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炼狱)第三节
鲍腾就是需要这样的效果,他对肖强道:“我想免手续,可是这是群众的呼声,当领导的就需要听群众的话,有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没有办法。”
赵老粗是社会人物,凡是当到大哥的人物都有一股子狠劲和牛劲,只是在206这个特殊场所,狠劲和牛劲都被鲍腾零敲碎打地卸掉了,根本没有显现出来。此时和肖强贪官相比,他的社会性便充分显露了出来。
侯海洋和韩勇不一样,韩勇对痛打新人有一种偏执喜爱,总是跃跃欲试,主动请战,就算被赵老粗折了面子也不在意。侯海洋不愿意折磨任何人,出售制服赵老粗不是为了私利,纯粹是为了号里大局。。
鲍腾把师爷叫到身边,交代道:“贪官细皮嫩肉,禁不起打,不要让天棒、青蛙出手,打出事了还麻烦,还是让蛮子去打。”
师爷有些不解,道:“打架最凶的就是蛮子。”
鲍腾摇头道:“你观察得不仔细,蛮子头脑灵得很,做事有分寸,应该不会把人打出事。天棒和青蛙都是邪劲上来就把握不住的人。贪官背后都有关系网,我们别弄出事情。”
简单商量几句,鲍腾宣布道:“小杂种给贪官洗澡,消消晦气。蛮子打五个胃锤。”
娃娃脸雀跃着来到肖强身前,用力拍着其脑袋,道:“你还是当官的,怎么像个木锤子,给你洗澡,你得把衣服脱完。”
肖强就将外套脱了下来,剩下了内裤。人到中年以后,新陈代谢速度大大减慢,如果缺少锻炼,身材百分之百会变形。肖强就是典型的缺少运动的中年人身材,松弛的脸,细细的腿,鼓鼓的啤酒肚子,全身都是肥泡泡肉。娃娃脸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带把的,你留下内裤做鸡巴。” 在岭西,有“男不摸头,女不摸腰”的传统,被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连续拍脑袋,肖强既愤怒又觉得屈辱。可是看守所颠覆了外面世界的行事规则,他只能打脱牙齿和血吞,脱下衣服,闭着眼,站在便池边。
一盆极凉的水迎面而来,肖强浑身打了几个哆嗦。那个可恶的小孩用装腔作势的声音道:“蹲下,把脖子伸出来。”
肖强伸长脖子蹲在地上,样子就如一只乌龟。一滴又一滴凉水从天而降,落到了肖强脖子处,把其身体的热量一点一丝地带走。很快,肖强感到全身发冷,身体禁不住开始筛糠,鼻涕随之涌出。
韩勇最喜欢折腾,以前每次有新人入号都由他动手,这次例外让其很不爽,见肖强用手不停地揩鼻涕,吼道:“手放到地上,不准乱动。”
肖强就将手放到地上,鼻涕挂成一条银色的丝带,在空中摇来摇去。
滴水穿石结束以后,肖强脸青面黑,如得了重感冒一般。侯海洋见到他这个熊样,既鄙视,又心生恻隐。他让肖强喘了一口气,才道:“站到墙边上,腰挺直。”
侯海洋见到肖强的体型,没有敢用力,试探着挥拳打去,肖强弯着腰,抱着腹部,压抑地呻吟着。脸上除了鼻涕以外,还有一粒粒冷汗。
第二拳力道稍稍重些,肖强抱着腹部,滑到地上,昏了过去。侯海洋实在没有打人的兴趣,走到鲍腾面前,道:“老大,贪官身体太虚,再打两拳要出事,我看算了。”
鲍腾想起冒充中央领导行走八方的畅快场景,骂道:“这些贪官天天过生日,夜夜当新郎,狗日的都要折寿。”
他这样骂了一句,算是默认,侯海洋没有再理睬肖强,回到板上,盘腿养神。娃娃脸伸手摸了摸肖强的鼻子,跑到鲍腾身前,汇报道:“还有气,没有死。”
鲍腾没有理睬娃娃脸,对师爷道:“我们这个号穷人多,得让贪官多出点血。大家都享受享受不义之财。”师爷对贪官怀着天然的仇恨,建议道:“采取饥饿疗法,饿他三天,让贪官尝尝劳动人民的生活,免得他爱财如命,舍不得放血。”
侯海洋听着两人议论,心道:“从公安局到看守所,嫌疑人精神极度紧张,营养严重缺乏,睡眠欠缺严重,此时身体最虚弱,这种状态下再饿三天,真是狠毒的招数。”
赵老粗是最欢迎肖强的人,当肖强进门之时,双手做了一个向天祈祷的动作。看到肖强挨打,更是绽放出了春天般的笑容。贪官来了,黑社会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肖强醒过来以后,脸颊还残留着鼻涕痕迹,头发蓬乱,双眼无神,神情憔悴,再无当领导时的半分风采。主动请战时的韩勇将肖强带到便池边,道:“以后就由贪官洗便池,赵老幺负责教会肖贪官,教不会,连你一起打。”
赵老粗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将擦便池的毛巾高高举起,道:“贪官过来,我教你洗便池。”肖强缩手缩脚接过了毛巾,蹲在地上,刚抹了几下,赵老粗重重一巴掌拍在其头上,斥道:“这是洗便池吗?你是在耍把戏,要像我这样洗。”他抓过毛巾,撅起屁股,麻利地做起示范。
肖强全然没有反抗的念头,默默地接过毛巾,蹲下来开始擦便池。人胖帕蹲,肖强的将军肚子实在妨碍行动,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昏眼花。赵老粗在背后踢了他两脚,道:“贪官想偷懒?在我面前不得行。”肖强迫于无奈,干脆跪在地上擦地。
侯海洋作为旁观者,全过程见识了赵老粗的表演,此人不愧为社会人物,心黑皮厚,转眼间就变换了社会角色,没有过渡,极其自然。
午饭时间,韩勇将肖强的馒头克扣了下来。赵老粗被饿了十几天,终于拿到第一个完整的馒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见到肖强一个馒头都没有吃上,只是喝稀汤,顿时觉得鲍腾办事公道,一碗水端得平,是好老大。
肖强拿着馒头的手半天没有放下,表情最初是震惊,随后变为迷茫,最后变为深深的绝望和麻木,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将手慢慢地放回去。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这些人或粗鄙,或贪婪,或无耻,或狠毒,他们都有一种“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草鞋劲,关注于眼前利益,敢于为了眼前利益而马上翻脸,也敢于为了蝇头小利而血战街头。肖强却与韩勇等人明显不一样,他是一位知识分子,被突然来到的逆境打蒙了,毫无应对困境的准备和手段。
侯海洋从肖强身上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同情归同情,侯海洋并没有为肖强出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自己不强,就别想他人为你拼命,只能接受被践踏的命运。
侯海洋习惯性的陷入对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之中,见缝插针地思考着越狱的方案。在能够想出来的几套方案之中,最可行的是装病。侯海洋闹中浮现出了好几部电影的镜头。电影里主人公为了越狱吞食过戒指、黄金、玻璃、铁打等东西,然后在前往医院途中逃跑。看守所情况特殊,平常普通的物件成了稀罕物,戒指,黄金自然找不到,能看到的玻璃至少离地五米高,板床是简朴水泥床,要弄到一根铁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无聊的坐板中,到了晚饭时间,饭菜送进监舍,一碗碗铺在板上,师爷道:“贪官,你肚子里油水太多,馒头就让出来,要是渴了,可以喝点汤,洗洗肠子。”
肖强饿得厉害,肚子里的馋虫闻到饭菜味道以后,不要命的往外爬,他强忍着不去看,免得再失尊严。
韩勇是不肯消停之人,吃着馒头,又开始挑事,道:“贪官低着头做什么,是不是对老大不满,赶紧去洗便池,老子都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肖强拿着毛巾,刚蹲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两眼发黑,跌倒在便池上。号里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着饭,没有人理睬摔倒在地上的贪官。侯海洋看着一动不动的肖强,实在看不过去,对鲍腾道:“肖强不太对劲,别出什么事,我去看看。”
鲍腾美滋滋地喝着方便面汤,道:“这些臭知识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就知道唧唧歪歪,活该倒霉。”
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肖强扶起来,让其靠墙坐着。肖强背靠着墙,低垂着头,只是喘气,气息忽长忽短。
侯海洋问道:“有问题没有,喝不喝水?”进入看守所以后,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语气说话,肖强眼睛一红,哽咽道:“谢谢,不用了,我歇会就行了。”
“有没有心脏病,或者其他的病?”
“没有,就是血压高。”
“每个新进来的人都有这个过程,过了这个坎,也就习惯了。”侯海洋见肖强脸色灰暗,给他出了个主意,“像你这种情况,只有花钱买平安,在看守所多上账,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肖强太阳穴一直在突突地跳动,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属于自己,似乎灵魂和肉体就要分离,他看着侯海洋的眼睛道:“你是好人。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请你帮我带句话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在岭西十四中读高中,家住省交通厅家属院,你就说爸爸不是坏人,爸爸爱她。“
侯海洋自以为心肠很硬,谁知听了几句话便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又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鼻子发酸,道:”没有这么恼火,多几天就适应了。“
坐在一旁的赵老粗慢慢地嚼着馒头,他舍不得吃完,尽量让粮食在嘴巴里多停留一会儿,直到粮食没有滋味,才喝一口黑中带着黄色的菜汤。他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肖强,还暗自抱怨侯海洋有妇人之仁,暗自想道:”反正是贪官,弄死了算个鸡巴。“
吃过晚饭,大家可以稍稍放松,按照传统,由赵老粗教导和监督肖强进行室内清洁,主要内容是擦地。
赵老粗见肖强没有跪下,狠狠地在背上敲了一拳,道:”你还以为自己是领导,到了看守所,啥屌毛都不是。老子在铁州还是大哥,一样要跪在地上擦地。“
鲍腾在一旁点评道:”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能屈能伸,只要有机会欺负人绝不手软。贪官是当过领导的人,按理说应该学过厚黑学,怎么看上去像个臭老九,等会儿要问问他是什么领导。若是冒牌领导,岂不是白叫了一声贪官。“
师爷就如鲍腾的影子,对其心思总是在第一时间领会,喝道:”喂,赵老幺,让贪官过来。“
肖强费力地撑起身体,来到了鲍腾铺前。韩勇上前踢了一脚,骂道:”你的脑子是浆糊,又忘记蹲下了。“肖强只得蹲下,头朝上看,就如一只随时准备捕捉害虫的青蛙。
鲍腾道:”刚才没有问清楚,你在交通厅具体做什么事情?“
在谈案情时,肖强只是谈了交通厅具体案子,对自己的身份只是含糊说了一句,并没有说清楚,此时被鲍腾细问,仍然觉得羞愧,道:“我是交通厅总工。”
鲍腾语重心长的道:“果然是知识分子,一个知识分子混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当贪官,害了自己,害了家庭,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多年培养。”
肖强一时之间有点恍惚,这些话从省纪委办案人员口中讲出来毫不稀奇,可是从号里犯罪嫌疑人口中讲出来让人意外,他好奇心起来,道:“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鲍腾脸色一正,道:“我是中央巡视组的。”
肖强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鲍腾,发觉真有几分大领导的架势,随即又觉得不对,他在交通厅当总工,也见过大世面,在印象中没有中央巡视组的人犯事。
鲍腾见肖强脸上有着将信将疑的神情,笑骂道:“难怪天棒说你是猪脑子,我若真是中央巡视组的人,岂能在这里?不过在外面的时候,我说一句来自中央巡视组,岭西十来个大干部争着请我吃饭,这事不假。”
肖强还是没有想明白鲍腾是因为什么案子进“岭西一看”,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如何冒充中央领导去诈骗高级领导,想一想都觉得心脏要从胸腔中迸将出去。
“贪官,到了206号也要发扬螺丝钉精神,好好把卫生做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哄得了我,哄不了号里这么些群众。”鲍腾很久没有和官场中人讲话,以前刻苦钻研的绝技都有遗忘的趋势,今天终于见到了一个正宗官场人物,而且级别还不低,顿时将冒充中央领导时学习到的业务发挥出来,极为过瘾。
被训了一顿,肖强又跪到地板上,头埋下,屁股抬起,一点一点地擦地板。206室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天天有人在擦,且没有人在外面行走,水泥地面早就被擦地油光水滑。肖强还得按照号里的要求继续擦,否则又将受到羞辱。
侯海洋用怜悯的心情看着这位交通厅的总工,自小受到父亲影响,总觉得如此对待知识分子实在有辱斯文。
夜里,肖强照例是值了深夜班。赵老粗和肖强一组,他欺负肖强软弱,缩在其右侧,利用肖强肩膀的遮掩打瞌睡。此时他完全承认了鲍腾、师爷、侯海洋等人在206室的权威性,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充分利用各种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
肖强在事业的巅峰期遭遇挫折,一下子从天上落到凡间的肮脏下水道里。他的心还留在岭西省交通厅里,绝望、愤怒和悔恨等各种负面情绪涨满。从最深处的夜逐渐过渡到了浅白的天,他一直睁着眼,往事如车轮一般碾过,留下深深地沟壑。
侯海洋洗漱完毕,从肖强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一夜间有了白发,一小团一小团的白发点缀在黑发之中,很刺眼。
整理内务、洗漱以后,大家便等着门外的响动。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小方孔打开,馒头、稀饭送进号里以后,肖强肚子里不断地发出响动,思想可以麻木,肚子却是讲究现实,饿了好些日子,身体作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韩勇来到肖强面前,笑嘻嘻地道:“贪官,你肚子里还有油水,馒头给我吃。”他抓过馒头就放到嘴里啃,另一只手拿着照得出人影的稀饭碗,走到板上时,大半馒头已经被咬进嘴巴里。
肖强麻木着脸,想说话,嘴巴翻动,话音却没有出来。
侯海洋总觉得肖强与父亲在精神气质上相似,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对鲍腾道:“知识分子身体弱,昨天贪官就饿得站不起来,而且昏倒了,再饿一天,说不定要出事。”
鲍腾道:“饿三天,在看守所是常事,没有出过事,不用怕。”
侯海洋想着父亲的行为模式,道:“知识分子表面软弱,但是容易认死理,我担心贪官想不开。”
鲍腾冷笑一声,:“你错了,知识分子都是软骨头,随便踩,没事。”近些年,为了冒充中央领导读了不少书,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而且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歧视。
侯海洋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坚持道:“肖强表情不太对劲,我们真的要缓着点,出了事,大家都划不来。”来到206号以来,侯海洋在打架上显示了天赋,但是平时很少就号里的日常管理发表意见,这是第一次坚持自己的意见。
鲍腾有些意外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你认识贪官?”
侯海洋道:“不认识,我是实事求是提点建议。”
鲍腾脸色平静地道:“你学过达尔文的进化论,适者才能生存,社会和深林一样是弱肉强食,你不欺负人,就会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内心不开个钢铁公司,别在这个社会上混。”
侯海洋暗道:“开个钢铁公司,这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要强硬的意思。”
上午坐板时,肖强体力不支,几次把盘着的腿松开。娃娃脸领了师爷交代的任务,一双眼睛就如探照灯一般,始终粘在肖强身上。当肖强松开腿,他就上前推一把。韩勇唯恐事情搞不大,道:“小杂种,你去给贪官按摩吗?下回贪官再敢靠墙,上去就给一巴掌。”
肖强第二次松开腿时,娃娃脸冲山去就是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回响在狭窄的房间里。娃娃脸从很小就无依无靠,混迹江湖中,受尽了大孩子和大人的凌辱,今天扇了大人的脸,而且大人还是一位大官,终于扬眉吐气,喜笑颜开。
肖强被打到第四巴掌时,脸上有几条清晰的血痕,他为了不再受辱,用尽全力挺起腰,咬着牙坚持坐板。
终于,熬到吃午饭的时间。午饭是黑黄的米饭,还有几片南瓜,诱人的味道让肖强的肚子再次咕咕响了起来,这个响声如此清晰,号里人皆听得清楚。面对着众人或调笑或诧异的目光。肖强低下了头,他拾起头来时,向着强权发起了挑战。
肖强撑起身体,一步一步走到鲍腾身边,道:“我犯的是国家的法,不是你们的法,不是你们的法,为什么抢走我的饭?这是国家给我的,不是你们给我的,不还我,我向管教报告。”
词语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运行的动作,206号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看守所是独特的社会,存在着许多潜规则,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犯罪嫌疑人之间的事情内部解决,不能向官方报告”,违反了这一条会成为公敌,肖强无力的威胁之语,恰好违反了这一条。
鲍腾的至高权威受到了挑战,脸上麻子完全聚在一起,断喝道:“妈的,给你脸不要脸,还要造反了。”
就连官方耳目门墩也对肖强的说法表示了不满,难得地开了金口,道:“饿几顿饭有什么了不起,当初老子在矿下,好几天都没吃过饭。”
鲍腾这次直接发话,道:“脱裤子,打板。”
师爷弯腰道水泥床的角落,拉出一双布鞋,然后浸了水。青蛙、韩勇一人拉着肖强的一只手,将肖强按在了监控器盲区,三下五除二脱掉肖强的裤子,师爷将浸水布鞋丢给了韩勇。
“啪啪”声不绝于耳,肖强的裤子被扒在腿弯,肥胖白净的屁股上多了一道道血痕。
打过之后,韩勇和青蛙将肖强松开。
肖强趴在地上,久久不愿意抬头、
?
侯海洋在一旁观战,他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来源于对父亲脾气的了解,肖强气质与父亲类似,若是父亲如此受辱,多半会有激烈反应,他暗自警惕,紧紧盯着肖强。
过了半晌,趴在地上的肖强伸手将裤子拉了起来,然后双手撑着地,弯腰、屈腿、抬头,最后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太复杂反而变得麻木,缓缓地仰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小窗,这个小窗能够通向自由,只是五六米的高度让人只能仰视。透过这个窗,他的目光延伸出去,似乎看到了辛勤工作的儿子,刻苦攻读的女儿,以及在家任劳任怨的黄脸婆。家庭是如此美好,现实是如此残酷,人生的所有幸福就因为自己的犹豫而破碎。
肖强脸上出现了决绝神情,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低头猛地向墙壁撞了过去。头部就要被撞到墙壁时,一床被褥及时扔了过来。尽管隔着一层被褥,肖强脑袋撞在墙壁上,仍然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被褥是侯海洋仍出去的,他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便一直紧盯着肖强,总算及时扔出了被褥。
肖强彻底地昏了过去。
侯海洋伸手在其鼻间探了探,果断地按照农村的土方法使劲地按人中。鲍腾平时都只动口不动手,眼见肖强以头撞墙,如此刚烈的反应也吓了一跳。下了板,几步来到便池边弄来一盆冷水,迎头朝着肖强脸上浇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肖强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落在身边的被褥,然后定定地看着蹲在身边的侯海洋,道:“你何必救我,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鲍腾见肖强没事,火气顿时上涌,道:“你们知识分子都是木锤子,肚子里这么多油水,饿两顿就去撞墙,值得吗?你撞了墙,就是畏罪自杀,对得起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肖强喃喃道:“活成这样,没有意思。”
鲍腾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贪官要自杀,这是自绝于人民。你仍了被褥要当伪好人,以后你就去管贪官,管不好,你要给全号一个交代。”
在岭西,向来是“好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若要真的出人命,鲍腾在号里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将皮球踢给了侯海洋,这样就可以巧妙地下台阶,同时维护自己的权威。
冒充中央领导是一个有科技含量的工作,鲍腾认真学习和体会过官场之术,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骗子,全身心沉浸在官场话语之中,并且乐此不疲。由于入戏太深,他得以成功将不少深有洞察力的高官骗倒,直至进了看守所,有些领导还不相信鲍腾真是骗子。
侯海洋胆气壮实,素来不怕事,加上确实隐隐地同情肖强,对鲍腾安排没有提出异议,道:“晚上罚肖强蹲地,新贼吃半碗饭是206号的规矩,甭管他是什么来头,都得一视同仁。”如此说,其实将鲍腾“饿肖强三天”给改变了。
鲍腾听懂了其中的意思,脸上没有表情,盘在板山,师爷也听出其中的差异,他看了鲍腾一眼,又瞧了瞧侯海洋。
见鲍腾默认了自己的说法,侯海洋没有得寸进尺,他将地上的被褥提了起来。谁知被褥被挂在了板铺上,低头查看时,意外地发现在板铺下沿有一小段铁丝。这一段铁丝平时隐藏在板铺下面,若不是被褥挂在上面,很难发下。
为了安全,在号内严禁刀子、铁丝、铁钉、玻璃、绳子登物品,武警还会定期搜查房间,侯海洋暂时没有想好这一小段铁丝有什么用处,他没有声张,记住了这个秘密,提着被褥回到板上。
一床被褥救了一条人命,让一个大事件消于无形,若是在外面的世界,此事有可能成为议论的热点。
而在看守所里,嫌疑人之间麻木且冷漠,此事如一粒石子落于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于无形之中。
肖强寻死不成,失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蹲地时总觉得站立不稳,脑袋里有嗡嗡的响声,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他半靠着墙壁,才勉强完成任务,虽然头昏欲吐,他却不后悔刚才的举动,撞墙的行为为自己赢得了一些自由,能在劳动时靠着墙稍微休息,也没有人过来拳打脚踢。
以前在单位时,有一整套组织纪律和规章制度来规范人的行为,个人武力基本上对地位高低没有影响力。作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工程师,他由于技术过硬,成为交通厅的总工程师,除了厅长以外,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现在到了看守所,规则完全变了。个人武力成为地位高低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由高高的金字塔顶被拉到了最底层,连十八九岁的小人渣都可以欺负自己。他必须得尽快适应另类社会的生存规则,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不停息的凌辱,最终只有走向死亡。
青蛙最近一直不太积极,他将肖强按倒以后,便兴味索然地站到一边,肖强自杀亦没有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师爷注意到青蛙的异常,主动问:“青蛙,想啥事?”
青蛙闷了半晌,道:“我估摸着要判了。”
师爷笑道:“经这么多事,还没有练出来。判了是好事,可以见到老婆娃儿。下队后更是天地宽,比窝在这里要强得多。”
青蛙垂头丧气地道:“我们这一伙有五个人,肯定要敲两三个脑袋,我是从犯也得来十来年,等十来年出来,我就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老婆估计也守不住。”
师爷劝道:“你越是这样想越是没有意思,想点好事,凭哥几个的本事。到了劳改队减几年刑,十年出来,还没有满四十吧,生龙活虎就是一条好汉。若是丧了气,越活越倒霉。”
侯海洋一直没有弄清楚师爷是怎么进来的,从气质上来说,师爷并不像是个知识分子,也不像个土流氓。在206号里,若说他稍微有些憷的人,除了鲍腾就是这位摇蒲扇的师爷。
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青蛙接到了判决书,他捏着薄薄的纸片回到号里,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师爷道:“咋回事?判了多少年?”
“十五年。我们这批人有三个药带铐了,我堂兄也遭了。”青蛙唉声叹气地道:“堂兄是独子,他遭了,以后大伯怎么能活。”
鲍腾道:“兄弟,这都是命。按照所里规矩,最迟明天就要调号。今天中午加餐,给你吃两包方便面,大家在号里相聚,做一场兄弟,有缘啊。”
青蛙的胳膊、后背都刺着青,初看上去挺吓人,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去掉了对刺青男的恐惧,侯海洋才发现青蛙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慢脑子江湖英雄的幻想,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混社会的结果是英雄没有当上,成了社会渣滓。
鲍腾将薄纸片还给青蛙,道:“以后出去,记得把背上的刺青去掉,你脑子少根筋,下山虎刻背上,要祸害家里人,谁给你做的刺青,一点不专业。”
青蛙惊讶地道:“老大,当真有这回事情?”
鲍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一定要记得去弄掉。”
吃饭时,上铺集团每个人都分到一盒方便面,青蛙吃了两盒,这时侯海洋在看守所里体会到一些人性的温情。
青蛙拿到判决的第二天,就被调了号。
鲍腾在206室有好几个心腹,青蛙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青蛙走了,就得再找人来充实自己的力量。调号当天,鲍腾把侯海洋、师爷和韩勇叫到身边,用推心置腹的姿态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一次调号走了青蛙,我信得过的得力兄弟伙就剩你们几个,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人是社会动物,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得有组织,这个组织是金字塔形状。天棒,懂金字塔吗?就是埃及那个。”
韩勇一脸迷茫,道:“埃及,啥子埃及。”
鲍腾指点着他的鼻子,哭笑不得,道:“你不是说你是初中文化,怎么连埃及都不知道?”
韩勇嘿嘿笑道:“读到小学二年级,我就跟着老大到街上去砍人。我十四岁就破处,这个是真的,绝不吹牛。”
鲍腾道:“东城的老塔你总知道吧,座子宽,顶顶尖。我们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老塔,总是由少数人统治大部分人,我们要么被人骑在头上,要么就骑在多数人头上。”
韩勇有多动的毛病,安静下来就觉得全身难受。鲍腾看着他的难受劲,挥挥手:“天棒,你去检查便池,不要让贪官偷工减料。”这个任务比较符合韩勇的胃口,他飞快地下床,过去找贪官的麻烦。
侯海洋和和师爷专心听着鲍腾讲话。
没有小学生韩勇在场,鲍腾反而能够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我、蛮子、师爷在看守所都有关系,有政府支持是成为少数人的关键。天棒为人耿直,算是我们一伙的。我们几个人抱起团来,在这个房间就没有人敢和我们斗。以后我们三人为核心还再拉三个人过来,维持到六个人就可以在号里占领导地位。人数太少,会有人挑战权威,人数太多,这个号里上账的钱只有这么多,若是人多了,分到碗里的就没有几个。”
这一席话是鲍腾建立在自己班底的真话。侯海洋领悟力强,顿觉脑袋里一片光亮,晦涩阴暗的看守所便开始透明起来。
“现在这批人已经被打服了,要从里面选两个人。柴波家里有钱,上账比较多,让他睡到娃娃脸旁边。方脑袋家里条件也可以,这娃胆子大,也敢出手,他也睡过来,新班底就出来了。”鲍腾道:“最近判了一批人,估计从今天开始陆续要调人过来,等新人来了以后,要坚决镇压,决不能让他们有造反的可能性。”
侯海洋和师爷如今都是上铺团体的人,不管将来如何,他们都不愿意失去现在拥有的地位,三人为核心,六人抱成团,这是维持生存的不二法门。
柴波和方脑袋喜滋滋地将被褥搬到了上铺位置,第一个待遇就是两人分到了一块肥皂,第二个待遇就是两人分到一盒牙膏。柴波和方脑壳家里条件都不错,平时也在看守所上了不少钱,可是由于206的账是由鲍腾统管,就算他们有钱,没有鲍腾发话,他们一个字都用不了。换个角度来说,他们每个月花了一千元钱,用在自己身上的只有几十块,大部分都被上铺集团话费了。
他们对此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两人终于混到了上铺集团里,自然会全力维持这个制度,否则以前受过的苦就白吃了。在得到香皂和牙膏的同时,柴波的名字改为柴鸡,方脑壳原本就是个绰号,依然被允许保留。
时间转瞬即逝,侯海洋度过了看守所内的第一个7月1日。
这一段时间,侯海洋适应了看守所的生活,稳定了在206室的地位,基本上不会受到欺负,而且可以欺负别人。
肖强度过最初的艰难日子,虽然仍然沉沦在最底层,与强奸犯陈财富和社会大哥赵老粗在一个水平线上,可是他能吃到基本口粮,而且挨打次数明显减少,这种待遇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吃过早饭,管教点名后,大家延续着以往习惯,又盘在了板上。鲍腾对着师爷耳语几句,师爷道:“今天是7月1日,老大发了话,大家免盘,可以自由活动。”
坐板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偏偏鲍腾对坐板一事极为变态,要求极严,弄得206室的人苦不堪言。最怕坐板的是赵老粗这等胖子壮汉,最不怕坐板的是娃娃脸这种体格纤细的瘦子,侯海洋人长腿长,属于中间状态。每次坐板结束,他都全身僵硬,特别是两条腿就如灌了铅一般。
今天是特殊日子,难得轻闲一天,大家都格外高兴。
206室是看守所的文明号,除了进室走规矩时挨顿打,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暴力,唯独不爽的是鲍腾的规矩大,吃饭、上茅以及坐板都有严格规定,特别是坐板时谁要私下聊天,肯定会倒霉。今天不用坐板也就意味着大家可以随意聊天,或者在狭窄空间里小小地活动。
号里只有一个窗户与外界联系,每天上午,太阳光会从窗口射入,在号里停留片刻。晒太阳一直是鲍腾的特权,在星期天这个特权就要放出来,由上铺几个人轮流享受。师爷、天棒等人轮流晒了一会儿太阳,当太阳光晒在侯海洋脸上时,他感到脸上有一种热烘烘的热量,这种热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他产生了久违之感。
自从产生越狱的想法以后,他便留心寻找看守所的破绽,目前有三套方案,第一套方案针对的是看守所建筑,第二套、第三套方案针对的是看守所管理漏洞。
第一套方案是打洞和利用下水道脱逃,在电影中能看到类似方法。岭西一看是钢筋水泥建筑,要打洞出去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还有其心各异的二十来个犯罪嫌疑人。至于下水道是什么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
第二套方案是利用提讯和教育谈心时形成的走出监舍的机会,回想着走出监舍细节时,太阳光射过眼皮,产生一团光亮。侯海洋暗想道:“我那天要穿上短袖衬衣,在进入提讯室大门前,返身猛击管教的后脑,把他打昏以后,换上皮带,走出第一道铁门。”
这里面就有三个细节:一是能不能迅速将管教打昏,若是不能,则逃不出去;二是不能被监控发现,要在大门口动手,唯有此处可能是监控的盲点;三是管教身上要有钥匙,否则也不能打开铁门和手铐。
第三套方案也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方案,吞服异物到肚子里,弄成肚子痛,到了医院再寻机会逃走。在第三套方案中,吞服什么异物很关键,既要形成肚子痛的效果,又要保持行动能力。看守所里面,能致人死命的东西不多。
他将三套方案在脑海中反复比较,最后发现还是第三套方案最靠谱,但是第三套方案要对身体进行自残,面对生命和身体的自残,侯海洋毅然选择了保留生命。
自残最有效的材料就是隐藏在暗处的那一段铁丝。
仔细推敲了一遍自己能想到的行动方案,他得出结论,第一套和第二套行动方案失败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第三套行动方案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只是吃进一段铁丝对身体有多大的伤害他还不太清楚。他咬着牙想道:“就算是把肠子撑破,我也要试一试,否则不明不白吃一粒花生米,太鸡巴倒霉了。”
“嘿,嘿,该我了。”韩勇刚才不想晒太阳,眼看着太阳要移开窗户,他又突然想起要晒太阳。
韩勇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太阳的温暖,突然一拍大腿,道:“今天是七月一日,那是我的生日,差点搞鸡巴忘了。”
师爷道:“你到底几岁了?我琢磨着你应该比我小吧。”
韩勇道:“我二十六。”
师爷笑道:“你龟儿子黑得像个锅,我还以为你有三十好几。”
柴波自从进入了六人集团,也就有了聊天的资格,在一旁插嘴道:“天棒是故意伤害罪还得加抢劫,肯定要进来十来年,出来四十岁,说不定鸡巴都硬不起来了。进了监狱,你要十年后才能尝到女人的味道,太可惜了。”
柴波所言是事实,事实往往不那么美好,在特定的环境下会动摇军心,引起不必要的是非,鲍腾狠狠地瞪了柴波一眼。柴波讲到兴头上,没有注意到鲍腾的眼神。
韩勇果然受了刺激,傻乎乎地道:“幸好进来时我还搞了一个少妇,要不然小兄弟好多年都吃不了荤菜。”
柴波流着口水,道:“天棒,快讲点细节。”又摸了一段烟屁股递给韩勇,道:“抽一口,好歹过个生日。”
韩勇一副神往的样子,道:“有一天晚上,老子从十八楼翻进去,拿了钱包原本想走,结果床上那娘们没有穿衣服,忍不住就搞了。我最喜欢少妇,没有弄几下,她就配合得很,水水流了一床。”
鲍腾终于爆发了,一脚将柴波踢下床,道:“不会说话少开口,嘴巴会臭吗?”他又踢了韩勇一脚,道:“你狗日的打胡乱说,吹破牛皮。”
韩勇没有明白鲍腾为什么生气,道:“我没有吹牛。”
鲍腾大怒,抬脚将韩勇也踢下床,道:“滚到便池那边去。”
韩勇从床上爬起来,有些发蒙,师爷招手把他叫到身边,凑在其耳边面授机宜道:“你少说两句,小心有人点水。”
韩勇扭头看着号里的人道:“谁敢点水,老子骟了他。”
师爷赶紧道:“闭上臭嘴,你狗日的听不懂人话。”
韩勇加入六人集团以后,是号里的第一号打手,所谓的第一号打手,不是指他打架有多厉害,而是指他喜欢动手打人。今天被鲍腾踢下床板,让他无比郁闷。站在便池边,他用眼睛瞪着靠近便池的几个人。
赵老粗只怵鲍腾和侯海洋,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韩勇。
肖强是撞过墙的人,表情麻木,目光就盯着对面的墙,一动不动。
陈财福被韩勇打过无数次,畏缩的低下头。韩勇走到陈财福面前,抡圆了双臂,对着这个倒霉蛋噼啪就是一阵乱打,骂道:“老子叫你笑,笑个锤子。”陈财福受了一顿打,嘴角流了血,只得自认倒霉。
刚打完,二楼顶上跑来一个管教,在窗边吼道:“鲍腾,你是怎么管号的,马上开始学习,等会儿有人如果提问,你们要如实回答。”
鲍腾经验丰富,马上意识到看守所来了官方的人,仰头问:“张管教,这回是哪里的人?”
张警官道:“甭管哪里的人,你们都不能坏了监规。”
鲍腾道:“这个自然,206号从来不拉稀摆带。”
过了一会儿,小窗户外传来一阵扩音器的声音,是一个女声在介绍看守所的基本情况,包括看守所的面积、押犯人数等。侯海洋心里藏着越狱的计划,就将耳朵竖起来,专心听女声讲解。
讲解声越来越近,到了窗户口停了下来,女声讲解到:“第一看守所是全省率先安装全程监控的看守所,在总值班室里,可以看到每间监所发生的事情。”
几名人大代表伸长脖子透过窗户好奇地看着室里的情况,从上往下看,满屋是白花花的光头,室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比绝大多数大学生宿舍都要强。
省人大代表康琏问道:“我听说很多看守所都有牢头狱霸,不知在‘一看’有没有这种情况,如果没有,你们是怎么克服这种自古就有的陋习的?”
女声用略带岭西口音的普通话道:“‘岭西一看’有最先进的监控设备,号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全程监控,让监舍透明石解决牢头狱霸的最好方法。”
十来名人大代表纷纷点头。
侯海洋与康琏是忘年交,他意外地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看时,刚好看到窗后的康琏。康琏与女讲解员交谈了几句,便离开206室窗口,他压根没有想到前往广东就失去联系的小友侯海洋剃着光头坐在监舍的板床上。
省人大代表参观了“岭西一看”,又到东城分局听报告。听完报告,由东城区区长出面,安排欢迎宴。十年前,省人大代表的分量还真不够重,如今大讲法制建设,一府两院主官任职都需要人大发任命书,人大作为权力机关在整个体系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人大代表自然水涨船高,各地政府主官都不敢怠慢。
康琏原本不想参加欢迎宴会,谁知在东城分局的会议室里遇到了茂东熟人——目前官至东城分局副局长的秋忠勇。
秋忠勇热情地道:“康主席,你怎么能走,无论如何得喝一杯。”
康琏道:“你走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悄悄就离开茂东,没有来得及给你饯行。”
康琏在茂东报社当领导时,报社小车被盗,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车还算是贵重物品,小车被盗让康琏急得上火,刑警中队长秋忠勇带着一组人马专供此案,半个月以后,案件侦破,秋忠勇和康琏也成了朋友。
秋忠勇道:“前一段时间弄得灰头土脸,尝到些冷脸,走就走了,何必再啰嗦。”
康琏知道秋忠勇当时的困境,感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进省城任职,亦算走运。”
聊几句,康琏还是要走,道:“今天儿子要从国外回来,我要到机场去接他。”
秋忠勇豪爽道:“等会儿吃了饭,我让驾驶员送你到机场,当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家小子还在读初中。”
“一个初中,一个高中,两人出国几年了,平时难得回来。”
“不错,不错,两个儿子都出国,有出息。”
在儿子刚出国时,谈起儿子在国外,康琏总是觉得骄傲,如今他是另一番滋味:“出国说起来好听,几年回来一次,和没有儿子有什么区别。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真的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你的儿子和女儿在做啥?”
“儿子参加工作了,女儿刚考上研究生。”
“我见到秋云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如今都读研究生了。”
中午酒宴安排在了金星大酒店,金星大酒店是东城区最新的酒店,岭西市的大多数重要接待都安排在这里。人大代表散布在各行各业,在平常工作和生活中,有的进入过这种高档酒店,有的则没有进过。今天东城分局高规格宴请,人大代表们内心还是很高兴,在进入酒店时都端着架子,仿佛没有吧这种酒店看上眼。
康琏是最有平常心的代表,他完全是看着秋忠勇的面子才参加了酒宴,好不容易等到酒宴结束,坐着秋忠勇的座车直奔机场。
秋忠勇目送康琏离开宴会厅,看了看表,对跟在身后的办公室民警道:“你给我开一个房间,我得抓紧时间睡一睡。下午三点钟,市局将听取案情汇报,你记得通知前台叫醒。”
刚刚走出宴会厅,远远地看到市局张政委的背影,张政委和另外两人站在电梯旁。电梯打开,三人走进了电梯。秋忠勇转身回宴会厅,停留了十来分钟,这才朝电梯走去。
两点三十分,秋忠勇被叫醒。睡了一小时,他又变得精神抖擞。
下午四点,康琏终于街道了小儿子康亮。
康亮在国内读大学时经常穿西服打领带,弄得衣冠楚楚,一副精英模样。如今在大洋彼岸工作,除非是正式场合,他总是穿牛仔服和圆领衫。今天回国,特意挑选了一件比较正式又宽松的t恤衫。
在回国的飞机上,康亮意外地遇到了茂东一中的同学林海,两人在茂东一中都是尖子生,同时考进北京。在北京由于不同校,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接触变少了。大学毕业后,康亮出国,林海到广东发展,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异国机场相遇。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推着行李,聊着毕业后的发展情况,结伴走出机场。
康亮在停车场意外看到警车,略为愣神这才想起这是在国内,警车就是可以私用的。他开玩笑道:“爸,你这是公车私用,而且是用警用车来私用,如果被纳税人知道,借车的人的吃不了兜着走。”
康琏一个人久居国内,见到儿子很高兴,道:“国情不同,别把美国那一套用在国内而且我是省人大代表,借用警车也是公事。若是说腐败,国外的政治献金才是最大的腐败,他们太狡猾,把腐败合法化。”
“政治献金都是高层之间操作,人民群众又瞧不见。你这种明目张胆用警车办私事,是让人民群众反感。”
“这只能说明资本家更加虚伪。”
父子俩斗了嘴,互相都觉得很是过瘾。从小到大,父子三人常常在客厅辩论,这种不同于一般家庭的轻松气氛让康亮两兄弟受益良多。
康亮向父亲正式介绍了林海。
握手时,林海微微弯了弯腰,道:“康叔不认识我,我可是久仰大名,以前在茂东读书时,经常看到你的专栏。”
康琏兴致颇高,道:“我写专栏的时候你才读高中吧,那时就对我写的文章有兴趣?”
林海道:“我们读高中的年代,文学是最时髦的,我们成立了茂东中学文学社。康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学社经常集体阅读。”
这一句搔到了康琏的痒处,道:“当年还行吧,敢说点真话。现在老了,思维跟不上形势,写不了那种文章,如今写点吃喝玩乐的随笔。”
林海笑道:“那是人生上了另一个境界,返璞归真了。”
两人聊得高兴,倒把康亮抛到脑后,康亮见父亲两鬓染有白发,心道:“我出国之前,爸爸还以满头黑发而得意。妈跟着我们哥俩到了国外,把爸一人留在国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一次得想办法让爸也到国外去,一家团聚总比孤身一人在国内要好。”
上车以后,康琏问:“小林道哪里,回茂东还是在岭西?送你过去。”
林海也没有推脱,道:“我到东城区,在老省政府旁边去车。”
岭西省政府办公地点原本位于东城区,随着岭西城市的扩展,办公地点搬到了西城区。西城区是新兴城区,街宽楼高,公园绿化多,但是商业、学校、医院都还没有完全配套,因此省政府家属院仍然还在东城区。
警车驾驶员对东城区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拉着警灯,一路穿小道拐胡同,很快就来到了东城区。林海一直在国内发展,对这类事情见鬼不怪。康亮生出了些许感慨:“连我父亲都要公器私用,难怪福山提出了历史终结论,还有人提出中国崩溃时间表。”想到这里,他对林海道:“林海,你没有想过到国外发展?”
林海道:“中国是最有活力的新兴经济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还想劝你回国创业,海归有独特的优势。”
康亮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道:“政治体制没有改变之前,国内经济很难长期保持上升势头,北海、海南就除了大问题。东北工业也是问题成堆,我没有信心在国内发展。”
康琏专心听着两位青年才俊议论。小车很快就到达老省政府家属大门,林海客气地与康琏握手,道:“康叔,等我回到茂东再来拜访你。”
康琏这才发表了意见:“小林,我支持你的说法,康亮他们这个群体最大的问题是学了一肚子西方的知识,但是没有与国内的实际结合起来,中国太大,情况复杂,远在异国他乡,根本没有办法体会到国内的发展。你回茂东,给我打电话。”。
他一人居于茂东,平时寂寞得很,对林海的邀请是真诚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和侯海洋成为忘年交。
林海朝着离去的警察不停地挥手,直至警察消失在视野中,他才转身朝省政府第三家属院走去。来到第三家属院的红砖墙外,他停住脚步,越接近张沪岭的家,心里的感伤就越强。
林海和张沪岭是研究生同学,毕业后各自创业。林海倾向于实业,到了广州以后涉足于小家电行业,短短时间便小有成就。张沪岭是圈内人公认的商业奇才,所做行业很杂,从金融、股票到房地产,他都屡有斩获。
张沪岭到北海搞房地产时,极力鼓动林海投资。北海房地产行业的狂热让林海有所警惕,出于对张沪岭的信任,他还是投了一笔,成为沪岭地产股东。
这次到美国旅游,主要的目的就是消解张沪岭跳楼的阴影。到五大湖住了一个月,郁闷的心情消解不少。从美国归来后,林海再次来到张家。
张仁德从猫眼看到了林海,连忙拉开门,激动地道:“小林,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进来。”
朱学莲正在厨房收拾新买的尖头鱼,闻言走了出来,看到年轻英俊的林海,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忍住泪水,泪水在眼里转了几圈,还是滑了下来。她满手都是鱼血,没有办法擦脸,就用衣襟擦了脸,道:“小林,你在屋里坐,老头,愣着做啥,给小林泡茶。”。
林海是张沪岭的好友兼生意搭档,严格来说,张沪岭生意搞砸了,让投资人林海蒙受了损失。张仁德不知林海到家里来的意图是什么,一边泡茶,一边寻思着说辞。
朱学莲在厨房里把手洗干净,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香皂洗了洗,连洗三遍,知道手上没有鱼腥味以后,她才端了苹果出去。
“小林,阿姨给你削苹果。”朱学莲不容林海推托,自顾自削起了苹果,不一会儿就有长长的果皮在空中晃荡着。
林海不想吃苹果,可是不能拒绝朱学莲,拿起苹果小口吃着。朱学莲看着林海吃苹果,眼圈慢慢又红了。
张仁德要沉着得多,问:“小林,最近在忙什么?”
林海道:“我才从美国回来,前段时间太郁闷,生意也不顺。”
张仁德叹息一声,试探道:“你在沪岭的生意上投了不少钱,都收不回来了,我们想办法以后筹钱还你。”
林海忙道:“做生意有亏有赚,谁能保证每次都赢。沪岭公司是股份有限公司,就算有债务,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任何人想找你们,别跟他们废话。”
张仁德放心下来,道:“沪岭就被失败的生意压垮了,若是他能像你这样豁达,那多好。”
话题谈到这里,空气中的忧伤浓得化不开。
林海主动道明来意,道:“我这次回来,我想去给沪岭烧点纸钱,以后每年我都会去看望他。”
朱学莲道:“稍等会儿,我把鱼汤给小丽炖上,然后我们再去。”
张仁德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道:“都五点了,再晚白鹤山就关门了。”
朱学莲站起来,道:“煮鱼汤很快的,最多十来分钟,小丽每天要吃的。”
林海与张沪岭和侯正丽都熟悉,他听到朱学莲数次提到“小丽”,忍不住问道:“侯正丽住在家里?”
提到侯正丽,朱学莲脸上才有笑意,道:“小丽怀孕了,这一段时间反应大,我煮的鱼汤,她喝了才不吐。”
这个消息让林海既震惊又欣喜,好友有后,多少会减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鱼汤刚煮好,侯正丽回到家里。见到黝黑、高挑的林海,侯正丽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大学时代以及在广州和北海之间奔走的时代。与林海打了招呼,回到里屋后坐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她细心地将眼角的泪痕擦掉,这才走到客厅。
在北京有一个岭西大学同乡会,茂东大学生同乡会是其中一个分支,林海和张沪岭是大学同学,张沪岭就是跟随着林海参加茂东大学同乡会才认识了侯正丽。换句话说,没有林海作为中间人,侯正丽和张沪岭也许就走不到一块。
在朱学莲的强烈要求下,侯正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把一大碗鱼汤喝完。饭后,四人前往白鹤山公墓。
是否让侯正丽去公墓,朱学莲颇为矛盾,若是儿媳主动提出不去公墓,她会认为儿媳忘记了儿子。可是儿媳坚持要去公墓,她又担心儿媳过度伤心,会影响胎儿。思前想后,她还是同意侯正丽一起到公墓。
公墓除了放骨灰以外,还提供办追悼会的场所。侯正丽等四人进会场时,恰好有一家人办丧事。道士的念经声和纸钱烧成灰的特殊味道,深深触动了侯正丽,她又陷入无限哀思之中。
在办丧事的人群中,一位坐在桌前剥瓜子的客人眼里闪着凶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一家人,他认出与张沪岭一起谈生意的林海,认出了张沪岭的女朋友侯正丽。
当林海开车离开公墓时。他开车尾随在后,直到林海将车开进省政府第三家属院。
7月5号,陈财富、赵老粗、娃娃脸被提讯。
号中人正在坐板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号门被打开,侯海洋暗自奇怪:“今天的提讯怎么这么短?”
开门的是赵警官,他的心情显然不错,面对号中人居然还带着些笑意,将鲍腾叫到身边,道:“你给肖强安排一个位置,别为难他。”前次与侯正丽姑父吃饭时,他提出女儿上学问题,如今女儿上学之事基本落实,他乐得合不拢嘴,态度格外好。
鲍腾早就料到肖强迟早要翻身,交通厅总工是一个热门岗位,这样的人岂能没有后手,他不假思索地道:“肖强,你到侯海洋身边来,别拿那床褥子,给你换新的。”。
赵警官道:“今天所里开了会,有了新政策,号里一个星期不打架,在星期天就可以吃一次肉菜,每个人都有,打架就取消。”
肉菜对于号里人有着无上诱惑,看守所使用这一招准确打在号里人的软肋上,最高兴的当然属于中铺、下铺集团的人,他们总是处于吃不饱和挨打的状况,若是看守所当真严格实行这一条政策,当然对他们最为有利。
上点账,以后日子好过些。”说这话时,侯海洋很郁闷,从进看守所以来,他只从赵管教那里得到点滴消息,随即便与外面世界完全断了联系,不能寄明信片,不能通信。
肖强盘腿坐在板铺上,监舍依然如往常一般,大家都默不作声,已有看守所经验的他明白今天与以前有明显不同;在十分钟之前,他还是被欺负被凌辱者;十分钟以后,他成为了一位旁观者,不会主动施恶,也不会再受人折磨。他在号里的地位和交通厅总工的位置反而有几分相似。。
赵老粗提讯回到号以后,看到肖强的位置,欲哭无泪。肖强进号以来,他得到了喘息机会,如今肖强脱离苦海,还剩下他在号里苦熬日子,有时候他会涌出认罪的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认罪的结果必然是严酷的,他必须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7月6日7点钟,内外班民警换班之前,传来了开门声,赵管教再次出现在门口,道:“韩勇,收拾东西,调号。”
鲍腾心里涌出不祥之兆,笑呵呵地道:“赵所,韩勇在206表现不错,怎么突然就要调号?”赵管教接近上了32个小时班,身心疲惫,脾气自然不会好,讽刺道:“难道所里调个号,还需要你同意,你算什么东西?”鲍腾满脸堆笑,道:“随便问问。”
韩勇脸上表情颇有些呆滞,他在号里混得风生水起,想打谁就打谁。家里只上过一次帐,却能够跟鲍腾吃香喝辣,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俗话说,新贼怕进门,老贼怕调号,调号以后则前途未卜,但是肯定不会有在206的风光,从最底层混起的艰难让韩勇不寒而栗。他回头看了一眼鲍腾,鲍腾目光寒冷,脸上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韩勇莫名其妙调号以后,鲍腾一直用阴沉沉的眼光不停地朝号里瞄,弄得号里安静了许多。师爷脑瓜子反应灵敏,凑在耳边道:“天棒肯定被人点水。”
鲍腾点了点头,道:“天棒不是新贼,自己的事在号里说,是厕所里打手电——找死(屎),活该,怪不得别人。”他一字一顿又道:“但是,此风不可长,否则谁都乱来,206就要天下大乱。”
看守所是独特的封闭社会,里面的规矩和外面世界并不完全相同,在号里说案情被人检举揭发,一般情况下,会认为说案情者很傻,除了当事人以外,其他犯罪嫌疑人对于检举揭发者并没有刻骨仇恨。对于鲍腾来说,韩勇在号里能当打手,自然会给他一些好处。调出号里便市区作用,根本不值得为他费脑筋。
鲍腾在206室拥有绝对权威,除了看守所任命的值班组长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手下有一帮可用之人。韩勇与青蛙年龄相近,臭味相投,是鲍腾最重要的打手,加上师爷的小机灵,以及耳目闷墩的暗中配合,206被打造成了看守所领导放心的文明号。此时,青蛙被判刑离开,韩勇被点水跟着调号,这让鲍腾可用力量减少了许多。看着号中人或阴或阳的表情,暗道:“幸好老子有先见之明,培养了侯海洋,否则只剩下一个不喜欢动手的师爷,这群人肯定要早饭。”
告密者既伤害了鲍腾的威信,又损伤了鲍腾在206的实力,作为头铺不作出反应,则是变相鼓励号里出幺蛾子,说不定还会弄出其他怪相,他下定决心要惩罚告密者。
当天出仓的人只有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从理论上来说,这三个人都有告密的可能性。
鲍腾没有急于动手,慢慢地开动脑筋,想着处罚告密者的方法。刀越磨越快,脑筋是越动越灵活,这是岭西的古老智慧。鲍腾是智力型犯罪嫌疑人,为了犯罪必须得不停动脑筋,用进而废退,他的脑袋瓜子好用得很,很快就想出了处罚人的好办法。
他将师爷、侯海洋叫到一边,耳语数句。
师爷将小心收藏的笔芯拿了出来。在看守所里,凡是硬质的有杀伤力的东西都在违禁之列,铅笔可以当做武器,也在违禁之列。笔芯较软,则在容许范围之内。把笔芯缠上布条,就是一个简易笔。平时师爷很宝贝这支简易笔,轻易不拿出来用,今天是鲍腾发了话,他才拿出了简易笔。
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三个人站到鲍腾面前,三个人都感觉很是不妙。
鲍腾眼光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提高声音道:“赵老幺,陈财富、娃娃脸,今天天棒为什么调号,大家心知肚明。昨天就你们三人被提讯,肯定是你们里面的一个人点水,谁他妈这么混账?”
赵老粗眼珠滴溜溜地转,没有说话。
娃娃脸东张西望,先看师爷,再看侯海洋。
陈财富被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低垂着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鲍腾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要成为替罪羊。
鲍腾慢条斯理地把一张白纸撕成三张,道:”我们206的规矩就是让好人越来越好,让坏人无法生存。韩勇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只有看守所才知道,我不知,你们也不知。现在有一种很好的方法,叫做民主制。我们用投票的办法找出告密者,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个你最怀疑的人,得票最多者就是告密者。“
侯海洋被鲍腾的办法雷到了,暗道:”这样能查出告密者吗?鲍腾是被气糊涂了吗?“看着鲍腾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随即有了领悟,”从鲍腾刚才的语气来看,应该不是为了天棒来出头,而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民主制选告密者,也亏他想得出来。“
侯海洋将自己想象成鲍腾,依次大量着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暗道:”如果我是鲍腾,十有八九不会动赵老粗,毕竟这人是铁州老大,仇结得太深也不好,说不定出了号子,还得在一个监狱里面混。娃娃脸为人灵醒,是个好杂役。陈财富这种贱人,既无势力又无体力,打了就打了,没有什么后果,就是一个天生的挨打对象。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拿到了纸条。
赵老粗最先拿到简易笔,他当过社会大哥,胆气和见识都不算错,拿着笔假装思考,脑袋东摇西摆,希望能引来娃娃脸的注意。娃娃脸早就将目光看了过来,两人都悄悄地朝陈财富努嘴。
赵老粗和陈财福写完,娃娃脸拿着笔和纸条傻笑,来到师爷面前,点头哈腰地道:“师爷,我不认字。”师爷把纸笔拿过来,再撕了两张纸条,在三张纸条上分别写了赵老粗、陈财福和娃娃脸三个名字。他交代道:“第一张是赵老粗,第二张是陈财福,第三张是娃娃脸,我在上面标了1、2、3,你认为是谁告密,就选一张。”
三个人都投票以后,鲍腾把字条打开,宣布道:“三张纸条有两张写着陈财福,一张写着娃娃脸。”
很显然,赵老粗和娃娃脸写的是陈财福,陈财福写的是娃娃脸。
娃娃脸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陈财福,还敢写我的名字,以后找机会要收拾他。”娃娃脸无钱无势无体力,原本是最应该受折磨的人,只是当了鲍腾的小杂役,按摩、捶背、跑腿,很会来事,讨得鲍腾喜欢,在206的地位逐渐向上走,跟着韩勇等人身后,有事无事,也跟着欺负号里的老实人。
鲍腾拿着纸条宣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经三人投票,陈财福就是告密者。今天不打你,你去便池哪里扎飞机。”
陈财富带着哭腔,道:“真不是我,我天天做在便池旁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怎么会告密。”
侯海洋一直旁观事态的发展,听闻陈财福哭诉,暗道:“陈财福和赵老粗都在便池边,不太可能将几句短对话听清楚,最有可能的是娃娃脸。”。
娃娃脸从小在江湖中厮混,大字不识一个,有奶便是娘,最有可能是他告密。鲍腾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会想不透这点,他是故意的。”
鲍腾用手挥着三张小纸片,怒道:“不是你,那你说是谁?当面说,当面对质。”
陈财福畏缩地看着众人,道:“我不知道是谁,肯定不是我。”
柴波刚刚成为上铺的一员,还没有立下多少功劳,为了巩固地位,急着表现忠心,他手里拿着拖鞋,在走道上挥舞,骂道:“老子最恨告密者,没有你们这些告密者,四化早就建成了。”他抡起了拖鞋,只听得啪啪两声,陈财福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两条血印子。
鲍腾道:“柴鸡你狗日的,鸡脚蛇戴眼镜假装正神,谁叫你打人的?”
柴波穿上拖鞋,笑嘻嘻地走到一边。
陈财福不知道下一步还要受什么罪,来到便池边,弯腰翘手做飞机的飞行状。扎起飞机时,眼泪如断线的水珠,一串一串往下流。
赵老粗抓住机会来到鲍腾身边,道:“陈财福是告密者,就得受到狠狠处罚,我建议以后就让他洗便池。”
三人推荐告密者本来说是一件纯粹为了立威的事,鲍腾自然不会理财赵老粗,道:“公事要公办,一码归一码,陈财福一件为他的行为承担了代价,你还得洗便池。”
赵老粗心有不甘,道:“告密者最鸡巴可恨,不让陈财福洗便池,号里风气就不正。”作为老大,他的智商还是挺高的,与鲍腾对话时也选择地采用官方语言。他是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人,那一段政治语言铺天盖地,作为少年也深受影响,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流氓头子,真要刻意使用这种官方语言也能对付几句。。
鲍腾斥责道:“到一边待着去,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206讲规矩,不能随便变来变去。”
他在走到上来回踱步,对号里人道:“我们206室规矩很宽松,其他室里的规矩比我们这里大得多,我记得有一句古话,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你们这样的表现,真是对不起我的一番苦心。”
号里人都熟悉鲍腾的风格,都知道凡是如此开口,必然还会有进一步动作。在号里待得久了,每个人的性格在环境影响下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对任何事情既麻木又冷漠,不管号里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事情没有涉及自身,就会采用看客的心态看。更何况陈财福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在大家眼里就如空气人一般,绝对不会有人援手。
侯海洋在号里有一段时候,将这些事看得很清楚,暗道:“陈财福运气实在不好,恰好在又让人告密时被提讯。鲍腾要立威,他就是最好的立威对象。”
在他的理解中,陈财福恐怕得挨几个胃锤,谁知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鲍腾直接公布了答案:“大家在号里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要做点运动。柴波、小杂种,你们两人玩过篮球和乒乓球没有?”
娃娃脸虽然年龄小,却是两进看守所的人物,听到篮球和乒乓球两个词,脖子不禁朝里缩,随后他反应过来,这次不是他被当成了乒乓球和篮球,而是打球的人,缩着的脖子随即又伸了出来。
柴波显然是第一次听说篮球和乒乓球,有些发愣。
鲍腾自我检讨道:“看来我是太仁慈了,柴波居然懂不起打篮球和乒乓球。小杂种,你是年轻的老干部,给柴鸡一下示范。”
娃娃脸第一次进县看守所时,被折磨得够呛。至今在梦里经常出现被打乒乓球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头大汗。此时时来运转,翻身农奴终于可以把歌唱,他用兴奋的声调道:“走,到便池那边去。”
陈财富申辩道:“真不是我,真不是我。”
娃娃脸没有理他,向柴波传授起经验,道:“打篮球是用拖鞋打屁股,屁股就像个篮球。”
柴波想象着陈财福光屁股的样子,道:“打乒乓就是打两瓣屁股。”娃娃脸藐视地道:“打乒乓都不知道,等会儿让你见识。”
陈财福同样没有见识过打篮球和乒乓球,但是他已经嗅到了一中阴森森的危险,被带到便池旁边后,浑身紧张得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裤子,弯腰开摩托。”
开摩托是弯腰九十度,双手朝后,脑袋抬起的一种姿势,各个看守所对此动作有不同的叫法。若是背后猛踹屁股,开摩托便会变成跳水运动。
陈财福将裤子脱掉一小部分,只露出小半段屁股,他的屁股很瘦,几乎能看到骨头。由于天天打坐盘腿的原因,屁股的皮肤有些粗糙。又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屁股所有暴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病态白色。。
娃娃脸道:“是想打篮球还是乒乓?”他见陈财福不回答,迫不及待地道:“不说话就是打乒乓。”话说完,他将正在做着开摩托姿势的陈财福双腿朝外面分,然后抓住其裤头,用力往下一拉,男人的命根子便露了出来。
号里没有人凑到跟前,都盘着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侯海洋看到滑落出来的男人命根子,只觉得格外丑陋。娃娃脸拿起拖鞋,指着男人命根子,道:“懂不懂,用拖鞋打卵蛋,就是打乒乓。”
看着两瓣屁股和男人命根,侯海洋不得不佩服来自民间的语言是如此鲜活、贴切和准确。
柴波以前没有见过打乒乓,下不了手,拿着拖鞋犹豫。娃娃脸身怀被折磨的噩梦,拿过柴波手里的拖鞋,从下到上,对着陈财福的胯下就打了过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陈财福浑身都哆嗦了一下,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冒了出来,汗粒很快就汇合成一片,沿着背、腰向下滴落。他双腿向内收拢,夹紧,但是在206室受到长期的残酷压制,他形成了习惯性思维,强压着钻心的疼痛,不敢反抗,仍然保持着开摩托的动作。
见识了打乒乓,柴波汗毛倒竖,他作为代替韩勇和青蛙的打手,不能太怂,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将有可能不保,心道:“难道我连小杂种都不如?都怪陈财福命不好,怪不着我。”
为了显示勇气,他抡起了拖鞋,画了一个大圈,狠狠地打了过去。
只得“啊”“噗”两声,前者是陈财福发出的惨叫,后者是大便失禁的声音。陈财福双手捂着下身,在地上蜷缩着,双腿抽搐。屁股后面喷出一些恶臭的黄白物。
如此结果,让在一旁的侯海洋也吃了一惊。进室之人都经历过胃锤,有的经历过礼炮,还有的吃过穿心莲,平时稍有不对,挨顿拳脚更是家常便饭。总体来说,在看守所待过的人都比较皮实。可是两记“打乒乓”就让人大小便失禁,还真是开了眼界。他暗道:“如果有人要打我的乒乓,我会反抗吗,反抗会有效果吗?”
初进看守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与老贼们大打一场。等到自己成了老贼,他才知道在狭窄的空间里个人英雄主义绝对行不通,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有威力的号长,必须上有官方支持,中有钱财支撑,下有打手捧场。具备其中一条的人日子还算好过,三条都不具备者则只能当沉默的大多数,最倒霉者就要变成垫底者,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看守所发生的一切深深厌恶,心道:“我必须要想办法逃离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秋云的影子,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杀人案中,或许再也无法与秋云见面。这个想法如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插在他的心脏中,一阵一阵地刺痛。
正在侯海洋走神之际,号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满身污秽的陈财福突然从便池边上向外冲,一把抓住娃娃脸的裆部。娃娃脸脚上被喷了黄白物,退到便池外面跳脚骂人,裆部猛然间被抓住,就如正在放摇滚的音箱突然断电,顿时没有了声响。随后又爆发出响亮的呲呲声,这是裆部被抓住的痛楚声。
陈财福五官完全变形,两眼如牛眼一般血红瞪得老大,不管柴波和娃娃脸如何掰打,他都不肯放手。方脑壳跟着跑过来帮忙,三人一起扯着陈财福的手,一时之间还是不能弄开。
这样动静就闹得大了些,鲍腾骂道:“三个人都弄不开,都他妈的吃干饭的。别到便池外面,给老子滚进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知道极有可能被监控民警看到,吩咐道:“等会儿管教来了,就说陈财福发疯,大家在帮他。方脑壳,把裤子给他提上,弄到板上坐着。”
陈财福终于松开了手,脖子上青筋暴怒,眼神直愣愣地瞪着娃娃脸。鲍腾见其脸色不对劲,道:“娃娃脸回来,别乱说话。等会儿赵管教会来问话,师爷来答话,就说陈财福情绪失常,发疯,一会儿就好。”
值班室的民警注意到了206号的异常,随即通知了管教民警。
赵管教昨天陪着小学副校长吃了饭,那位小学副校长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端着老师的架子,说话酸不溜秋。赵管教平时最讨厌这种风格的中年妇女,可是有求于人必低于人,他只能绞尽脑汁与副校长聊天。他们两人平时接触的人和事相差太远,实在聊不到一起来。幸好侯正丽在一边帮忙,才算过了一场艰难的饭局。这一场饭局还是值得的,至少娃儿读重点小学的事情有了眉目,副校长在收了侯正丽送的红包以后,答应到时去争取。。
想着自己娃儿要取得交择校费的机会还得托熟人找关系,赵管教就是一肚子气,心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这些当老师的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要收红包。侯海洋能有这样的一个姐姐,还算有福气。年纪轻轻一个娃儿,好好做事情就有一个好生活,何必去杀人。”
赵管教答应照顾侯海洋,从内心深处,他还是把侯海洋当成了犯罪分子。正在想着昨日饭局的人和事,他接到了值班室的通知。
监舍里发生点异动,在看守所里是正常之事。李澄所长把监舍安全与工资奖金挂钩,这就让赵管教不敢忽视监舍的动向。不紧不慢来到了二楼窗前,赵管教伸长脑袋朝里看了一眼,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搞这么大的动静?”
师爷从便池边走过来,道:“报告赵所,陈财福想家,情绪有点失控,在号里发疯,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财福来到了看守所以后,就成了沙包,谁都可以打几拳。近期又成了木墩子,半天都敲不出一个屁来。这种人在看守所里情绪失控,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赵管教有点不放心,问道:“陈财福,你有啥事?”
陈财福两只眼仍然直愣愣地瞧着娃娃脸,不说话。鲍腾假装生气,道:“陈财福,赵所在问你的话,没有听见吗?”陈财福两只手提着裤子,双腿夹紧,眼睛似乎也没有转动。鲍腾用一种无奈的口气道:“陈财福就这样,木头木脑的。”
赵管教站在窗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警告几句便离开了。
鲍腾为了给自己扬威,结果弄得差点出事,气愤的道:“陈财福,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饿三天不许吃饭。”
陈财福没有说话,眼神空洞。由于大小便失禁,他的下身散发着浓浓的臭味。
师爷忍不住捏了鼻子,道:“陈财福,去洗澡,臭死人。”
陈财福听到这句话,抬起右手,右手掌里有一块黄白物,他将黄白物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一口吞了下去,还津津有味的嚼着。
号中人全部大惊,侯海洋看过许多古书,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装疯,在古代和当代装疯人多得很,比如勾践,比如孙膑。随即他想到:“陈财福难道为了躲开一顿打就吃屎?他如果真的是这样做了,倒还是一个人物,可是看来看去不像啊。莫非,是真疯了?”
师爷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还要装疯。”
鲍腾的眼光却要凝重许多,他观察了许久,没有出声。随后拿了一包没有开封的红塔山,不动声色地塞给了耳目闷墩。
闷墩是官方耳目,平时话不多,在号里地位超然。他未然颇为老到,接过烟后,随手放进口袋,然后眯着眼打盹。
鲍腾将师爷叫到身边,耳语一阵,然后师爷亲自拿了条旧毛巾,来到陈财福身前,道:“洗澡,别瞪着眼,进了这个门,谁还没有挨过打。给你条毛巾,我带你洗澡。”
陈财福如木偶一般去了便池。
见到陈财福去了便池,鲍腾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两拖鞋下去就将陈财福打得是尿失禁,只要不出事,是尿失禁便是一件好事,实际行动比语言更有威慑力。
陈财福在便池旁接水洗澡,师爷嫌他臭,走了回来。
坐在板上的娃娃脸忽然哎呦起来。鲍腾不耐烦地道:“小杂种,你狗日的弄什么玩意儿。”
娃娃脸将裤子拉开,朝里面望了望,道:“狗日的陈财福将我的小兄弟弄出血了。”
号中人的兴趣顿时从陈财福身上转移到了娃娃脸身上。
师爷道:“小杂种还差点经验,居然被抓住了要害,男人的宝贝怎么能随便让人抓住。脱下来瞧瞧,给你弄点土霉素,弄成粉擦在伤口上,一会儿就好。”
娃娃脸对下铺是又凶又饿,对鲍腾、师爷这种上铺却是毕恭毕敬,做到随喊随到,他强忍着疼痛道:“下回我就有经验了。”
陈财福出手极狠,完全是断人子孙的手劲。娃娃脸的男根肿了一大块,肿处乌黑发亮。师爷看了一眼,也吸了一口气,他转身道板铺前,将看守所发的土霉素粉拿了出来,再到娃娃脸身边,道:“陈财福要用点力,你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裤子再拉下去点,都是爷们,别半遮半掩。”
娃娃脸将裤子又拉了点下去,师爷随口道:“小杂种腿上几个痣长得奇怪,像个北斗七星。”
鲍腾正在享受喝开水的待遇,闻言一口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脚上如安了一根弹簧,从床上跳起来,蹿到娃娃脸身边,一把将娃娃脸裤子拉下去,脸几乎就要凑到大腿根。鲍腾在号里一直保持着成熟稳重的形象,今天这种动作十分罕见。号里人不明就里,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鲍腾身上。。
抬起头时,鲍腾面色十分严肃,神情中带着一丝凶狠。娃娃脸脑袋嗡地响了声,被彻底吓住了,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鲍腾瞪着眼,道:“腿上痣是怎么回事?”
娃娃脸结结巴巴地道:“腿上的痣是天生的,从小就有。”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说准确?”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的岁数是我估计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生活在岭西火车站。”
“你到底姓什么?”
“我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老头在车站混,姓李。”
听到这里,鲍腾如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声音颤抖:“你记得家里的情况吗?”
“记不太清楚,隐约记得院子里有一颗大樱桃树。”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号中人的注意,侯海洋反应很快,当鲍腾追问腿上痣时,暗道:“鲍腾说这番话,难道娃娃脸是他的什么人?”有了这个想法,再看鲍腾和娃娃脸的面相,居然很有几分相似、
鲍腾再问:“在大樱桃树旁边还有一口水井,对吗?”
娃娃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好像还有一口井,记不太清楚了,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高门槛,我在门槛上爬来爬去。”
两人对话到此,几乎不约而同停止说话,互相不停地打量着。在以前,娃娃脸根本不敢与鲍腾的目光对视,此时他与鲍腾长久地对视。
206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这些犯罪嫌疑人文化不高,但是都在社会上混过,懂人情世故,他们多数猜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在206室里,谈论妻子儿女话题不受欢迎。大部分人在里面最思念的并不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而是家里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离不弃的只有家人,所谓江湖义气都如一张白纸,轻轻一戳便破。
他们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鲍腾和娃娃脸。
鲍腾用手背擦了眼睛,道:“你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娃娃脸摇了摇头。
鲍腾道:“十五年前,我带着老婆、儿子坐火车来到沙洲候车站,当时儿子才满四岁。我们在车站外面餐馆吃饭的时候,儿子要上厕所,厕所就与饭馆一壁之隔。我和老婆在火车站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累得很,就懒了些,让儿子自己去上厕所。等了会儿,还不见儿子回来,再出去找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娃娃脸从小就在岭西火车站混日子,但是为什么会在火车站混日子,他却不知所以。他拉开裤子,再看大腿上的几颗铜钱大小的红痣,道:“我腿上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鲍腾目光复杂,哽咽着道:“天生的,你生下来就有。”他仰天长叹:“感谢老天爷,居然让我们爷俩重逢。狗日的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儿子也进看守所。”
“我的真名叫什么?多大年龄了?”
“你叫鲍建军,八月一日出生,还有几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
在江湖上混了十来年,娃娃脸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还从天下掉下来一位在206室一言九鼎的父亲,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www.xs1234.com
柴波被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道:“小杂种是老大的儿子?”小杂种是鲍腾给娃娃脸起的绰号,谁知造化弄人,小杂种却是鲍腾的亲生儿子。师爷在后面踢了一脚,道:“娃娃脸叫鲍建军,以后就叫建军。”
“我有妈吗?”
“你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妈。”
“她在哪里?”
“你妈身体不太好,住在沙洲老家。我和你妈离了婚的,但是平时还生活在一起。”鲍腾又耐心地解释道,“我做的那些事,迟早要进来,离了婚,还可以给你妈留下几个钱。”
娃娃脸在一刻钟之前,还是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如今有父母还有家,他对这种变化感觉很迷茫,问了两句以后,“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父子分离十六年,在看守所里巧相会,如此离奇的情节顿时在看守所引起了轰动。
第二天早上8点,看守所管理层开会,由各位管教报告前一天的情况,管教内班和外班人员换岗。
值完夜班后,内班民警换班为外班民警,主要负责提讯,亲属探亲、律师约见等工作。赵管教想着还要值外班,便觉得烦躁,他打着哈欠,将父子相认的事情作了报告。
李澄所长只觉得眼前一亮,道:“这是宣传‘岭西一看’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就是失职,等会儿就联系电视台,请他们做专题节目。”
赵管教小声提醒道:“他们两人都还没有判刑,是未决犯。”
李澄道:“这有什么关系,可以提前录制节目,在录制节目时全面宣传看守所。这个题材再好不过了,电视台肯定有兴趣。”
有了好点子,李澄无心开早会,等到几个内班管教谈完情况,匆匆作了工作安排,便回到办公室里。他拿出小电话本,查到省政府赵处长的号码,便拨打了过去:“赵处长,我是岭西第一看守所的李澄,有事找你。”
赵永刚将眼睛取下来,看了看对面德胖子,压低声音道:“李所,有事吗?”
赵永刚在省政府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省政府是威严、神秘的场所,在里面上班的人都戴着一圈光环,李澄同样有这种心理,他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道:“赵处长,请你帮个小忙,能不能帮我联系省电视台的记者?”。
听完李澄的想法,赵永刚痛快地道:“这是好事,等会儿我帮你联系。”两人小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对面胖子一直在低头弄文件,赵永刚不愿意当着胖子的面给电视台的朋友打电话,便一直等待时机。一个小时后,胖子终于拿着稿纸走了出去。赵永刚早就把电视台老方的电话拿在手里,迅速拨打过去。与电视台联系以后,他再拨通李澄的电话。
“李所长,与电视台联系好了,他们对这个事还是感兴趣的,但是如何做节目还得具体与你商量,你记下老方的电话。”
李澄赶紧把钢笔拿出来,记下了电视台老方的号码。赵永刚轻声叮嘱道:“电视工作忙碌得很,如果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录节目,估计所里要有所表示。”李澄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在电话里不停点头,道:“这个放心,我知道怎样处理。”
事情有了初步眉目,李澄高兴地哼着小曲,喝了一会茶水,然后让管教将鲍腾提到了教育谈心室,喝过茶,他朝教育谈心室走去,走到窗外时,停下脚步,隔着窗户朝里面看了几眼。
鲍腾脸色灰暗地坐在教育谈心室的椅子上,和一名管教说着什么。
李澄推门入室,盯着鲍腾道:“你找到儿子,怎么脸上没有喜色?”
鲍腾赶紧站起来,哈着腰道:“报告李所。”
李澄扔了一支烟给鲍腾,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坐下来谈话。”
到了教育谈心室,鲍腾身上没有一丝老大的威严和风采,温顺得如一只小猫咪,拿着李澄扔过来的香烟,点燃以后,狠狠得抽了一口,道:“李所长,找到儿子确实是大好事。可是,在看守所认出儿子,想起来心里苦啊。”
李澄开导道:“李小兵不是主犯,判不了死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省事人,要给儿子将遵纪守法积极改造的道理,到了监狱争取减几年刑,前后算起来也就是七八年时间。现在最关键是要灌输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给儿子,让他走正路,这是最需要做的。”。
鲍腾只觉得嘴巴发苦,心里五味杂陈,道:“儿子从小丢失以后,跟着车站里的流浪汉厮混,基本上算是文盲。”
李澄道:“那你现在就给他上小学课,如果离开看守所时能认识几百上千个字,也就不是文盲了,对以后有好处。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让办公室去买小学课本,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一年级的数学课本。”
鲍腾站起来鞠躬,道:“李所长的大恩大德,鲍腾一辈子忘不了,出来以后一定报答。”他这番表态有真有假,真的部分至少在百分之六十。
李澄很满意鲍腾的态度,讲了电视台要录节目之事,又问:“最近号里有什么情况?”
鲍腾故意欲言又止,道:“李所长,总体上平安,嫌疑人都遵规守法,就是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事就讲,有屁就放,别磨叽。”
“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了,调号以后,建议侯海洋来当值班组长。”
李澄没有想到鲍腾会说这事,惊奇地道:“侯海洋还不满二十,能镇得住这帮浑人?”
“这小伙子年龄不大,办事沉稳,脑瓜子灵活,身体又好,号里人都很服他。”
“当真?”
“有半句不实之处,李所长枪毙了我。”
李澄暗自揣测鲍腾的真实意图,没有明确表态,道:“这事以后再说,你能讲点真实想法,这种谈话方式很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对号里情况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瞒着哄着的地方,你知道后果。”
鲍腾早就等着李澄这句话,立即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李所长汇报,我发觉陈财富脑袋有点问题,看人眼睛都是直的,还吃过自己的屎。吃屎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
看守所以前也有犯罪嫌疑人神志上出了问题,李澄皱皱眉头,道:“严重吗?”
“严重,他一般不太说话,说话就是打胡乱说,我向赵管教报告过此事。”
赵管教确实说过206号有个犯罪嫌疑人需要观察,李澄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下午,李澄亲自带着医生进入了206号,进门以后,李澄闻到一股熏人的臭味,他对鲍腾道:“你是怎么搞得,便池都没有冲洗干净。房间这么小,人这么多,不注意清洁怎么行?”
鲍腾指了指陈财富,道:“没有办法,谁都管不了他。”
陈财富双手捏着一块如黄色泡泡糖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揉来揉去。李澄有心理准备,仍然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他对跟在身后的赵管教道:“赶紧叫两个劳动号过来,把他洗干净,到医务室做一个基础检查。”www.xs1234.com 两个劳动员要在所长面前挣面子,都不嫌陈财富肮脏,各自挽着一条胳膊,将他带了出去。
李澄走出看守所以后,赵管教站在门口说了一句:“侯海洋当过老师,文化高,你就当值班副组长,帮着鲍腾管好室里卫生,不准再臭了。”
“咣当”一声门响,206室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在206号里,第一次出现值班副组长的官方职务,除了鲍腾外,号里人都摸不着头脑。鲍腾说了一句:“赵老幺,愣着做什么,赶紧洗便池,臭烘烘的。”
经历过陈财富事件,赵老幺屈服了,彻底断绝了与鲍腾一争高下的野心,老老实实地去收拾便池。
鲍腾将侯海洋和师爷叫到身边,道:“蛮子在看守所有关系,为人处世也不错,是个当头铺的料。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下来,蛮子要接班。师爷有当头铺的能力,但是没有当头铺的关系。你帮着蛮子管好206,别让这些杂碎们翻盘,让他们翻盘就得骑到你们头上拉屎拉尿。” 师爷亲耳听到赵管教宣布侯海洋为值班副组长,知道没有争夺头把交椅的机会,况且在号里当头铺,方方面面要搁平捡顺颇有难度,爽快地道:“蛮子当头铺,我觉得支持。”
侯海洋一门心思想越狱,冷不丁变成了值班副组长,他原本想推辞,转念想道:“睡了头铺,以后被教育谈心的机会要多一些,越狱的机会也就多一些。”想通这一点,他没有明确推辞,委婉地道:“我和师爷是老大的左臂右膀,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些事。”
鲍腾道:“现在不考虑,将来也得考虑。这段时间你就大胆管号里的事,我给你当后盾。”
侯海洋素来敢于硬碰硬,遇事从不怯懦,他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做得不好,老大和师爷还要多指点。”
“你的事就是我的施,肯定大力支持。建军走失以后,吃了很多苦头,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如今就是一个文盲,重新进入社会除了违法犯罪根本无法生存,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教他认些字,免得当一辈子文盲。”鲍腾以前叫娃娃脸为“小杂种”,如今一口一个“建军”,亲切又慈祥。
他又对师爷道:“师爷,把你的笔贡献一下,我准备先教建军学写字。蛮子当过老师,再背几首唐诗,帮我默写一下。”
看守所有图书馆,每个号里能借15本书,可是图书馆的书多是小说,都不适合作为小学一年级的教材。李澄承诺的小学教材一时半会又没有送至号里,因此,鲍腾开始弄个教材。师爷、侯海洋、贪官三个人分别默写了一些唐诗宋词,作为识字课本。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贪官文学功底极好。居然默写了近五十首完整的唐诗。鲍腾为此特意奖励贪官吃了一包方便面。贪官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粗粮剐得一干二净,平时里根本不吃的方便面居然成了无上的美食。
自此,鲍腾将主要精力放在娃娃脸的识字大业上,号里大小事情皆交给侯海洋处理。
时间在单调而刻板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被消磨,侯海洋进入看守所三十多天以后,被检察院批准逮捕。
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侯海洋自以为看了许多书,学富五车谈不上,学富一车肯定没有问题。进入看守所以后,他才知道在法律知识上连文盲娃娃脸都比不上。一个月时间,他在诸人耐心讲授下,这才知道刑事诉讼法的基本常识。
他和父亲侯厚德遇到了相同的问题,读书不少,但是在知识结构上局限很大,特别是与现代工业文明相关的科技和社会知识更是缺乏,存在着结构性缺陷。父子俩的缺陷其实同样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缺陷,所学知识与社会应用极度脱节,读书越多,社会实践便越少,长久以往,终究变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无用书生。
侯海洋被刑事拘留以后,公安机关侦查结束后就会提请检察院批准,如果检察院认为不应当逮捕或者逮捕证据不足,就不会批准,公安机关就必须放人,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如今检察院同意批捕,形式变得严峻起来。
鲍腾见到侯海洋垂头丧气的模样,反倒是有些诧异,道:“来到‘一看’,被批捕是必然的事,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冤枉的?不必自我麻烦,否则判决结果出来时会崩溃。”
侯海洋已经懒得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一来不想自己变成逢人变诉苦的祥林嫂,二是号里严酷的环境让他学会了掩藏自己意图,特别是要讲越狱的想法深藏于内心。他苦笑道:“老大,你帮我分析分析,下一步会怎样?”
鲍腾道:“这个根本不用分析,刑事诉讼法规定得一清二楚,逮捕后的侦查羁押期限一般不得超过两个月,像你这种案子,两家都有人,属于比较复杂的案件,还可以经上一级人民检察院批准延长一个月。”
“那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根据邢讼法规定,交通十分不便的边远地区的重大复杂案件,重大的犯罪集团案件,流窜作案的重大复杂案件以及犯罪涉及面广、取证困难的重大复杂案件,前述期限届满不能侦查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还可以延长两个月。对犯罪嫌疑人可能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以上的刑罚,前述延长期限届满,仍不能侦查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可以再延长两个月。”
鲍腾苦读过诉讼法,几乎能讲条条款款原文背出,他知道自己和儿子鲍建军都不会判死刑,如今一心为儿子的将来做起了准备。
侯海洋苦着脸算了算,道:“最长也就能拖7个月。”
鲍腾道:“别哭丧着脸,得像个爷们,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至少在看守所的日子就得过得舒服。”
“只能如此。”侯海洋的心情与鲍腾比起来是极度郁闷,他敷衍地回了一句,暗自下定决心:“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无论如何要越狱。而且时间上要提前,判了死刑就得上拷,想逃都没有机会。”
那根铁丝位于板铺下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铁丝,说不定会被人看出蹊跷,走漏风声。
他制定了两步走的方案:第一步,再次确认铁丝的位置;第二步,想办法来到铁门处,停留在铁丝位置上方,用手扣掉铁丝。这两步走看起来很简单,执行起来却格外难。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屋,关着无所事事的二十个人,不管是谁,抬抬屁股都有人发现,更别说要悄悄弄出来一根铁丝。
下定决心以后,他便开始思考着接近铁门的方式,要自然接近铁门,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上午打开水的时候,另一种是吃饭时。只有合理利用这两个时间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铁丝。
到了吃饭时间,侯海洋主动来到铁门处,他让柴波和方脑壳分饭,自己则坐在板铺前监督两人分饭。此时号里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饭菜之上,他则稍稍弯下腰,伸出手,摸到了板铺下面的铁丝,铁丝有一种冷硬的质感,表面上有些粗糙的铁锈,如做了多年农活的农民之手。
趁着大家注意力被分散,侯海洋暗自用力拽动铁丝,铁丝稳如泰山,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他没有放弃,仍然继续努力,知道柴波和方脑壳将饭菜分完。
铁丝没有动,侯海洋的食指倒被勒得发烫,还破了一块皮。尽管没有抽动铁丝,他还是增强了信心,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撼动铁丝。
撼动铁丝这一件事,成为侯海洋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要早上起床以后,他便找着各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接近铁丝,然后用身体遮住右手,暗中与铁丝较劲。几天以后,侯海洋食指和大拇指磨起了老茧。铁丝终于松劲,但是并没有断掉。
在侯海洋与铁丝较劲的日子里,柴波和方脑壳进入六人集团,过上了幸福生活,如今最痛苦的人便是赵老粗。
陈财富疯后,臭虫顶替了其位置。侯海洋来到206以后,发自内心讨厌散发着酸腐味的臭虫,横看不顺眼,竖看亦不顺眼,他找一个小借口,将臭虫赶到了赵老粗身边。鲍腾为了换取侯海洋对儿子鲍建军的保护,默许了侯海洋的行为。
赵老粗依然睡在便池边上,而且其待遇一直没有好转。赵老粗天天洗便池,隔两天就要值一个深夜班,从来没有加菜,甚至连汤菜里面的菜叶子基本都没有吃过。如水一般的日子逝去,赵老粗明显廋了一圈,头发枯黄,眼皮耷拉着,完全失去了社会大哥的风采。岭西不是铁州,他失去了社会根基,在鲍、侯等人的严格控制下,只能低头做着最操蛋的活。
七月中旬,进来一位新来者,让赵老粗似乎看到了脱离苦海的曙光。
管教将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字带进了号里,例行交代几句,便关掉铁门。坐在便池边的赵老粗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来者是岭西有名的社会人杨文胜,两人曾经打过交道。
到了“岭西一看”,最令赵老粗郁闷的事情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辉煌的历史,也就没有人惧怕他。此时杨文胜这个岭西本地人到来,无疑能证明自己在外面的势力,这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赵老粗扫了一眼新来者,对侯海洋道:“这个新贼我以前见过,是本地社会人。”
“你认识他?”
侯海洋冷哼了一声:“进了206,大家都是光脚的,谁怕谁。”侯海洋并无意在看守所争个输赢,可是不争就必须会丧失已经得到的地位,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不管前途如何,他必须得保证当前的日子过得下去。
鲍腾道:“我是退居二线的人,今后最多给你出出主意,你得自己收服新贼,收服这一个,大家才会真心服你。”
鲍腾和侯海洋低头耳语,暂时没有人理会新进来的杨文胜。杨文胜站在门前,没有人招呼亦没有人吼骂,被意外冷落,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侯海洋耳语完毕,挺起了腰,道:“柴波,让新贼进来。”
柴波年龄比侯海洋长,混江湖的时间远比侯海洋早,但是侯海洋在号里树立起二把手的权威,柴波下意识愿意接受其领导,得到指示后,他对新来者道:“新贼,蛮哥叫你过去。”
新来者简直与赵老粗一个胚子倒出来的,连走路的神情和说话的表情都一个样,他来到侯海洋和鲍腾面前,双手抱在一起,面对着鲍腾姿态强硬地道:“我是东城区杨文胜,承蒙道上兄弟们看得起,大家都叫我胜哥,这一次我们有七八个兄弟进了‘岭西一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以后还要在一个监狱混,互相给个面子。”
侯海洋心道:“赵老粗是孤家寡人,随便踏都没有关系,败类是本地人,如果他真有七八个人进了看守所,倒不容小视。”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升起,脑中响起另一种声音:“进了看守所就是烂命一条,谁管以后的事,先得把他弄服。”
鲍腾扭头看着侯海洋,道:“你来。”
杨文胜接口道:“我知道里面的规矩,你们就是要问案子,我的案子简单,手下砍了几个人,我是老大。”
鲍腾推侯海洋到台前有着自己的考虑,自己近期就要被判了,走了以后,206室必须交给可靠的人来掌管,否则儿子鲍建军的日子不好过,侯海洋虽然犯了重案,可是没有沾染上社会恶习,由他来掌管206室,儿子鲍建军肯定会得到优待。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侯海洋真正具有领导206室的能力,按照看守所的传统说法,一个称职的值班组长需要具有冷酷无情、思维缜密、心狠手辣、八面玲珑等特质,而拥有了这些特殊品质,绝对能够胜任县长。
他决定趁着这一次难得的机遇,袖手旁观,以检验侯海洋的实际操作能力。
侯海洋从鲍腾以及号里所有人的眼光中解读到了观望和不信任的情绪,这是他担任值班副组长以来的第一个新贼,必须要镇得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他必将在号里丧失威信。
他回想着鲍腾审新贼的步骤,没有马上行动,采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用老猫戏新鼠的眼光反复打量着新来的所谓“胜哥”,心道:“鲍腾给每个新贼都取了侮辱性的绰号,我要给杨文胜取个绰号,他的名字中有个胜字,我就给他取个绰号叫做败类。”
在以前这个时候,韩勇或者青蛙绝对会跳出来发飙,要求杨文胜蹲下,此时号里静悄悄,没有人主动帮助侯海洋,柴波和方脑壳坐在板铺上,亦没有动作。
侯海洋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文胜,两人对视几秒,他冷冷地道:“不管是谁,来到206室,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这个新贼,蹲下来和我说话。”
杨文胜没有蹲下,强硬地道:“胜哥到‘一看’,还要蹲着说话,说出去笑死人。”
岭西的袍哥具有悠久历史,一九四九年后袍哥势力被连根拔起,但是文化与传统如原野中的小草,遇火便潜入土中,有了合适的温度和水分便发芽,很快就在岭西各地全面开花,很多年轻人以混社会为荣,很多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以跟社会青年男朋友为荣。杨文胜在八十年代开始混社会,颇有几分地痞的无赖劲和狠劲。
说了两句话,侯海洋便意识到必然会有一场打斗,他用手猛地拍了他说道:“给老子蹲下。”
杨文胜鼓着眼,道:“你这人从哪里来的小爬虫,老子在外面砍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吃屎?!”
侯海洋用凌厉的目光扫向柴鸡和方脑壳,他们两人这才从板铺上下来。侯海洋手指了便池方向。
便池是206留人集团专门打人的地方,凡是遇到不服气的人,号里就将其弄到便池旁边,利用监控的盲区打人。
柴鸡和方脑壳走过来拉着杨文胜的胳膊便朝便池旁边拖。杨文胜原本以为还要和那个年轻人打打嘴巴官司,没有想到两句话不对就被人拖向便池。他用手拨打着柴鸡和方脑壳伸过来的手,道:“我和你们没得仇,敢动手,以后到劳动队弄死你们。”
正说着,一床散发着汗臭脚臭的被褥迎面而来,这一次扔被褥的是娃娃脸,他将臭被褥迎面裹在杨文胜的头胸处。
娃娃脸出手是鲍腾的授意,他要在206立足,光靠鲍腾的威风并不够,鲍腾毕竟要被判刑,如今要拿出紧跟侯海洋的具体行动。忠心不仅靠嘴巴说,还得有行动,这是鲍腾的重要经验。
柴鸡和方脑壳将杨文胜按在墙上,娃娃脸一阵乱拳专打其腹部。
杨文胜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剧烈疼痛中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以后,抹着嘴边的血,看着眼前的人,骂道:“敢打我,你们完了,老子找人弄死你们全家。”
侯海洋没有给杨文胜继续骂人的机会,用一记标准的胃锤打在了杨文胜的肚子上。侯海洋的重拳比起娃娃脸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重拳打击之下,杨文胜五官全部挪位,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缩着。
侯海洋转身看着柴波,道:“你去拿杯子,让他尝尝尿水。”通过刚才的短暂交手,他看出柴波、方脑壳等人的态度并不积极,因此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
一杯尿水浇到杨文胜脸上,随即肚子又高大的年轻人踢了一脚,巨大的疼痛让其躺在便池边呻吟。
打倒杨文胜以后,侯海洋没有体验到胜利的快感,心道:“鲍腾从来不打架,却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我遇到事就要亲自上阵,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学会当头铺。”他走到方脑壳身边恶狠狠地道:“你守在便池,杨文胜再敢叫嚣,你给我狠狠地打,以后就搬到便池边去。”侯海洋基层风云3由小说1234文学网手打首发。请大家牢记本站网址www.xs1234coM
方脑壳原本不想得罪杨文胜这种恶人,可是如今之势,不得罪杨文胜就要得罪侯海洋,两害相衡取其轻,他只能选择得罪杨文胜。
杨文胜在便池边躺了一会儿,鼻子、嘴巴既有尿又有血,狼狈不堪,他抬头看看板铺上虎视眈眈的汉子,胆气怯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恶人还需恶人磨,他这个凶人面对更凶的人,只得暂时认栽。
侯海洋已经渡过了当号中老大的第一个关口,他好整以暇地来到门前,做到板铺上,故意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杨文胜,你这个水平还敢取个胜字,以后就叫你败类。方脑壳,给败类冲澡,退了火,再过来。”他坐下来以后,一边说着,一边习惯的右手以身体为掩护,摸到那根铁丝,使劲拽了拽。
杨文胜在东城区是有名的大哥,如今被取了一个绰号叫败类,对于社会人来说,这个绰号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也就默认了。冲过澡,将难闻的尿水洗去,来到了侯海洋面前。
侯海洋努力表现老大风采,道:“败类,不管外面是做什么的,到了里面一律平等,规矩是必须守的,要不然就不会平,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手是他跟着鲍腾所学,利用集体的力量压服个人。果然,号里人齐声道:“是。”
赵老粗原本想利用杨文胜来改变处境,见到此情此景,知道杨文胜也是鲍腾和侯海洋的一盘菜,马上放弃了联合起来反抗的心思,跟着吼道:“是。”
“不是我们非要走过场,这是群众的呼声。”侯海洋照搬了鲍腾的招数,换上一副笑面孔,道:“进了‘岭西一看’,大家都得进入劳动队,没有十年八年就出不去。你说说,十来年后,社会上谁还认识你?所以别想着社会上是大哥,到了号里就是新贼,就得按着规矩来,你守规矩有本事自然能坐到上铺。”
“是。”杨文胜在听侯海洋训话时,眼光无意间朝众多光头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初入号里的人,就如同刚刚走上公共汽车里的人,车里人能一眼认出他,他一般得适应了车内环境才能认出熟人。在杨文胜的记忆中,赵老粗肥头大耳,此时的赵老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至少老了十岁,不禁面露惊讶。
侯海洋一直在注意观察杨文胜的反应,见到他游离的眼神,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向赵老粗招了招手,道:“赵老幺,过来。”
赵老粗早就总结出鲍腾等人的行动规律,知道杨文胜根本无法轻易过关,难逃挨揍、饿饭和洗便池的命运。见到侯海洋找到自己,不想过来,又不敢不来,硬着头皮走过来。
侯海洋板了面孔,道:“赵老幺,有了新贼,你就不用洗便池了,新来的帮你洗。以后你的位置往上调两格。我对你这样信任,你是不是得有所表示?”
赵老粗洗了一个多月的便池,今天终于脱离了苦海,他对侯海洋充满了感激之情,将杨文胜扔到了一边,道:“那是当然,蛮子哥有什么吩咐。”
鲍腾一直在关注着侯海洋,听他如此说,暗道:“这个侯海洋还真有悟性,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如果能逃脱死刑,在监狱也是个不能让小瞧的人物。”
侯海洋道:“一下就给你提高两级待遇,肯定要有所表示,柴波拾败类滴水穿石,赵老幺打胃锤。”他转向大家,道:“今天所有人给赵老幺当裁判,赵老幺卖力,不徇私舞弊,我说的话算数,若是他不卖力,继续洗便池。”
赵老粗在侯海洋和杨文胜之间,他选择了势力强大的一方。等到杨文胜打着寒噤被带了回来,赵老粗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兄弟,进号子都得过这一关。”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他抡起拳头,对着杨文胜的腹部打了过去。
侯海洋坐在板上观看着赵老粗打人,同时一只手悄悄地拽着板上的那根铁丝。他原本以为赵老粗多多少少会打轻点,不料赵老粗为了提高待遇,下手凶狠,如对仇人。
五个胃锤下去,杨文胜躺在地上大声呻吟。
侯海洋在指挥整个入室仪式时,数次想去征求鲍腾的意见,可是他忍住没有回头,独立地指挥着整个仪式的进行。
他将赵老粗叫到身边,吩咐道:“你以后就睡到臭虫前边。”
看守所里约定成俗,以距离便池距离远近来划分前后,按照侯海洋安排,杨文胜睡在便池旁边,他并不和赵老粗紧靠在一起,中间还隔了一个臭虫。
赵老粗弯了弯腰,道:“谢谢蛮哥。”
侯海洋很满意赵老粗的态度,道:“206室讲究规矩,有功就赏,有错就罚。”他又将那名叫臭虫的犯罪嫌疑人叫到身边,道:“以后赵老幺在你左边,败类在你右边,在坐板不准他们说话,如果他们隔着你说话,你不报告,被我发现你也要受惩罚。”
鲍腾听到此不禁眼前一亮,心道:“师爷就是一个敲边鼓的幕僚,脑子灵活性格稍弱,蛮子比师爷要厉害,无师自通制约和平衡的权术,只可惜他杀了人,很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
侯海洋将余下之事交给柴波,坐回到鲍腾身边。
“蛮子,处理的不错。”
“差点没有压住,还得跟老大多学习。”侯海洋这是说的真心话,鲍腾在号里一呼百应,他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你这是虾子过河——谦虚。”鲍腾夸了几句,对娃娃脸道,“你去给蛮子倒杯开水,没有点眼力见儿,以后怎么混。”
娃娃脸每天被逼着认字,头昏脑涨,巴不得找点事情来做,他赶紧将写着“白日依山尽”的字条扔到一边,去给侯海洋倒开水。
在另一边,杨文胜开始在柴鸡的监督下刷便池。赵老粗终于扔掉这个脏活,扬眉吐气地盘腿坐在臭虫身边。臭虫被要求天天洗两次澡,身上的臭味始终挥之不去。他骂道:“你妈逼太臭,离我远点。”臭虫原本想反击,可是他知道自己与侯海洋不对付,不想节外生枝,默默忍受了赵老粗的责骂。
杨文胜翘着屁股蹲在便池边干活,出了一身汗水,才将便池又擦了一遍。他擦便池的手法不对,擦过一遍以后,便池甚至还不如原先干净光洁。柴鸡在背后嚷嚷:“你得了鸡爪疯么,怎么擦得花里胡哨的?重新擦,蛮哥说了,擦不干净不准吃饭。”
擦了三遍便池,杨文胜总算交差,坐在便池边背报告词和监规。此时他还没有经受饿饭和坐板等漫长折磨。嚣张气焰虽然被打掉,抵抗之心仍然存在。在背监规时,不停地用眼光去逡巡赵老粗。在他的印象中,赵老粗是豪爽且心狠手辣的铁州老大,而在“岭西一看”的赵老粗纯粹就是个猥琐中年男人,与铁州老大丝毫不沾边。
到了下午放风时间,室里人纷纷下板活动,杨文胜趁暂时没有人注意,挪到赵老粗身边,道:“赵老大,我们这次有七八个兄弟一起进来,这几人太嚣张,老子要找机会收拾他们。”
“岭西一看”是模范看守所,与省内多数看守所相比,硬件条件都要好得多,每个监舍都是独立而且彻底封闭,有电视和监控设备,如此构造彻底将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分隔,对于杨文胜来说,就算有再多兄弟被关在了看守所里,也无法组织起来,就算有再多兄弟被关在了看守所,也无法组织起来,被一问问独立的监舍隔离成了一盘散沙。
赵老粗对此情况摸得清楚,对杨文胜的手法没有兴趣,加上206室规矩大如天,他被压制得胆寒,没有与杨文胜闲谈,只是问关键环节:“你在所里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尽量找。”
杨文胜的兴趣点与赵老粗不一致,他又道:“至少有七八个兄弟在‘一看’,我要想办法和他们联络。”
赵老粗打断道:“这个没有用,你在看守所到底有没有关系?”
“有。”
“那赶紧找。”
侯海洋注意到两人说话,对柴波道:“柴鸡,杨文胜将你说的话当成放屁。”柴波被臊了脸,恶狠狠地蹿到臭虫身边,道:“刚才蛮哥说过,他们两人私自说话,你没有报告,要受处罚。”说完,甩开膀子给了臭虫一巴掌。
臭虫躺着也中枪,他被强加了一个任务,面对两个暴力犯,自然是万分委屈,却又不敢分辨,他知道若是顶嘴,绝对会是另一个巴掌。
打完臭虫,柴鸡转身对着杨文胜。
杨文胜锐气被挫,但是毕竟还没有被折磨得胆寒,加上同案好几人进了看守所,颇有些底气,瞪着眼,如好斗的公鸡。
未进看守所时,柴鸡只是小混混,而“胜哥”则在东城区是个大名鼎鼎的社会大哥。积威之下,柴鸡就有了心理负担,胳膊抡不起来。
侯海洋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柴鸡的肩膀,道:“怕了吗?怕了,你就顶败类的位置。”他又鼓动一句:“你案子至少十来年,等刑满释放,谁还认现在的江湖老大。”
柴波骑虎难下,又有侯海洋撑腰,决定鼓足勇气和胜哥开打,吼道:“败类,没有允许,谁他妈叫你说话。”
柴波尽管做得气势汹汹,可是外强中干,气场实在不够强大,镇不住杨文胜。杨文胜回骂道:“你算个鸟,等出去以后,老子弄死你全家。”他又挑唆赵老粗道:“赵老粗,别当怂包,和他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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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原本不想再亲自动手,听见杨文胜居然挑唆赵老粗,这就犯了大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上前一步,闪电般蹬了一脚出去,这一脚来得极快,不偏不倚地踢在杨文胜的肚子上,踢完这一脚,他拎着杨文胜衣领,将其拉到便池旁边,对柴鸡道:“打耳光。”
柴鸡知道无法退缩,张开巴掌,抡起双臂,“啪啪”两巴掌打在杨文胜脸上。打完耳光,柴波再没有退路,面对着杨文胜的威胁,恶从胆边生,对着杨文胜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侯海洋踢得很重,杨文胜抱着腹部直不起腰,被柴波一阵乱掌,打得眼冒金光,再无还手之力。
师爷在一边教育方脑壳:“柴鸡根本不会打,失去了章法,完全是王八拳的打法,他这样打会弄得杨文胜满脸伤。蛮哥才是高手,一拳一脚打得多到位,败类这种老江湖根本反抗不了。”
方脑壳不停地点头,道:“蛮哥厉害,我们还学到这种身手。”
侯海洋要让方脑壳彻底下水,与自己绑在一条战船上,他回到板铺上,命令道:“方脑壳,去帮柴鸡,别在这傻坐着。如果败类还手,你从后面抱住。”
方脑壳只得下了板铺,走到便池,恰巧看到杨文胜站起来还手,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杨文胜。杨文胜是八十年代出名的大哥,在街上打过不少野架,虽然打架不如赵老粗,也算一条汉子。如今在阴沟里翻船,被两个小人物痛打一顿。
赵老粗坐在板上,见鲍腾、侯海洋、师爷等人都虎视眈眈,完全断了上前帮忙的念头,和众人在一起旁观。
到了此时,侯海洋知道柴鸡和方脑壳以后就只能跟着自己,他在号里算是有了跟班。
晚饭时,赵老粗紧紧盯着最后三个饭碗。自从入室以后,他的所有口粮都要被扣掉一半,馒头只能吃半个,稀饭只能吃半碗,菜汤只能喝汤。在这种基于武力控制之下的慢刀子割肉法,迅速地抽走了赵老粗的体力、精力和男人力量,让他萎靡不振、委屈求全。
鲍腾要为儿子鲍建军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因此当起了甩手掌柜相当彻底,除了管着所有人的上账卡,以前牢牢掌握的分饭权和热水就大大方方交给了侯海洋。
侯海洋将分饭的具体职责交给了柴波,然后坐在铁门观察晚上的饭菜,右手在身体掩护下拽着铁丝。
到纷饭时,赵老粗闻着香味,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侯海洋。
侯海洋背着手,检查了晚上饭食,道:“赵老幺守规矩,从今天开始,不减你的量。以后表现得好,还能吃肉。”
赵老粗拿到完整的馒头以及飘着菜叶的汤,顿觉生活充满阳光,对宣布政策的侯海洋充满感激,觉得侯海洋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
弟弟侯海洋被检查院批准逮捕,这让侯正丽深受打击。
张仁德通过关系,为侯海洋聘请了省城最有名的刑案律师。此律师在公检法各部门中人脉颇宽,但是他也只能了解到侯海洋案的罪名,而会见在押嫌疑人的请求被东城分局拒绝。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八月底,赵岸被杀案没有进展。
侯厚德谎称到广州旅行,将侯海洋的案情瞒住了杜小花。杜小花从来没有想到丈夫和女儿会说谎话,还鼓励丈夫多出去走走。
客观地说,张家人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使用出浑身解数,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侯正丽埋怨。正因为如此,她将深深的忧虑埋藏在了内心,强作笑颜,不让张家人担心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与此同时,侯正丽还要安慰父亲侯厚德,每次看着骤然间老去的父亲,她就禁不住心痛。
侯厚德来到岭西市,除了茂东公安局政治处主任杜杨能帮上一点忙以外,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熟人可以帮助儿子。最终他选择拿起法律武器,刻苦钻研《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以及刑事案件的专业书籍,虽然临阵磨枪稍微晚了些,可是拿起书,侯厚德焦躁的心情就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侯正丽用洗衣机将父亲的衣服洗好,挂晒在阳台上。来到父亲房间,见父亲戴着老花镜还在看书,便道:“爸,我要出去吃个饭。你休息会儿,看了四五个小时了。”
侯厚德取下眼镜,道:“是跟看守所还是东城分局的?”
“都不是,是林海,他要回广州,我给他饯行。”
侯厚德见过林海一次,对其颇有好感,道:“林海在岭西的生意处理好了?”
“中央收缩银根,银行根本贷不出款,他的资金链也有点问题,压力很大。具体事情我也不了解。”
“在外面吃东西要小心点,辛辣的别吃,不能喝酒,发物也别碰。”
所谓发物,就是容易诱发某些疾病的食物,在柳河农村对发物有特别禁忌,比如公鸡、螃蟹等都是发物。侯正丽走南闯北吃过太多不同食物,对发物并不是太信。可是自从怀孕以后,从小受到的“发物教育”立刻苏醒,有意识地避开家乡认为是发物的食品。
“爸,我知道。你看书别太晚,早点睡觉。”走出房间,侯正丽在镜前照了照,稍有犹豫,还是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地出门。
侯厚德听到关门声,便将手中书放在桌上,背着手在屋里转着圈,转了几圈以后,他下定了决心:“明天到省人大去上坊,我不相信公、检、法办案当真全靠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搞下去,这个社会当真就完蛋了。”他拿出一张白纸,用工整的小楷笔写下了“侯海洋案的几个疑点”的标题,下面抬头写道:“省人大领导”。
侯正丽的思路与父亲并不完全一致,她在下楼是,琢磨道:“检察院批准逮捕,意味着公安局和检察院基本上认定弟弟杀人,看来下一步还得打通法院的关系。”她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岭西工作,家里在岭西没有任何人脉,做法院的工作仍然得靠张家。想到这里,她用手摸了摸肚里的孩子,语道:“我最爱的孩子,你是妈妈、爷爷、奶奶的希望,一定要健健康康。”
林海开着车等在屋外,见侯正丽出来,便将车滑到楼门口。下车,转到小车另一侧,给侯正丽开了车门。
这种洋派的尊重女生的做法,在家乡柳河是绝对看不到的,家乡的汉子在家里不打女人便算是好男人,为女人开门、搬椅子,想都别想。但是家乡汉子大多与老婆不离不弃,离婚的极少。侯正丽更喜欢洋派绅士风度,哪怕绅士风度这件外衣下面藏着和家乡汉子相同的心思。
小车走了约七八分钟,停在一家门脸不大的餐厅外。餐厅从外面看很普通,内部装修得很简洁高档,服务人员彬彬有礼,举止大方得体。
雅间已满,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林海点完菜以后,介绍道:“这家餐馆在郊外建有生产基地,在东城有两家门面,供应的蔬菜和鸡鸭鱼肉都是环保产品,老板很有头脑,只为持卡用户服务,贵是贵点,保证绝对环保,生意很兴隆。这家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他特意给朱阿姨办了一张卡,以后可以专门到这家门市买菜。”
自从张沪岭过世以后,不管是面对张仁德、朱学莲,还是在父亲面前,侯正丽一直伪装得很强大,可是她最清楚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有人呵护。
听到林海之语,她鼻子有些酸酸的,道:“谢谢你想得周到。”
“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林海在商海见惯了浓妆艳抹的女孩,他经常在脑海里浮起大学里那些素面朝天的青春少女,侯正丽依然如当年一样素面朝天,令他感到很亲切。
侯正丽背靠着椅子,用椅子支撑自己的身体,道:“案子还有这么多的疑点,弟弟居然被批准逮捕了,我现在很绝望。”
大学里的阳关女孩侯正丽承受着如此巨大的人生打击,林海想帮满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暗自痛惜,虽然他知道所有伤痛只能靠时间才能冲淡,还是劝慰道:“你现在最应该注意身体,其他事情交给张叔来做,张叔有经验和人脉,做起来事半功倍。”
侯正丽摇了摇头,道:“这个建议很多人都说过,作为姐姐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将弟弟的事完全交给其他人。沪岭爸妈最担心我东奔西走影响了肚子里孩子,其实他们完全不必担心,这孩子是沪岭爸妈的孙子,更是我和沪岭的儿子,养育他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林海没有再劝,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在桌前,道:“要想救你弟弟出来,肯定要花钱,而且数量不小。沪岭最多留下点房产,现金没有多少。这张卡里有十五万,你先用着,不够再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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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正丽定睛看着林海,过了良久才转移目光,道:“谢谢,林海。我确实需要钱。装修公司刚从广东搬到岭西,从头开始,生意还不太好。”
林海一直担心侯正丽会拒绝接受这张卡,见她没有拒绝,高兴地道:“装修公司做得好,利润也客观,只是太烦琐,操心比较多。”
“我才从学校出来,没有操作大公司的经验,装修公司算是大杂侩,占用资金不多,适合我现在的情况。”侯正丽想了想,又将银行卡推了过去,道:“你的公司资金也紧张。”
林海笑道:“公司资金是紧张,可是不缺这点钱,我们以前曾经说过,接受朋友帮助是一种美德,你难道忘记了?”
侯正丽没有再推辞,将银行卡放进了钱包。
谈话间,餐厅里一钵鸡汤,鸡汤炖得清汤寡水,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味道,喝到嘴里却是极醇。炝炒白菜加上油渣,味道更是鲜美。
吃饭时,两人都怀着心事,话又少了起来。林海很想谈论张沪岭的事,又怕让对方伤心,就闭嘴不谈。可是不谈论张沪岭,两人的话题就不多。侯正丽心情更是矛盾,若是没有人谈论起沪岭,她会认为大家这么快就忘记了他,可是当好友谈起沪岭时,她又总觉得浑身刺痛。
聊了几句以后,两人开始默默吃饭。
当侯正丽放下筷子时,林海喝掉了最后一口汤,他拿过随身带着的手包,取出印好的新名片,道:“这张名片是才印的,很少用,里面有我的新手机、座机和BP机号,平时多联络。”
在1994年之前,有钱人流行使用大哥大,大哥大用的是模拟信号,犹如砖头。在1994年初期,手机进入了岭西市,相较砖头一样粗壮的大哥大,爱立信、摩托罗拉等数字手机已经开始比较苗条秀气。
张沪岭喜欢这种造型优美的机器,在跳楼前资金压力很大了,他还是买了一部数字机,经常拿出新机型来把玩。跳楼前,那部数字机被摔成了碎片,每块碎片都还扎在侯正丽的心上。
林海拍了拍手包,道:“大哥大还在用,马上就要淘汰,改用手机。”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此款手机是翻盖手机,比起以前张沪岭用过的手机更加灵巧,造型典雅中带着现代工业的美感,他将手机随意放在桌上,道:“这是新款手机,比以前的大哥大还要小得多,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通话效果也好,就是贵得咬手,主要目的是充面子。”
“要做生意,自然得充场面,有些人不理解,难免大惊小怪。”侯正丽跟张沪岭出入过不少高档场所,知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的道理。
林海有意想活跃一下气氛,道:“很多土老帽喜欢把手机挂在皮带上,显示自己有钱。我还看见极品,一条皮带上栓着一部手机、一个BP机、一个大哥大、还有一大串钥匙,从整体效果来说就像是武装带。”
皮带上挂着这一大串东西,很有喜剧效果,侯正丽也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短暂,随即又隐去,道:“走吧,我们回去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两人出了餐厅,朝小车走去时,侯正丽无意中朝林海裤子口袋看了一眼,确实看不出里面有手机。
回到省政府家属院门口时,侯正丽主动伸手,与林海握了握,道:“一路平安,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林海道:“有事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看着侯正丽走进省政府大院,他开车回到岭西财政宾馆,把车停在灯光暗淡的停车场,拿着手包走出车门。
黑夜中闪出三条黑影,将林海团团围住,一人手里拿着手枪,道:“我们只求财,不要命,出声就打死你。”面对顶在脸上的枪,冰冷冷的枪管似乎把脸上皮肤戳破。林海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手上拿着的钥匙和手包都被夺了过去,又被推进了小车。
林海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在车后,另一人钻进驾驶室里,发动了汽车。拿着手枪的家伙再次发出威胁:“我们为财不要命,若是乱动,小心子弹不长眼。”另外一个家伙拉开手包,取出大哥大和BP机,还有一沓现金,顿时喜笑颜开,道:“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钱,又有大哥大,还有BP机,他们弄了我们的钱,这次非得榨点油水。”
前面开车的道:“真是没见识,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
?
随着小车向前行驶,林海稍微恢复了平静,恳求道:“车、大哥大-和钱都给各位,我不会报警,能不能放我下车?”
三个人都没有回话,坐在林海旁边的人将仿五四式手枪又举了起来,道:“废话多,别自找苦吃。”
林海眼见着小车开出城,克制住内心的恐惧,道:“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大哥,能不能提个醒。”他说话时,也在寻找逃脱机会,只是左右皆有人,一人持刀,一人拿枪,根本没有跳车和硬拼的机会。
车窗外灯光越来越少,林海慢慢回味劫匪刚才的谈话,判断对方是有备而来,此事必然无法善了。他趁着小车拐弯有离心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手枪,拼命想将手枪夺下来。
持枪者没有想到林海会不顾一切夺枪,他没有敢开枪,另一只手用手推着林海。
持刀之人见林海反抗,拿着刀朝着林海的屁股扎过去。
“他妈的,我们要找钱,捅死人有屁用。”在前面开车的人将车停下来,扭过身,手里拿着一根短棍子,朝着林海的脑袋就打了过去。
林海脑袋发出嗡的一声响,松开了手,被两人牢牢按在椅子上。开车之人骂了一句:“皮带抽出来,把手绑起来。”
林海被压在椅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但是双手仍然被绑上,只是由于车内狭窄,绑人者不好用力,林海的双手没有被反绑。
“再动,老子一刀捅死你。”
林海被按倒在前后排座椅之间,停止挣扎,重重的喘气,屁股上被扎伤的地方很麻木,并不是如何疼痛,一股股血水很快打湿了裤子。
一块硬硬的东西抵在大腿,他稍稍动了动,那硬硬的东西仍在。这时,他的脑中犹如被闪电击中,一下就看到了希望。在1994年,小型化的数字机刚刚出现,估计几位绑架者没有见过数字机,从手包里搜出了大哥大、BP机以后,习惯性思维让他们没有搜查全身。
小车从主公路走出来,进入坑坑洼洼的机耕道,剧烈的颠簸起来。林海双手不停地挤来挤去,终于将捆得并不牢实的皮带弄松。趁着小车颠来荡去,他飞快地从裤包里取出手机,然后塞到内裤里,在关机时,他假意哭道:“我的腿好痛啊,啊啊。”借着哭声,林海把手机关掉。
在读大学时,林海总是坐火车回家,火车治安不好,小偷强盗颇多,为了防盗,母亲亲自为林海做内裤,内裤上缝着用来放钱的带子。
母亲锋的内裤是宽松的平较大内裤,土是土点,确实宽松不勒下身,穿着挺舒服,林海开公司赚了钱,外面衣服是名牌,里面还总是穿着母亲亲自缝的大内裤。这一次,小袋子发挥了重要作用,手机被隐藏在了内裤里,几个劫匪都很难发现。
小车来到了一处破烂院子,院内摆了一些黑旧生锈的农机。林海裤子皮带被抽走,只能用手提着裤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里屋上还有陈旧的“抓纲治国”等标语,窗户近两米高,用粗铁条焊死。一阵乱风吹来,破旧的木窗哗哗响动着。三人将林海推到了房里,这才重新搜查衣服口袋,把钢笔等物品全部拿走。让林海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搜内裤,总算将救命的手机留了下来。
拿手枪的那人打量着房屋,似乎觉得不太放心,转身道外面找来一根大号铁丝和铁钳子,将林海的脚踝用铁丝紧紧锁住。为了不让林海挣开,他用铁钳子将两根铁丝扭了十来圈,不借助工具,用人里根本无法扭开铁丝。他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用大号铁丝将林海双手捆住。
手脚被完全捆住,拿枪者这才满意。
铁丝深深地嵌进肉里,疼得林海直掉眼泪。更令他恐惧的是绑架者的表现,从他们言行举止以及神情来看,自己恐怕很难善了。他暗自庆幸,若是绑架者将自己反绑,他将没有任何机会。
三人中的老大围着林海转了两圈,道:“你认识张沪岭吧?”
林海吃了一惊,道:“不认识。”
“不认识,你骗鬼。当时我和光头老三一起到张沪岭的办公室,你就在现场,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记得我了。”
林海细看眼前人,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没有,他马上明白了被绑架的原因,道:“我也被张沪岭骗了,投了六十多万在他们公司,这是我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绑架者点了支烟,道:“不对吧,我听光头老三叫你林总,不要把事情都推到张沪岭身上。我们两百万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原本想做点投资,大家也就上岸做点正点生意。原以为我们狠,和你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你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凡是想吞我们血汗钱的,我们要榨得他骨头都吐出来。”
林海心情一点一点沉下去,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被杀,在业界相当轰动,虽然眼前这帮人没有明说,可是他基本上可以认定,就是眼前这帮人杀了光头老三,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就算拿了两百万过来当赎金,也绝难走出这间屋。
林海尽力稳住心神,继续套近乎,道:“老大,我们都是被张沪岭害惨了。”
拿枪者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人不老实,明明是林总,还不承认。”
林海道:“我自己开着一个公司,所以别人叫我林总,手包里有名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敢欺骗老大。当时张沪岭找到我,说是到北海搞房地产能来大钱,我就上了当。”
拿枪者翻出名片,翻来覆去看着。另外两人已经溜到了外面,不一会儿飘来了卤肉香味。拿枪者道:“我不管这么多,辛苦这么多年才挣到200万血汗钱,林总必须要拿出来,算上利息以及兄弟们的伤心费,至少要拿出400万元。”
若是400万元能脱身,林海砸锅卖铁都要同意,只是绑架者没有任何伪装就将真面目暴露在他眼前,摆明了就不会让被绑者脱身。他没有点破这一点,虚与委蛇地道:“我的钱都在生意里,得让老婆从银行取一点,还找熟人借一点,还得卖两处房产。”
“这么麻烦。”
“谁家里都没有这么多现金,就算有,也得到银行去取。”
拿枪者走到门外,不一会儿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哥大,嘴巴里嚼着猪头肉:“你拨通你老婆的电话,让她明天至少准备300万,少10万,我割你一根手指头。”
林海苦着脸道:“银行里最多50万现金,其他的钱要在公司。明天顶了天能有100万,还得跟银行预约,老大,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林海与拿枪者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定在明天拿200万。绑架者便拿起大哥大,拨通了林海老婆的电话。
听闻林海被绑架,林海家人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提出报警,更多人则主张与绑架者妥协,林海父亲是军人,平时办事雷厉风行,此时亦乱了分寸,在报警和不报警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200万眼见到手,持枪者心情大好,他仔细查看了床上的粗铁杆以及捆着林海的粗铁丝,这才放心到外屋喝酒。
等到持枪者出门,林海慢慢挪动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在远处有灯光,能看到一根大烟囱,除此之外,便寻不到更多的地理标志。
他从内裤里取出手机,小心翼翼再次拨通家里电话。刚才与持枪者的一番话,持枪者透露了太多信息,也没有蒙面,这就意味着绑架者绝对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再次确认这一点,他也就不会寄希望以钱换命,必须依靠警方才有活命机会。
“林海,你在哪?”
“别叫,听着。绑我的人没有发现这部手机。”
“这些人是谁啊?”
林海压低声音道:“别说,听着。我是从东城老化工厂方向出城,具体位置不清楚,从窗户看出去有一根烟囱。给不给钱他们都要撕票,赶紧报警。我随后要关机,别打这个电话。”
他又强调:“有三个人,一支手枪,其他人有刀。”
打完电话,林海将手机又塞回到内裤里。他看着门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否等到警察,就全靠天意了。
林海抬头看着窗外,几颗流星划破了夜空,美丽到极点,随后又消灭于无形。
侯正丽坐在阳台上,喝了几口凉开水,夜空中有几颗流星划过,格外清晰,她默默地许愿:“弟弟要尽快出来,儿子健健康康。”
朱学莲端了一碗老鸡汤来到阳台,道:“小丽,喝鸡汤。”她站在阳台边上,注视着远处璀璨街灯,道:“以前沪岭最喜欢站在这里看夜色下的岭西,经常在阳台上站几个小时。”
两个女人共同爱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是她们既想回避又回避不了的话题。侯正丽道:“他还最喜欢看流星,刚才就有流星划过。”
朱学莲暗自叹息一声,道:“记着喝鸡汤。”离开阳台后,她回到了卧室,对张仁德道:“小丽站在阳台上看流星,还记挂着我们的儿子,这孩子有良心。她还年轻,以后肯定要改嫁,能不能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
张仁德拍了拍朱学莲的肩膀,道:“现在别想这么多,到时再说,不管谁来带小孩,沪岭的儿女就是我们的孙子,这个性质永远都不会变。”
朱学莲还是按着思路道:“我想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小丽嫁人后还可以生孩子,而且不管她是否嫁人,张家的大门永远对她敞开。”
张仁德道:“血浓于水,小丽愿意生下遗腹子,她就是我们张家的人,至于谁来带,我觉得是次要的事。”
夫妻俩正在谈话,门口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门外是两名神色严肃紧张的警察,对站在门口的张仁德道:“侯正丽是住这里吧?我们有急事要问她。”张仁德很是疑惑,道:“侯正丽是我们家媳妇,有身孕,到底是什么事情?”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道:“是有关林海的事情。”
张家夫妻异口同声道:“林海出了什么事情?”警官含蓄地道:“我就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张仁德试探着道:“我们能在旁边听一听吗?林海是家里的常客,我们都熟悉。”警官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张仁德走到阳台,道:“有两个警官找你,是关于林海的事。”侯正丽吃惊地道:“明天林海要回广州,我请他吃的晚餐,他出了什么事?”张仁德观察着侯正丽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警官要问你。”
两位警察详细询问了晚餐后的情况,十几分钟以后,两人便收起纸笔,交代几句以后,便离开张家。
张仁德夫妻和侯正丽坐在客厅里,三人都有些迷惑,分析几句,仍然不得要领。张仁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道:“警官交代我们不要给林家打电话,同时若是接到林海电话要及时报告警方,肯定有其目的。我们不必乱猜,猜也猜不出来,睡觉吧。”
侯正丽满心忧郁地回到寝室,坐在阳台上自习回想着晚餐时的情景,她几次想给林海打电话,想起警官的叮嘱,又放弃打电话的想法。抬头时,又有一串流星划过天空。
张仁德和朱学莲回到寝室,同样是满腹疑惑。朱学莲作为母亲更是敏感,道:“今天侯正丽出去吃晚餐,没有说跟林海吧。”
张仁德回忆了一下,道:“她说过要给林海饯行,林海要回广州。”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侯正丽只说出去吃晚餐,并没有明确说是同林海吃晚餐,帮着侯正丽说话,主要目的是打消妻子的疑惑。儿子离去,对朱学莲是沉重的打击,侯正丽怀着的孩子成为了她的精神支柱,同时也让她患得患失,心理失衡。
两人在床上讨论时,岭西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组织精兵强将,争分夺秒地开展营救工作。他们必须尽快根据点滴情况,锁定嫌犯位置,救出林海。
一个个命令通过电话线传达出去,无数警察从家里奔了出来。
秋忠勇放下电话,穿上衣服就直奔市局。
妻子送女儿秋云到厦门读书,把女儿安顿好以后,顺便到南方各省旅游。九二年南方讲话以后,南方成了一片热土,经济腾飞的同时,旅游业发展很快,到南方旅游成为岭西人的一种时尚。
有妻子在家,回家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这是好事,只是妻子有时管理太宽,半夜加班回来不免看脸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妻子不在家,对于工作来说更有利。
在岭西,地域歧视始终存在,省城的人瞧不起市县的人,市里的人瞧不起县里的人,县里的人瞧不起乡下人,甚至在岭西市内,西城新区的人瞧不起东城老区的人。这种歧视是以经济发展水平为中心,总体来说是经济水平高的地区歧视经济水平低的地区。
秋忠勇从茂东调到岭西市公安分局东城分局当副局长,多数东城警察在潜意识中都认为他是从糠萝兜跳到了米萝兜,更有些中层警员不服气,比如东城分局刑警分局高支队就觉得秋忠勇占了自己位置,挡了自己前进的道路。
秋忠勇很清楚这一点,如果能漂漂亮亮地侦办光头老三的案子,他在东城分局就能站稳脚跟,反之则容易失去东城刑警发自内心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
光头老三的父亲是岭西市前重要领导,他为了儿子的死亡多次向岭西市主要领导讨说法,加上光头老三家中有海外关系,使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带有政治色彩,这也是侯海洋会被检察院批准的原因之一。
在岭西市主要领导批示下,市局成立了“赵岸专案组”,秋忠勇是专案组副组长,在多次案情分析会上,他都坚定不应地认为杀人者另有其人,并建议集中力量清理赵岸的经济纠纷。在他的坚持之下,专案组抽调了一部分警力清理赵岸经济纠纷。这一段时间清查毫无成绩,这就给了秋忠勇极大压力。
妻子送女儿到厦门之后,秋忠勇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专案组,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点滴线索。因此,听说林海绑架案,他如打了兴奋剂一般,从楼下一路小跑到车库,发动汽车,朝着市局飞奔。
市局刑警支队各个办公室都亮着灯,在中会议室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秋忠勇便将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屋里传来了一个老年妇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柳局长,林海是林家三代单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活。”柳副局长道:“请你们放心,我们已经锁定了绑架者的位置,由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老付带队去解救。”
秋忠勇没有进中会议室,拐到了小会议室旁。
小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市刑警支队长见秋忠勇进来,将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道:“老秋,你的想法看来是对的,过来看图板。”
黄东脸皮疙疙瘩瘩,身材高大魁梧,很有燕赵好汉的风采,当年《天龙八部》流行时,黄东便被人戏称为“乔大哥”。他站在图板前,身板明显比秋忠勇宽上几分。
秋忠勇目光停留在图板上。在图板上,以“光头老三”为核心,延伸出去很多关系,有三教九流的生意伙伴、社会人物,其中有一条线索是张沪岭、林海。
“付支队已经带人去解救人质,绑架者没有发现林海身上的手机,如今绑架者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成功几率很大。柳副局叫你过来,他觉得此案与光头老三有关。”
秋忠勇拿起一支红笔,将张沪岭和林海两个名字用一个大红圈装在一起,道:“林海在张沪岭公司有股份,有一段时间还担任过副总,光头老三也曾经投资于张沪岭公司,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的投资归于失败,投资光头老三的人也就归于失败。现在张沪岭和光头老三死亡,他们绑架林海也就顺理成章。”
黄东用手挥着腾腾的烟雾,对几位助手道:“你们几个少抽几支,等把案子破了,大家都被熏成腊肉了。”他又对秋忠勇道:“做好审讯准备,等到付支队回来,连夜突审。”
突然,中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欢腾声,在小会议室的几个人都冲到门外,黄东第一个冲出门,高声问:“成功了吗?”
柳副局长正与林家人逐一握手,没有回答黄东的问话,另一个民警道:“林海已经被成功解救,绑架者全部落网。”
秋忠勇见胖涂和高支队还没有回来,他退出会议室,进了一间开着灯的办公室,急急忙忙再次拨通了胖涂家里的电话。
“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秋忠勇还没有说话,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他道:“我是秋忠勇,找一找老涂,他出门没有?”女人脱口而出:“我管你是谁,有事到单位去说。”吼完之后,她将电话狠狠地扣下。
“真是吃了枪药。”秋忠勇急着要趁热打铁审讯绑架者,他马上给东城分局值班室打电话,让他立刻到老涂家里去,务必将老涂从床上提溜过来。以前在茂东刑警支队时,他威信极高令行禁止,说一句顶很多句。家属们也都知道“秋老虎”的大名,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恼火之余,他暗自下定决心要整顿纪律,有纪律的队伍才有战斗力,否则就是散兵游勇。正在想着如何提高威信,支队长黄东从背后拍了秋忠勇的肩膀,道:“老秋,这次你又差不多对了,林海在中会议室,你赶紧与他见个面。”
光头老三的案子就如一部看过无数次的老电影,秋忠勇能记得所有的情节,只是在老电影里有许多模糊的影像,让秋忠勇无法酣畅淋漓地享受这个过程,此时老电影模糊的影像即将清晰,秋忠勇顾不得与黄东打招呼,匆匆地朝中会议室奔去。
走到中会议室门前,秋忠勇推门前稍有犹豫,然后又果断推开门,对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道:“我是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负责赵岸的案子。”
经过休整,林海稍微恢复了元气,可是仍然觉得全身乏力,他努力站起来,握住秋忠勇伸过来的手,道:“绑架者就是杀死光头老三的人,侯海洋是冤枉的。”
秋忠勇没有想到林海如此直接,道:“你认识侯海洋。”
“我和侯正丽是大学同学,也曾经是张沪岭的副手,知道光头老三的案子。”
秋忠勇如释重负,在东城区的第一件重案,他的坚持方向是正确的,此案对于他的职业生涯甚为关键,同时也捍卫了他心目中的警察荣誉,他紧紧握住林海的手,道:“林海,谈细节,我需要更多的细节。”
胖涂开着车,慢吞吞来到了高支队的家,等了十来分钟,高支队才披着衣服下楼,在车上还在扣风纪扣,道:“什么案子,让我们到市局?”胖涂打了个哈欠,道:“我也不太清楚,秋局没说。”高支队道:“老秋到了东城,急着抓一件大案,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砍一砍。”胖涂道:“我就纳闷,秋局就能这么肯定侯海洋不是杀人凶手,坚持说杀死光头老三的人应该与其有经济纠纷,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息是从哪里来的。”
高支队道:“若是说侯海洋杀人,确实有解释不清的地方,秋局思路也有几分道理。”
胖涂道:“侯海洋这种年龄,激情杀人也极有可能。”改革开放以来,岭西市黑恶势力也开始发展起来,不少年轻人都把社会人物当成崇拜对象,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言不合就挥刀舞棒,对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他认为侯海洋也有可能是激情杀人。
开车来到市局大门口,迎面看见了灯火明亮的六楼,胖涂道:“大案,今天晚上肯定是大案。”高支队看了看手表,道:“快点上去,老秋等得着急了。”
在上楼时,胖涂腰中传呼响了起来,他取下一看,见是家里的电话,就拐到一楼,找到了一间亮灯的办公室走了进去,高支队对着他的背影叮嘱道:“快点,别让人等得太久。”
“老婆,有啥事?”
电话里传来了胖涂老婆气哼哼的声音:“刚才有个叫秋忠勇的人给你打电话,是你们单位的人吗?怎么没有听说过,我还数落了他几句。张强又跑到家里来叫你,叫你赶紧到市局。”
胖涂一阵叫苦,道:“秋忠勇是新来的副局长,我的顶头上司。”
胖涂老婆立马火大,数落道:“你这人,怎么没有提起过来了新领导?你做了这么多年刑警,为什么还是个大头兵,就是不懂得讨好领导,来了新领导也不去拜访,害得我数落别人,这次把别人得罪了,还派人到家里来找你。”
听着婆娘在电话里啰唆,胖涂心里就烦,这个婆娘在没有结婚的时候眉清目秀,羞羞答答,结婚生子以后,变得粗俗狂放,腰粗和自己有一比。
她一方面要求丈夫要混出个名堂,另一方面丈夫只要出去应酬就要吃醋,没回都要将衣服放在鼻尖前闻个半天,追查是不是有脂粉和香水味。
打完电话,胖涂上楼。
秋忠勇已经结束了与林海的谈话,他站在光头老三关系图前面,显得胸有成竹,意气风发。胖涂用手摸着头,嘿嘿笑道:“秋局,不好意思,我家那位不知道是你,她这个人是厂里的人,脾气臭。”
秋忠勇心情极佳,笑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坐下来商量如何审。你们两个人最熟悉光头老三的案子,如何拿下这几个人,事先必须要有一个预案。”
高支队带着几分疑问,问:“为什么肯定这几人与绑架者有关?”
秋忠勇站起来,指着图板道:“很简单,光头老三投到张沪岭那些足有四百万,其中两百万是绑架者借钱给光头老三的。林海曾经是张沪岭公司的副总,这条线索经过林海证实。审问前,你们好好跟林海谈一谈。”
凌晨六点钟,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自从儿子跳楼以后,朱学莲入睡便很艰难,每当闭上眼睛,儿子从出生到成长的点滴就会出现在眼前。往往是晚上十点上床,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被电话吵醒以后,她看了看窗,生气地道:“哪个神经病打电话过来。”
张仁德打着哈欠走到客厅,接过电话,问:“你好,我是张仁德。”
“赵岸的案子破了。”话筒里传来了赵永刚的声音。
“什么案子?”张仁德从睡梦中醒来,还有点糊涂。
赵永刚声音中带着兴奋,道:“光头老三的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
张仁德终于清醒过来,道:“真的不是侯海洋?”
赵永刚在电话里讲了关于林海的绑架案子,道:“这伙人是黑社会,他们敲诈勒索的钱交给了光头老三,光头老三还不出钱,双发发生争议,结果他们一怒之下将光头老三杀掉。他们无意中看到林海,便策划了绑架案。”
张仁德没哟料到此时还与死去的儿子有关,说了一句:“终于水落石出了,谢谢永刚。”
朱学莲站在门口,道:“啥事?”
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的房间,道:“侯海洋没有杀人,真凶被抓到恶了。我这就去给她说这个消息。”
朱学莲拉住张仁德,道:“这几天小丽都没有休息好,让她多睡会儿,等她睡醒,再给她说这个好消息。”
在岭西市第一看守所,侯海洋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刑场,一位武警让他跪下,他不跪,然后武警用枪砸了他的后背。
在梦中他都能听到枪托砸在背上的砰砰声。随后,武警哗地拉开枪栓,抵着侯海洋的后背开了一枪。侯海洋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力,让他摔倒在地上,他低头查看前胸,只见前胸有一个大洞,不停地流血,他暗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摔倒在地的侯海洋又听到武警拉开枪栓的声音,他翻身坐起,开始往前奔跑,可无论用多大的力,就是跑不动,如同陷入粘稠的液体里,胸闷、气短。噩梦醒来以后,侯海洋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他才适应了206室的环境,将娃娃脸压在胸前的手臂拿开。
自从当上了值班副组长以后侯海洋发现所有的规矩都变成了针对别人的规矩,他在室里相当自由,比如,晚上醒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方便,没有人去管他;他可以从看守所图书馆里借自己喜欢看的书,不分时间看书;唯一让其感到难受的是看守所仍然不同意他通信,亦不给他带任何讯息出去。
侯海洋方便以后,没有立即回到板铺上,他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窗户,正好看到一串流星划过天空,他没有许愿,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口。看了几分钟,侯海洋干脆坐在了门前,他瞪了一眼值班的两人,两人看到侯海洋凶神恶煞的眼光,不敢与其对视,赶紧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噩梦无数次在梦中袭来,让侯海洋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明明没有杀人,却要呗枪毙,如此残酷的事实让他年轻的心无法接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必须要有更加坚强果断的行动。
侯海洋再次将受伸到板铺下,拉住了那根铁丝。
从发现铁丝开始,他寻找了很多机会去拉拽这根铁丝,铁丝已经被拽得很松。今夜的梦太过吓人,他心情变得很糟糕,便不太掩饰自己的行动,用力地猛拽铁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铁板从板中被拽了出来,这根铁丝有近十厘米长,露在外面的一段已经被磨得光滑,后面一段带着铁锈。
“把这段铁丝吞进肚子里,会有什么后果,能走出看守所到医院治疗吗?”侯海洋握着这一段铁丝,爬上了板铺。然后小心翼翼将铁丝放在内衣的衣袋,这一段不起眼的铁丝,将是救命稻草。
娃娃脸起床以后,拿着师爷做的简易笔,开始默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首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背诵的小诗,他背了两天仍然记得残破不全。
师爷对此深表同情,或者换一种说法,师爷对鲍腾深表同情。鲍腾能纵横岭西官场,将无数高官骗的团团转,除了洞悉人性弱点之外,还有相当深厚的国学功底,可是其儿子鲍建军却是不折不扣的文盲,这无疑是一个悲剧。
师爷想起流传很广的一首改编儿歌,对娃娃脸道:“你这样记,恐怕就能记得住,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
娃娃脸从小混迹江湖,对于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的文人气息无法理解,而对于撕裤裆等流氓文化,马上就心领神会,跟着背道:“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这一次他背得一个字都不差,准确无误。
鲍腾在一旁只能苦笑,初见儿子时,高兴之余便想趁着在判刑调号前给儿子补补文化,至少要认识几个字,一个月来,在他的压力之下,儿子不过才认识三四十个字。兴奋之余,他冷静下来,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将儿子交给师爷,让师爷去折腾这个臭小子。
侯海洋坐在鲍腾旁边,对周边的事情很漠然,盘着腿,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正好有一束阳光射进来,照在脸上热烘烘的。从六月进看守所,在痛苦中时间溜到了九月,这个时间,秋云应该已在厦门读大学,而自己与死神的距离越来越近。哀莫大于心死,他决定在最近几天实施吞铁丝的行动。
平日里,几位上铺都是轮流晒一小会太阳,这两天,侯海洋霸着太阳,晒得时间最长。其他几位虽然不满,可是侯海洋如今太威势,不仅打架厉害,而且在管人管事上颇有鲍腾之风,贪官等人在侯海洋的引诱之下,贡献了不少钱财,大大改善了号内生活。因此,少晒太阳,大家也就能够忍耐。
鲍腾一直在观察侯海洋,等到侯海洋晒完太阳,道:“蛮子,别总想着案子的事,到了这里只能是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
侯海洋黯然地道:“老大,我这人不说假话,光头老三确实不是我杀的。如果真杀了人,我肯定想得通,安安心心在号里过日子,现在实在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