了,明天联系一个村,我们到村里走一走。”

郭达道:“侯镇想到那个村?”

侯海洋来到城关镇以后,几乎所有的村都去过一遍,只是有的村没有吃饭,有的村吃了饭,他想起青桥村江老坎的美味鸡汤,有点嘴馋,道:“我们上班后就到青桥村,不用到办公室,就到家里,然后带我到青桥村各社走一走,光是坐在村办公室没有用。”

郭达很快与江老坎联系好,确定了见面的大体时间。

侯海洋又来到宋鸿礼办公室,道:“明天书记有空没有,我想抓紧时间跑一跑村,明天暂定青桥村。”

宋鸿礼戴上眼镜,翻了翻办公桌前的记事本,道:“不行,明天我要到人大开会。我是人大代表,又是人大主席,县人大的会可不敢缺席。青桥村江老坎我们一起见过,你自己去就行了。”

早上,侯海洋起得很早,在球场打了一会球,就到菜市场转悠。

他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发现菜市场的鸡皆为鸡场养的鸡,并不满意。又沿着外围转了一圈,发现有几处卖土鸡的,提起来看一看,这些土鸡鸡爪粗、头大,更像是仿土鸡,不是真正土鸡。正要失望之时,看到了一个老太婆背篼里有一只鸡,头小、体型紧凑、胸腿健壮、鸡爪细,这就是真正的土鸡了。

侯海洋将这只土鸡抓在手里就不放,道:“你这是在哪里养的?”

老太婆道:“屋后面有一片竹林,放在竹林里面养。”

侯海洋也不还价,付钱就提了土鸡回到家里。他在家里写了一会字,等到上班时间,就给郭达打电话,让其带车在电力家属院门口来接自己。

郭达和赵师傅来到电力家属院时,远远地看到英俊高大的侯海洋镇长手里提着一只鸡,这个形象让人觉得挺别扭,很搞笑。

“侯镇,你怎么提一只鸡。”郭达不解地问道。

侯海洋道:“上次到江老坎家里去,他煮的鸡汤太好喝了。今天我们到他家,让他提前把鸡汤熬上,我们享享口福。”

郭达笑道:“侯镇,你想吃鸡,直接叫江老坎杀一只就行了,我还第一次看到镇长提着鸡下村,这事传出去,江老坎要被嘲笑的。”

侯海洋不以为意,提着土鸡炫耀,“这鸡是真正土鸡,绝对是在山坡上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才能长得这么漂亮。”

到了江老坎家里,江老坎无论如何也不要这只土鸡,脸红筋涨地道:“侯镇,你这是瞧不起我,到我家里来,居然还要提鸡。”

侯海洋笑道:“上次喝了鸡汤,馋得我口水长流,经常都在想。你别啰嗦,我是专门选的土鸡,快点炖上,中午好喝酒。”

江老坎不停摇头,道:“没有这种搞法,都是我们提鸡到城头,哪里城里人提鸡到农村。”

侯海洋道:“我是走人户,走人户怎么能空手。如果不是走人户,就要在办公室谈事了。”

江老坎见推脱不过,就吼道:“堂客,把鸡杀了,小火熬起。”

侯海洋道:“我们到青桥地盘走一圈,别在家里谈。”

江老坎道:“那侯镇是想看草,还是看花?”

侯海洋理解江老坎的意思,道:“那就先看有问题的。”

江老坎道:“我们到一社去。一社在山边,前年镇政府鼓励多种经营,鼓励大家养羊,每养一只要给奖励,把大家养羊积极性弄起来了,很多人还到信用社贷出不少款,结果去年一场病,羊子死了大半。现在一社养羊户都在骂政府害人。”

郭达是了解这个情况的,道:“这事怎么能怪政府,明明是技术不过关。”

江老坎道:“农村人不讲这些,是政府叫我们养的,现在亏了,政府就要赔起。侯镇,一社走不走?”

侯海洋笑道:“这就是草?没有什么大问题嘛,有什么不敢,我们就先到一社去走走。”

江老坎又道:“一社有三分之二不通车,要靠走路。”

侯海洋道:“论走路,你们没有几个能走过我。走了路,回来喝鸡汤更香。”

当侯海洋、江老坎来到一社后,一社的人听说新镇长来了,一窝峰就聚在院子里,要求解决养羊的损失。

第四章 调研

侯海洋的生活经历和工作经历让他对农村基层组织并不陌生,但是要找到能达到邓建国书记要求的基层组织建设新亮点,则非常之难。

今天侯海洋来到江老坎这个地方,有两个目的,一是在选举前与村社干部接触,确保万无一失。这些年来定好的选举人在选举时出现问题屡见不鲜。村民们民主意识加强,宗族主义复活、经济利益纠葛,种种原因导致了农村基层组织选举不再是做戏,往往会出现一些激烈的冲突。做为镇长肯定是等额选举,但是选票必须要过半,如果不能过半,意味着选举失败。为了选举,他必须多跑基层。

另一个目的就是摸底调研,不了解村社、居委会的真实状况,不了解当前面临的具体困难和问题,坐在办公室闭门造车,要么就成为傀儡,要么就乱决策,要么就不敢决策推诿扯皮。

更何况还有探索基层组织建设的艰巨任务。

当村民们围过来以后,侯海洋提了一根长板凳来到院子里,大声招呼道:“屋里坐不下,我们就在这里开院坝会。”

早村三月,阳光明媚,山坡上出现大片嫩绿色,还有大片红色桃花。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气氛还是非常良好的,和以前在阳和镇垃圾场剑拔弩张的情景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侯海洋拿了一包烟,团团发了,道:“先抽支烟,我叫侯海洋,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

一个耳朵有点背的老太婆道:“代理镇长是啥意思?”

侯海洋道:“按照《选举法》和《地方组织法》,城关镇政府的镇长必须要选举产生,现在还没有选举,所以只能是代理。”

老太婆就问道:“那说话算数不?”

江老坎道:“侯镇长这么平易近人。还是大学生,怎么会选不起,说话肯定算数。”

驻村干部王健接到郭达电话,也赶了过来,端了张板凳坐在后面。

闲聊了一会,拉了些家常里短。侯海洋见气氛融洽了,道:“听江书记说,你们的羊死得很多?”

一个瘦瘦的汉子垂头丧气地道:“我们辛苦养了一、两年了,眼看着都可以卖了,结果忽拉拉死得差不多了。我老婆只能望着羊圈哭,春节都没有过好。”

侯海洋道:“你以前养过羊吗?”

瘦汉子道:“我们这一块每家都养羊,从来没有死过这么多?”

侯海洋道:“以前每家人喂多少只羊?”

瘦汉子道:“以前我们都是养本地羊,三五头就顶了天,重来没有得这种怪病。嘴巴全是泡。然后拉稀,就死掉了,救都救不活。后来镇里要把我们这儿搞成山羊基地,引了波多山羊。波多羊长得倒是快,没有想到死得更快。”

侯海洋以前在二道拐就养过山羊,对此并非一窍不通,道:“以前本地羊适应性强,特别适应本地的气候、植物和土壤。而且耐粗饲,但是也有缺点。本地羊体形矮小、生长速度慢和繁殖能力低,因此一家人只能养几头,经济效益有限。镇里当初引进波多山羊,肯定是从经济效益来考虑的。”

这一番话顿时就说到了养殖户的心口里,一下就拉近了侯海洋与大家的距离。

瘦汉子道:“以前我们自己的山羊都不会得病,就是引进了波多羊才生病。把我们的山羊都染起了,大家损失惨重。侯镇长,这个事你要管。”

侯海洋反问道:“那我问你,要我怎么管?”

今天侯海洋来得突然,瘦汉子并没有什么准备。望着几个养殖大户,有点迟疑。

坐在身旁的一个养殖大户道:“政府肯定要陪我们,是你们引的种,是你们喊我们来喂。”

此语一出,赢得众人一致支持。

侯海洋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局面,又拿出烟给大家洒了一圈,才道:“只要有道理,让政府拿钱也没有问题,我就问两个问题,请大家回答。第一个,这些羊的产权归属问题,或者简单地道,这些养是政府的还养殖户的?第二个,养羊赚了钱,是你们得,还是政府得?”

养殖大户们都不说话。

侯海洋用最接近村民思维的语言讲道:“世上那有这么好的事情,赢了算自己,输了算别人。”

瘦汉子不服,道:“如果政府不来宣传,我们也不会养这么多,每家每户养几头,根本不会死,春节都要赚钱。春节正要卖羊子的时候,死得好可惜,亏得惨得很。”

一个婆娘客道:“你们说波多羊好得很,看起来是好,长得快,架子大,就是要得病。我们农村人讲不来大道理,我们相信政府,政府叫我们养羊子,我们养了,现在亏起,政府就要赔。”

江老坎接了一句:“政府是鼓励发展,又不是拿把刀在后面比起,不买要砍脑壳。”

瘦汉子摸出来一份皱巴巴的文件,道:“这就是当年政府鼓励我们养羊的文件,我没有乱说。”

侯海洋接过文件看了看,这是城关镇下发的关于鼓励靠山农户养羊的文件,其中规定:养殖户养羊一百只(含一百只)以上,每只羊可得到当地政府补贴一百元,二百只(含二百只)以上,每只羊政府补贴二百元,形成规模的养殖户(五百只以上),每只羊可获得政府补贴三百元!

另外还有建议品种波多山羊。

这是一份还要执行的文件,侯海洋仔细读了一遍,道:“那么补助款到位没有?”

瘦汉子脸上就有青筋冒起,气愤地道:“年底农办来数羊子,王健也在一起的。他们只数活的,死了的不算,这不对头,死了的羊子也是我们养的,辛苦养大。它要死我们有什么法子?应该算补助。”

听到这里,侯海洋就有心底了,今天遇到的事还不算特别棘手,至少养殖户没有提出赔死羊,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他略加思考,又对江老坎和驻村干部王健道:“以前养殖户有多少只羊。有底数没有?”

王健道:“买羊子的时候,农办和村里都派人参加,直接到茂东养殖场进的货,有购买表格。”

侯海洋又问道:“补助款发没有?”

王健道:“正在发放的时候,姚镇长调走了,就没有签字。然后就过春节,一直没有发放?”

问清楚情况,侯海洋就当场表态道:“按照你们进货时的登记表,我们该补助就补助。不能说全部挽回损失,至少让大家少损失一些。下个星期一开班子会,我讲一讲这事,王健主动点,约农办把事情办了。”

前任镇长姚向辉很少到村里来,来到村里也就是在办公室坐一坐,根本不与村民直接见面。而且,姚向辉向来不表态。什么事情都说要回去研究,这一点最令村干部们不满。今天新镇长侯海洋下村。不仅敢于和村民面对面谈话,还能当场表态,这就出于江老坎的预料。

侯海洋又道:“我不是养羊的专家,也没有到现场去看过,所以不好评价。但是凭推理,应该是波多山羊的养殖技术不过关。或者说养得太密了,不透风,病菌多。我让农办到畜牧中心请专家来看一看,到底致死原因是什么,找到病因就好办了。”

大家围坐了一个多小时。村民们虽然没有得到死羊子的赔偿,但是争取到了另一项利益,死掉的羊子也能算补助,损失最大的一家死了四十多只羊,就可以多得接近九千补助,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离开了一社,江老坎笑容满面地道:“侯镇,下一步是看花还是看草?”

侯海洋道:“继续看草。”

江老坎就介绍道:“那我们到三社去,三社有个麻烦事,就是有一半的地盘不通公路,主要原因就是有一条小溪沟把三社分成两半,一半通公路,一半不通公路。要修机耕道路就涉及到义务工和积累工使用,还有田土掉换,不通公路的强烈要求修路,通公路的没有积极性,所以一直搞不起来。”

江老坎站在半山坡上,指着小溪沟对面,道:“不通车的那些社员要修房子,只能找人把砖、水泥挑过去,人工费用贵得不得了,所以河对岸很多人都没有修房子,不是不愿意修,是修起太不划算。”

这是一个积累多年的难题,相当不好处理。侯海洋初任大镇一把手,朝气蓬勃,信心百倍,雄心万丈,根本不怕这些困难,道:“那我们去看一看,听听想法,肯定有解决办法。”

到三社河对岸找了一个大院子坐下,不一会就聚了十几个村民,都在反映不通公路带来的困难。侯海洋这次没有急于表态,认真听了村民的意见,原原本本记了下来。

回到江老坎家里时,远远就闻到了鸡汤香味。侯海洋走了一下午,闻到鸡汤香味就流口水,道:“老江,今天中午不喝酒,就喝鸡汤,吃饭。”

江老坎嘿嘿笑道:“到了青桥村,酒不都喝两口,显得我们小气了。侯镇,下回你别带鸡来了,想喝鸡汤,随时说一声。带鸡来,就太见外了,侯镇想吃只鸡,我家还负担得起。”

几个人围坐在堂屋里说话。侯海洋道:“今天我还是很有收获。从理论上来说,政府的手不能伸得太长,政府管自己该管的,其他的事由村民自己管,而实际情况是如果政府不管,延袭了数十年的落后状况始终不会改变,或者说改变得很缓慢。比如喂羊这事,几十年都是散养,从品种、技术上都没有任何进步,也不能带来改变生活的财富,政府出面促一促是对的,现在的关键就是如何促进这事。”

说话的过程也是侯海洋整理思路的过程,他觉得似乎慢慢地开始触摸到基层组织建设某个方面的钥匙了。这把钥匙不是至少能解决部分问题。

江老坎抽着烟,从烟雾中看着侯海洋,道:“侯镇,听说你参加工作才一年多,我觉得不象,你比姚镇长老练多了,对农村情况也了解,没有开黄腔。”

侯海洋没有评价姚向辉,只谈自己:“我一直生活在柳河镇二道拐,爸爸以前是民办教师,农村里头啥子事都见过。”

江老坎道:“一社羊子的事情,这样处理就差不多了,养殖户最多嘀咕两句就要认。我们也不能太惯着,否则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觉得最恼火的是三社修桥的事,每年人代会都要提,有的意见还很激烈,扬言不修路,以后农业税、提留统筹都不交。”

侯海洋道:“我想问个真实情况,除了河两岸不同利益以外,更关键的是什么原因?”

江老坎道:“修公路必然要资集,村里有的人总觉得钱集到村社手里,就要被我们吃掉,不相信我们。”

侯海洋道:“那我们就从这个关键点抓起。”

江老坎有点疑惑地道:“侯镇,关键点是啥玩意?”

侯海洋道:“有个成语叫做越俎代庖,什么是越俎代庖,原意就是祭师不做自己的事,代替厨师办席,用通俗的话讲,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代替别人做事。我们政府、村两委就经常这样做,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太细,代替了原本应该由村民自己做的事。村民不满意,干部们很累。我的想法是通过一定的方式把让村民干变成村民主动干。”

江老坎当过多年农村基层干部,对当前农村现状熟悉得很,道:“侯镇的意思我懂,牛不喝水强按头,按不住。”他想了一会,道:“要村民主动干,只有一种情况得行,就是村民能得到好处,没有好处,啥事都别想干。”

侯海洋轻轻拍了一个桌子,道“江书记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多数村民愿意干的事情,这样才能大家都省力,多数村民都不愿意做的事,我们最好不去碰,吃力不讨好,好心要办坏事。”

江老坎道:“但是大家要干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好事,一社养羊就是大家都想干的事,政府出了文件,大家也积极。等到出了事,还是一样怪政府。”

侯海洋努力集中思维,将飘在脑中不规整资料整理成条理清楚的规则。这一点很难,非灵感闪现就能实现。因此,他就和颇有些头脑的江老坎反复探讨,道:“养羊这事有点特殊,我们暂时不管。三社修路这事。你刚才提到,村民担心集资款被村社吃掉。那就让他们自己管,村社有没有意见?”

江老坎道:“能有什么意见。这些集次款都是每家每户收起来的,谁敢乱用。村民们认为我们吃了喝了,都是听别人乱讲的。就算我们平时吃点喝点,也不敢用这笔钱。”

侯海洋道:“那我们就拿三社修公路的事情做个实验,抓住两个核心点,一是广泛征求意见,看村民们是否愿意修桥,达成共识;第二是村两委不要沾钱沾物沾账,就选村民代表来管。”

在城关镇的操作中。修桥补路都是由村两委会直管,从来没有交给村民来管,江老坎有些不适应这个思路,道:“那村两委做什么?都交给村民,我们当甩手掌柜,还要被骂。”

侯海洋想了想,道:“你们肯定有事情做,你们是组织者,不管钱。只管组织,这样就把职责划清楚了。”

江老坎知道农村情况复杂,对侯海洋这个想法存有疑虑,道:“说起来是好的。就是不知道能否搞得走,我没有问题,其他村干部是不是有意见。我就不晓得了。”

侯海洋道:“这就要看村干部是不是真心为老百姓做事,如果是真心做事。不贪小利,这种方案还可行。好处也很明显。至少做的事情都是大家要做的事情,你们不会被骂,推动也容易。我回去再思考一下,想成熟了再搞。”

办公室主任郭达和驻村干部王健围坐在身旁,两人都没有说话,听着侯海洋和江老坎闲聊。

回到办公室,侯海洋拿了一张A四纸,在纸上写写画画,拟定了几条意见。郭达走了进来,道:“侯镇,还在想刚才与江老坎的谈话。”

侯海洋道:“是啊,市委邓书记要来调研,调研课题就是基层组织建设,我们得想点办法。”

郭达这才明白侯海洋为什么要和江老坎反复说这事,道:“我刚才在想,如果真是这样搞法,还得征求多数村社干部的意见。村社干部掌握村里工程建设,不谈捞钱的事,至少可以多喝两顿酒。如果真让村民选代表管钱,有些村干部难免会有想法。”

侯海洋道:“我们可以试点,不一定强制推行。试点成功以后,就可以愿者上钩,等到大家都觉得好的时候,少数村干部还能有什么意见。这种做法至少能减少矛盾,有利于推动工作。”他看着郭达,道:“我的思路其实你了解,你帮我整理一下,取个好听的名字。”

郭达与侯海洋接触时间很短,可是他通过短短的接触时间,已经认定年轻的侯海洋绝非池中之物,肯定会在短时间一飞冲天。因此当侯海洋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时,满心欢喜,兴致勃勃。

他走出门时,又拐了回来,道:“我忘了说正事,宋书记正在县里开会,五点钟开个班子会,是两会期间的信访工作。”

凡是两会期间肯定要谈信访问题,这是必然的。侯海洋想起此事就头痛,城关镇有城市有农村,相较于其他镇,情况更为复杂,对于老上访户,打不得骂不得,实在难以处理。

计生办黄丽主任站在门口,道:“侯镇,有空没有?”

侯海洋道:“进来嘛。”

黄丽坐下以后,报告道:“最近县里召开了计生工作会。”

侯海洋道:“我参加了这个会。”

黄丽道:“会后又布置了具体工作,比侯镇参加的大会要细一些。你们那个会级别高,是讲原则,我们后来开后是讲具体事。”

黄丽是三十岁刚出头的女子,毕业于卫生技校,作风泼辣,工作上很能抓得起,是县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侯海洋在作县政府办副主任时,就与她有过几次接触,还算熟悉。

侯海洋拿了笔记本出来,道:“讲要点,县里要求什么,我们要做什么?”只要坐在办公室,都会有各种事情压过来,这让精力旺盛的侯海洋也感到了压力。他在听汇报时不喜欢部下讲废话,经常提示直接讲问题。

黄丽递了一张纸给侯海洋,道:“春季计生服务开始了,这是安排表,请侯镇签字。”

所谓集中服务活动。主要是指四项手术,即人流、引产、上环和结扎。这项活动每年都要搞。县计生委每年初分配四项手术任务给镇乡,然后据此考核。

在侯海洋看表格时。黄丽解释道:“计生工作有个特点,春季最重要,春季工作搞好了,一年工作任务就基本能完成。”

基层工作千根丝万条絮,侯海洋虽然能力强,学历高,可是他当镇长时间短,很难短时间全面了解情况,听到黄丽所言就觉得奇怪。道:“计划生育要常抓不懈,为什么春季最重要?”

黄丽道:“计划生育工作也是有规律的。县计生委每年都有考核指标,三月怀上的,肯定是今年生,所以,只要在三月把计划外怀孕对象采取了措施,终止妊娠,那今年的人口任务就会完成,就不会出现计划外超生现象。”

“哦。明白了。”侯海洋拿起笔,在表册上签下“同意实施”四个字。

侯海洋知道“措施”就是四项手术,终止妊娠听起来狠心,可是不这样做。就根本完不成任务。基层是政策执行者,国家政策最终要体现为基层的执行力,没有基层执行。政策就是一纸空文。反过来,基层只能执行政策。而不能擅自更改和违背政策。

黄丽前脚走,林业站长董义贤后脚就走了进来。董义贤有着林场人黑瘦和强健。性格也爽直,进来笑道:“侯镇,听说你喜欢喝鸡汤,我改天给你弄一只野鸡,到江老坎家里去煮。”

侯海洋笑骂道:“谁的嘴巴这么快,中午在江老坎那里喝了鸡汤,下午就传到你们耳朵里了。”

董义贤道:“王健说的,他说侯镇是提了个鸡到江老坎家里去。为这事,江老坎要被嘲笑好久。”

侯海洋道:“这是我自觉自愿提着鸡到江老坎家里去,为什么要嘲笑他。”

董义贤道:“江老坎本来就有点小气,侯镇到他家里吃饭,是看得起他,还要杀侯镇的鸡,这就是葛郎台。”

“不是他要求的,是我主动提的。你们的逻辑不对头,需要好好清理一下。”说笑两句,侯海洋收了笑容,道:“你是啥事?”

董义贤道:“春天来了,要植树造林。城关镇是省委办公厅联系的点,他们每年都要过来造林。”

侯海洋把桌上刚签了的文件拿给董义贤,道:“今天省委办公厅要来二十来个人,市委办公室也要陪着来,总共有五十多人。县委办刚才打来电话,四大家班子植树就和省委办公厅放在一起。”

董义贤看了名单,叹息一声,道:“又得准备一百多人。省里来人都是形式,我们提前要挖好树坑,放好树苗,准备铁锨、水源、水桶。他们最多干一个小时,拍拍照,录录相,就算完事。他们走了,我还得安排人重新载过,每年这样,劳民伤财。”

侯海洋知道董义贤说的是实话,还是批评道:“你少发点牢骚,把事情准备好。省委办公厅能把点放在城关镇,这是县委县政府争取来的,费了多少劲,你明白吗?搭上这层关系,县里办事方便多了。”

董义贤暗道:“还不是当官的想走上层路线,和我们当兵的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在心里想了想,看着侯海洋年轻英俊的面容,没有说出来。

侯海洋想起县里刚开的信访工作会,道:“你要注意一件事,准备植树工具时让大家不要乱讲,如果传出来省里领导来要植树,来几人上访的在植树现场捣乱,会被吉书记骂死。我被骂了,你们也逃不脱。”

董义贤详细汇报了义务植树方案,等到侯海洋点头同意后,这才离开。

董义贤离开后,侯海洋突然意识到,这些二级班子都将副镇长和党委委员们迈开了,直接找自己。

从管理角度这是不对的,形成这个原因是宋鸿礼太强,显得副职弱了,造成了越级汇报的情况,而且比较普遍。侯海洋想了想,决定在镇政府这一块形成一条规矩,凡是没有和副镇长商量、形成初步方案的事,一律不准拿到自己面前。

想起规矩,他思路又回到了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块。暗自琢磨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变成宋鸿礼的想法,宋鸿礼没有完全同意这些想法,肯定推不动。

他还想起一个问题:晏琳这次会不会来?

侯海洋对如何处理与晏琳之间的关系存在着相当大的困惑。

他趁着难得的无人到办公室之机,在脑中理了理这一层关系。是向前走,向后走,还是保持不变,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决断。

向前走,则是恢复以前的恋爱关系。

向后走,则是恢复不相往来的隔绝关系。

保持不变,则是偶尔通个电话,见见面,但是不再是恋人。

侯海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抬手看了看手表,接近五点钟,马上要开班子会。他脑中立即涌进来办不完的事情,将晏琳问题挤占开去。

与信访有关的办公会在重要节假日是无法回避的,这是政治任务。如果没有开会研究,没有会议记录,没有具体措施,出了事情被上级倒查回来,则是吃不了兜着走。侯海洋初当镇长,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镇内经济和社会事业各方面都抓起来,抓出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效。与信访有关的人和事只是全镇工作的极少部分,但是却牵涉了太多精力和金钱。

侯海洋这位最基层政府的一把手也经常换位思考。若真是放任全国钉子户都流向都城,则云集着全世界媒体、各界精英的都城将会上演一场场好戏,影响绝对不好。这是简单的事实,无法否认。

为什么钉子户爱告状,爱朝都城跑,原因很复杂,一是历史原因,清官戏太深入人心(不是清宫戏),形成集体无意识,拦冤告状成为解决重大冤屈的最可靠甚至是唯一手段,这就形成了岭西社会的清官情结以及告状情结;二是法律不健全和意识淡薄,人们相信行政力量强于相信法律力量;三是基层组织明显削弱;四是宣传舆论上有偏差。

五点钟,准时开会。

会议就只有一个议程,由党委书记宋鸿礼传达县委会议精神,他开篇就讲道:“县委会议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都城两会期间不能有来自我县的干扰。”说了这句话,他顿了顿。道:“城关镇的目的也就是一个,都城两会期间不能有来自我镇的干扰。县委吉书记点了我的名,只要城关镇稳住了,半个巴山县就稳住了。大家千万不要马虎。方法都是老套筒,对重点人员进行排查、监控,严防死守。”

“我具体讲七层意思,第一是全面排查,心中有数。不当糊涂官;第二是领导包案、责任到人、明确责任,从镇班子成员到机关干部再到村组干部层层负责,层层分包,哪个环节出问题追究哪个环节的责任;三是解决问题才是根本出路,解决掉一个问题就少一颗地雷,要特别关注宅基地纠纷、邻里纠纷、排水纠纷和土地承包纠纷;四是耳朵要竖起来,凡是风吹草动,立刻要反应过来,不要等到人走了三四天,你们几爷子还不晓得。除了耳朵要灵。嘴巴还得快,发现问题赶紧给报告,别捂在手里出大事;五是要有预案;六是要严格责任追究。原则是属地管理,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谁的孩儿哭了谁抱走;七是每个人切实负起责任,每天下午听班子成员和包村干部及包案人员的汇报。”

这几条措施都是硬绑绑的,如果工作做虚了,必然要出问题。在座的班子成员意识到肩上责任,脸上表情沉甸甸的。

宋鸿礼将七条方略讲完,又道:“我们在年前对每个钉子户都划分了责任。现在就从我开始,逐一汇报各自负责钉子户的情况。”

侯海洋负责两户钉子户,提起这两户就一阵牙痛。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喜剧性和悲剧性往往是坐而论道者无法想象的。侯海洋所负责的有一位钉了户叫朱兴东,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包工头。满脸皱纹和风尘,满手老茧,一副劳苦大众的形象。

侯海洋曾经到其家中和他有过一段对话。

侯海洋喜欢开门见山谈事,几句之后,道:“老朱,今年你的问题解决没有?”

朱兴东道:“没有。我给华柳乡盖房子,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工程款一直未结给我。我没有饭吃,没得办法,只能找上级领导。”

侯海洋道:“上一次我们聊了以后,我就托人到华柳乡去问了,他们说工程款全额都结了,还把票据复印了。这是复印件,你看一看。”

朱兴东瞄了一眼复印件,道:“那个工程是我包的,我没有领到钱,就不算数。”

侯海洋道:“是你的亲弟弟把钱领了,你们两人在一起做工程,你来领和你弟弟来领,有什么区别。现在你应该找你弟弟还钱。”

朱兴东道:“我弟弟拿了钱就找不到人了。工程是我承包的,华柳乡没有拿钱给我,这是事实吧。”

侯海洋道:“据华柳乡的人说,做工程的时候,你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都是你弟弟在跟政府联系,凡是涉及工程方面的多数签字都是你弟弟签的。”

朱兴东翻了一个白眼,道:“侯镇长,听说你是大学生,怎么不讲道理。我说得很清楚,我才是工程承包人,为什么把钱给其他人,华柳乡得给一个说法。”

侯海洋略有苦笑,又道:“从事实上来说,你弟弟是工程的现场负责人,合同上也是这样写的,有他的名字,华柳乡把钱付给你弟弟,也不错。你如果认为不妥,可以走法律途径,用不着到都城反复上访。”

朱兴东用无奈地眼光看着侯海洋,道:“侯镇,你还没有弄明白。我再说一遍,我是真正的工程承包人,我做了工程,没有拿到钱,华柳乡得给一个说法。华柳乡不给一个说法,我就找茂东市,茂东市给不了一个说法,我就找岭西省,岭西省不给说法,我就找都城。解放几十年了,总得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侯海洋道:“你可以打官司啊?”

朱兴东又给了侯海洋一个白眼,道:“我是农民,农民和政府打官司,什么时候打赢过,戏里就唱过,官官相护心眼黑。反正你们当官的怕上访,我就不停上访,直到你们把我的钱还给我。”他眼神坚毅地看着前方,道:“只有没有拿到我的合法收入,我就要永远上访,跑都城,跑联合国都不怕。”

朱兴东一幅生命不停上访不止的偏执态度,让试图讲道理和讲事实的侯海洋憋得差点吐血。

华柳乡是茂东下属另一个县的乡镇。此事发生在华柳乡,作为城关镇代理镇长的他根本无权管理这事,托了在那边工作的朋友去过问一下,华柳乡一下就拿出付款的全套资料。朱兴东屡次上访后,华柳乡特意报了案,只是无法找到朱兴东,此事就挂了起来。现在朱兴东上访要工程款,华柳乡在财力十分紧张情况下,应该付的已经付清了,不可能再付。

事情到这里时,本与侯海洋没有半点关系。与侯海洋发生关系的原因是朱兴东是巴山县城关镇人,家住在城关镇。每次到都城上访,一问籍贯,朱兴东就言不改姓坐不改名地报“巴山城关镇”,与身份证也相符。然后,上级相关部门就把这人记录为巴山县,不论是一票否决还是扣分,都算在了巴山县委头上。

这是天降祸事,躲都无法躲。

不幸中的万幸是侯海洋负责的另一个老钉子户正在生病,卧床不起,暂时没有上访的可能性。

所有班子成员都汇报了一遍老钉子户的情况,宋鸿礼脸上黑线密布,难得地显现出忧心。不是面容严肃,而是心有忧虑。这几年信访工作力度越加越大,镇里能解决的都解决了,剩下的全是积年硬骨头,如宋鸿礼这种老江湖都觉得头痛。

当最后一位班子成员汇报结束后,宋鸿礼难得地发了一句牢骚,道:“马的,都是些什么烂事。”

黎陵秋道:“宋书记,我有一个想法。开两会的时候,我们把所有钉子户集中起来搞几天旅行,逛逛风景区,朝风景优美的边远山区拉,弄点好吃的,两会结束以后才回来,这样就免得他们跑。”

宋鸿礼望着侯海洋道:“侯镇,你的意思?”

侯海洋知道其他地区这样干过,道:“虽然这是一个会哭孩子有糖吃的错误法子,但是要确保万无一失,这还是一个好点子,我同意。让赵梅提前准备一笔钱,随时可以出发。”

宋鸿礼又问其他人:“你们有没有意见?”

班子成员们自然乐得轻松,都支持。

宋鸿礼道:“那就定下来,找一个合适名义,组织一次钉子户旅行,把这几天时间耗过。我来点个将,活动就由黎委员和绍杰副书记带队,随行人员由你们两人商量。”

黎陵秋是宣传委员,是组织活动的行家,加上此案又是她提议,所以由她带队很自然。

李绍杰是新任的分管政法的党委副书记,由检察院下派到城关镇工作三年。以前信访工作是由侯海洋分管,李绍杰到位后,信访稳定这一块就理所当然交给了他。

检察院遇到的事情虽然复杂,但是其本身职责任很硬,手段够强,同志们齐心协力,往往就把天大的难事办了。李绍杰到了城关镇就发现镇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弹性的,手段更是缺乏。如今还遇到这种请信访人员旅行的奇葩事情,让他苦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下来。

会议结束,大家散去。

侯海洋与宋鸿礼并排走在一起。侯海洋道:“上访者有部分是性格偏执,还有部分纯粹是无理取闹,另一部分则与基层组织建设出现问题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要解决大部分信访问题,旅行只是一时之计,最终还是得从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入手。”

宋鸿礼哦了一声,道:“侯镇跑了一圈,有什么新想法?”

侯海洋跟着宋鸿礼来到了办公室。

侯海洋道:“我一直在思考邓书记交待的创新基层组织建设的事,带着这个目的走了一圈,越走越发现基层组织建设非常重要。”

宋鸿礼从信访工作会开始脑门心上就写着一个“忧”字,闻言就道:“谁都知道基层组织建设非常重要,每年组织部门都要花很多心思在上面,办法是一个接一个。这些年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叫挡也挡不住,团也团不拢,眼见着一个个青壮年就跑到沿海去,剩一群中老年人,基层组织失去了新鲜力量,难搞啊。”

一直以来,侯海洋都觉得宋鸿礼是一位能力出众、性格强横的领导,听了此语,突然在心中涌起一个词——暮气。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再次确认“暮气”两个字,暮气和保守联系在一起,也意味着暮气者必然在工作和人生道路上开始走下坡路。

侯海洋看着两鬓霜白的老书记,委婉地道:“我到基层工作的时间尚浅,对基层组织建设理解得不深。”

宋鸿礼马上就意识到刚才的说话方式在侯海洋面前不太妥当。他在侯海洋面前一直存了“欺老莫欺小”的念头,侯海洋从年龄、学历到能力都不错,再加上带着省委组织部选调生光环,而且已经站在镇长位置上。宋鸿礼心里有一本账,当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侯海洋才三十来岁,到时绝对会掌权的。现在他对侯海洋进行帮助,也就是给自己两个儿子创造比较好的生存和发展条件。换一句话说。宋鸿礼有了给儿子们留条后路的打算。

进了屋,宋鸿礼坐回到办公桌后。道:“我在基层工作时间太长了,受老思维影响很大。不免消极,你工作时间短,看问题角度不同,反而能看出些新意。”

听到老书记迅速调整了说法,侯海洋还是很承情的,也不矫情,撕开一包烟,递了一枝过去。宋鸿礼接过这枝烟,不点燃。只是夹在手上,道:“少抽点烟,免得肺被抽成老腊肉。”

这时黎陵秋和李绍杰来到门口,李绍杰就要直接进来,黎陵秋知道宋鸿礼的脾气,低声道:“书记和侯镇谈事,我们等会。”李绍杰是从检察院下来的,与黎陵秋看宋鸿礼的角度不一样,道:“几句话就说完。”黎陵秋坚持道:“还是稍等一会。”

宋鸿礼见到两个副手站在门口嘀咕。道:“进来吧,我和侯镇又不讲秘密工作。”

黎陵秋和李绍杰进了办公室。黎陵秋就将组团旅游的方案大体讲了讲,再由李绍杰作补充。宋鸿礼道:“方案没有啥问题,你们执行就是了。用钱别找我,找侯镇。”

侯海洋马上表态道:“少年时代,我就帮着家里去市场卖自产的农产品。是会算帐的。旅游用钱是有定数的,若是跑一个上访户到都城。不仅经济受累,还得政府上受影响。比较起来还是把钱花在前面好。你们专心把事情办好。城关镇就算再缺钱,这点钱还是挤得出来的。”

得到了两个老大首肯,两位副职高高兴兴去办事。

李绍杰道:“侯镇还没有满三十岁吧。我当时要来城关镇时,还想着这种年轻领导肯定有点骄傲,没有想到很会处事啊。”

黎陵秋在班子成员中算是最了解侯海洋的,道:“侯海洋虽然年龄小,工作时间短,可是能力很强,非常沉稳,远非一个会处事就概括了。”

李绍杰感慨道:“真是人比人得气死人啊,我都四十出头了,才到城关镇挂个副书记,侯镇这么年轻就执政一方,不能比啊。”他又压低声音道:“听说侯镇差点成了邱检的妹弟,他们两家联手,倒真是强强联合。可惜侯镇和邱检妹妹分手了,太可惜。”

黎陵秋道:“男女的事,谁说得清楚。”

在书记办公室里,侯海洋则开始字斟句酌地谈想法,“跑了一圈,我倒是有些想法。但是这些想法不仅仅是跑了一圈得到的,是和我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系。我小时候住在柳河镇二道拐小学,村委会办公室就在旁边,村里开会的时候,我经常旁听。所以,对村两委运作情况模式还算是非常了解的。”

宋鸿礼最怕“钦差大臣下车伊始就哇哩哇啦乱放炮”,听到侯海洋自讲经历,点头道:“难怪侯镇对乡村一点都不陌生,原来还有这段经历。”

侯海洋道:“我这次到了江老坎的青桥村,受到启发最大。我将青桥村一社、三社发生的事情和小时候经历以及现在政策结合起来思考问题,觉得当前基层组织建设有一个问题非常突础,这个问题就是包办代替,村里大事由镇村两级领导思考、决策和组织行动,老百姓被动接受,没有主人精神,完全没有积极性。镇村只要好心办了错事,轻则被埋怨,重则引起上访。”

宋鸿礼微微点头,但是反问道:“巴山处于浅丘地带,社员总体来说是小聚居,大散居,说得直白点就是一盘散沙。如果不依靠村镇组织,根本办不成事。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是计划经济,当年公社干部一声令下,成百上千的社员就被组织起来修水库,除了一点工分以外,什么都不用支付。现在社员都忙着赚钱,村里开个会,不发误工费,社员都不会来参加。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他们自我组织干大事,理论很好,实践上行不通。”

侯海洋十分熟悉宋鸿礼办事风格和思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讲,道:“我有一个充分发挥村民参与积极性的设想,核心要点是针对村级经济发展规划、村级财务预决算、村内兴办公益事业、重点项目和村民切身利益的大事,由镇村干部在收集民意基础上提方案,先交由村社干部讨论,再由村民代表讨论,最后在村里公示。村里重点项目、公益事业,如果遇到反对,则以户为代表进行无计名投票,达不到百分之八十就不做。”

宋鸿礼抽了一口冷气,“百分之八十同意,这个方案就意味着大多数事情做不成。”

侯海洋道:“既然不能达成共识,不做也就没有关系。”

宋鸿礼道:“你继续说?”

侯海洋道:“这只是方案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也很关键,就是方案确定后,在村里推选工程建设领导小组人选,人选中普通村民必须达到50%以上。所有钱物均由群众代表管理,干部管事不管钱。”

宋鸿礼皱着眉毛道:“干部不管人,不管钱,那要干部有什么用。”

在他的理念中有与邱大海十分接近的地方,把“掌控”看得很重,如今侯海洋提出的方案中,干部基本就失去了“掌控”全局的能力和权力。

办公室主任郭达做出来的基层建设工作思路,承接了宋鸿礼思维模式,着重于发挥干部的主观能动性,将群众当成了纯粹的服务对象。这与侯海洋的想法是不一致,因此,郭达的稿子被全部放弃,刚才所谈全是侯海洋自己的初步设想。

侯海洋道:“我这个思路是从解决干群矛盾为着力点,现在做事是干部委屈又费力,群众还不能理解,经常发生对抗,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工作重心前移,以群众理解为前提,以群众参与为重点,我想看一看这一套方法能否既把事情办成,又减轻干群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