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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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叶家福没太留心那具女尸,他看到了相关专报件,里边有几条案情信息,女尸不太起眼,列在倒数第二条,报称山重水库发现浮尸一具,死者为年轻女性,由两名到水库钓鱼的游客意外发现,时女尸被杂草缠绕,浮于水库岸边水中。接游客报案后,当地派出所干警赶赴现场,水库管理部门安排渔工下水打捞,女尸已捞出并经法医检查。目前案件按规定程序办理。

    凡本市境内非正常死亡者,按规定都会在被发现后不久报送到叶家福这里。类似女尸有可能涉及一起恶性刑事案件,也可能只是一个痴呆流浪人员的意外溺水,跟报送这里的其他案情信息相比,类似事件不算醒目。

    那天是星期六,叶家福决定利用假日回一趟老家。老家在北部深山里,离市区近百公里,叶家福平时难得一归。除了路远,也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人。叶家福的父母均已亡故,他有两个妹妹都嫁到外村,不在老家,家里的旧房子还在,无人居住的旧屋坏得快,虽曾几度修缮,还是破旧不堪。明知破房子已经毫无用处,叶家福却总没下决心把它处理掉,因为毕竟是父母的遗存,自己的老窝。前些时候老岳父捎话,说旧屋厅堂漏雨比较厉害,让叶家福有空回去一趟。叶家福知道老人找他恐怕不止因为老屋,一定另外有事。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去了,便决定抽空回一趟家。

    上午出发前,他让司机先送他到办公室去,因为昨天下午他在外边开会,没进单位,所以今早去看看有无急办的事项和材料,这是习惯。他在办公室浏览了几份新送达的文件,包括那份发现溺水女尸的专报件。值班员向他报告,昨晚以来本市各地未报有大事发生。叶家福点头,特地问了道林区:“前埔有什么动静?”值班员报称目前平稳,没有新的情况。几天前闹事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跑了,目前没有消息。

    “叶副一再交代,”值班员说,“我们不敢松懈,一直很注意。”

    叶家福说好。

    他决定动身。让值班员有事打手机报告。

    叶家福的老家叫坑垅村,从市区到那边距离不算太远,费时却多,因为路况很差。市区到县城是省道,通行方便,从县城到乡集路面不宽,盘山而上,却已经铺上柏油路面,走起来也还容易。从乡里再往村里走只有山间土路,长十五公里,前山段七公里情况相对好点,过了途中一个村庄,通往坑垅村的后山段八公里山路非常难走,道路陡峭,处处险峻,路面狭窄,只有一个车道,通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牛车,天气好的时候勉强可容机动车行驶,偶有对面来车,需要借助山崖边开凿的避行宽道才能交会。那天叶家福一早出发,中午一点才到,原因是在后山段土路受阻,有一处路面涵洞毁坏,坑坎起落,小车底盘低过不去,叶家福和司机两人靠车中专备小铲挖路边土石填坑,好不容易把车子弄了过去。

    进了岳父家,老人对叶家福说:“就是商量这条路。”

    准确表述,老人应为叶家福的“前岳父”或“原岳父”。不这么说不清楚,有如眼下地方上搞大活动,请一些已经退下来的老领导于主席台就座,主持人介绍时,要称“前市长”或“原市长”,以示与现职官员的区别。老人是叶家福首任妻子的父亲,两家人是邻居、远亲,老人曾长时间担任本村村长,当年慧眼独具看中了叶家福,资助他上中学上大学,对叶家福的家人多方关照。叶家福大学毕业后在乡里当干部,娶了村长的女儿,成了人家的女婿,却不料隔年叶妻死于车祸,老人才不幸成了“前岳父”。目前,老家山村帮助照料叶家老屋,与叶家福最有关系的就是这位老人。老人已上七十,在乡间也算高寿,他干了近四十年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年前卸任,现任村长是他的亲侄儿,叶家福前妻的堂弟,管叶家福叫姐夫。

    岳父告诉叶家福,发现老屋漏雨后,他已经请人上房补瓦“抓漏”,眼下没什么问题。捎话让叶家福回家一趟,是想与叶家福商量修路。今天叶家福回家,亲身走走,清楚路况如何,这条路不修实在不行了。坑垅村是穷地方,修路很难,现有这条土路是他当村长任上,争取上边支持修成的,都二十几年了,已经破败得跟快倒的老屋一样,早得重修。他老了,没力气了,只能指望年轻人。侄儿刚当村长,需要为村里做点大事才能服众,村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修这条路。修路要花大钱,要有上边支持,这就得靠叶家福。坑垅村子弟不会读书,出去做官的人很少,目前叶家福是当得最大的一个。老辈人回忆说,本村有史以来出过的大官,除了民国初年一个“司令”,再就是叶家福。那“司令”其实就是个土匪,官是自封的,末了还让人家剿灭,根本不能与叶家福相比。所以全村五六百号村民,老老小小都在指望他。

    叶家福表态说:“这条路确实该修。”

    他答应帮助想办法,却无法一口应允,因为知道其难。事实上,岳父跟他提起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以往他也曾多方努力过,却一直未能成事。他这样的部门官员让乡亲们听起来不小,实际上跟当年本村出过的那个“司令”有点像,头衔大却不掌握资源,加上他轻易不愿求人的性情,办点事格外不容易。他知道村民对他满怀期待,也有人骂他没用,当官不为乡人办事,因此成了他的一个心病。

    岳父知道叶家福有难处,以往并不多说,怕叶家福为难。这一次请叶家福回家谈这件事,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明年夏天村里热闹,路一定要在热闹之前修起来,不然交代不了。所以只能找叶家福想办法。

    “村里热闹什么?”叶家福问。

    岳父说是大善公周年。

    叶家福不问了。

    当天下午叶家福去看自家老屋,之后到几户比较近的亲戚家走走。岳父让自己的侄儿也就是现任村长陪叶家福,自己另有事情。

    “庙里修围墙,我得在那里看着。”他说,“你不方便就不必过去。”

    叶家福的岳父当了四十年村长,卸任后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居然是当庙公。本村有一座小庙,非佛非道,供奉的是大善公。大善公是此间历史人物,生前多行善举,死后为民间尊崇,成为当地民间信仰,本地村社间存有若干供奉他的庙宇,坑垅村这座是其中之一。叶家福的岳父讲修路时提起明年夏天本村“热闹”,为的是大善公周年,什么意思呢?明年农历六月初十是这位古人逝世纪念日,相传恰值六百五十周年,逢五逢十为大年,六百五十周年不比平常,建有其庙的村社都要隆重祭祀,村人管这叫做“热闹”,有如节庆。为了给这位古人做“周年”,村里修膳庙宇,修补破损的围墙,作为现任庙公,叶家福的岳父要去监督泥水师傅干活,他很负责任。类似公益活动于叶家福不太方便,因为身份有别,即不好参与,也不好说三道四。本届庙公为前任村长,兼为叶家福的前岳父,他很体谅。

    陪同前姐夫叶家福看老屋,探亲戚的现任村长说,他大伯当庙公就像早先当村长,很认真很负责。老人说自己老了,办不了什么事,就修庙积德吧。

    “哪来的钱?”叶家福问。

    他说七凑八凑。

    叶家福悄悄掏钱,把身上带的全部留下来,嘱咐走后再转交老人。不能说是捐助修庙,只能说帮助村里搞基本建设。他还留了句话,说修路的事他会尽量想办法。晚饭后叶家福匆匆离开,连夜返回。后山段山路白天尚且难行,晚间下山更不好走,叶家福却不敢过夜久留,因为坑垅村这里不通手机,万一市里有事,哪里找一个叶家福?他心里总有些事放心不下。

    当晚,艰难驶过后山路段,看到手机显示有信号,他给单位值班室挂了电话。按照他的要求,目前政法委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无论节假。值班员向他报告,今天本市发生数起车祸,累计二死五伤。除此之外没有大事。

    “前埔镇没有动静?”

    “特地问了道林区,目前很平稳。”

    叶家福直接给蔡波挂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声响很杂。

    “蔡区长干什么?”他问,“鸟都进窝了,你还在喝?”

    这时是晚间九点半,晚饭嫌晚,宵夜尚早。

    蔡波打了一个饱嗝,是故意打给叶家福听的。他说现在是人进窝了,鸟还在快乐。叶家福是不是准备前来共同举杯,与鸟同乐?

    叶家福追问:“与哪些母鸟同乐?”

    蔡波说:“你怎么光想着那个?”

    蔡波电话里的声响小了。一会儿,他说他走出房间了,跟叶副书记聊聊。叶家福没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前埔真是那么平稳吗?蔡波立马回答,说平稳个屁,不是蔡区长运筹帷幄,及时处置,这会恐怕液化气瓶都抬到市政府门口去了。

    “你在酒桌上帷幄?”

    蔡波说没那么好,此刻只是以茶代酒。今天他在前埔这里弄了一整天,任务是卸除引信。那一天闹事不是死了个老人吗?哪怕把人家摔成植物人,只要有气,终归还好,死了人就不一样,属恶性事件,处理不妥,肯定是滋事的导火索,爆炸的引信。先得把这件事处理清楚,折迁才好继续。这几天他想尽办法安抚死者亲属,明着来暗里做,有关事项一一解决,到现在基本摆平。眼下他在前埔大社村部里,从下午到晚间,与死者直系亲属,亲族长辈直接洽谈。晚上村里用大锅熬一锅鸭粥,大家共进晚餐,一人一大饭盆。

    “这叫做吃剩饭,帮女干部擦屁股,蔡区长很荣幸。”他说,“办完这件事,我琢磨是不是也该到医院住院去。”

    叶家福问蔡波住院做什么?蔡波说拟做变性手术,从此也当母鸟。

    他在影射丁秀明,显然耿耿于怀。叶家福让他不要满腹牢骚,剩饭该吃就吃,事情该干得干,人各有命。他叶家福走一趟老家,过夜都不行,一路颠簸往回赶,为什么?自知不敢贻误。道林区有丁书记蔡区长,他叶家福隔了好几层,不必这么操心是不是?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因为赵市长很关注,蔡区长有交情,彼此都知道利害。

    蔡波笑,口气顿时亲切起来。他说感谢老叶,放心,这种牢骚只咱们俩私密,保证不供市长生气,决不影响大局。

    “哪怕明天走人,今天的事情也还知道要做。”他说。

    叶家福立刻生疑,追问蔡波明天打算走去哪里?蔡波说这可以打算吗?当然是上边怎么安排,咱们怎么走人。哪可能一拍翅膀飞掉,像鸟一样。叶家福说蔡波不会明天就走人了吧?他想找蔡波问些事。蔡波顿时警觉,说叶老兄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又有人状告蔡区长男女作风?叶家福不禁发笑,说这回不找区长办案取证,纯为私事。

    “准备娶老婆了?”

    叶家福说还早,那件事不劳蔡区长操心。找蔡波是因为老家谋划修路,虽只是乡间小路一条,与蔡区长从事的绕城高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让他很有心理负担,因为乡亲们认真期待,他又不太懂行,想虚心咨询,向蔡区长讨教。

    “老叶懂得以权谋私了,”蔡波大笑:“多准备点咨询费。蔡区长要价很高。”

    两人约定明天上午九时,在叶家福的办公室见面。

    “知道你这个人。”蔡波说,“除了办公室无处可去。”

    结束通话前,叶家福特地招呼一句,说村里人杂,注意别多说。蔡波让叶家福放心,蔡区长水平高,很得领导看中,这个时候知道只谈公事,母事不讲。

    他显然还不能释怀。叶家福清楚他为什么不痛快。

    前埔村民因折迁闹事,蔡波赶到现场处置,化解了爆炸性局面,却反遭赵荣昌斥责,这是因为事件本不该如此。前埔镇处于城乡结合部,是道林区一个事件多发地带,这地方的麻烦一般人弄不下来,蔡波可以,因为他熟悉情况,曾经在那里当过镇长、书记,升到区里后也一直挂钩前埔,在那里有影响力。去年下半年道林区调整领导分工,蔡波提出前埔是要害部位,举足轻重,建议区委书记丁秀明亲自掌握。丁秀明初任书记,有心表现以建立威信,很轻易就答应接手。她毕竟比较嫩,求胜心切,决策过急,一不留神就让前埔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在旁人看来,蔡波把前埔推给丁秀明,村民闹事之际远去北京不在现场,即便不是有意看丁秀明笑话,至少存有个人意气。这么说对蔡波不算太冤枉。

    叶家福很清楚蔡波的意气从哪里来:他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丁秀明之上,也比丁秀明年长。去年道林区原书记调离时,他是区长,原定他接,却让副书记丁秀明后来居上,其中原因是省里考虑培养年轻女干部,也因为赵荣昌力主把他直接提为副市长,这个安排当然强于在区里当一把手。哪想后来省里考核时发生了意外情况,蔡波未能上去,留在区里,屈居丁秀明之下,因此才有那么些牢骚。好在这人尚知轻重,“女上位”、公的母的之类怪话只在私下里说说,该干什么不敢不做,例如吃剩饭,“替女干部擦屁股”,负责收拾丁秀明留下的前埔一摊。

    这一摊牵动很大。前埔这里正在修建绕城高速公路,绕城高速是本市当年最大的基础设施项目,它将与分别经过市境北部与南部的两条高速公路线连接,在市区四周形成一个高速路环,可望有效改善交通状况,拉动市区及相邻各县经济发展。这条路由赵荣昌市长亲任总指挥,它的立项到筹资兴建,都在赵荣昌手上促成,是本届市政府,也是赵荣昌本人的一大标志性建树。绕城高速有近十公里路段位于道林区境内,经过前埔镇的路段约有两公里,从规划线路开始,这两公里地面就麻烦丛生,因为涉及动迁的房屋比较多,还因为前埔镇与周边相比情况格外复杂。这里富庶,处城乡之间,读书人和外出当干部者多,关系网和信息渠道十分发达,人比较胆大。用区镇干部的话说,叫做“前埔的头特别难剃”。

    此刻,未来高速线路经过的前埔一带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建筑奇观,大片旧有民居之间,雨后春笋般长出大批新式简易民房,形态各式各样。有些于屋顶上长出阁楼,一层再迭一层,层层向上,有如磨盘上长出宝塔。有的则在楼房外围加盖一圈平房,把原有房屋包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张靠背椅放进了大澡盆。还有的屋子更离奇,外边没有空地,干脆就在自家大门里庭院中起屋,圆圆一柱炮楼从天井升起,满满当当,挤得庭院几乎放不下一张凳子。各种简易建筑奇形怪状,有一点非常相象:都是用最便宜的材料,最简单的施工,最单薄的配置,最难看的模样和最快的速度建成,多是薄机砖砌几堵墙,烂木头支一层盖,四周胡乱抹一层灰泥,留下大大的窗洞和门洞,这就大功告成。类似建筑过于草率简易,有如纸糊,一个小孩在墙根撒一泡尿,下一把力气,很难一举推倒,却已足够制造出一场地震。

    这种房子可以让人住吗?没有哪位好汉敢到这里找死。类似房屋不供主人居住或出租之用,只备拉条皮尺丈量,然后拆除。如此见缝插针一哄而上的奇怪建筑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其立意却非常现实:绕城高速公路要经过这里,动迁民居可获补偿。按照规定,未经批准没有合法手续自行抢建的建筑,包括各种违章搭盖不在获补之列,前埔这里人却有其看法,认为值得一试,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搭盖,起初还是偷偷上,末了就明着来,大家互相攀比,唯恐自己没跟上要吃亏,于是就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迅速造就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建筑奇观。这种局面让施工部门和地方领导非常头痛,违规抢建不能允许,涉及面一大,处理起来特别棘手。那段时间区委书记丁秀明派出大批人员挨家挨户做工作,试图加以制止,却收效不大。为了显示决心,她决定组织一次强制执法行动,选一处违章建筑密集的地块下手,强行拆除。事前区里反复宣传告诫,大造舆论,然后才组织强大力量付诸行动,却不料因为一个老汉的意外摔死,酿成群体性事件,公路施工部署被打乱,工程被迫停顿,影响严重。

    所以赵荣昌非常恼火。他不计过程,只看结果,唯蔡波是问。赵荣昌的道理很简单:绕城高速为他高度重视,与之相关的事项不容推扯。蔡波身为区长,又是同学,一向为赵荣昌看重,于公于私,都不能拿这种事来闹意气。蔡波挨了骂,有点牢骚,但是赶紧吃剩饭,接手处置前埔事项,也属应该。如叶家福规劝,道林区前埔镇与市政法委叶副书记之间隔了好几个层次,他还那般牵挂,回一趟老家,过夜都不敢,一路颠簸往回赶,唯恐贻误。蔡区长负有直接责任,更该知道利害。

    叶家福于午夜回到市区,当夜平安无事。隔日上午,他提前于八点半到达单位,准备接见蔡区长,打听老家修路事项。不料刚进办公室,没到约定的时间,蔡波的电话来了,语音急促。

    “今天去不了了。”蔡波说,“出了点事。”

    叶家福立刻想起前埔。

    “昨晚一锅鸭粥,饱嗝打得那么快乐,没解决问题?”他问。

    蔡波说不是那个。前埔没问题,是家里有些情况。私事。另找个时间谈吧。叶家福那条路不急吧?

    叶家福一听不是前埔闹事就放心了。

    “怎么搞的?”他问,“声音不对啊。听上去挺紧张?”

    蔡波不说究竟,只讲另找时间谈。那时恰有人敲办公室门,叶家福没再多问,让蔡波尽管忙去,星期天办私事无可厚非。他老家的路没那么急,哪怕是给小庙修堵墙也得花些时间,别说有关老人死去都快六百五十年了。

    叶家福把电话放了。敲门进屋的是常志文,她在门边向叶家福敬礼。

    叶家福还了礼:“怎么跑这里来了?”

    常志文表情挺沉重。

    “有件事。电话里讲不方便。”她说。

    她到叶家福的办公室,讲的是另一个人的事情:“林琳出事了。”

    叶家福没反应,不知道她说的林琳是什么人。常志文解释说,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林玮的堂妹。叶家福啊了一声,想起来了。

    “她怎么样?”

    几天前这个林琳与丈夫施雄杰恶吵一架,翻了脸,一摔门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施雄杰以为林琳跑到林庆国那边去了,负气不管。昨天上午林庆国妻子打电话到施家找林琳,施雄杰一听妻子不在林家,这才着慌,开始四处寻找。当天下午,因寻找无果,施雄杰到公安局报了案。警方核对情况,注意到失踪人员的一些特征与他们发现的一具无主女尸相像,于是安排施雄杰去认尸,确认就是林琳。

    “是淹死的,在山重水库发现。”常志文说。

    叶家福立刻拍了一下脑门。他从桌上文件夹里找出那份呈报件,山重水库发现女尸的信息果然列在该报件第三条上。居然是这个林琳!

    常志文已经了解了相关案情:办案民警在水库边一处草坡上找到死者的小包和一双高跟鞋,包里只有纸巾日霜等女性私人用品,没有证件信函等文书物品。有一只小钱包,留有两千多元钱。现场的高跟鞋放置整齐,周边并无搏斗迹象,钱物无损。办案人员倾向于排除他杀,认为极可能是自杀。

    叶家福摇头,说糟糕,林部长怎么会碰上这个。

    “他掉了眼泪,话都说不出来。”常志文说,“家乱成一团。”

    因为当年的关照,叶家福对林庆国一直抱感激之情。他对林家的情况有些了解,知道死去的这位林琳虽是林庆国的侄女,关系却不同于一般叔侄。林庆国生长于市郊农村,早年家贫,为了供他读书,一家人竭尽全力。林庆国后来当了干部,渐渐上升,他的同胞弟弟则一直留在家里种地,未能出头,因为家庭困难,供不起其他孩子上学。林庆国对这个弟弟一直负疚。弟弟婚后生有三个孩子,林庆国把其中一个女孩接到家中抚养,读书培养,这就是林琳。这位侄女从小在林庆国身边长大,如同他的女儿,连名字也是林庆国给改的,与他亲生的林玮取一个偏旁,视同姐妹。这孩子一朝出事,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常志文告诉叶家福,林家定于明天出殡。叶家福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常志文有些惊讶,问叶家福是不是已经听到消息了?叶家福摆手,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想到的是蔡波。今天上午蔡波为什么不能如约前来,电话里的声音为什么感觉异样,叶家福明白了。蔡波是林庆国的女婿,林玮的丈夫,死者林琳的堂姐夫。家里出了这种事,难怪此刻顾不上其他。

    常志文说她上午要到林家,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问叶家福是不是一起走?叶家福让常志文自己去,他这里还有些事情,弄完了,他会另找时间去看望老人。

    常志文没再多说,起身告辞,走之前又敬了礼。叶家福也举手还礼。

    她即评价:“叶副书记的动作不准确。”

    叶家福笑笑,说他就是比个样子,不常用,过得去就是了。以后常志文也用不着这么礼貌周到。

    “领导没意见?”

    “同意。”

    她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叶家福知道她其实不太高兴。她一定是希望叶家福跟她一起上林庆国的家,但是叶家福还很犹豫,没打算那么亲切。

    常志文人长得端正,礼也敬得端正。她在市交警支队工作,原为空军女军官,转业来当交警。她对叶家福举手敬礼略有些调侃意味,不全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尊敬。交警属政法系统,叶家福跟她却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两人交往属男女关系范畴,处于比较特殊的起步阶段。常志文离异,前夫为市医院的外科医生,两人生有一个女儿,因丈夫发生外遇,感情破裂而分手,女儿随母。叶家福的婚史比常志文还要丰富,两度结婚,两任妻子一是老乡,一为同学,都未能偕老,相继亡故。拥有如此传奇性伤亡记录,叶家福很有压力,如刻薄者所评,碰上叶家福,老婆这种耐用消费品也成了易损件。叶家福无子女,年纪不算大,略有前景,于再婚市场依然比较抢手,丧偶后还是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却无一能成,主要原因就在于叶家福自己心存障碍。常志文是叶副书记的新任备选女友,这个人没像她的很多前任一样,不待见面就遭叶家福拒绝,因为他俩的相识与林庆国有关:常志文的母亲已经退休,原在市卫生局工作,与林庆国的妻子是同事,两人挺投缘。常母操心女儿,托林庆国的妻子帮助介绍合适对象,林妻想起叶家福,就在他们俩之间牵了线。林庆国对叶家福有知遇之恩,林妻热心帮助,叶家福自然得加倍认真对待,不好即行推却,因此他跟常志文见了面,有了一点来往。叶家福很小心,从不在办公室之外地方与常志文单独相处,唯恐引发外界注意,飞短流长,将她作为叶副书记的备选“易损件”津津乐道,供大家共同消遣。

    叶家福的损妻故事在市直机关传播甚广,常志文当然清楚。她跟叶家福开玩笑,说自己的名字像男子,很刚强,穿警服,有枪,无所畏惧,最耐磨损。显然她不在乎。这个人比较主动,来见叶家福时收拾得非常清楚,警服穿得特别精神,礼敬得格外端正,不像叶家福随手一举,潦潦草草。显然她有心,不似叶家福还犹豫不定。

    她推门出去那一刻,叶家福把她喊住了。

    没改变主意,不是要两人一起走。叶家福记起了一件事,随口向她打听。常志文跟叶家福说过,工作之余,一心照料女儿的生活学习,她基本不到外头交际应酬,也不打牌K歌,主要的个人业余活动就是在家独自看碟。她一定知道些影视事项。

    叶家福问常志文是否听说过那句话?“鸟不能这样无耻”?据说跟某一部著名古装电影有关。常志文一听就笑,说谁讲的?叶副书记上当了。

    她加以解释,叶家福这才明白被蔡波糊弄了。这件事媒体网络上曾沸沸扬扬,一部电影大片被人“恶搞”,导演的气话也给“恶搞”成为名句。人家那句话没讲鸟,只讲人,也不是“不能这样无耻”,人家原话是说“人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叶家福不禁自嘲,说原来蔡鸟人讲的不是鸟,是人。

    常志文离开。

    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一次面,在殡仪馆。

    林家举丧,死者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生前为银行职员,怀疑为自杀,属非正常死亡,具体原因待查。死者因故离家出走,被发现并为家人认领时已死亡数日,如此情况下匆匆举丧,不便过于张扬,前来殡仪馆参与丧事的只是她的家人及若干亲朋好友。叶家福和常志文都去了,常志文与林家有私人交谊,她来帮忙,换上便服,在殡仪馆外给前来吊唁死者的客人分发纸花。叶家福几乎不认识死者,知道这个人,曾经见过,但是从未有过交谈,他决定出场是因为林庆国。当年的林部长眼下已经退休,不再参与掌握许多人的命运,不再为谋权者那般需要,这种时候关顾的人不会太多,叶家福觉得自己不能不去。

    他跟林庆国握手,请老领导节哀。林庆国摇头哽咽,无言。叶家福感到他的手冰凉冰凉。意外遭受如此重击,在身边长大视如已出的侄女突然死亡,他心里无疑痛苦之至。叶家福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蔡波在亲属群里,他很悲痛。他说事情太突然,家人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自家这件事惊动叶家福,所以电话里不说。没想到叶家福还是听到了消息,于百忙中专程前来。老叶够意思,感谢。

    叶家福跟死者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这种场合,握手主要具象征意义,彼此碰一碰,尽到意思。不料有一只手掌与众不同,它把叶家福的手一捏,紧抓不放。

    叶家福仔细看,人很面生。

    “我是施雄杰。”对方说,“林琳的丈夫。”

    叶家福啊了一声:“是你。节哀。”

    他轻轻往回抽手掌,对方竟还死抓着不放,不由叶家福又看了他一眼。

    施雄杰中等个儿,比叶家福矮一个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方脸,长相清秀。叶家福不认识这人,只听说过,好像是市劳动局的一个什么科长。

    “我有事情要向叶副书记汇报。”他低声说。

    叶家福也低声问:“什么事?”

    施雄杰说林琳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一个说法。

    “咱们回头谈吧。”叶家福说。

    他往回抽手,对方竟然还不松开。站在一旁的蔡波不动声色一抓,掐紧施雄杰的手腕用力一拽,压低嗓门喝了一句:“你有完没完!”

    叶家福得以脱手。走开前他又看了施雄杰一眼,施雄杰也睁着眼睛看他,一张脸涨红,身子在发抖。

    这人真是不清楚。此刻治丧,不是要什么说法的合适时候。这种时候不想顺利完丧,节外生枝出来搅局的,再怎么也不该是死者的丈夫,丧事的主角。死者生前因为与他吵架而出走,然后死亡,论理的话,该是林家人找他,甚至是警察找他要一个说法,哪里能够轮到他出来讨要。叶家福专程前来,好意慰问,这个人不知领情还要揪着不放,简直就是没长脑子。

    被蔡波拽开后,他还有话。

    “她给你打过电话。”他对叶家福说。

    “谁?”叶家福不解。

    他坚持,还是那句话:“她给你打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