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他们守在通往施工现场的临时便道道口等候。领导的车队到达时,蔡波等人簇拥而上,热烈欢迎。周边施工机械轰鸣,穿梭来去,烘托得气氛更其热烈。
赵荣昌却面露惊讶,连问这是怎么搞的?
他问蔡波。让他惊讶的是蔡波的动作:一脚点地,一脚跳跃,居然一歪一扭,以如此怪异的动作前来迎接省、市主要领导。
赵荣昌不知道蔡波伤得这么厉害。那几天他们没见过面,蔡波跟以往一样,不时给他打电话报告工作进展,未显异常,所以赵荣昌没多留意,一看蔡波那般跳着走不觉吃惊。脚伤之后,蔡波的行动都倚仗一支拐杖,当天下午他在工地来来去去,也靠那拐杖支撑一边。但是迎接领导时他把拐杖丢开,以免过于夸张,这就得用伤脚踮地,靠完好的左脚奋力跳跃前进,找领导握手。如此庄重场合,该动作格外滑稽。
省领导当即询问:“这是谁?”
赵荣昌介绍:“刚才谈的就是他,蔡波。”
大领导点头:“市长助理。”
他问蔡波脚怎么回事?蔡波报告是前几天在工地边扭了一下,不碍事。领导指着赵荣昌说,你这个赵书记介绍了半天,没说他这么走路。赵荣昌承认自己掌握情况不及时,所以把蔡波叫到了现场。蔡波说明本人没有及时报告,是自己的错。
那天很凑巧,简直是天作之合。省里领导原本没打算视察工地,更没打算见识此间一个小小助理做跳跃表演。领导的兴趣在本市新建的高新科技园区,那里有几个重要项目落户,均为外资项目,其产品具有世界先进水准,在本省及全国都备受瞩目。赵荣昌陪同领导行动,他亲自掌握时间,试图让视察过程紧凑一些,争取在预定安排之外,还能有机会让领导看点别的。不料大领导兴味盎然,与相关企业家和管理人员座谈,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起身的意思,每个视察点均超时,赵荣昌一点办法都没有,知道只能放弃其他备选项目。却没想到前往最后一个企业视察时发生了意外:领导忽然要求停车,车队止于中途。
原来工业园区主大道正在搞绿化,有工人在道旁植树,栽的不是一般小树苗,是用大卡车装运过来,靠吊车吊卸移植于此的成树。领导下车,询问植的什么树种,树龄能有几年?从哪里移来?采用什么保护措施?成活率能有多少?领导早年是学林业的,曾在林业部门工作多年,种树是他本行,此刻虽然视察的是高新工业,毕竟未能忘本。于是就发现了问题:这些树老家不远,取自本市山区一带,挖出之后,却未于最佳移栽时段运抵园区,主要原因是运输,受制于本市目前的交通状况。
领导即批评:“赵荣昌,你们这是种树,还是砍柴?”
赵荣昌抓住时机,适时检讨,承认此间问题不少,不仅在种树,更在于发展。这个高新科技园区虽然条件相当不错,眼下引进项目却非常吃力,很重要原因就是周边交通滞后,种树变成砍柴,办企业也难成活。所以近几年市里狠抓交通建设,力图突破瓶颈。当前有几条线路在全面施工,市区近侧最大项目就是绕城高速,修这条路从立项开始就克服重重困难,曾书记曾屡次过问支持,帮助解决许多问题,目前全面开工,进度喜人,明年十月前可望竣工。届时这块高新工业园区将有一条连接线直通高速网,交通情况将彻底改观。
“曾书记可以去看看工地。”赵荣昌提议,“促进一下要害部位。”
领导来兴致了,当即决定前去。于是最后一个企业不再安排座谈,只是走马观花,边看边说,然后车队离开工业园区,快速前往工地。
领导在工地上呆了半个多小时,看得很详细,也很挑剔,期间问了许多事项,包括不少数据和细节。蔡波跳着脚紧随身后,问什么答什么,居然没给问倒。
“看来你这个助理很熟悉情况。”当着蔡波的面,领导对赵荣昌表扬。
赵荣昌直截了当,立时置蔡波于风险之中。他告诉省领导,这位蔡波是争议人物,并非现今才有争议,是为时已久,他最了解。当年在省委党校培训班时,他当班长,蔡波是他班里的学员,彼此同学两年,第一个学期他就主持召集班委会议,给蔡波一个处分,撤去其副组长职务,为什么?该同志个性很突出,毛病很明显。但是这个人也有非常突出,为许多人所不具备的优点,特别是有冲劲,能碰硬,敢想敢为。这个人近些年专干急难险重之活,哪块硬骨头啃不下来,总是派他上。例如搞这条绕城高速,市里条件尚差,征地拆迁,施工投建,处处艰难,别人望而生畏,蔡波指哪打哪,件件拿下,十分难得。眼下很多地方都是混事的多,守成的更多,格外需要用一些这种类型的干部,有助于推动工作和事业。
“所以我再三推荐。”赵荣昌说。
大领导看着蔡波,没有吭声。赵荣昌点到为止,不再多讲。
蔡波明白,今天这短暂的半个来小时既属天赐,也是赵荣昌千方百计为他争取到的,对他非常重要。他在工地上一跳一跳,屁颠屁颠,追随于大领导及其重要随员近侧,动作十足可笑,如郭启明所嘲,事到临头,这脚伤得真不是时候。但是谁说祸不是福?也许正是这样,印象才格外强烈。
黄昏时送走视察领导,安排好收尾事项,蔡波乘车离开工地返回。上车后他把拐杖一放,门一关,没待轿车驶离,即哈哈哈一阵,在车里独自大笑。
这时的感觉真是不错。
车进市区,到了蔡波所居小区,停在楼下。这里有电梯,不劳蔡助理的拐杖逐层敲打台阶,或者继续勉为其难做跳跃运动。进电梯上八楼,打开家门时,一个独自坐在厅中沙发上,模样端庄的女子站立起来招呼道:“蔡助理”。
“常志文?”蔡波不禁奇怪,“小林呢?”
蔡波的妻子林玮端着一杯茶从厨房走了出来。
常志文着便装,没穿警服。以往她本人并不常到蔡波家来,所以客厅里一见,让蔡波挺意外。常志文和蔡妻林玮显然有些私房话要说,蔡波没必要多管。他打过招呼,把拐杖往门边一放,踮起脚就往书房里跳,客人一眼看见,当即笑出声来。
“蔡助理这是怎么啦!”
恰逢蔡波情绪好,不予计较。但是既然有问,就不能只顾自己跳走。蔡波停下来跟常志文讲了几句话,没解释自己的脚,说的是老同学叶家福。
“叶副书记这些日子怪怪的,气色很差,口气也不顺。”蔡波问常志文,“你跟他到底怎么了?”
常志文顿失笑容,不说话了。
林玮打岔:“蔡波别问这个。”
蔡波明白了,她们俩也许正谈此事,常志文大概有些伤心。
他没管妻子打岔,即补充发言,追打常志文。他说叶家福这个家伙有问题,最死板,不知道怎么谈恋爱处女朋友。但是世界上肯定没几个人会像他那样对女人好,特别是对老婆好。叶家福是难得的好人,他蔡波也自认不如,人家不幸死了两个老婆,所以心里有障碍,这些年不管谁给他介绍女士,都不要,迄今为止,唯一能够交往的就是常志文。他们俩应当有缘,如果常志文有眼光,叶家福会是她重组家庭的最佳人选。但是看来常志文不这么认为,她有点性子,人比较俏,不太看得上人家。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抛开这片叶,另择一条枝?
常志文即抗议:“事情不是这样。”
蔡波称自己知道事情是怎么样。听说又有人给常志文介绍对象了?这一个比叶家福地位更高,是不是?市人大的柳副主任?老婆癌症,死了不到半年,这也太快了吧?这个柳虽然地位高,年纪却大,头上不剩几根毛,梳得比谁都亮。听说人还比较花,口碑可不太好。说句不敬的话,如果跟他,常志文得准备与其他女子共享。常志文不要贪图虚名,选择错误,毁了自己的生活。
常志文无言,当即掉泪,掩脸哭泣。林玮急忙推蔡波。
“你怎么乱说人家!”她嚷,“这事不怪小常!”
蔡波收嘴不打,跳着脚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几分钟后林玮把门推开,客厅里已经没人,常志文走了。
“我是故意的。”蔡波对林玮解释,“要刺她一下。”
林玮说人家没什么错,是叶家福没把人家当回事,只知道通知人家到办公室去谈话,没意思透了。蔡波说他了解叶家福,这家伙跟常志文最合适,这两人要是失之交臂,太可惜了。
“你还能管得着?”妻子说。
蔡波说可以试试。他感觉这个常志文对叶家福很重要,叶家福对他蔡波也很重要。
蔡波很明白,他对林玮说叶家福和常志文应当有缘,其实心知未必,叶家福那种脾性不太有亲和力,很难得女士喜爱。他俩在接触一段时间之后,眼下已经不再来往,蔡波知道问题肯定出在叶家福身上。但是他偏偏要说常志文。
“近来叶家福跟我没好脸色,一口一个‘蔡助理’,根本不像自己人,这种时候最他妈的。”蔡波骂娘,“再什么厉害家伙,我怕过谁?偏偏就是这个叶家福最让我过不去,有谁比他更风险?我还牵挂他找老婆?为什么?”
几天后,蔡波到市医院去,在门诊大楼外的停车场上与叶家福意外相逢。时叶家福正躬身上车,准备离去,蔡波主动打招呼,把他喊住。
“老叶干什么?看病?”
叶家福反问:“蔡助理呢?哪里病了?”
蔡波晃晃手中拐杖,告称自己眼下是本院常客,定期找医生看右边的脚趾头。他说近来每次相逢,叶副书记的一张脸总是板着,黑得像京戏《铡美案》里的包龙图,从来没有一丝笑容,口气也特别严重,此刻也是如此。有必要吗?这样下去,别人不见得会怎么样,叶副书记自己不生病才怪。
叶家福冷笑,让蔡助理不要太管别个,多操心自己就行。不是已经骨裂了吗?还这么急着跳来跳去,让脚趾头裂了再裂?
蔡波不禁发笑,说不怪叶副书记取笑,陪领导跳来跳去,那是不得已。不幸负伤,只好出洋相,没法装好汉。不说老叶和广大观众有意见,自我感觉也很不好。有什么办法?事到临头,该跳得跳。
“你不觉得风险很大吗?”叶家福说,“只有领导看你跳,其他人就不看了?你知道有时候不跳没事,一跳就是另一个样子。”
“哪个我都不怕,”蔡波指着叶家福,“只怕你。”
叶家福指着右侧医院住院大楼,让蔡波去看一下施雄杰,施就在本院住院,以蔡施两人间原有的关系,蔡波似乎应当露一露面。蔡波冷笑,还那句话,他跟这家伙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叶家福说人家不这么认为。此刻施雄杰一再提及自己遭到蓄意谋害,是因为他掌握了一些人的内情。他知道有些人腐化坠落,行为不端,倚仗权势,为所欲为,图谋向上爬,等等。
“你觉得他这是说谁?”叶家福问蔡波。
“说我。”蔡波顿时着恼,“你不知道这个人渣吗!”
叶家福告诉蔡波,以他直觉,施雄杰这事跟蔡波有关。蔡波问叶家福凭什么无端怀疑?叶家福说他不认为蔡波会去伤害施雄杰。但是因为他们间的一些特殊情况,施雄杰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包含他和蔡波恩怨的因素。此时此刻施雄杰被伤,不能排除另有背景,很可能意在蔡波,暗藏风险。
“叶副书记这是在提醒,还是在试探?”蔡波问。
叶家福说:“都是。”
“行,谢谢。”
几分钟后蔡波进了施雄杰的病房。施雄杰躺在病床上,护士正给他输液。他头上缠着绷带,两只眼睛从绷带中露出来,目光灼灼,看着蔡波。
蔡波没跟施雄杰说话,站在一旁沉着脸静观。护士给施雄杰扎了静脉,用胶布粘好细管,把输液卡子打开,起身走出了病房。施雄杰忽然开口,对蔡波说了句话。
“死的人不能白死,打的人不能白打。”他说。
蔡波答复:“看来伤得还轻。”
“我不会放过的。”
蔡波说:“现在好好养伤,以后再说吧。”
“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施雄杰不屑。
蔡波说道理很简单,不劳施雄杰猜想。施雄杰跟他早已不存在任何关系,所以他没想在这里露面。有人提醒他,外界并不这么认为的,让人产生疑问反而不利。眼下这个时候,看来有些希望,不想招人议论,所以来了。也没什么要说,好自为之吧。
临走前,蔡波举起他的拐杖,把施雄杰脚部的被子轻轻拨开,看人家被挑断脚筋的下肢。该下肢伤处变得非常臃肿,处于纱布的层层包裹之中。
蔡波告诉施雄杰,前些日子他也意外伤了脚,所以拿拐杖。他的伤与他人无关,是自己不小心葳的,伤的是右脚,趾骨骨裂,相当严重,不拄拐杖只能跳来跳去。这些都与施雄杰有别。他们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脚筋断了无法复原,今后施雄杰恐怕得永远一晃一晃,像摆渡那样走路。骨裂则有望痊愈,不影响日后行走。
施雄杰冒出一句话:“你还想跳吗?”
“不行?”
“会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