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第二节
段三见侯振华同意了,高兴地道:“院子坐十桌都没有问题,那我就去准备,争取早一点吃饭。”他又问:“大伯,你离开家乡这么久,在饮食上有什么忌讳没有?”
侯振华道:“没有忌讳,回家乡就吃家乡菜,你不要搞乱七八糟的味道。”
段三高高兴兴走了。
侯海洋将三枝毛笔用清水化开,把墨水倒到一个盒子里,准备写名字。侯振华看着侯海洋,道:“你的毛笔字怎么样?我们祖上有前朝进士,我以前见过留下的墨迹,那一笔毛笔字漂亮得很。字写得差,烧过去,要丢脸的。”
书法恰是侯海洋的强项。他也不解释,提笔在拿来的白纸上写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为了节约时间,用的是草书,笔走龙蛇,一首小诗几乎是一气呵成。
侯振华频频点头,道:“这笔字要得,见得祖宗。”他看了一眼小辈们,指着侯厚德道:“永德,他们的字都不行,你写得怎么样?”
侯厚德道:“我书比侯海洋读得多,字不如侯海洋,这个娃儿缺点多,但是在写字上有天份。”
侯振华道:“那就由侯海洋统一来写名字。”
每一包钱纸都要写上名字,工作量不小。侯小冉主动道:“那我去把祖宗名字抄下来,你按照我抄的名字来写。”
“不用,祖宗名字我都记得。”
到祖坟前反思是侯厚德对付儿子侯海洋的杀手锏,侯海洋进入青春期后,经常到这里反思,因此墓碑上所有名字都记得,此时说出来就颇为骄傲。
对于侯小冉来说,墓碑上所有先祖的名字都是陌生的,要全部记住是一件难事,她看着侯海洋飞快地在钱纸上写名字,根本不用看碑,这才相信。
侯振华将侯厚德叫到身边,道:“永德,上次你说自己最没有出息,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很少走出家门。你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当一辈子小学教师有什么不好,教书育人,高尚得很,有用得很。你还是侯家的大功臣,没有你,祖坟早就毁了。我今天看了祖坟保存得这么好,很欣慰,以后我见祖宗以后,也要把骨灰埋到这里来,陪着爸爸妈妈和列祖列宗。”
子女们都考虑过老人的归宿问题,只是很少有人谈出来。侯振华是南征北战地的军人,见惯了生死,说起来就很坦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段三急匆匆回家后,看见老婆就骂:“你和段燕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在侯大妹落难的时候乱搞,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占小便宜吃大亏。”
段三老婆被骂得一头雾水,道:“你发什么疯,今天中午没有喝酒啊。”
段三说了好几遍头发长见识短之后,道:“死婆娘,赶紧去杀两只鸡、两只鸭子,让你兄弟送几条鱼过来,做啥子,老子要请客。”
段三老婆上前摸段三的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打胡乱说。”
段三将老婆的手打开,道:“侯振华回来了,侯振华是谁你都不知道,当年侯家出去的当大官的那个,一大家子人衣绵还乡。我请他们吃饭,以后遇到个事情,也多一条路子。”
段三老婆嘀咕道:“段燕在阳州做装修,日子蛮好的,用不着求人。”
段三吼道:“你还真是个榆木疙瘩,以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了。谁家都会遇到难事,万一遇到求人的事,没有关系只有搬起石头打天。”
段三在家里有绝对权威,发了火,老婆就赶紧去准备晚餐,顺便叫了两个兄弟媳妇来帮忙。
侯振华回家乡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附近邻居都知道此事。当侯家人在段家院子吃饭的时候,不断有老年乡邻过来与侯振华见面,说说旧日事。有一些与侯家没有关系的乡邻也跑到院子里来围观传说中的大官,院子里挤满了人。
侯振华被浓浓的乡音所包围,情绪高得很,不停地与大家说话。
侯国栋长在岭西,从小听到的满耳岭西语和广式普通话,对岭西感情并不深,此时坐在院中,看着众多乡邻上来叙话,也有些“根”在此处的感觉。
侯海洋算是主人,端茶倒水,发烟点火,忙得不亦乐乎。
侯小冉和张晓娅坐一起,躲在人群后面,聊着天。
侯小冉道:“从相貌和气质来看,侯海洋不象这里的人。你和他读一个系的,他在学校是什么个状况。”
张晓娅望着侯海洋修长的腿和短短的头发,道:“他在学校是风云人物。就是因为他,我还遇到一个麻烦事,回学校都不知道怎么说?”
第三章 新职
吃过晚饭,侯振华一家人、张大炮一家人便离开了柳河镇,没有惊动当地政府。柳河是偏僻之地,这顿晚饭又发生在周末,等到风声传到了镇里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镇里知道侯振华曾经在部队和岭西当过领导,可是岭西和岭西毕竟距离太远,侯振华家庭又从未和家乡有过接触。
现在侯振华家是什么状况,地方不得而知,也就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回家乡时,侯振华特意给所有打过招呼,回到家乡,就是普通老百姓,谁都不能在家乡人面前摆领导架子。因此,别人问起侯国栋在做什么时,侯国栋就答:“在省里工作,普通工作。”他听不太懂柳河方言,乡邻们多数不太会说普通话,双方交流困难。在晚饭时,都是侯振华用家乡话与家乡人聊天,聊的都是些陈年旧事,而与侯国栋很少交流。
段三倒是知道些具体情况,却又把嘴巴闭牢,就是不肯与大家明说。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大家都知道侯家后代在岭西的地位,肯定会有很多同乡去找侯家帮忙,找侯家的乡人多了,势必会引起侯家厌烦。所以,他决定对乡人封锁消息,让自家独享这条极有价值的信息。
在侯振华一家返回时,段三借着伯父段至理与侯振华的老关系,坐上了考斯特,和侯厚德、侯正丽和侯海洋一起将侯振华、张大炮两家人送到了省城阳州。
侯海洋星期一还要上班,考斯特来到县城后,就下了车。他站在公路边,对着考斯特频频挥手,向亲人们告别。
侯小冉和张晓娅是小辈,坐了考斯特最后一排,侯小冉低声开玩笑道:“我们侯家的基因还是挺优秀的,你没有男朋友,侯海洋没有女朋友,你们两人凑合在一起还蛮相配的。”
张晓娅羞得脸上飞起一朵红晕。道:“小冉姐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和侯海洋谈恋爱。”
侯小冉道:“为什么不可能?”
张晓娅道:“我们寝室有一个女生,非常漂亮,一直在暗恋侯海洋。这次还无意中看见我和侯海洋在一起,回寝室还得解释,想到这事,我就心烦。”
侯小冉道:“有漂亮女生喜欢侯海洋,说明侯海洋优秀。和你们的事情没有矛盾啊。”
张晓娅着急道:“小冉姐,你不要再开的我玩笑。侯海洋才和一个女孩子分手,那个女孩子的父亲以前是巴山的县委书记,也是很漂亮的,我们从小就认识。”
侯小冉笑道:“这和你与侯海洋在一起也没有冲突啊,这种优秀男人,遇到了就不能轻易放过。我和侯海洋有血缘关系,要不然,我就要下手了。”
“我不理你了。”张晓娅把脸别到一边,不跟侯小冉讨论这个话题。
侯小冉刚才纯属开玩笑。见张晓娅真有些急眼,就若有所思望着从小就熟悉的妹妹。
张晓娅道:“小冉姐,你不要用这种眼神望着我。”侯小冉道:“你让我不说了,我就不说了,难道不准我看着你笑吗?”
侯正丽坐在前一排,耳朵竖得直直的,听到两个女子低声絮语,心中亦是一动,暗道:“张晓娅家教颇佳,知书达理。性格也温婉,倒是弟弟良配,可以与侯海洋吹吹风。只是这种儿女私情,要当事人急才行。旁边人着急没用。”
车至省城阳州,侯正丽抽了空,给弟弟打去电话,“我们顺利到达了,堂伯公要在省城住了四五天,然后再回岭西。你到时一定要抽时间过来送一送。你下次到阳州时,一定要想办法弄几条尖头鱼,张爷爷最喜欢你煮的鱼。以后逢年过节,你都要到张家来。”
侯海洋此时正坐在城关镇办公室里,翻看着去年的一些文件。这是他的工作经验,只有吃透了城关镇基础数据,在工作时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才不会被人愚弄。他接到姐姐电话后,道:“姐,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处事。”
侯正丽轻笑道:“我发现张晓娅有些喜欢你。”
侯海洋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有代沟的。”
侯正丽道:“你和她不过差四五岁,能有什么代沟,相信姐姐的眼光。”
侯海洋换了个话题,开玩笑道:“你什么时候把赵海带回家,让爸妈过一过眼,现在我爸成了东南亚华侨了,眼光肯定挑剔,你得当心自己。”
侯正丽道:“我心中有数,象我这种情况,带赵海回家,爸妈能有什么可挑剔的。”
姐弟俩聊了一阵,侯海洋放下电话,脑子里不禁浮现起了张晓娅的样子,张晓娅最大的特点是干净,笑起来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更接近于清纯的邻家小妹。
接近六点钟,侯海洋正准备离开,迎面遇上了脸色严肃的宋鸿礼。
宋鸿礼道:“你回来了?”侯海洋道:“私事办完了,刚刚回来,看了看文件。”宋鸿礼道:“你到我办公室来。”
跟着宋鸿礼来到了办公室,侯海洋顺手就将开水器打开。宋鸿礼将手提包往桌上重重一放,道:“老虎不发威,真还以为是病猫。”他从包里抽出一封信,道:“你看看这封信。”
侯海洋抽出信纸,看了标题便吓了一跳,信的标题是“城关镇党委书记宋鸿礼违法违纪检举揭发信”,他迅速看了一下小标题,有三大类,一类是破坏选举恶性事例,主要是做官为人霸道,大事小事一言而决,特别是在用人上更是一言堂,大力提拔亲信;二类是贪污受赌事例,详细列举了五件事情;三类是工作失职事例,列举了矿山倒塌、交通事故、学校中毒等三件事情。
宋鸿礼等到侯海洋看完,道:“你怎么看这封信?”
侯海洋道:“无稽之谈。”
宋鸿礼道:“从这封信你看出来什么?”
侯海洋脑子迅速开转,思考着宋鸿礼所言,并选择了立场,道:“这封信是内部人所为,内容估且不谈,光是从三件事情归类来看,能看出写信人对城关镇的情况很了解。”
宋鸿礼一阵冷笑,道:“既然是内部人,如果敢光明正大落上名字,我倒是有几分佩服,现在用这种鬼蜮伎俩,只能让人瞧不起。”
侯海洋看了看信封,这封信是寄给茂东纪委的。一般情况下,这种未具真实姓名的信件,纪委不会轻易启动调查程序,最多是内部掌握。但是也不会将这些信件交给当事人。宋鸿礼能拿到信件,说明其关系网还是比较宽的。
“相同的信,不仅寄给了茂东纪委,还应该寄得更多,至少县委办也收到了,主要领导收到了。”宋鸿礼道:“写信人是谁,我就不点名了,你和心里清楚。只是,他是小处精明,大处糊涂,茂东刚刚经历了一次官场地震,市委县委最怕再出类似的事情,希望干部们能将心思转到日常工作上来。这个时候写这种捕风捉影的告状信,影响了安定团结,县委绝对会震怒的。”
侯海洋初到城关镇,对镇里的事情介入不深,只是从直觉来判断这封信并不真实,确实有很多事情是捕风捉影,但是第一类和第三类事情的是非黑白往往不能说得太清楚,真要追究起来,也很麻烦。
宋鸿礼又冷笑道:“我参加工作几十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这点小把戏还打不倒我。侯书记还年轻,只经历过一次风波,以后工作时间越长,权力越大,越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以后这种事,只要心中无鬼自然天地宽,沉着应对就行了。”
侯海洋道:“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宋书记的工作态度确实值得我学习。”
宋鸿礼道:“侯书记年纪不大,定力不错,我是比较看好你的。你要在城关镇承担更重要的责任,先得有些心理准备。”
侯海洋有些愕然。承担更重要的责任,以他现在的职务,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是担任镇长之职。自己担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职务没有几天,随即又接任城关镇镇长之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自己才经历过彭克大案。但是,宋鸿礼是不会乱说话的老资格领导,既然敢在自己面前说了这话,就肯定有所把握。
从彭克案到现在,一个“通了天”的“天”,让他莫名其妙变得顺风顺水。这就让侯海洋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说话,党政办主任郭达来到了办公室,请示道:“宋书记,叫我有什么事情。”
听到脚步声过来时,宋鸿礼就将信件放进桌子,他对进门的郭达道:“今天下午我到县委开了会,有紧急事情传达,通知班子成员七点钟开会。”
郭达道:“发通知的时候,说不说具体什么事情?”
宋鸿礼道:“就说是布置春节期间信访稳定工作。”
城关镇辖区内居民超十万,每年春节期间也是信访集中高发期,临时通知开紧急会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一会,郭达又转了进来,道:“姚镇长电话打通了,没有人接。”
宋鸿礼道:“打家里电话,就在这里打。”
郭达将两个主要领导的电话记得很熟悉,当场拨通了姚向辉的家庭电话。电话接通了,也无人接听。
宋鸿礼道:“找不到人就算了,离了红萝卜未必就不出席,继续开会。”
这件事让侯海洋认识到了宋鸿礼的霸气,这个霸气不仅是作风霸道,同时也是深厚关系网带来的强硬底气。他想道:“如果真让我当镇长,应该如何与霸道书记相处?”
七点钟,会议正常招开。宋鸿礼传达了县委紧急会议精神,然后安排了具体防控方案。
每个领导都要联系一到两户老上访户,侯海洋也被安排了两户上访户。
散会以后,侯海洋拿着领导联系信访人安排表回到办公室,眼见着黎陵秋从办公室门口经过,便叫住了她。在班子成员里,侯海洋和黎陵秋最为熟悉,就想和她聊聊。
侯海洋道:“黎主任,瞧一瞧我这两户,是什么状况。”
黎陵秋道:“你这两户都挺麻烦,春节跑不跑难说。具体情况,还得问信访办老岳。其实你初来,应该减轻点压力。”
侯海洋叹息一声,道:“现在上面搞一票否决,把压力全部传导到了基层,让基层干部很难做。一票否决最终的后果会传达给上访人,他们知道基层政府承受的压力以后,会变得唯上、唯多、唯大、唯闹,要想有出路、必须堵马路,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这些话流传下去,必然会成为他们的惯性思维,让我们越来越难做。”
按照领导班子分工,他除了党委副书记的本职以外,还要兼管市政,以及信访工作。其分管工作都不轻松,越是春节到来,越是感到了压力。
黎陵秋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面有这个要求。只要有人进了京城,就是一票否决,谁敢马虎大意,吉书记对这事是相当重视。”
侯海洋道:“我们是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各种人都有。在现有的信访制度下,信访人肯定会越来越集中于京城,这样会造成不好影响,所以才有一票否决,寄希望地方把大部分问题解决掉,这就是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思路的来由。只能说,互相理解吧。”
黎陵秋看着侯海洋道:“你才毕业一年多?”
侯海洋道:“是啊,毕业一年多,转战了四个单位。”
黎陵秋道:“我怎么感觉侯书记已经工作了很多年,思想非常成熟,看待事情很是客观公正。”
侯海洋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爸在相当长时间是民办教师,我很小就到菜市场去卖过农产品,菜、蛋、鱼,都卖过。”
黎陵秋又给侯海洋将了前些年遇上的事,一个小时后才离开办公室。
第二天上班,照例要开办公会。
镇长姚向辉脸上没有笑意,开会时基本上是一言不发。
散会后,侯海洋将信访办主任岳宇叫到了办公室,将昨晚的联系表放在桌上,道:“岳主任,凭你掌握的情况,把重中之重的人头和有可能在春节上访的给我勾一下。”
岳宇是个脸色灰朴朴的中年人,整个表情都阴郁的,与其工作岗位极为相称。他拿起笔,没有思索,在表格上打了九个勾。
侯海洋看了一眼,宋鸿礼名字下面有两个名字,两个名字都被画上了勾,姚向辉名字下面也是如此。侯海洋享受了同等待遇,也是两个勾,其他班子成员名字下面要么有勾,要么只有一个勾。
侯海洋望着这份带勾的名单,道:“两位主要领导都联系最容易出事的上访户,这是把他们放在火上烤啊。”
岳宇道:“这是宋书记亲自安排的。”
宋鸿礼是个敢作敢为的领导,也敢于冲锋在前,不过侯海洋并不赞成这种方式,道:“这个表昨天经过班子讨论,通过了,今年春节就按照这个执行。春节后,你重新制一个表,把责任均匀分布到每位班子成员。”
岳宇道:“我画了勾的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跑,没有画勾的同样有可能乱来,这个说不清楚,除了工作以外,还有点看运气。”
侯海洋道:“你在这一段时间要思考做两件事情,第一件是针对领导班子的,重新拟定信访包案制度,这个和联系制度不一样,而是要六包,包调查、包处理、包督办、包结案、包息诉息访、包稳定,制度里要有办理时限,责任追究、事故挽回等内容;第二件就是针对各部门和村社的,要重新拟定目标管理责任书,目的就是发现得早,控制得住,处理得好,最后要有经济上奖惩。”
镇领导班子分工以后,岳宇得知侯海洋分管信访工作,心里暗自打鼓。信访工作不是一般工作,矛盾突出、情况复杂,稍有处理不慎,就要导致恶性事件发生。侯海洋尽管是来自县府办,毕竟年轻了,有可能掌控不好火候。今天听到侯海洋这番安排,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从目前看,侯海洋还算老练,思路也是清晰的,至少不比前任副书记要差。
岳宇还是提出疑问:“这六包,恐怕是做不到的。”
侯海洋不容置疑地道:“有压力才能增强责任心,作为制度,必须要把压力传导给每个人。”
岳宇就道:“那我回头就去修改以前的方案。”
岳宇刚走出去,又有一个人进了办公室,叫了声侯书记。
侯海洋抬头见是邱洪,笑道:“情况怎么样?办公室没人,这么客气做啥。”他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与邱洪握了手,又去泡茶。
邱洪跟在侯海洋身后,道:“我一大早就去了茂东,刚回来。谢谢蛮哥,我面试成功了,等到考察结束,就可以到市委宣传部上班。”
侯海洋闻言就将茶叶筒放在桌上,与邱洪用力握了手,道:“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情,今天晚上,把几个选调生都招呼过来,大家喝一杯,给你庆贺。”
邱洪道:“考察还没有过,现在喝酒有点早。”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你在阳和镇上上下下的关系处理得不错,考察肯定没有问题,其实这也是一个手续问题。下次等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了。”
邱洪连忙谦虚地道:“哪里敢称呼领导,就算到了市委宣传部,也就是一个打杂的。”
侯海洋道:“晚上我来作东啊,你喝醉了就住我家里。”
邱洪急道:“怎么能由蛮哥来作东,这次如果不是省委宣传部那位师兄打招呼,结果怎么样还真说不清楚。晚上由我来请客。”
侯海洋道:“我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安排一桌酒还是没有问题的。你调到茂东,等于白手起家,从头再来,花钱的地方还多。”他又笑道:“你以前还在为谈女朋友发愁,以后调到了市委宣传部,起点不一样,平台不一样,还愁女友吗?”
邱洪一直在控制自己兴奋的情绪,被侯海洋调笑以后,终于放得开了,道:“幸好没有在阳和镇找女朋友,否则现在又要面临两地分居的状况,还要削尖脑袋去办女朋友的调动。”
侯海洋将泡好的茶水递给了邱洪,夸道:“从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你是值得交的朋友。”
邱洪有点讶异,道:“蛮哥为什么这样讲?”
“女朋友不是妻子,并没有法律责任,如果遇到心肠稍稍狠一点的人,就有可能选择分手。你刚才根本没有思索,脑袋里反映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稍尖脑袋办女朋友的调动,说明你是一个好人。”侯海洋说这一番话,脑子里不由得浮现起李宁咏的画面。李宁咏以及其父亲的思路是如此清晰而明确,让他记忆格外深刻。听到邱洪刚才所言,不由自主将邱洪的思路与李宁咏的思路进行了对比。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改变命运的关键点,邱洪命运发生变化的一个关键点就是调到市委宣传部。如果他依旧在阳和镇,机会将少了许多。而到了市委宣传部,平台不一样,接触的人和事不一样,就有了个海阔天空的好局面。
晚上,邱洪喝醉了,被拖到了侯海洋所在的电力宿舍。
十天后,邱洪意气风发地前往市委宣传部,开始了新的人生征途。
邱洪被分到市委宣传部宣传科,是副主任科员。他第一次踏入市级部门机关,心情还是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他拿着何科长交给自己的一叠文件,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准备努力学习。
人坐了下来,心却静不下来,总是浮现起在阳和镇工作的点点滴滴。
在阳和镇时,邱洪平时是不太穿西服的。他还记得第一次穿西服和皮鞋在村里的狼狈样,去时天气犹睛,回来时就下起雨,皮鞋和西服全部裹上了稀泥和杂草,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此后下村尽量是运动鞋加牛仔裤,就算糊上稀泥,也不会太狼狈,不会太不合时宜。
到了市委宣传部,他换了装。穿上保暖内衣,套了一件羊毛衫,外面是西服和领带,这种穿法是市委宣传部干部的标准穿法。如果在市委宣传部继续穿上运动鞋加牛仔裤,又显得不合时宜了。
看文件时,邱洪总是去摸领导,领带就如一条绳索,感觉很不舒服。
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宣传科,问道:“明天思想政治工作会是什么时间准时开?”
邱洪抬起头,见到来人,脱口而出:“李宁咏?”
李宁咏穿了一身短大衣,围着红色围巾,素雅又漂亮。她看着眼前年轻人,道:“你是?”
邱洪道:“我是从巴山才考调过来的,以前经常在电视里看见你,你那时在主持巴山故事。”他知道侯海洋曾经和李宁咏是恋人,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来到市委宣传部第一天就与李宁咏碰了面。
巴山人认识自己就很正常,李宁咏大大方方伸出手,道:“我在办公室工作,比你早来几天,你以前在巴山哪个单位工作?”
邱洪轻轻与李宁咏握了握手,道:“我叫邱洪,以前在阳和镇党政办工作。”
李宁咏为了垃圾场的事情,到阳和镇去了很多次。得知来者是阳和镇机关干部的人,料想应该认识侯海洋。
侯海洋是她心中的痛,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去触碰。她没有继续聊天,道:“你知道明天的会吗?”
邱洪摇头道:“我确实不清楚,那我去问何科长,再给你说。”
李宁咏道:“算了,我直接去问何科,免得你又来转述。”
与李宁咏见了面,这让邱洪看文件时更加难以集中精力。他摸不清楚市委宣传部的水深水浅,不敢在上班时间给侯海洋打电话,等到下班以后,他找个无人处,拨通了侯海洋电话。
侯海洋接到电话,笑道:“你到宣传部报到了吗,感觉怎么样?”
邱洪道:“我到了宣传部,分到宣传科。报到后,何科长给了一叠文件,正在抓紧学习,争取早日进入角色。现在最不习惯就是打领带穿西服,觉得很难受。”
侯海洋道:“习惯就好了,在机关里西服领带是标配。”
寒暄两句,邱洪道:“蛮哥,我在宣传部遇到了李宁咏。”
侯海洋道:“她在电视台工作,到宣传部来办事也正常。”
邱洪道:“李宁咏不是来办事。我和她交谈了几句,她是在宣传部办公室工作,正式调动的,比我早来几天。”
侯海洋哦了一声,道:“我和李宁咏彻底结束了,没有成为敌人,也没有来往。她的工作能力挺强,能够适应宣传部工作。你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影响与李宁咏的合作,处好关系,至少没有坏处。”
挂断电话,侯海洋对于李宁咏调到市委宣传部工作一点都不感到惊讶。邱家是注重政治位置的家族,将政治位置看得比财富更加重要。在席卷全国的市场经济大潮下,老大、老二都是政法部门工作,没有从事经济工作。李宁咏由市电视台调到市委宣传部工作是很正常很自然的逻辑反应。
凭心而论,邱家三个子女并非纨绔子弟,都是干工作的一把好手,放在不同岗位上其工作都能干得很出色。李宁咏初到巴山之时,随时靠着父亲关系才能进入电视台,可是在电视台工作时,《巴山故事》从无到有,在短时间成为茂东市各级电视台自办节目中最有收视率的。
当然,现在邱家与侯海洋没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是曾经的故人。
侯海洋很快就将李宁咏俏丽面容从脑海中强行赶走,继续修改镇信访办送过来的文件。在春节期间,他将信访工作放在首位。城关镇人口众多,位置重要,稳定平安在春节比什么都重要,是第一位的。
整理了信访办上访的材料,又将信访办主任岳宇叫到办公室了解信访工作具体情况,从每一个具体案例开始了解。
“侯书记,到我办公室来。”刚刚从县委回来的宋鸿礼经过侯海洋办公室时,站在门口,招呼了一声。
侯海洋放下手中材料,快步来到宋鸿礼办公室。宋鸿礼坐在办公桌后面,指了指办公室的门,道:“侯书记,麻烦你把门关上。”侯海洋见宋鸿礼态度严肃,猜到有可能与那封告状信有关系,轻轻关了办公室门,坐在宋鸿礼对面。
宋鸿礼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我刚刚从县委回来,吉书记找我谈了话。”说到这里,他双眼烔烔地神地注视着侯海洋。
侯海洋脸色十分平静,脑子却是全速开动。从宋鸿礼的脸色来看,此次谈话应该导致什么事情发生。他没有急于发问,静等宋鸿礼继续述说。
宋鸿礼语调缓慢地道:“城关镇主要领导将要发生微调,姚向辉镇长有可能调到铁坪去当党委书记。吉书记征求我对城关镇镇长人选的看法,我推荐了你。前一次是在酒桌上的说的,这一次是工作汇报,正式的。”
侯海洋心口“咚、咚”地快速地跳了几下,道:“宋书记,谢谢你,只是我到城关镇的时间还短。”
宋鸿礼道:“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岁就当相国,你肯定能行,我相信我的眼光。”
侯海洋也就不再推辞和客气,再次表示感谢道:“谢谢宋书记!”
宋鸿礼道:“吉书记只是再次听听我的想法,没有表态。下午估计他要和华书记和牛部长研究一次,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再上常委会。我尽到推荐之职,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左右了。如果成了,你的担子很重,要有充分心理准备。”
彭克案造成了两个后果,一是巴山县有好几个部门一把手受到牵连,空出好几个重要岗位,时间不短了;二是书记办公会缺了一个重要成员,一直就没有召开。
到目前,彭克案基本告一段落,不会对县里再产生大的冲击了。因此到了需要集中解决相关人事问题的时候。外出学习的组织部长牛清扬回到了巴山,和副书记华成耀事先进行了初步研究,拿出了一个人事调整方案。
下午三点,副书记华成耀和组织部长牛清扬来到县委吉书记办公室,由组织部长牛清扬汇报了干部调整方案。牛清扬在这个方案里充分体现了县委吉之洲书记的意图,汇报结束后,吉、华二人都对方案没有大的意见。
只是在城关镇镇长人选时,华成耀副书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侯海洋到城关镇时间太短,人也年轻,将其提拔到城关镇岗位上不妥当。
织部长牛清扬也倾向于这个观点。
但是,吉之洲坚持自己想法,仍然让侯海洋以副书记、代理镇长身份主持城关镇政府的工作,其理由很充分:侯海洋主持过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各方反映都不错。县政府实际上的副主任调到城关镇当镇长,很正常嘛。更何况他经受住彭克案的考验,是可以相信的同志。
书记的理由充足,也不好驳斥。
三人统一思想以后,组织部将人事调整方案提交到县委常委会。
侯海洋做过县府办副主任,与大部分常委们都熟识,其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也得到大部分常委认可。更关键的是所有常委都知道城关镇镇长这个岗位是重要岗位,能提到常委会来研究必然是经过县委书记同意的。基于以上两个原因,特别是最后一个原因,侯海洋以副书记、代理镇长身份主持城关镇工作获得了县委常委会通过。
在临近2001春节前二十天,侯海洋成为了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
这一任命出来以后,让很多巴山干部都有些傻眼。侯海洋是从1999年七月才来到巴山县,到了2001年春节就当上了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这个升职速度确实是很惊人的。更别提其间还经历过彭克案,几乎所有干部都认为调入档案局且与邱家分手的侯海洋是一颗陨落之星,结果他的逆袭速度和程度震碎了一地眼镜。
文件出来当天,由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彭家振亲自到城关镇宣布人事变动:姚向辉调任铁坪党委书记,侯海洋出任代理镇长。
侯海洋为了显示对组织尊重,特意换上了西服,打上了领带。他是高个子,经常锻炼而让身材保养得极好,穿上西服显得风度翩翩。走上台,城关镇所有女干部都是眼前一亮,事后一致评价侯海洋是城关镇这几十年来最帅的一位领导。
在会上,侯海洋感谢组织和干部群众信任之后,诚恳地表了态:“一是在认真履职上下功夫。更加注重加强理论学习,着力提升履职能力。积极主动作为,多花时间走访群众,了解民情,反映民意,把人民群众的需求、意愿转变为对工作的要求,为老百姓多做实实在在的事;二是在推动城关镇发展上出实招。作为城关镇代理镇长,要团结和带领政府班子成员,在镇党委坚强领导下,紧紧依靠全镇各族人民群众,围绕县委、县政府的发展思路,突出发展重点,破解发展难题,大力培育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加快水利、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步伐,稳步推进新型城镇化建设等工作,确保城关镇的各项工作再上新台阶。”
这是一个程式化的表态,还是赢得热烈掌声。
姚向辉对这个结果还是满意的。虽然由城关镇调到了最偏僻的铁坪镇,但是当了党委书记,离开了宋鸿礼,终于可以发挥自己的意志。他在会场上作了热情洋溢的告辊讲话,也赢得了许多掌声。
侯海洋听着姚向辉讲话,脑子里总想着那封信。他对于一封信引出这样的结局,到现在还有些惊讶。后来他才得知姚向辉能任党委书记也是宋鸿礼推荐的,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会议结束,宋鸿礼、姚向辉和侯海洋三人请彭家振吃了午饭,席间,大家高高兴兴地喝了浅浅几杯酒。
彭家振自从知道侯海洋担任城关镇副书记之时,便知道知道无法阻止其进步。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对侯海洋态度发生大变化,开始主动与侯海洋保持接触,主动示好。当然他的主动示好也是很含蓄的,毕竟作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就算隔不了多久就要离任,也还是有相当职务权威的。
侯海洋痛快地接受了彭家振递来的橄榄枝。
由于彭家振是父亲侯厚德的同事,侯海洋还在私下尊其为长辈,将以前的龌龊完全忘在了脑后。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在处理人际关系之时并不以自己的痛快为前提,打脸固然一时爽,其实是增加了敌人、埋下祸根。能够胸怀宽广,化敌为友,为自己发展提供更多的润滑剂才是高明之举。但是,对于有竞争性的且很难化解的人,侯海洋也没有采用南郭先生的态度,更没有一味当好好先生。对于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有着严格界限。
送走彭家振,宋鸿礼将侯海洋和财政所赵梅所长叫到了办公室。
宋鸿礼道:“侯镇,今天你的担子更重了。”
侯海洋谦虚地笑道:“我是代理镇长。”
宋鸿礼摆了摆手,霸气地道:“今天家振都过来交代了,代理镇长就是镇长,难道城关镇的人代会选举还能冒出妖娥子,如果真要这事,我这个党委书记和人大主任就是吃干饭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海洋也就不再谦虚了。
宋鸿礼道:“春节前,你抓两个事,一个还是信访工作,前阶段抓得不错,两个制度挺好,我都完全赞成。另一件事也很重要,你要把财政所的钱认真清理一下,该付的就付,不该付的就给别人说清楚,这是急事,马上办。以前姚向辉在的时候,别看我有些事管得宽,实际上我是有分寸的,属于老姚管的事我基本不插手。有时候管得宽,是因为老姚肩膀是斜的,挑不起担子,或者说是不想挑重担,我不管就要坏事。现在,老姚调走了,当时要求由他筹的钱还没有完全到位,你想办法弄四十万,补补缺口。”
接受了任务,侯海洋回到办公室,屁股没有坐稳,接连五六个电话打过来都是要钱的。债主们是通过各种关系找过来的,先谈友谊,再叫苦。
接了五六个电话以后,侯海洋真正明白了宋鸿礼为什么说“还钱”是急事。为了避免被堵在办公室里,他关了办公室,在五楼找个安静房间,将财政所赵梅叫到身边,一笔一笔核实应该付的钱。
赵梅还是很熟悉情况的,准备了一份负债表,递给侯海洋。
侯海洋看到三十多笔应付款,长长的一串数字,道:“光看这张表没有用,我要彻底把欠债清理一下,弄清楚每一笔的来龙去脉,原始合同放在哪里,是在财政所还是农经站?”
赵梅有些抱怨地道:“合同有的在财政所,有的在农经站,没有归在一起。以前我给姚镇汇报过几次,姚镇都说放一放,现在逼到春节了,再重新弄有些麻烦。”
侯海洋知道赵梅和宋鸿礼关系不错,仍然不客气打断道:“我不做糊涂官,要付钱可以,把原始合同拿给我看一看,看了原始合同,我自然就知道付多少、怎么付。赵所,我给你说清楚,如果拿不出原始合同以及付过多少款的依据,我是不认的。”
赵梅听到侯海洋安排,脑袋顿时就大了,如果因为手续没有找全,侯海洋拒不付钱,她这个财政所长就会被债主们骂死,而很多债主都是有关系的。
看着赵梅闷闷不乐地离开,侯海洋用手机给康琏打了电话:“杨老师,春节要到了,我想与杜书记见个面,你帮我安排个时间。”
这次被“代理镇长”这个官帽砸中,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前一天“通了天”,这一次又是通了那个天?
同时,走到这个位置,寻找更高层领导的支持也是迫切之事了。
过了一会,康琏回了电话,道:“我跟建国联系了。建国这一段时间有点忙,各项工作安排得紧紧的,确实抽不出时间。春节后,初四或是初五,他邀请我们一起到省城家里去做客,到时我来确定时间,你把时间留下来。”
“好,到时我等杨老师电话。”侯海洋只是担任代理镇长,刚一接手就觉得诸事缠身。邓建国作为市委副书记,肯定会更忙,能在春节抽出一天,专门邀请到家里作客,这实是看在了康琏的面子之上。
侯海洋又问道:“今年春节杨老师有安排吗,到国外去吗?”
康琏道:“他们不过春节,还得上班。我那里都不去,就在茂东自己过。”
侯海洋对于康琏这个状态即熟悉又同情,他没有多问这个让康琏伤感的话题,道:“杨老师,我到邓书记家里去,总不能空着手吧,你看带点什么东西合适。”
康琏沉吟道:“按照我们岭西习惯,在春节进家门确实不能空手,这样吧,到时你先到我家里来,我们给邓建国弄点檀纸,这也是他喜欢的。”
送点檀纸,高雅又大方,是岭西文人传统的方式,侯海洋也喜欢。他听从了康琏的安排,不自作主张。
打完电话,侯海洋盘算着春节要到哪些家去拜年。
初一肯定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初二要么就和杨洪兵或吴重斌等老朋友聚一聚。
初三到宋鸿礼家去一趟,下午还得到与乐彬见个面。
初四或是初五除了到邓建国家里,还要到张大山家。
初五以后,就要飞一趟广州,这是与岭西侯家定好的时间。
除了这些具体安排之外,还得考虑市委组织部丁原家。另外还有吉之洲、华成耀、以及牛清扬、宫方平,都需要在春节前后见面。
春节只有几天时间,侯海洋想着这一串名字,不禁头皮发麻。他想起邱家的聚会,不禁觉得邱家方法好。集中在一块,一次性搞定,即不麻烦别人,又让自己轻松。
想起邱家。他霍然发现,自己在处理事情的思路上越来越与邱家接近。在巴山第一年春节时,自己对于拜年还有些许抵触情绪,坚决不上牛清扬家。过了一年时间,就主动策划要给牛清扬拜年。时间和实践证明。邱家能成功走到今天,确实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和李宁咏接触这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也受到了很多影响。
侯海洋想了一阵,又给张大山的妻子吴立勤打去电话。在张家之时,侯海洋知道吴立勤是内当家,在张家有地位,又与自己谈得来,因此,他决定先与吴立勤联系,约一约时间。打通电话后。侯海洋道:“吴阿姨,我是侯海洋,春节要到了,先提前拜个早年。”
吴立勤开玩笑道:“拜这个早年未免太早了吧。”
侯海洋道:“吴阿姨,春节你们在家吗,我想来看看张爷爷。”
吴立勤道:“我爸那个身体不能远行,春节气温又低,只能在家里呆着。你来之前打个电话,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吴立勤亲和力强,这让侯海洋颇为轻松。笑道:“吴阿姨,保证完成任务。”
吴立勤道:“什么任务都不知道,你怎么保证。”
侯海洋道:“吴阿姨交待的任务肯定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这点都看不清楚。也枉为岭西大学的毕业生了。”
吴立勤是岭西大学早期毕业生,听到这句话也很是顺耳,道:“我爸是想吃巴山酸菜尖头鱼。他不是巴山人,却把巴山当成了第二故乡,感情很深。你的手艺比大山的要好,后来大山给爸做过一次。我爸直接说不好吃了。”
侯海洋道:“这个光荣任务我无论如何也得完成,上一次尖头鱼是从阳州弄来的,这一次我要想办法弄一条真正地道的巴山尖头鱼,味道绝对更霸道。”
放下电话,侯海洋摸出电话本,翻到以前新乡同事的电话,挨着名字找了一遍,居然发现没有合适的能弄到尖头鱼的人。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之时,赵梅走了进来。她一脸为难的表情,道:“侯镇,刚才我安排人清理了一下,情况不是很好。有的找不到合同,还有的就是债主的说法与我们查到的账不一致。”
侯海洋没有想到城关镇这种大镇的财务管理居然如此混乱,他原本想问一问为什么会是这种状况,又想起姚向辉刚调走,现在去翻旧账难免会被人咬舌头,就道:“我的观点很明确,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想弄清楚欠的合不合理、该不该欠,也不想追问这些债务是如何形成的。债务是否合理、是否违规那是审计部门的事,我作为代理镇长,只能按合同还钱。从腊月二十四日开始还钱,搞清楚一家算一家。你也要给债主们打打预防针,我们还的钱都是以私人名义搞来的,不可能全部还完,还钱的主要作用是大家吃颗花椒顺口气,有什么要求,春节过了再说。”
侯海洋表态非常明确,没有含糊的余地,反而让赵梅觉得心头稳当了。若是上面拍板的人没有定数,左右摇摆,会让执行者感到非常为难。
赵梅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之时,侯海洋又将她叫住,问道:“农林特产税是财政所在收取,我想问一个私人问题,有没有办法弄到两三条尖头鱼。”
赵梅当了多年财政所长,关系网宽得很,弄两三条尖头鱼绝对没有问题。她正在琢磨着如何与新来的年轻新锐镇长处理好关系,接到这个私人任务,高兴得很,当即满口答应,道:“侯镇什么时候要尖头鱼?”
侯海洋道:“春节放假的时候要,我有一个长辈在阳州,最喜欢尖头鱼。春节时我给他弄两条。”
赵梅甜甜地笑道:“放心吧,我们所里的老唐与各个鱼塘熟悉得很,尖头鱼虽然稀罕,但是肯定找得到。”她走出去不久,又转了过来,道:“侯镇,宋书记请你过去。”
侯海洋走进宋书记办公室。宋鸿礼对跟着进来的赵梅道:“把门关了。”
关了门后。宋鸿礼将一个单子放在桌上。侯海洋定眼一看,恰恰是自己脑子里刚刚想到的事,单子里的人包括吉之洲、华成耀、牛清扬以及宫方平等领导。
宋鸿礼道:“快过年了,领导们一年来都挺关心城关镇。我们得表示感谢,这是人之常情。侯镇,没有意见吧。”
侯海洋道:“我没有意见。我正想到这事,只是不知以前怎么操作的。”
宋鸿礼指着名单和后面的数字,道:“四个主要领导我去送。其他领导就交给你去办。”
侯海洋看着一长串名单,道:“这么多人,时间有点紧张。”
宋鸿礼道:“这种事情没有办法上班子会,也不能让其他人去,只能由我们两人操作。放假前,你抽出两天时间,专程跑一跑,对以后有好处的。”他又对赵梅交待道:“赶紧把钱准备好,装到信封上,写上名字。交给侯镇。”
商量完这事,宋鸿礼道:“明天再开个班子会,商量机关干部和村组干部工资。这些钱在春节前无论如何也得发下去。大家工资本来就不高,年底的萝卜钱没有拿到手,明年一整年都会有怪话。侯镇拿出个方案,我们两人先议一议,然后明天开班子会,请同志们发表意见。”
戴上代理镇长这顶帽子以来,侯海洋脑子里、耳朵里全部充满了“钱”字。他从工作角度进一步体会到那句老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一个单位的血脉就是钱,没有钱,根本无法推动工作。钱,这是城关镇新任镇长必须要面对的事情。是真正的第一号任务。
走回办公室,刚打开房门,赵梅拿了表册进门,道:“侯镇,我知道你要叫我过来,干脆主动过来报告。”
侯海洋道:“你猜对了。我正准备叫你过来。把表册拿给我,我先看一看,有什么想法我找你。你不能走,要随叫随到。”
赵梅很适合侯海洋说话的方式,道:“侯镇,你想清静看看表册,还得到五楼去,否则肯定有人来找。”
侯海洋道:“别人来找我,我躲也不是办法,总得应招。”
开了门以后,果然被赵梅说中,到办公室谈事情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谈到五点半钟,侯海洋手中表册还没有打开。他终于忍不住了,跑到五楼找个清静办公室,过了下班时间,才将表册看完,理清了思路。
回到三楼时,侯海洋见到郭达正在倒茶,便随口问道:“宋书记还在不在办公室。”郭达笑道:“宋书记还在,估计还有一会才走。”
侯海洋没有回到办公室,径直到了宋鸿礼办公室,道:“宋书记,还不走啊。”宋鸿礼道:“回家也没有意思,如果不喝酒,就是看电视,还不如在办公室安逸。发钱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侯海洋道:“我认真盘了盘镇里的钱,是这样考虑的,先把必须用的钱拿出来,然后就是要发的钱。具体来说,首先是基本运转的钱留出来,其次是春节刚开始时要留点钱,这两块除掉以后,才是工资、福利、集资款和外债。工资肯定不能截留,全发。福利与去年保持不变,只要不降低,大家就不会说二话。把这几块刨出来,集资款大约能还三分之一。最后就是外债,我建议拿个五十万来兑付。”
宋鸿礼对财政盘子一清二楚,不用思考,便点头道:“我同意这个方案,集资款付五十万。”他拿起计算机按了几个数字,道:“五十万,大约就是二十五分之一,以这个比例付款,会被骂了。你是新来的镇长,与以前没有瓜葛,就由你顶上了。”
侯海洋是不怕事的人,更何况这本身就是镇长的职责,也就没有必要讨价还价,道:“我先上吧,如果有刺头搞不定,还要请书记出面。”
离开办公室,总算将一天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了,虽然繁忙,却很是充实,与以前在档案馆赋闲时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即将出门,郭达站在门口道:“明天,省委办公厅的同志要来我们这里,准备看了一个村,宋书记叫你别走,到张氏腊排骨边吃边商量接待方案。”
侯海洋奇怪地道:“省委办公厅为什么到我们这里,八竿子打不着。”
郭达道:“去年,省级各部门都要联系一个村,省委办公厅就联系我们城关镇大龙桥村。”
侯海洋又来到了宋鸿礼办公室。
宋鸿礼道:“这是例行工作,去年来过一次,华书记陪同,我们的责任就是联系点搞好。”
侯海洋道:“我们有什么要准备?”
宋鸿礼道:“我刚刚和华书记通了电话,华书记说,这一次是省委办公厅一位副主任带队,有两件事情,一个是到大龙桥村搞捐赠活动,另一个是到敬老院送一批过年慰问品。”
侯海洋再次体会到上头千条线下面一针穿的无奈,道:“那还得将大龙桥和敬老院负责人叫过来交待。”
“郭达去发通知,让他们七半钟过来。”宋鸿礼道:“华书记等会过来吃饭,我们一起商量后,就与大龙桥和敬老院的人布置工作。”
侯海洋道:“明天的班子会,又得改期。”
宋鸿礼道:“只能这样,省委办公厅是上级,虽然来走一趟没有什么用,但是面子要给足,否则县委没有办法交待。”
等到华成耀来吃了晚饭,又和大龙桥、敬老院一起谈了具体安排。村里面同志还有抱怨,临近春节,通知人开会很麻烦,又不提前通知。宋鸿礼听到后一阵狠批,把两委会同志说得脑袋垂在胸口。村一级是镇政府的延伸,是村民自治,村两委主任都是能人,在镇里都有面子。除了宋鸿礼以外,领导们都会讲究工作方法,不会骂人。
侯海洋对宋鸿礼的威信暗自叹服,这种威信不仅仅是职务带来的,更是长期合作赢得信任和尊敬的表现。
送走华成耀、大龙桥和敬老院干部。宋鸿礼和侯海洋站在办公楼底楼门洞处聊事。宋鸿礼道:“明天你早点到现场去看一看,不能出漏子。我要到县委去接人。”侯海洋手里握着省委办公厅来人名单,道:“好。我一早就去。”宋鸿礼道:“这事都是面子活,把面子梳光就行了,不是大事。你到城关镇感觉怎么样,工作烦杂,无休无止。”侯海洋笑道:“确实如此,我还得适应一段时间。”
分手以后,侯海洋坐着老赵的车,回到了电力局家属院。电力局家属院的灯光球场已经关了灯,站在楼下。能看到各个窗口电视机的光线在闪动。
忙了一天,基本上没有休息,顿顿都吃大肉,还喝酒,来回上班车来车往,这些都是长胖的因素。侯海洋不想变成一个大胖子,就在没有灯光的篮球场里快走,转圈子。转了二十多圈,微微出汗。这才离开球场。
回到家里,侯海洋拿起名单又看了一遍。省委办公厅带队领导是一位副主任,还有常委办公室主任以及三个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晏琳。
侯海洋至今记得晏琳曾经写过的分手信。几乎记得每句话。大学四年,工作一年多时间,近六年时间将当初分手时的恼怒、失意、不解、惋惜等各种情绪化解。到了现在。侯海洋又经历了李宁咏,已经能够彻底分析当年那一段感情。
凭心而论。晏琳是一个对爱情很真诚的人,又因为特别真诚才容不得半点杂质。从这一点来说。她对自己的感情是很认真的,这才要分手。这种做法是青春女孩子的做法,幼稚,又很真诚。
如果是李宁咏遇到当初的情景,十有八九会把说梦话的自己推醒,然后追究秋云到底是谁,追究完了,警告几句,此事就算揭过。这是现实女孩子的做法,成熟,不那么真诚。
从这个角度来说,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各有千秋。都是一柄利剑,会伤人的。
晏琳是此次活动的联系人,名单上有她的电话号码。如果不是因为晏琳,这个联系人就有可能是侯海洋。但是侯海洋并没有埋怨晏琳,因为晏琳及其家人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已,并没有想到挤占的是侯海洋的位置。如果侯海洋要怪,就怪命运吧。
侯海洋坐在安静的客厅里,泡了一杯巴山毛尖,看着绿色茶叶在水中舒展了身体,心情也宁静了下来。他拨通了晏琳的手机。
晏琳刚刚从办公室回到家里。
她原本可以住在条件更好的父母家里,坐客车从新城距离省委大楼也就半个小时,很少堵车。但是家里总有父亲同事来拜访,很不宁静,于是在距离省委大楼不远的地方买了一个六十平米精装小套间。她工作时间很短,没有积蓄,买这套房主要是父母赞助的。
这套房最大的好处是宁静,而且距离省委很近,走路不到十分钟。
买了房子也就大半年时间,房价涨了近一千,比买价高了近六万。回到家里,打开灯,刚刚在卫生间卸了妆,她便听到包里手机响了起来。
晏琳赶紧过去拿起手机,见是一个陌生电话,道:“喂,你好。”
随即电话里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中音,道:“喂,你好,我是侯海洋。”这个声音十分平和敦厚,却如炸雷一般在晏琳耳朵中炸响。晏琳有些怀疑耳朵听错了,道:“你是谁?”
侯海洋道:“我是侯海洋。”
晏琳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回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卧室,她下意识转着圈子,半天说不出话。
侯海洋还以为是信号不好,道:“听得见吗?”
晏琳这才低声道:“听得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侯海洋道:“你们明天要到巴山城关镇,我在城关镇工作,看见你的名字,便打了过来。”
晏琳突然感觉嘴角有点咸,这才发现通话时眼泪悄悄地就流了下来,而且是一串一串。她用手背揩了嘴角的泪水,让自己说话不受影响。道:“你在城关镇工作吗?”
侯海洋道:“从岭西大学毕业就到了巴山,最近才调到城关镇。”
晏琳道:“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侯海洋道:“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所以才看到了你的名字和电话,打过来不唐突吧?”
晏琳道:“怎么会唐突。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这在巴山县是一个重要职位,但是对于晏琳来说,这个职位确实不能引起其注意力,因为在省委办公厅。只要外调出去的干部一般都有职务,县级、厅级比比皆是,一个巴山县城关镇的干部确实不起眼。她关注的不是这个职位,而是侯海洋本人。
侯海洋道:“有五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了,过得好吗?”
“就是上班一族,每天家门到办公室门。”晏琳又问道:“你好吗,听说快要结婚了?”这个消息是从吴重斌那里得到的,当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难受了很久。
“结什么婚哟。已经分手了,具体过程太复杂了,一句话说不清。”侯海洋道:“你过得怎么样,谈恋爱了吗?”
晏琳心中莫名有些欢喜。道:“每天忙忙碌碌,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吴重斌和刘沪都分手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最初听到时很惊讶,后来才觉得都是命。”侯海洋道:“你还记得有一个调皮学生包强吗?”
晏琳打电话时想起复读班时发生的往事。百感交集,道:“怎么不记得。”
侯海洋道:“这人后来不混黑社会了。开了个餐馆,就在大排档一条街,我去吃过,味道还不错。什么时候你有空,把田峰和钳工叫上,一起去喝杯酒。”
晏琳道:“明天晚上我可以请个假,到茂东一起和老朋友们吃顿饭。”
侯海洋道:“那好吧,我和田峰联系。估计是吃了晚饭以后,才有时间到茂东。”
放下电话时,晏琳愉快地哼起歌,是那首以前经常听到的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第二天早上,侯海洋起得很早,八点钟不到就来到敬老院,然后又来到了大龙桥村。这两个点都是经常有领导前往,负责人都很有经验,准备工作没有问题。
侯海洋趁着等待省委办公厅一行人之时,抓紧时间与大龙桥村两位负责人进行了一次交流,摸了摸具体情况。到了十点钟,侯海洋接到宋鸿礼电话,便来到了敬老院,等待省委办公厅一行人。
敬老院挂了大红横幅:省委办公厅捐赠仪式。
在敬老院主席台设置了一个主席台,还放了很多椅子。主席台上放着坐牌,写着领导人的名字。
敬老院负责人老兰在寒风中缩着脖子,道:“省委办公厅一点都不大方,以前是省天燃气公司联系我们,春节时每个老人都给两百块钱,还送米、面、油和被子,有时还有衣服。”
侯海洋特意穿了一件短皮衣,这是姐姐上次为他买的。穿起来十分合身,不显臃肿,很衬身材,显得既成熟,又风度翩翩。他回头对老兰道:“你是钻到钱眼了,省委办公厅代表的是省委,省委是全省的老大,全省老大来关心敬老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兰嘿嘿笑道:“侯镇,我是老实人,说点老实话,敬老院就是讲实惠。多点钱,老人就过得好点。没有钱,老人就吃得差些。”
侯海洋道:“敬老院给社会事务办的报告我看了,春节前该拨的钱都拨了。设施设备改造和添置,放在春节后再说。”
老兰道:“还得请侯镇放在心上。”
“我会记住,老人的钱一分不会少,还得增加。”说这话时,侯海洋眼睛看着前面来的一辆考斯特中巴车。
中巴车停在了敬老院,陆续下来一些人,最后面一个便是穿着黑色短大衣的晏琳,数年不见,依然是那么漂亮和利索,又多了成熟女人的风姿。
晏琳坐在中巴车上,远远就见到了站在敬老院门口的侯海洋。在无数个白天夜里,她都会编织着与侯海洋不期而遇的情景。情景编织了无数个,甚至就有在工作中突然想遇到情景,细节都与今天见面类似,唯独没有想到是事前会接到侯海洋的电话。
与五年前相比,侯海洋相貌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但是气质变化就很大了。以前还是很锋锐的帅哥,现在气度沉郁,很男人。
省委办公厅尚副主任、茂东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袁成洁、巴山县委副书记华成耀等人下车后,由巴山县委副书记华成耀依次将侯海洋和敬老院老兰作了介绍。尚副主任与侯海洋握手时,道:“这么年轻的镇长啊,满三十没有?”
华成耀道:“侯海洋虽然年轻,却也是多岗位锻炼了,任过城管委副主任,主持过政府办公室工作。”
尚副主任饶有兴致地道:“我也当过镇长,当镇长时三十一岁,算是年轻的了,侯海洋比我更年轻。”
侯海洋微微笑道:“我和晏琳是同学,岭西大学毕业的。”
尚副主任道:“选调生吧。”
侯海洋道:“是。”
尙副主任回头就对晏琳道:“晏琳到机关一年多时间了,等工作个几年,也要到基层来锻炼,没有到基层工作过,很难真正理解基层的辛苦。到基层工作过,了解基层最广大人民的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希望的是什么,了解基层组织的运作过程,了解基层组织的困难,有了真情实感,有了第一手资料,以后制定政策的基点就站得稳了,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
县委华成耀副书记就带头鼓起掌来。
茂东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袁成洁道:“尚主任讲的话很重要。各位同志在认真体会。”
侯海洋耐着性子听尚副主任讲完话,终于也与晏琳握了手。握手之时,晏琳只觉得呼吸急促,手心微微出汗。由于要陪着尚副主任等领导。两人纵有许多话讲,也没有机会。互相看了几眼,极为简短交流两句,便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实质性的慰问活动持续了半天,到敬老院和大龙桥村进行了慰问。在春节期间慰问更多是代表组织对困难群众的关心。而非从工作层面的考量。省委办公厅来慰问,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意义。
昨天晚上,城关镇便按照省委办公厅慰问小组的要求,采购了各项物品。财务科赵梅和办公室郭达忙到了深夜,他们对这种慰问都很有怨言。当然,怨言只能在私下里发一发,他们都还是懂政治的,知道县委绝对会很重视这次慰问,在采购上不敢有任何马虎。采购了物品,又将物品提前送到了敬老院和大龙桥。早上。当侯海洋过来检查时,各项物质都准备齐全。
省委办公厅在大龙桥村社和敬老院眼里更是一个高大无比带着光环的机构,在一起座谈之时,大家都按照宋鸿礼交待的口径,报告了近年来取得的成绩,也反映了一些带有全局性的问题。
尚副主任听到十分仔细,还拿出一个笔记本细细地记。
晏琳准备了一枝录音笔,将地方汇报工作时的声音以及尚主任讲话都录了进去。她得知侯海洋上任不过几天时间,还有点担心座谈时他的汇报有点空。谁知侯海洋对整个城关镇的数据记得十分牢靠,基本上张嘴就来。应对自如。她一直坐在省委办公厅来人的角落或者后面,这样反而让她一直有机会将目光落在侯海洋身上。
有时候听着侯海洋讲话,晏琳产生一些错觉,仿佛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依然是一对恋人。有时又产生另一种感觉,仿佛两人以前在一起的场景是一场梦,只是产生于自己脑中,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上午将两个点跑完,大家就轻松下来。
中午,吉之洲从茂东开会归来。在巴山饭店设宴招待省政府办公厅一行人。席上,由于尚主任还要带队去慰问位于茂东的企业,只喝了一点红酒。酒席间大家就放得开了,围绕着侯海洋和晏琳开起了玩笑。
吉之洲等县领导还是有分寸的,都只是配合着说两句。开玩笑最起劲的尚副主任,他拿起红酒杯,又要了两个大酒杯,道:“晏琳和侯海洋是同学,同学见同学,两眼泪汪汪,一定要喝一杯酒。”
晏琳道:“尚主任,我喝了酒要红脸,下午还要看企业。”
尚副主任道:“一杯酒没事,你是茂东人,下午把企业看完,就放你半天假去走亲戚看朋友,明天回来上班就行。”
侯海洋知道晏琳能喝一点酒,听到尚副主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主动和晏琳碰杯。
吃了饭,巴山县同志将省委办公厅送至县境,总算完成了今天的慰问活动。
宋鸿礼道:“侯镇,就这样让同学走了?”
侯海洋道:“她下午还有工作。”
宋鸿礼笑道:“尚主任不是说了要放半天假。”
侯海洋道:“说了是说了,最后也没有落实。如果要到茂东,也得在晚上了。”
中巴车在视线中渐渐远去,侯海洋将心思收回到工作中去,努力不再去想与晏琳有关的事情。
下午召开了城关镇班子会,商量了春节前职工工资发放以及村社干部工资,这是关系到整个城关镇稳定以及干部的大事,必须得重视。开完班子会,又安排了春节走访事宜,眼看着就到了下班时间。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来电者是茂东市委办公室的同志,“侯镇长,刚才袁常委给我说,请你到茂东参加接待省委办公厅尚主任一行的晚宴。”
侯海洋还真有些吃惊,问了一句道:“让我来参加晚宴?”
来电者道:“袁常委说省委办公厅常委办的晏琳是你的同学,你过来见个面,活跃活跃气氛。”
这是由市委袁常委亲自交待的事情,侯海洋拒绝不得,就到了宋鸿礼办公室,道:“我晚上要被叫到茂东去吃饭,袁常委安排的。这种情况到市里去,十有八·九会被灌醉。”
宋鸿礼道:“你和晏琳是同学,袁常委叫你去是活跃气氛。从这事也能看出,他们今天对城关镇两个点还是满意的。你的同学在省委办公厅常委室工作,对你是有利的,这条线你不能丢,得好好用。”
侯海洋道:“晚上喝得多,肯定要住在茂东了,明天要晚点回来。”
宋鸿礼道:“陪好省里领导是大事,市委县委都很重视,这也是你的机会。你就别想着明天的事,还有这么多同志撑着。你出发前让财政所准备点现金,万一需要用钱,也别太夹心夹脚了。你把市县关系理得顺,对城关镇来说就是一件大好事。”
侯海洋也没有啰嗦,从财政所借了钱,叫上老赵就前往茂东。
晚宴安排在市委接待中心,距离以前红旗厂驻茂东办事处并不太远。侯海洋先到接待中心登记了住房,然后再到宴会厅。
离开巴山后,晏琳一直颇为心神不宁。她很想与侯海洋多坐一会,晚上吃顿饭,可是又有公务在身,尚主任只是在酒桌上说了可以请假,离开酒桌就不再提这事。晏琳是懂得规矩的人,也就将对侯海洋的各种想法压在一边,专心开会。在春节前开的会,没有太实在的意义,大家摆谈摆谈,了解些基层情况,再祝祝春节快乐,就算了一桩事情。
会议结束,茂东杜立高、市委副书记邓建国等领导都亲自参加晚宴,陪着尚副主任一行到宴会大厅。
晏琳对这种礼仪性的会议不感兴趣,只是作为随员,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跟随着领导的步伐。她步入宴会厅时,第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一颗心砰砰地乱跳起来。
袁常委主动对杜立高介绍道:“杜书记,这是巴山城关镇的侯海洋,代理镇长,今天上午就到了城关镇。他是小晏在茂东一中的高中同学,我把他叫了过来。”
杜立高抬眼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你就是侯海洋!果然年轻,一表人材。”
侯海洋心里一直对“通了天”这事感到疑惑,听到杜立高所言似乎对自己有好感,更觉得奇怪,上前双手握着杜立高的手,道:“杜书记好。”
杜立高道:“刚才尚主任表扬了巴山城关镇的工作,你这位年轻镇长,能有这么好的岗位,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才对得起大家对你的期望。”
这一番话让侯海洋更加疑惑,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袁常委又对邓建国道:“邓书记,这是巴山镇镇长侯海洋,我估计是全市最年轻的镇长。”
侯海洋这才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邓建国的手,道:“邓书记好。”
邓建国笑道:“我早就认识侯海洋了,他在没有当镇长前就有两个记录,第一曾经是茂东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侯海洋道:“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读中师,有幸代表巴山参加了茂东篮球联赛。”
邓建国又道:“侯海洋还是岭西大学有名的书法大家,我在工业学院时就看过他的作品,功力相当深厚啊。”
当邓建国说认识侯海洋时,茂东系的干部都有些惊讶,听到后面才释然,邓建国在工业学院当过党委书记,看过岭西大学学生侯海洋的书法作品,就不算太离谱。
侯海洋是巴山县城关镇的镇长,这个职务压根没有进入省委办公厅诸人的眼里。包括晏琳对这个职务都没有太多感觉,她认为凭着侯海洋的学历以及能力,当个城关镇镇长实在是千该万该,轻而易举。他们带着俯视眼光看着镇长职务,孰料这个职位在县城里含金量颇高,侯海洋如果没有特殊机缘,在短时间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茂东市委副书记、副书记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是一方大员,在省内颇有地位。此时省委办公厅几人见到市委书记杜立高、市委副书记邓建国都认识这位年轻的镇长,他们顿时对侯海洋就高看了一眼。
他们的视角是典型的体制内视角,领导认同往往是决定性的。
大家坐下来以后,茂东袁常委是个诙谐的人,有意将侯海洋和晏琳安排在一起,很有分寸地开了两句玩笑。
室内有空调,温暖如春,大家皆脱了外套。晏琳穿了一件略有些紧身的毛衣,身材比少女时代要圆润许多。她坐在侯海洋旁边,眼角余光一直在侯海洋身上。
在这种宴会里,侯海洋是没有发言权的,除了主动给省委办公厅诸位同志敬酒以外,多数时间是听领导们谈天论地。他对晏琳和邓建国等人都没有表示出特别的亲近,只是用统一的态度——礼貌、尊敬而略带热情。
晏琳望着杜、邓、袁等人有些感慨,前一次她作为督导组一行来到茂东,面对的还是梁、谭、蒲等领导,如今茂东还是茂东,梁、蒲两人却成为阶下囚。
晚宴在九点多钟结束,由于晏琳的父亲是红旗厂晏厂长,算是茂东走出去的干部,晏琳又是毕业于茂东一中,为了这个原因。她多喝了好几杯酒。
晚宴结束,省委办公厅尚副主任忙了一天,累了,回房间休息。
侯海洋面对着晏琳时心里也有些矛盾。不知道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是鸳梦重温,重新开始一段感情;还是见面后就各行各路,成为生命的过客。
凭心而论,经过了这么多年。特别是才从与李宁咏的恋情中走出来,侯海洋与晏琳重温旧梦的念头并不是特别强烈。但是没有感情又是假话,两人毕竟曾经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特别是房间里悄悄喝太阳神的画面一直没有在脑海中消失,他们的恋情只是由于晏琳本身的问题才中断。
但是,不管是否重接前情,既然见了面,与老朋友们聚一聚又是情义之中的事情。晏琳到了宾馆房间,补了补妆,又给尚副主任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便与侯海洋一起前往大排档一条街,到包强经营的强哥烤鱼吃夜宵。
蔡钳工和田峰早就等在了强哥烤鱼,包强特意陪着蔡、田两人喝酒。
当侯海洋和晏琳一起出现时,田峰道:“侯海洋真是艳福不浅,晏琳越长越漂亮,与小时候黄毛丫头模样完全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侯海洋以前的女朋友李宁咏也不差,也很漂亮,听说调到电视台了。”
蔡钳工倒是一副认命的态度,道:“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我们要认命。”
田峰道:“凭什么要认命,洪平能够靠拳头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凭技术发财。你看强哥,每天烤点鱼。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包强以前一直跟着刘建厂混社会,如今刘建厂团伙成员大多境遇不好,要么是在监狱里,要么在街上鬼混没有正当职业。包强混黑社会不行,却是天生厨师料子。强哥烤鱼生意越来越好,每晚皆满座。今天若不是提前留了位置,又得坐等翻台。而吃烧烤不是短时间所能吃完,等翻台实在痛苦。
侯海洋和晏琳坐下不久,包强就亲自端来了一条荔枝味道的烤鱼,还提了一箱啤酒,道:“我没有解酒酶,实在不能喝洒,你们几个就自己喝。”他看到在复读班时曾经多次骚扰的晏琳,仍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道:“晏领导,今天烤的鱼味道不错,专门用了荔枝味。”晏琳道:“包强别客气,就叫我名字。”包强道:“你不记恨以前的事?”晏琳道:“如果真记恨,就不来了。”
包强这才敢面对侯海洋,道:“蛮哥,我敬你一杯啊。”
田峰道:“刚才你不说不喝酒吗?”
包强自嘲道:“蛮哥这杯酒要喝,当年他把我打得惨啊,那次拿菜刀架在我脖子上,不瞒各位,尿都他马的吓出来了。我们那一伙人现在提起蛮哥还是佩服的,一个学派搞出这么大的事,还能去读大学,确实是人才,我们服了。”
相见一笑泯恩仇,何况包强如今早就不是当年的包强了,侯海洋端起酒杯,道:“碰一杯,我们是一个寝室出来的,也算是缘分。以前的事不算事,以后把生意做好就行了,莫再去和社会人混在一起。”
包强不停地摇头,道:“我不是混黑社会的料,现在啥都不搞,只是做生意。如果真的被人欺负,我就去找洪哥,他才是真正的老大。”
包强、蔡钳工、田峰等人出现,营造了一个与当年很接近的环境,让晏琳有了时间穿越之感。四人坐在一吃,吃着鲜美烤鱼,聊着艰苦又美好的复读班生活。
在隔壁的小钟烧烤二楼上,李宁咏与几位朋友在雅间吃烧烤。李宁咏知道小钟烧烤的老板是侯海洋好友,原本不想来的,结果高中同学已经订了房间,还是来了。这一次聚会主题是欢迎在外省工作的一位高中学霸,同学们高中毕业久未见面,兴致颇高,从七点钟吃到接近十点,仍然喊着拿酒来。
同学中有几杆烟枪,弄得屋里烟雾缭绕,如黑风山老怪的窝点。李宁咏站在窗边透气,顺便给妈妈打电话,免得她在家里久等。
刚打完电话,有一男一女走向强哥烧烤。男的身材修长,女的婷婷玉立,正是侯海洋和晏琳。如果单独看见了侯海洋,李宁咏说不定就站在窗口上看几眼就作罢。此时她一眼就认出眼前女子是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前女友晏琳——一个从相貌到家世都不比自己逊色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所处位置是自己比不了的。
李宁咏咬着牙,在心里恶狠狠地道:“难怪我和侯海洋分手,他根本不在意,说不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女人有勾搭。”
李宁咏站在窗台上看着侯海洋与晏琳落座,还并排坐一起。看到这一幕,胸中有嫉有妒,难以抑制,加上有酒精作用,让她失去往日的现实和冷静,一心想要去做点什么。
侯海洋正在聊着当年在红旗厂办事处煮面条的往事,忽然觉得蔡钳工和田峰眼光有异,他顺着田峰眼光看去,只见李宁咏满带笑意地走了过来。
“蛮哥,你怎么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李宁咏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又招呼道:“蔡钳工、田鼠,最近生意怎么样,我还有一笔业务要介绍。”
侯海洋最熟悉李宁咏,见到她这个表情,便皱了皱眉毛,道:“你也在这边吃饭。”
“高中同学一起喝酒,就在小钟烧烤二楼,我在窗口见到你,就下来了。”李宁咏见旁边还有一把椅子,就将椅子拖了过来,坐在侯海洋身边,很自然地将手就搭在侯海洋肩膀上。
晏琳知道侯海洋后来谈过一次恋爱,又分手了。此时见到诸人表情,便知道来人肯定就是侯海洋的前女友。她觉得曾经见过这位漂亮女子,一时又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
上次她作为督导组成员来茂东时,李宁咏还在茂东电视台工作,正好在现场。因此晏琳见过她,只是时间隔得久了,没有想起是在哪里见过面。
李宁咏态度亲呢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衣领,道:“你这人平时周武郑王的,吃饭就暴露了本相,老是要掉饭渣在衣领上,特别是遇到穿白衬衣时,难洗得很。”
侯海洋稍稍侧了侧身体,躲开那只曾经十分熟悉的手,道:“你喝了酒?”
李宁咏突然间眼圈一红,道:“就是,我喝了酒。你这人也心狠,我们吵了几句嘴,你就这么长时间不过来。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就一点不讲感情,非得让我这个女子来求你。”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宁咏的眼泪半是演戏半是认真的。在无数个夜里,她都在想念着侯海洋,想念着曾经在一起的美妙滋味,而这种美妙滋味深入骨髓,让其难以忘记。听闻侯海洋当了城关镇代理镇长以后,她还和母亲吵过一架。吵架归吵架,她并没有主动去找侯海洋,尽管侯海洋当了代理镇长,比起杨家的底蕴还是差了不少。
今天李宁咏喝了酒,看见侯海洋和前女友在一起,双重作用之下,让她失去了理智。
在这种情况下,侯海洋只能苦笑,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喝酒吧,其他事情不用说了。”
李宁咏露出凄美神情,道:“为什么不说,一个女人的青春有几年,我们一起相爱这么久,你说变就变,说断就断,心真狠。”她抹了眼泪,道:“别人说男人痴一时迷,女人痴无药医,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信了。”
她对着晏琳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一时没有控制住,让你们见笑了。”
见到李宁咏梨花带泪,清丽脱俗,相形之下,坐在晏琳身边的侯海洋便有了陈世美的嫌疑。
田峰、蔡钳工对侯海洋的事情并不是太清楚,见到李宁咏的模样,暗自感慨侯海洋艳福不浅,生在福中不知福。
侯海洋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正在演戏的李宁咏,道:“何必如此,不应这样。”
如果不是晏琳坐在侯海洋身边,换一个稍稍平凡一些的女孩子,李宁咏都不会这样妒火中烧,失掉理智。此时她特别嫉恨侯海洋和晏琳,表现得也就特别可怜,抹着泪道:“对不起,我一时没有忍住。如果你以后想起了我,就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永远都不会变的,都在等着你。”
李宁咏还是很注意表演分寸,说完这一段话,估计给侯海洋添了巨量的堵,便朝着晏琳点了点头,低着头,走回了小钟烧烤。走进大门时,她可怜兮兮的娇柔表情不翼而飞,咬着牙齿,目光锋利,自言自语地道:“侯海洋明明还有靠山,天天睡在一起,还要瞒着我,这就是欺骗的代价。”
侯海洋能当城关镇副书记,随即当上代理镇长,邱家一致认为侯海洋还有未说的靠山,因此对侯海洋很恼怒。李宁咏也接受了这个观点。
回到了二楼,她站在窗边,抄着手望着楼下。宣传部同事招呼道:“李宁咏,遇到熟人了。”李宁咏道:“以前在巴山的同事,下去打了个招呼。”同事道:“等会去唱歌,去不去”
李宁咏回头笑道:“去啊,为什么不去,我唱歌还是不错的。”离开窗边前,她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酸楚,给侯海洋添了堵最初让她觉得愉快。可是稍稍冷静一下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很愚蠢很可怜。
在强哥烤鱼桌前,有几分钟冷场。特别是晏琳心理五味沉杂,原本和侯海洋单纯的重逢被李宁咏一席话搅乱。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备侯海洋,可是想着李宁咏脸上纵横的泪水,就觉得感同身受。当年她坐在汽车里望着远去的侯海洋,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如今这个女孩子估计也和自己是一样的感觉。
田峰最了解晏琳和侯海洋的事。原本还以为两人有可能会走到一起。没有料到李宁咏会奇异般出现,说了一堆肯定会让晏琳有想法的话。他决定打破李宁咏离开后的尴尬局面,道:“蛮哥,你和李宁咏什么时候分手的。”
在李宁咏出现以来,侯海洋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态度,没有被刺激得大怒,也没有解释。当田峰主动问起,他平静地道:“分手有一段时间了。”
田峰眼睛余光偷偷观察着晏琳,道:“李宁咏还是挺不错的。为什么分手了”
侯海洋知道田峰这是有意在给自己制造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本身不愿意解释,却又不愿意刻意回避此事,道:“我被双规后不久。就分手了。”
晏琳惊讶地道:“你被双规过不可能吧,什么时候什么事”她原本受到李宁咏的影响,有些陷入小女儿情绪。听闻双规两个字,体制内的人都知道其背后的含义,一下就被成功地吸引了注意力。
侯海洋用最简洁的语言道:“茂东案发时,我当时在巴山任县府办副主任,主持工作。结果被带进去了,关了一个多星期,出来后就被调到档案局。城关镇代理镇长的职务,我出任还不到十天。”
晏琳知道茂东大案,对其复杂性略有耳闻,道:“能出来,说明你很干净。”
侯海洋道:“我是刚出来工作不久,还没有学会那些烂章法。若时间久了,也有可能会进去,要洁身自好很难。”
田峰追问道:“你们分手时,你是在档案局落难”
侯海洋知道田峰问话是变相地向晏琳解释,道:“正是。当时陷到茂东案里面去的人,不进去也得脱层皮,于是,她家作出了选择。”
话说到这里,讲得非常清楚了,侯海洋不想多说这个话题,道:“田鼠,你们生意怎么样”
田峰道:“我们的生意与国内经济形势密切相关,国内经济形势比较好时,对矿产需求量就高,我们的生意就好。目前看前景不错,我和老蔡正在琢磨着是不是辞职,我们两人都想辞职,家里不愿意。”
谈话慢慢进入了正常规道,将李宁咏带来的负面情绪纠了过来。
侯海洋最初与晏琳相见之时,曾经在心里想过了一个问题:两人目前都是单向,是否有重续前缘的可能性?
经过五年时间,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玻璃,在这一次关键性见面时,玻璃上又蒙上一层灰。因此,不管大家如何纠正,聚会气氛始终不愠不火。
蔡钳工是直性子人,见到老友后就不停地劝酒,轮番与诸人举杯,到了十一点钟,他自己反而有点醉意了,开始讲起少年时代工厂糗事:“我记得在子弟校读小学时,有一次搞文艺演出,你们一群女孩子在幕布后面换衣服,结果幕布被人意外拉开了,我们一群男生坐在下面全部看傻了,这是人生中第一次看见女生走光,记忆深刻。”
提起小时的事,晏琳情绪高了些,道:“你那时才几岁,看傻了,估计是后面加上去的。”
蔡钳工赌咒道:“我发誓,当时绝对看傻了。你别以为小学生就不懂男女的事,我们小时候长期在工厂里混,青工们什么都说,早就有了性启蒙了。”
晏琳也知道青工们的生活,笑道:“我还以为老蔡最纯洁,结果脑袋里最复杂。”
蔡钳工道:“我就是想想,吴重斌那小子压根不想,直接实践,高中就和刘沪好了,还以为我不知道。”
田峰听到老蔡说得有点走火,打断道:“老蔡,你喝多了,别打胡乱说。”
蔡钳工道:“这点酒算什么,等会我们去唱歌,喝啤酒。”
晏琳道:“唱歌就不去了。我回去太晚不好。”
蔡钳工长期生活在靠技术吃饭的群休中,情商一直不太高。加上又有些酒意,道:“晏琳,这是在下班时间,回去晚一点谁来管你。人就要自由,不自由,得要鱼死网破。”
田峰笑道:“啥子鱼死网破。一点都不会用形容词。”
晏琳是和侯海洋一起出去的。如果半夜不归,从法律以及政策上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难免会给带队的省委办公厅领导们留下“深夜不归”的印象,而印象在这种机关里是很重要的。侯海洋对此有深刻理解,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把晏琳送回去。下回有机会去唱歌。”
田峰道:“送晏琳的任务就交给蛮哥,老蔡喝得差不多,我得把他弄回去。这几年老蔡长了一身肥肉,死沉死沉的。”
蔡钳工没有明白田峰深意,不服地道:“你才死沉死沉的。谁要你来弄。”
由于是私人聚会,侯海洋就让司机老赵在宾馆等着,没有参加晚上聚会。等到田峰将蔡钳工打走,侯海洋和晏琳一起到大排档一条街的街口等出租车。
离开了大排档一条街。寒风袭来,侯海洋紧了紧衣服,对身边的晏琳道:“你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得复杂,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家都保持着距离,很难畅开心扉。同事就是同事,很难成为知心朋友。”薄酒一杯让晏琳脸上有些红晕。在路灯下十分柔美。和五年前相比,她身上多了一些沉静的美。
侯海洋永远不会说出自己与省委办公厅失之交臂的真实原因,将遗憾深埋于心底,道:“这是自然,当年学生时代,大家都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此时,两人谈话很谨慎且有分寸,互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谈话的边界,担心越过雷池后出现不必要的尴尬。
等了一会,出租车始终没有出现。打车难是茂东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原本在大排档一条街还容易打车,结果屡等不见小车踪影。侯海洋都感觉寒风刺体,担心晏琳受不了,道:“别等了,干脆我们走过去,不远。”
晏琳道:“太晚了,安全吗”
侯海洋笑道:“我打架很厉害的,来几个混混,经不起我三拳两脚。”
晏琳道:“你都当了镇长,还打架吗”
侯海洋道:“打架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想打架都没有机会了。这一带最牛的大哥你认识,就是以前复读班的洪平,刚才包强还提过,他在这一带很有势力,有小混混,提提洪平,就没事。”
晏琳道:“你要劝劝他,混社会,迟早要出事的。”
侯海洋多次与洪平见面,知道其状态,道:“这是他选择的路,是他的人生,劝说没有用。”
在夜深人静的冬日夜晚,这一对曾经的恋人迎着寒风,沿着被路灯照亮的街道,朝宾馆走去。经过一个路口,远处便是曾经的红旗厂办事处。
晏琳道:“我们到办事处去看看。”
办事处大门紧闭,透过路口可以看到里面的陈旧破败。侯海洋望着黑沉沉的楼,想起了晏琳给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枝枝太阳神口服液,心有感慨,终于问了一个私人问题:“你一直没有谈恋爱吗”
晏琳明显有些紧张,道:“没有遇到合适的,遇到的,我还是要谈的。”
侯海洋直言道:“在对待爱情上,你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不好,每个人都有缺点和,太追求完美,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自从分手以后,两人是第一次正面谈起纠结于心的往事。
晏琳幽幽地道:“我很嫉妒秋云,她能出现在你的梦中,而我不能。”
侯海洋道:“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经历很复杂,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心的。”
在黑暗中,侯海洋和晏琳轻轻地依偎在一起。晏琳只觉得身体有些发软,数年的思念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晏琳原本不想再提李宁咏,可是那个梨花带泪的女孩印象太深,让她不能选择性遗忘,道:“刚才那个女孩,你爱她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侯海洋决定说实话。从某种程度来说,说实话是成本最低的一种说话方式,不需要维护成本。说实话的弊端就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得罪人。能够说实话的人往往是自信心很强的人,习惯性撒谎的人必然就是内心很怯懦的人。
侯海洋用尽量短的话将事情说清楚,道:“谈爱不爱有点抽象。具体来说,刚才吃饭时遇到的那位叫李宁咏,我和她交往有一段时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互相都进了对方家门,后来茂东案发生,整个茂东官场地动山摇,我受到了牵连,双规出来后被调到档案局,任副主任科员。前途无望,后来就分手了。”
晏琳有点不可理解,道:“难道就因为你调到档案局,到谈婚论嫁的两人就分手了,这也太扯了吧。我不能理解。”
侯海洋暗自腹诽,“你就是听到我说梦话说了秋云的名字就要分手,这也很扯。”当然,这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出来。侯海洋道:“李宁咏的爸爸曾经是巴山县委书记,现在还是茂东人大副主任,他们家很政治的,容不得我这种失败者。”
晏琳更觉得不可理解,道:“既然是茂东领导,你又只是受到牵连,而且很快就出来了。只要运作得当,应该很快就能改变你的处境。这不应该成为障碍。”
侯海洋道:“我有一个特殊情况,当时得罪过市委副书记谭星海,谭星海与杜书记关系不错。邱大海又与巴山县长彭克关系密切,彭克深深地牵进了原市委书记梁强案子。他们家是太讲现实了,算计利益太精,认为我这种情况必然难以翻身。”
晏琳分析道:“如果按照传统思路,你遇到麻烦,他们帮助你解决了麻烦,你肯定要心怀感激,以后就会全心全意对他家女儿好。”
几句话下来,侯海洋感受到了晏琳思路的变化。如今的她与五年前单纯的小女孩相比已经具有了初步的政治头脑,虽然还不深刻,但是已经初步具备了现实主义或是实用主义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并非贬意,而是由于行政工作的需要采取的一种实用的思维模式。许多小清新从学校来到现实生活中,总是觉得格格不入,还被碰得头破血流,终归到底是思维上存在着问题。
侯海洋脑子浮现出邱宁刚最后摊牌时情景,道:“你这是正常人或者说是寻常人的思维方式。邱家思维方式很精明,他们不愿意赌一赌我的前途,不能承受赌输了的代价。与我分手,是他们寻找的最稳当最轻松的方法。”
晏琳道:“世界上哪有这种光得利没风险的好事。任何事情都得有代价,没有代价就要付出更大代价。”
侯海洋夸道:“这几年你进步很大啊,看问题有深度了。”
晏琳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很傻。”
侯海洋笑了笑,道:“以前是有点傻,太完美主义了。”
晏琳幽幽地道:“我知道,完美主义是一种病,可是总不能克制自己。”
侯海洋道:“读了四年大学,你这么漂亮,没有人追求吗?”
被侯海洋表扬和夸奖,晏琳还是挺高兴,道:“倒是有人追求,还是完美主义在作怪,没有成功。这五年,你谈了几次?”
“谈恋爱就只有一次,是毕业以后谈的。读大学时和一位体育系的师姐关系比较好,后来她回北三省,嫁人了。”侯海洋道:“我这人没有女人缘,总是如此。”
两人站在办事处铁门外,迎着寒风聊天。办事处守门人半夜起来进楼上厕所,回来时听到有两人站在外面,就进屋拿了电筒朝外面照。晏琳转过身,躲开电筒光,道:“走吧,回去吧,我不能太晚了。”
两人沿着路灯光又朝着宾馆走去,来时两人一直未接触敏感话题,回去时那层玻璃似乎悄然化掉了。晏琳轻轻挽着侯海洋的胳膊,手臂处感受到了一阵阵温度。这种感觉太久违了,让她有一种时光穿越之感。在距离宾馆有百米的时候,她停下脚步,躲在树影下避过路灯灯光,仰着脸,轻轻吻了吻侯海洋的嘴唇。
不同女人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李宁咏的吻热烈急切,晏琳则仍然如小姑娘一般羞涩,匆匆吻过,便将嘴唇收了回来。
“你的那个铁环还在吗?”
“在,估计得一直戴下去。”
“不生锈吗?”
“没有。”
“我能看看吗?”
当侯海洋准备将铁丝做成的项链取下来时,被晏琳阻止了,她用手抚摸着挂在胸前的铁丝,用脸去挨了挨,道:“当年你还真不容易。”
以前李宁咏也看见过这个铁环,不过并不在意,还劝他将这个土里土气的铁环换掉。对比起来,还是晏琳显得纯真一些。
嗅着晏琳秀发的味道,侯海洋伸手抱了抱她。这是今晚侯海洋最主动的行为,晏琳和侯海洋拥抱在一起。
身体之外是呼呼刮过的寒风,晏琳心里却格外暖和,几年来经常幻想着这一幕,居然奇迹般的实现了。晏琳心中有一阵冲动,希望就跟着侯海洋去过夜,那必然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夜晚。火焰刚刚升起又被强压下去,她绝对不能在办公厅领导和同志们眼前夜不归宿。
最终,晏琳的理智战胜了情感,道:“我得走了,不能太晚回去。”
在晏琳即将离开时,侯海洋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将其送到了宾馆大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宾馆里。
回到宾馆,晏琳心中犹如一万头小鹿在飞奔,就如初恋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美好,让她回到寝室欢乐地唱起歌。在卫生间洗澡之时,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皮肤光滑细腻,身材苗条匀称。当热水从上往下淋时,她眯着眼睛开始哼歌。
她哼的歌是一首男女双人合唱的老歌,男女两个角色和合唱都哼了出来:
男:你慢慢走来走进我的视线??这样重逢像是梦
女:多少年过去深情已是曾经??如今重逢只是空
男:忘记你多么难你该知道
女:离开你多么苦你该明了
合:你有你我有我不同的路??为什么今天要这样重逢
哼着哼着脑中突然浮现起抹眼泪的李宁咏形象。
这个形象猛然而至,一下就占据了大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晏琳知道自己“完美主义”的缺点,便大声唱着歌,同时还如念经一样念叨着“我爱侯海洋、我爱侯海洋”,试图用这个念经的方式将“侵入者”赶出自己的头脑。
今夜,对于晏琳来说,注定是失眠之夜。
相较之下,侯海洋就要平静得多。他回到宾馆以后抽了半枝烟,躺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和晏琳要重新开始吗?”侯海洋反复追问着这个问题。
此时她未嫁,自己未娶,又曾经在一起过,有着很好的感情基础。原本重在一起并不是问题,可是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如果站在眼前的是秋云,我会犹豫吗?”
侯海洋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没有敢于给出答案,他最后用一句陈述句定了性:“秋云已经到国外,或许就定居于国外。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就象是永无交集的铁轨,并行着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早上起得很早,侯海洋和老赵在宾馆吃了早饭,便启程回巴山。在车上,侯海洋给晏琳发了一条短信:“我回城关镇开班子会了。”
回到巴山城关镇,打开办公室,看到郭达放在桌上的安排表,工作满满地排到了大年三十。
上班后,召开班子会,研究因侯海洋缺席而未召开的年底奖金、工资安排会。这个会相当重要,镇村干部都在等着会议结果。
八点半,侯海洋来到宋鸿礼办公室,宋鸿礼难得地开了个玩笑,道:“你那个省委办公厅同学结婚没有?”
侯海洋道:“没有。”
宋鸿礼道:“你们两人倒是般配,侯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阿米尔都要冲,你也别落后。”
侯海洋笑道:“她在省委机关,眼光高,强求不得。”
聊了两句,侯海洋将上次的工资方案拿到手里,道:“宋书记,还有没有其他意见?”
宋鸿礼道:“已经商量过了,就按照原来的方案办。这几天事情多,今天的会最多一个小时。你要记得上次我给你的表,每个领导都要走到,若是不走到,说不定哪一天又惹麻烦。”
宋鸿礼如此强调此事,肯定是有经验教训的,侯海洋从宋鸿礼处理此事中看到了其霸气后面的精细和无奈。
侯海洋还未离开宋鸿礼办公室,财政所赵梅又走了进来,道:“侯镇也在,我就一起报告了。昨天要债的人在城关镇转了一天,今天还要来。”
宋鸿礼对此事也很无奈,道:“侯镇,你还是定个时间,集中起来讲个原则,免得这些债主们搬起大神来压我们。”
侯海洋道:“等开完班子会,你把所有名册和原始合同都抱到五楼的房间,我认真看一遍,下午,通知债主开会。”
赵梅道:“是所有债主吗?”
侯海洋断然拒绝道:“是手续齐全的债主,手续不全,我是不会兑付的。若是乱兑了,就是糊涂官。”
班子会上,侯海洋提出了工资、资金福利分配方案和集资款退还计划。
城关镇有多少钱是癞子头上的头发——明摆着,班子成员对侯海洋提出的方案没有意见,很快就通过了。
方案通过以后,侯海洋紧接着道:“我和宋书记商量了,下午由我和债主见面,宣布兑付政策。这次为了给债主们还钱,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是太想说。”
宋鸿礼在正式会议上总是很严肃,稳坐如山,将会场镇得平平顺顺,他接话道:“侯镇,发现什么问题就说,不要想着遮丑,我们是基层,都是做事实的,没有哪一件事情能麻过去混过去,必须真刀真枪,敢于刺刀见红。”
侯海洋道:“那我就谈谈机关管理问题。”关于机关管理问题,侯海洋提前与宋鸿礼沟通过,两人取得了共识,因此侯海洋才在方案通过后提出此问题。
班子成员听到这个话题,知道肯定要涉及前任,都打起了精神。
“春节债主赌了我几次门,有说好话的,有说歹话的,有找关系的,有玩悲情的,还有威胁农民工闹事的。这事肯定要面对,我就让财政所提供欠债人合同,在我的心目中,这是简单得很的事情,没有合同,凭什么让我付钱。结果发现有的合同在财政所,有的在农经站,有的找不到合同,有的债主所说的钱数与我们掌握的对不上。”侯海洋环顾了众人,道:“一个字,管理混乱。我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指出一个事实。今天下午,凡是合同没有搞清楚的、付款明细不清的,都不在兑付范围内,如果有债主找到各位,你们就不必来说情了。”
侯海洋担任代理镇长以后,一直都很温文尔雅,将锋利爪子藏了起来。今天。他是第一次在所有班子成员面前亮出不好惹的爪子。
“针对这些情况,我建议明确两个制度,第一是机关财务管理制度,原则是严格财务管理。量入为出,打紧开支,艰苦奋斗,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尽量不再产生新的债务。尤其是以后不能再有吃喝和烟酒的欠条,来客招待一律在机关食堂就餐。如果分管领导确需在外面馆子吃饭,到办公室报备,申请人签字,每月在党政办公会公布;第二是机关考勤和值班车辆管理等制度,原则很简单,车辆出动必须要经过办公室派遣,同时由财政所核定每辆车每月定额油费。”
这两个制度涉及到在座的每个人,如果认真执行,将影响每个领导的利益。
宋鸿礼没有等其他领导发言。接话道:“这个制度不是新鲜玩意,姚镇才来时也搞过,只是执行不力,后来形同虚设。今天会后,由办公室、监察室、财政所一起,按刚才侯镇说的原则重新拟定机关管理制度,办公室来牵头,半个月拿出来细则,供领导研究。我还建议增加一个制度,就是工作制度落实制度。这个制度就由纪委来牵头,也是半个月拿出来。”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宋鸿礼道:“侯镇,我们出去一趟。”
等到侯海洋走出会议室后。宋鸿礼才道:“春节要到了,时间紧,事情多,今天到下午开会还有些时间,我们到敬老院去一趟,免得老人说政府不关心。”
侯海洋道:“这个时间到敬老院不能空着手。总得有点拿的。”
宋鸿礼微微一笑道:“办公室准备了些手套和帽子,每个老人一双手套一个帽子。你今天别坐老赵的车,跟着我走。中午去青桥江老坎家里吃饭,他杀了鸡,炖了汤请我们喝。”
侯海洋笑道:“宋书记早就安排好了。”
宋鸿礼交底道:“过了年还有一场选举,马虎不得,这是我这个党委书记和人大主席的责任。趁着这个时节,你与村干部熟悉熟悉,免得到时有意外发生。现在城郊的支书主任们见多识广,脾气都大,不和他们拉近感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道:“今天下午要宣布兑付政策,这个时间点坐在办公室,你不是等着被吵架。我们到村社走走,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免得身体都锈掉。”
谈话间,两人下楼,上了车。
宋鸿礼还是老派的干部,喜欢坐在副驾驶位置。侯海洋坐在后排,望着宋鸿礼花白的后脑勺,暗赞道:“宋书记真是一条狡猾的老狐狸,什么事情都掌控在手中,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车在城关镇地盘上穿行,侯海洋透过车窗望着以往熟悉的城市,有一种老虎在自己地盘上行走的控制感,这种感觉很不错。
到了敬老院,驾驶员老李将后备箱的手套和帽子提了下来,道:“老兰,快点拿东西。”
老兰听到声音,带着最年轻的两位七旬老人过来帮着搬东西。老兰讨好地笑道:“书记,今天给大家带了什么?”
宋鸿礼道:“帽子,手套,都是棉的,暖和得很。这是镇里专门到劳保厂拿的,不是批发市场弄来的地摊货,用个几年没有问题。”
帮忙的老人就拿了帽子戴在头上,一幅很得意的样子。
老兰上前伸手将老人的帽子取了下来,道:“现在不能拿,等会吃饭的时候把大家都叫出来,大家依着顺序来拿,免得有意见。”
戴帽子的老人一幅做错事的表情。
宋鸿礼站在院子里交代道:“老兰,春节不要把老人冻着了,加几个肉菜,不要舍不得吃。”
老兰在宋鸿礼面前就变得很憨厚,道:“舍得,我怎么舍不得。春节那天菜谱都定了,我们自己喂的鸡,炖全鸡汤,买了鱼,养在鱼缸里,还有猪蹄膀,都是好家伙。”
宋鸿礼道:“明年要用钱,提前给侯镇打报告,不能搞突然袭击。”
老兰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我打了个申请。要买几把轮椅,有好几个老人走不动了,没有轮椅,只能每天坐在床上。”
侯海洋道:“有几个。我去看看。”
老兰就带着侯海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看,介绍情况。
敬老院总体情况还算好的,房间和院子都打扫得清洁。侯海洋面对老人时很是和蔼,内心深处却是颇为震动,这些老人曾经也是精壮的汉子和漂亮的妹子。时间无情地偷走他们的容颜和身体,至死都不再还给他们。
看到老人的面上,侯海洋爽快地表态道:“这个报告我原则同意了,就算明年再困难,也得想办法给敬老院弄来轮椅。”
老兰不停地作揖,表示感谢。
在参观敬老院时,侯海洋将手机关闭了,免得接到为下午兑付方案拉关系的电话。有些电话没有接到就算了,真是接到了却办不了,就会结结实实地得罪人。
从敬老院出来。宋鸿礼、侯海洋就步行前往青桥江老坎家里。江老坎是青桥村的支部书记,极似某位叫梅老坎的棒棒军,因此得名为江老坎。江老坎的特点就是斤斤计较,每次镇里交待任务都要讨价还价一番。
青桥村地处城郊,多处土地被拆迁,是极易生事的地方。
江老坎对城关镇政府斤斤计较,对村民则是啰啰嗦嗦。有一次喝醉了酒,坐在一位老上访户的家门口,从中午一口气说到晚上十点。江老坎不仅是支书,还是那位老上访户的表哥。依着这两层关系,就霸着老上访户的堂屋,直到把长期跑京城的老表弟磨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结果,第二天。老表弟愤然离家出走,留了纸条道:“只要江老坎还在当支书,老子就不回青桥。”
此事被传出来后,在城关镇被当作了笑谈。宋鸿礼多次在会上表扬:“镇村干部做农村工作都要向江老坎学习,把嘴巴磨破,屁股坐破。腿板走破,当好了三破干部,农村工作就做得好了。”
爬上一个小坡,穿过一片浓密竹林,在狗叫声中来到了江老坎家里。江老坎院子里有浓浓鸡汤香味,堂屋里放着八仙桌,还有八双筷子。村支书、主任、文书、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兼民兵连长,青桥村主要村干部都聚在院子里,等着宋鸿礼和侯海洋。
宋鸿礼见面就宣布政策道:“今天我就是来喝江老坎的鸡汤,你们不要灌我的酒,也不能灌侯镇的酒,侯镇今天下午有个重要的会。”
虽然宋鸿礼刚一见面就打过招呼,侯海洋还是被灌了十来杯酒。好在经过了城管委洗礼,这点酒灌不翻他。喝了酒,大家又坐在一起谈天论地。青桥村的干部们都生活在青桥村,很少走到青村以外的地方,谈天的话题主要集中在青桥村。喝了酒大家没有了顾忌,谈得热火朝天,还面红脖子粗地争论起来。
侯海洋坐在他们中间不时插上两句,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融入到青桥村,掌握的直接信息比一本正经汇报时要多得多。
下午三点,侯海洋回到城关镇。当他进入六楼大会议室时,会场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这是与青桥村完全不同的氛围,青桥村的气氛是热烈融合的,有矛盾都是本村本土的矛盾,话说得好听就能化解。六楼所有人都是城关镇债主,涉及到金钱,脸色就变得不那么好看。
侯海洋来到主席台,目光平视全场。
全场鸦雀无声,心神各异地望着坐在台上的年轻镇长。这位年轻镇长年轻得英气勃勃,刺眼得很。
侯海洋伸手打开话筒开关,道:“我先讲四点,首先感谢各位对城关镇的支持,没有你们支持,城关镇这几年发展不起来,这个感谢是真诚的,以后时间还长,大家都能看到我的真诚态度;其次,欠债按合同还钱天经地义,但是城关镇经济确实困难,今天拿出来兑付的钱都是宋书记和我以私人感情筹措的,私人感情借了是要还的,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这个道理,可以说宋书记和我都尽了力的,问心无愧;第三,如果有意见,可以散会后和我对接,我会单对单听意见。如果觉得钱少,不想要,也可以;第四,你们用不着找熟人来通关系,没用,我把手机都关掉了。”
四点讲完,会场发出一片嗡嗡声音。很多人都找了领导来打招呼,结果是“手机关机”,此时听到侯海洋明言此处,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本有人准备在会场上闹一闹,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气场很强大,态度坚定,居然将一帮子老江湖镇住了。
会场安静了两三分钟,一个胖子站了起来,道:“侯镇长,十比一的兑付比例,完全是打发乞丐,太不仗义了。”
侯海洋看着眼前的胖子,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个公司的?”
胖子颇有些怨气,道:“我是金维建筑公司的,叫康大江,前年修小学的钱都没有拿完,我想问一问侯镇,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侯海洋认真研究过每个债主的情况,这个胖子康大江据传说与市委常委、副市长康正平有亲戚关系。但是侯海洋不是特别相信此事,他和秦真高接触过很多次了,若是康正平真有亲戚在巴山搞企业,依着秦真高性格,十有八九会提起。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算是有亲戚关系,血脉亦远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对侯海洋不构成压力。他专注地看着康大江,道:“在会上我不想回答每个公司的具体问题,只是谈大原则,要谈具体问题得到办公室去单对单地谈。散会后,你过来吧。”
康大江坚持道:“现在是民主社会,既然是开会,总得让我们说话吧。就算是按十比一来兑付,我也少了。城关镇没有付完的钱还有七十七万,应该付我七万七,凭什么只给我两万块钱。”
侯海洋道:“我刚才讲得很清楚,付钱得按规矩办事,我只承认合同上应该付的钱,至于超出那一部分,得审计报告出来以后,根据审计报告才能支付。”
城关镇与康大江的纠葛实质上是一笔糊涂帐,当时工程超量部分引起了争议,审计部门审减得很多。康大江却要坚持按照城关镇现场人员签单付款,而城关镇现场人员早就辞职,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康大江仍然道:“两万块钱就是哄鬼。”
侯海洋对付眼前这种局面颇有心得,知道不能纠缠,也不能久拖,迅速下了决断,道:“如果康总不接受这个方案,春节前就没得钱。春节后我们再协商一次,如果你不满意。可以到法院起诉。”他又对众人道:“城关镇目前确实困难,希望大家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如果不支持我的工作,以后就别想得到城关镇的支持。我再强调一点,不愿意领钱的。绝不勉强。”
在座多数人听到侯海洋又软又硬的一番话,只能接受这个方案。他们也能理解新来的代理镇长遇到的难处,想留一条以后能打交道的退路。
众人怀着各种念头,到财政所去办手续。
康永江气鼓鼓地坐站在会议室窗边打电话,当侯海洋经过时。他拿起手机递了过去,道:“侯镇,你接个电话,你的同学秦真高的。”
侯海洋最烦接这种电话,瞪了他一眼,径直走开,把康永江扔在一边。
康永江急于要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在元旦时参加一次聚会,输了一百多万,其中五十万是现场借的高利贷,春节前被逼得甚急。只得四处收工程欠款,以渡过难关。巴山老板群体里颇为流行打大牌,一场输个百把万是常事。康大江的金维建筑公司前几年颇赚了一些钱,算是巴山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最先买奔驰,最先包三奶。如今赚的钱都投入到赌博事业,弄得囊中空空,无法过年。
康大江望着侯海洋挺直的后背,就在后面骂:“马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在电话里。秦真高还在喂喂地打招呼,“康总,怎么回事,打通了也不说话。”康大江骂骂咧咧两句后。才听到话筒传出的声音,道:“秦秘书,你那个同学侯海洋架子大得很,屁股翘上天,我说是你的电话,他奶奶的理都不理。”
听到这一句。秦真高原本还不错的心情顿时就阴沉下来。
梁强案发后,茂东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市委常委、副市长康正平没有在茂东能更进一步,反而被调出了茂东,到另一个市担任市委常委。康正平走得突然,或者另有其他原因,秦真高没有跟着康正平调走,依然留在原单位。
以前秦真高跟着康正平,在秘书中还有些脸面,如今康正平走了,他便没有了着落,要么在办公室无所事事,要么被当成听用做一些杂事。
秦真高是在半年前认识康大江的,当时满满一屋子人都姓康。康大江与康正平到底是多亲的亲戚,秦真高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虽然他也不是很鸟土豪味十足的康大江,可是听说侯海洋不接自己电话,还是被气着了。
康正平离开后,秦真高感受到了有老板和无老板的巨大落差,心理特别敏感,此时被侯海洋忽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正在难受之时,平时关系还不错的李大姐悄悄进来,神神秘秘地道:“邓书记还没有配秘书,我们老大正在准备人选。现在康市长调走,你完全可以争取啊。”
此时听到李大姐提起这事,秦真高精神一振,随即面露难色,道:“袁常委那边,我完全说不起话啊,李大姐,你帮我美言两句。”
李大姐道:“你是当局者迷,郑娅的爸爸与袁常委的老婆曾经是同事,郑娅爸爸出面应该管用。”
秦真高道:“以前确实是同事,只是后来来往不多,不知能否还说得上话。”
李大姐道:“想要办事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别人没有关系都要创造关系,你有老关系不用,未免太清高了。别愣着了,赶紧去找郑娅。”
李大姐说完此事,就赶紧离开秦真高所在办公室。
秦真高初到茂东工作之时,其父亲不相信儿子的胃事能力,亲自将其送到茂东,还通过朋友关系找到了市委办资深的李大姐。经过其父精心经营,李大姐成为秦真高在茂东最靠得住的朋友。遗憾的是李大姐虽然在市委办工作时间很长,但是职务不高,只能当探子,不能做决策。
如今,当初父亲布下的棋子在关键时刻起到了通风报信的作用。
读大学以后,秦真高经常鄙视父亲凡事皆用钱开道的行为模式。实践证明,没有文化的父亲靠着最朴素的观念,办起事来顺风顺水,而自己空有一肚子学问,办事总是束手束脚。
他给女友郑娅打了电话,说了市委办正在为邓建国配秘书之事。郑娅对这些事敏感得很,接了电话,便驱车直接找到父亲。
于是,郑家调动起所有关系,想把准女婿送到邓建国身边。
此时侯海洋通过康琏约好了与邓建国在春节见面。侯海洋初掌镇长之权,正在逐渐进入角色,更关键是与岭西侯家有三年之约,压根没有想到要去给邓建国当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