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用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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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人们视线里的刘克服很平常,砂粒一般沉落于湖洼地。他从县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向天上张望,感觉一定格外遥远。世事自有玄机,命运难以捉摸,没有人可以先知先觉,没有谁知道刘克服的低地生涯会跟一起意外有所牵扯。
意外是一起事故,发生于湖内乡山前村,涉及一个农家小男孩。小男孩小名阿福,时年六岁。事发那天下午,阿福跟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在村外山坡上玩耍,带着两条狗。他们去的那片山坡种有若干果树,是龙眼树,种下不几年,还没长高。时令不到,果实尚未长成,果树上挂的小果个个生涩,有如一粒粒青纽扣。小男孩发现了一件怪事:满杈青纽扣中竟有一粒大红果,圆润饱满,红艳艳亮闪闪,在风中招摇。小男孩很好奇,很兴奋,当即脱了鞋子,光着脚上树。那棵树不高,树干也不粗,小男孩踩着树干上的节眼疙瘩,一忽儿就上到树杈,他用双腿盘紧树干,探身,拿双手抓住树杈上的大红果往下揪,东西揪下来那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果子在他手中猛烈爆炸,巨大的声响吓得树下两条狗狂奔逃命,尖声惊吠,有如天塌地陷,时小男孩已经直挺挺从树上掉下来,血肉模糊。
事后判断,幸好小男孩当时用的是双手,头部前方被有效阻挡,爆炸冲击力略有消减,因此双掌炸烂了,满头满脸又是血又是肉,斑斑片片有如一个血葫芦,却没有致命伤,送医院涂了一脸药水,包了一头纱布有如伤兵,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他的两手没了。医生锯掉了小男孩两上肢各半截小臂,让他从此只剩两根肉棍子在两个袖筒里晃荡。小男孩手臂断处长出了两坨肉疙瘩,颜色发红,平滑柔软,怪异狰狞,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再看。
肇事的大红果原来不是果子,是俗称的“挂炮”。挂炮为此地一种民间非正式爆炸物品,类似于早年间抗日游击队手工制作,用于对付侵华日军的土造地雷。不同的是地雷埋于地下,以敌人为袭击目标,挂炮则悬于空间,以小野兽为对象。活动于这一带山林间的小野兽很多,它们大都身手敏捷,来去如风,个头较小,不易准确射杀或布网捕捉,格外让人垂涎三尺,因为其皮毛可以卖好价钱,且肉味鲜美。人们为捕杀这类小野兽想出了许多办法,挂炮为其中之一。把炸药装填进合适的小容器,安装极敏感的触发机关,做巧妙包装,涂以鲜艳颜色,弄得像个香喷喷的大果子,然后挂在树上,这就是挂炮。这种装置不为法律接受,却容易被小野兽接受,它们很轻易就被人忽悠了,它们上树觅食、休息,一看这玩意儿不错,拿嘴去咬,轰隆一炸,其小命及身上的肉和皮毛就另有归属。
这种挂炮除了迷惑小野兽,对小男孩也具有杀伤力。它眷顾的小男孩多在十岁以下,五岁以上,这个年龄段的乡间小男孩已经能够笨拙地抓着树木的枝杈,蹬着树干爬上一株小树。因为阅历不足,这些孩子还比较愚钝,不知道分辨真伪,容易为外包装的鲜艳颜色所迷惑,于是他们就惨遭暗算。
小男孩阿福穿上一件旧衬衫,家人把他的两个袖筒卷到肩膀下边,露出他断臂上触目惊心的两坨新肉,供过往者阅读。好端端一个男孩如此成为残人,日后如何生存立足?对小男孩本人和他的长辈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们要讨一个说法,小男孩的巨额医疗费和今后沉重的生活负担应当有人负责,制造并放置肇事挂炮的那个人难逃其咎。但是这个人却拒不承担罪责。他说自己的挂炮炸野兽不炸人,如果小男孩乖乖的跟那两条狗在地上玩,不去爬树摘果,他那两手该在哪里还在哪里,怎么会飞到天上去?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十个指头一根不少,偏偏就是这个阿福血肉模糊?只能怪小孩自己贼皮,还臭傻,怪不得别人。这就像小孩下河溺死,只好怪他自己贪玩,哪里能去找那条河索取赔偿?
明摆的强词夺理。这位事主不是正经农人,游手好闲,不事农活,却擅长掏鸟捉鱼。敢在树上挂炮,炸飞人家小孩的两手还不想出钱,真是十足赖皮。小男孩一对残手触目惊心,旁人看了尚且不忍,家人哪里能够接受!肇事事主却不管,他口气很大,说赔钱不必找他,到乡政府和县政府要去。
原来这事跟头头脑脑有些关系。县里有一位大领导要到湖内乡来,乡里头头交代该事主弄点野味以供招待,所以人家挂炮炸野兽是奉命行事,有如埋地雷炸鬼,哪个鬼踩中哪个鬼活该。
这道理哪里说得过去!阿福是个六岁小男孩,不是野兽。一些人要吃野味,就可以把一个小孩的双肢炸成一对肉筷子吗?
事情由此发端,越闹越大,直到把相隔极其遥远的刘克服也卷了进去。这是后话。在龙眼树上的大红果突然爆炸之际,刘克服一点也不知道该事件,甚至不知道“挂炮”是什么样的土制炸弹。那时他无声无息还待在县城湖洼地,是本县第二中学一位非常普通的青年物理教员。
那天下午刘克服在教室里上课,校办一个头头跑过来,在教室门外招手,把他叫出门去,告诉他:“校长找,有事。”
刘克服指着教室说:“上课呢。”
校办头头说布置两道题让学生自习,回头补补就行了。刘克服问什么事急成这样?下课再说吧。头头说可以拖还用得着这么请?快走,是大事!
这事能怎么办?刘克服把学生安排一下,收拾起教案往腋下一夹,抽身匆匆往办公楼走。校办头头在后边喊,让刘克服掉头,到礼堂那边。
“去教工活动室。”
刘克服挺纳闷。
他到了校礼堂,进教工活动室一看,心里有数了。这活动室里摆有一张球桌,时有一干人等聚在里边,包括本校校长,教务后勤各部门头头,还有几位陌生者。一伙人聚一块,围观球桌旁的两个人打乒乓球,一起很投入很努力地热烈鼓掌,使劲大叫好球。打球的俩人一个中年,一个年轻,年轻那个是本校的体育老师,擅长田径,球技一般,另一头挥拍的中年人看起来四十上下年纪,刘克服不认识,不知何方神仙。
校长一见刘克服到,喜出望外,连声叫唤:“来了!来了!”
打球的中年人把拍子一收,抬头看。校长赶紧介绍。刘克服这才知道此人不寻常,姓应,是本县县长。这天下午应县长驾临湖洼地,率数位随员下来视察。在办公楼听完汇报后,由校长陪着在校园四处查看,最后进了礼堂。本校礼堂设施相当陈旧,并没有多少看头,县长站在前厅看了两眼,转身要走,突然有一粒乒乓球咚咚响着,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县长的脚边上。原来有两位老师在礼堂前厅二楼的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两位打的球都臭,一个球没扣准打飞了,越出大门,直扑楼梯口,滚到楼下县长的脚边。这球如此之巧,简直有如老天爷暗中为刘克服安排。当时县长一见有球自楼上来,不亦乐乎,问那上边怎么回事?执意上楼视察。随员里有好事者,一看活动室里乒乓球飞来飞去,即请示县长要不要打一场?校长一听,知道这位领导会几下,连忙摆手,让桌边人暂停,请县长亲自下场。恰逢该县长高兴,真就接过一只拍子挥了几下,一屋子的人脸色顿时有变:原来不是会几下,是厉害得很,球路刁钻,扣杀凶猛,板板凛冽,对手根本就挡不住。
那时有老师提起刘克服。说应县长这种球肯定是打遍全县无敌手。咱们学校里,恐怕只有小刘老师可以抵挡几板。
县长有感觉了,问:“那个人还行?”
大家说全校老师没有谁打得过他。
县长说:“叫他来。”
于是刘克服被传唤到场,没待喘气即披挂上阵。那县长拿眼睛审了他几眼,点点头问:“小伙子会几下?”
刘克服那时比较谦虚,他说自己打着玩的,不怎么样。
然后开动。刘克服一握拍子,县长就摇头,说了一句话:“左手啊。”
他的意思是左撇子。老师们都知道刘克服是左撇子,人家县长不认识刘克服,他不清楚。刘克服凭什么能在学校称高手?左撇子是一大理由。一般人跟左撇子打乒乓球挺别扭,总觉得对方反着来,不好适应。左撇子不一样,他们总跟右撇子打,知道怎么对付,格外占便宜。所以刘克服才有幸被隆重推荐给县长,当众抵挡他几下。那时候可没谁知道这几下挺要紧的。
两人开战。应县长果然高手,各位老师怕左撇子,他不怕,头几板就压着刘克服打,左右开弓,噼哩啪啦又抽又扣,打得刘克服左奔右窜,应接不暇。忽然县长大人把飞过来的小球用手接住,紧握在掌心,不打了。他指着对面刘克服说:“你搞啥?怎么看怎么别扭。”
场上人人吃惊,不明白县长说的什么。刘克服也一样,茫然失措。
“把胳膊抬起来。”县长下令。
刘克服抬起胳膊,把乒乓球拍高高举过头顶。县长摇头,说不对,不是这个,举那个,右胳膊。
刘克服把那胳膊抬到齐肩高。
“再抬。”
不行了,只能到那里,再也抬不上去。
无需本校师生告发,人家县长自己看出破绽了。刘克服左撇子只是表面现象,他的毛病却在右胳膊上,那条胳膊最高不能抬过肩膀,是所谓“瘸手”。左撇子从来不奇怪,世间多有,不说美国某位总统拿左手敬礼,大家身边街坊邻居小舅子从小写的汉字螃蟹似的满纸爬,那都一样,左撇子,人家左手有气力。刘克服这个左撇子与众不同之处不在左手,却在其右。所谓“瘸手”是本地土话,用法与“瘸腿”相通,指的是四肢部位的毛病。瘸腿是下肢残疾,瘸手则特指上肢。
县长问他:“那怎么回事?”
刘克服说没什么。
“不对劲吗?”
刘克服笑笑,还说没什么。
谁说没什么?一个人吃饭时用左手还是右手拿筷子,那多半是天生的,刘克服是个例外。他的右胳膊不利索,只能借助其他,这才成了左撇子。刘克服的瘸手隐蔽性很强,平时不易为人察觉,例如走路时胳膊腿配合协调,迈左腿时甩右胳膊,通常不会同手同脚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进入运动状态,例如猛烈击球,其马“手”便暴露无疑。人在剧烈运动时相关肢体会本能地配合动作,以保持身体平衡,到了大家都要高抬右胳膊时,刘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会变得很古怪,让旁人看了别扭。刘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称雄,除了左撇子优势,右胳膊的不规则动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码扰乱了对手的视线和心理。
这回他碰上高手了,人家一眼看穿其中的不对劲,喝令刘克服举起手来。这一举就让刘克服丧失了神秘感。但是应县长有所不知,刘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县长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说没什么,还笑了笑,那笑容其实很不好看。
这以后的球局就打得有些凶险了。刘克服不再专事抵挡,转而主动进攻。左撇子球路怪,加上右胳膊迷惑人,刘克服在球桌边跳来跳去,一拍一拍猛攻,专打县长的反手,火力强大,其状像是恨不得把对手一板打掉。场上旁观者都注意到刘克服的发狠,对手当然更其明了,这位姓应的县长是个高手,还是个老手,他因势利导,不像起初那么打了,他放,允许刘克服冲上来又扑又咬,自己左一拍右一拍逗,抓住机会才一板拍死,其过程有如猫逗老鼠。场上形势对比很快就明朗化了,刘克服不是县长的对手,人家是猫,他是老鼠,左撇子老鼠还是老鼠,毕竟成不了猫。问题是这老鼠不甘为鼠,身处劣势他还想赢,咬住不放,表现得超常顽强。人家扣他,他奋力反扣,人家吊他,他狂奔施救,发球一个一变,接球竭力要形成威胁,如此小鼠让大猫玩起来也有些吃力,于是这一场球就有了其他猫鼠游戏所无法具备的看点。
但是弄到后来县长有些不高兴了,因为刘克服面无表情,攻势尤猛,好像跟领导有些过不去似的。一局终了,最后一拍拍死刘克服,把拍子放在桌上,县长板着脸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刘克服没回答,校长抢着说:“叫刘克服。”
“克什么?”
“克服困难的克服。”
县长说名字有点怪。
球赛结束,县长对本校的视察也宣告全部完成。一行人出了活动室,县长跟大家握手,特别扭头看了看。
“那什么?”他问,“克服困难?”
场上人东张西望,没看到刘克服。
事后了解,人家刘克服当时还在屋里,于球桌边继续克服困难。所有人都送县长去了,活动室里只他一人,没有谁跟他战斗,他独自坐在一张条椅上,袖子捋得老高,一声不吭给自己做按摩,拿左手去捏右胳膊,上上下下。一场球激烈战罢,不是左撇子没劲,却是右胳膊酸痛。
这就是刘克服。手有瘸,还不自量。这个人脸上笑笑的,看起来挺厚道,骨子里很犟,不擅长察言观色,揣摸他人脸色。有眼色的人碰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办?老老实实陪县长玩。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强大,有的人很卑微,强大的人是猫,卑微的人很遗憾就是个老鼠。一县之长手握生杀予夺重权,跟你一个年轻中学老师天差地别,这得搞清楚。既然人家是猫,你是老鼠,你认真扮演好老鼠角色,那就行了,老想反鼠为猫那怎么成。
一星期后,有两个人来到学校,指名要见刘克服。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男子四十来岁,头发却已显白,穿着比较普通,慈眉善目。女子很年轻,二十六七岁模样,衣着齐整,收拾得很光鲜,模样不错,但是神色严苛,眼光挑剔。
那天刘克服无课,校办头头到物理教研室找到人,把他领到校接待室让来宾会见。来宾中的中年男子告诉刘克服,他姓吴,年轻女子姓苏,他们来自县政府办公室,奉县领导之命,找刘克服了解一些情况。
他没说奉的是哪位领导之命。刘克服很清楚,这个县的头头脑脑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跟一位姓应的县长打过一场球。
“是打球的事吗?”他问。
女子接上话,说知道刘克服会打乒乓球。今天他们不是来跟刘克服谈打球,他们需要了解刘克服个人的一些情况。希望刘克服能实事求是,如实说明。
他们打听刘克服的来历。他们知道刘克服不是本县人,他们想知道他以往什么情况,怎么到的本县,刘克服说他家在市区,读完中学考上省城师院,毕业后到本县任教,已经三年多。
“毕业时怎么不回市区?”年轻女子问。
刘克服说做梦都想。但是回不了,市区学校想进的人多,没有关系不成。
年轻女子请刘克服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她说,他们看过刘克服的档案,有些情况在档案里看得不太清楚,所以直接问他。刘克服说他的家庭确实比较不同,不说旁人通过档案看不清楚,自己解释起来也都费劲。刚才他说自己是市区人,其实也不全是。他祖上是“船民”,世代生活于船上,流动性很大,靠江河走船运货为生,一家老小全部家当都在水中,岸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父亲一辈,因为河道淤积,河运衰弱,政府安排船民上岸定居,另谋生计,他这样一个出生在河上的小船民才得以离船,长成于市区江边的船民棚户区。他父亲除行船别无所长,上岸后以踩人力三轮为生,母亲挑小货担做小买卖。这母亲是他的继母,他生母早死了。继母跟父亲结婚时还带来两个孩子。他没跟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生母死后就寄养在外婆家,姓的是母亲的姓。他外婆在他上大学后去世。所以他的家庭成员比别人多,姓氏也杂,兄弟姐妹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加起来要写一张纸,实际上他差不多只是孤身一人。
年轻女子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挺复杂。
刘克服说这个他自己清楚,很复杂,像他这样的不多。
年轻女子很厉害,一听出刘克服语气不快,即追问:“你不喜欢提起这些?”
刘克服说不喜欢又怎么样?总有人问他这些事,早就习以为常。
“听说你有点脾气,打球不认人?”
刘克服说球场讲究公平竞赛,不讲究谁大谁小。通常他的脾气很好,不惹人。
“我们惹你了吗?”
刘克服说没有。
年轻女子说刘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县政府办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他们是按照领导的要求来的,他们有责任把情况了解清楚,并无恶意。
刘克服不吭声了。年轻女子转口问乒乓球,了解刘克服是在哪里学的打球,不会是在河里摇来摇去的小船上吧?
刘克服说:“读小学时喜欢打球。曾经到市里的少体校训练过几天,后来走人回家,教练不要了。”
“为什么?”
刘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没多说。
女子点头:“胳膊不好,知道。什么原因呢?小时候受过伤?”
刘克服摇头,只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
刘克服说外婆告诉他,他这手是让鬼给弄瘸了。
她板着脸看刘克服,好一会儿,还是不放过,继续追问。
“胳膊不好对工作生活有影响吗?”她问。
刘克服说有一点,但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要不要给两位表演一下?”他问。
年轻女子没吭气。刘克服抬胳膊,做举起状。她摆手制止。
“不要。”她说。
刘克服发笑,说没关系的,他这瘸手经常会引人注意,从小到大,不时要展示一下。已经习惯了。
年轻女子说:“你的情况我们听说一些了。”
“感觉挺有趣是吗?”刘克服问。
女子盯着刘克服看,摇了摇头。
刘克服说:“谢谢。”
都没往深里再说。年轻女子又问其他事情。她说,他们知道刘克服是物理教员,乒乓球打得很好,还能写会画,是吗?刘克服说中学读书时他喜欢文科,高考前听老师劝告,改报理科,因为理科招生的名额多一些。现在他教物理,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没干什么大事,编编校报,画画刊头而已。
“听说你能画漫画,画一个看看吧。”女子说。
她翻过自己的笔记本,把手中的圆珠笔递过来,要刘克服当场作画,就画在她笔记本的背面。刘克服没推辞,接过那支笔,刷刷刷几下,在那笔记本上勾勒了一个女子的头像,长脸,短发,弯眉,直鼻,尖下巴,线条简单却传神,与桌子对面的年轻女子有几分像。画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两个眼珠定定的,眼神专注,嘴唇紧抿,嘴角下弯,略带丑化。
那女子看了画,闭着嘴一声不吭,就跟画中那女子一样。她身边的中年人侧过头也看了看,即摇头,说这画得不像。
刘克服说当然,这是左手画的。
“刘老师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中年人指着年轻女子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他不知道。
那女子摆摆手,没让中年人多说。
一个星期后,校长通知刘克服到县政府办公室报到。那边来征求意见,向学校提出借用刘克服,下周一前到位。
“借用?”刘克服大吃一惊,“干什么!”
“反正不是上物理课。”校长说。
县里有要求,校长当然得同意,毕竟学校求上边的事多。最近学校请求县里帮助搞一个抽水机站,以防雨季校园低洼积水,县长很支持。所以刘克服还是去吧。把课务班务赶紧移交清楚,不要误了事。
当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刘克服。打电话的是老吴,吴志义,就是上次来校找刘克服谈话的中年人。他告诉刘克服,县里拟于国庆节举办系列节庆活动,其中一个重点项目是本县建设成就展览,他们让刘克服来参与筹办这个展览。现在离国庆节还有几个月,筹展准备半个月前就已开始,当时已经抽了一批人,刘克服属临时增加人员。
“机会难得。”老吴特别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刘克服说不就是去办个展览吗?
老吴说领导有意从抽借人员中物色几个好的留下来。刘克服现在是中学青年教师,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讲台上教一辈子物理,终老此生。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搞得好就可能成为另外的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刘克服说明白,谢谢了。
老吴交代刘克服记得带上他的乒乓球拍。
“这件事要感谢应县长,还有苏副主任。”他说。
苏副主任是谁呢?就是跟刘克服谈过话的年轻女子,刘克服曾即席为她作过画。那一次见面差不多就是一场面试,彼此没太愉快,因而印象尤深。事后刘克服曾特地找人打听,这才知道跟他谈话的两个人里,姓吴的中年男子归姓苏的年轻女子管辖。老吴是人秘科长,年轻女子叫苏心慧,当过县团委副书记,眼下是县政府办副主任。
这女子比刘克服大两岁,单身,未婚。
2
那时候朋友们很为刘克服担心,怕他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洼地时很不起眼。湖洼地是人们对县城南边靠近江流那块低地的俗称,刘克服所在的县第二中学建于湖洼地,他在学校里当物理教员,成天给学生讲什么“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转身学生们就在后边指着他身上的相关部件挤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经有几个人出头做好事,热心扶助困难户,给他介绍老婆,无一成功,原因多与其胳膊有涉,让人们为他倍觉担忧。那会儿他的朋友们都比他得意,出门时皮鞋擦得铮亮,屁股后边总跟着个把小妞。因此多有优越感,会对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绍人异想天开,着手把刘克服与大美拉扯成对。这件好事难度很大,因为这两人都比较特别,给他们配对不能像《金瓶梅》里的王媒婆那样只管拉皮条,必须注意一点手法。该介绍人安排刘克服去看人,说明对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好。其他情况避而不谈,只说见个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刘克服已经相过数次亲,虽然一无所获,毕竟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就感到怀疑,说听起来条件还行,不是闹着玩的吗?介绍人还说去了就知道。于是刘克服梳了头,洗了脸,收拾得很精神,郑重其事就去了。相亲地点在县公园小湖边,沿湖环绕着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于开展此类活动。刘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绍给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号,县城里约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谁,只不知道人家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绍人提到这个名字时无需含糊其辞,因为该大名不说刘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见了刘克服就笑,说穿新衣服了。
刘克服也笑,说不是全新的,洗过几次了。
大美问谁给洗的?
刘克服说自己洗的,在学校水房。
大美问怎么洗呢?刘克服伸出两掌示意,表明自己用这十个指头洗衣服。他的右手指头在大美注视下止不住轻轻晃动。
当天除了他们两个,现场还另有一个妇人,三十出头,是大美的嫂子。刘克服和姑嫂俩相谈甚欢,相亲过程持续了近一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出人意料地顺利。但是波澜起于事后:介绍人很负责地跑来打听究竟,问刘克服有没有感觉?刘克服笑笑,说有感觉。介绍人问哪方面有感觉?长相还是谈吐?刘克服说主要是胳膊有感觉。介绍人纳闷,问刘克服胳膊怎么感觉?刘克服笑笑,回了两个字:你滚。介绍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刘克服还是笑笑,照样两个字:你滚。
原来刘克服的感觉大有问题,强笑之际,其无奈和气恼已难以自持。
这是因为大美。大美肤色白,五官端正,长得确实不差,家境也不错,其父母都在县实验小学当教员,她自己读过幼师,当过幼儿园老师。正常情况下,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与如此不起眼的刘克服在公园里相谈甚欢。问题是该女已经不太正常。她与刘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里最平和最稳定的季节,过了这个时候,再过一个冬天,春暖花开,万物萌动,她就坏了。她会穿上一条醒目的绿色长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葱,逃过家人的围追堵截,跑到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她会站在商业大厦的进门处,目光炯炯,一旦看住熙熙攘攘过客里某个年轻貌美男子,即意乱神迷。这种行径俗称“花痴”,属精神性疾病,通常与男女关系及婚姻问题上受到重大刺激有关。
据说花痴无药可治,婚后有可能自行痊愈,也可能每逢春天就发作一回,如同潜伏在植物树干里的年轮。这种姑娘谁敢拿来当老婆?现在看上去还好,可以在公园里跟你说话,同你探讨洗衣服,过两天她往地上一滚,闹癫痫似的,那还怎么过日子?谁不害怕?所以她困难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们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刘克服。却不料刘克服见也见了,谈也谈了,末了竟然是“你滚”,让介绍人和对方都很生气。他们说刘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见人胳膊哆嗦指头晃,倒插门白送,他们还不想要呢。
原来人家对刘克服也有看法。介绍人本想成人之美,把两位拉在一起,因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弃。偏偏刘克服不领情,感觉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引得对方痛加抨击,好事遂成笑柄。后来旁人总开刘克服玩笑,问他胳膊还有感觉吗?生气了就哆嗦?衣服这么干净,是不是大美给洗的?要不要给“岳父”带个话?刘克服其实挺随和,朋友们开这种玩笑他不生气,他会笑一笑,说大美看起来很爱干净。
那时可没人知道笑柄居然还会长根抽芽,生有下文。
刘克服离开学校,被借到展览组后,一切顺利。展览组归政府办,工作地点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县政府大院位于城北,高踞于山上,这山叫龙首山,相传因山形如龙头得名。这里地势与刘克服原处的湖洼地恰成对照。早先他从湖洼地看龙首山,感觉特别遥远特别难以企及,现在从这里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感觉。
刘克服在展览组颇得好评。左撇子写写画画,制作图片,不比组里使右手的同事逊色,这人的工作态度良好,从不计较多干少干,加上为人随和,因此很受欢迎。他还因为拥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只乒乓球拍。他把该球拍放在随身小包里,一旦有人招呼,给他指指上边,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小包取出球拍,悄悄离开,直上县政府大楼的七楼。这是大楼的顶层,中部有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边有几间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被辟为活动室,有单独的洗手间和沙发茶几,正中间摆一张标准乒乓球桌,是应县长打球的地方。
应县长叫应远,该县长擅长打乒乓球,几乎达到专业水准。县长日常事务虽多,毕竟也有若干闲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这种体育活动不像俯卧撑自己做就成,需要劳驾他人,应县长得给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须水平相当才好,县城里达到应县长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个而已。老跟一个球伴对打,久了也会厌倦,县长喜欢轮着来,各取所长。刘克服成为应县长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该县长视察校园时一粒乒乓球意外从楼上滚下来,他哪有靠近这位县长的可能。事实上,把他借用到展览组,更多的还是为了陪县长打球,并非刘克服漫画如何出色,只他莫属。常跟县长打球的数位球手中,刘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个,但是他很独特,左撇子,右瘸手,还不甘为鼠,在场上目无尊长,特别会拼,从不相让,如同跟县长第一次交手时那样。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政府办公楼七楼上一如既往,始终不改那一次的战斗风格,不管旁人觉得如何不妥,也不管县长是否当场拉下脸来。他说过球场上不认大小,只讲公平竞赛,这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样的吗?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属被支配。没有县长发话,刘克服哪里上得了龙首山,一旦让领导不高兴了,他还有资格待在这边继续“公平竞赛”吗?
刘克服被安排住进县政府大楼后边的九号楼二楼,九号楼是政府大院里的旧宿舍楼,二层,长条,建于三十年前,为集体宿舍,过渡房性质,住的均为机关年轻单身职工。楼很陈旧,土木结构,千疮百孔,接近危房标准,但是僧多粥少,楼里的床位还如钻石般宝贵。多少人垂涎三尺难于如愿,刘克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让人大感意外。刘克服是借用人员,他在县二中的教工宿舍里跟另一位青年老师合用一个房间,严格说他没有资格住县机关宿舍,因为机关集体宿舍一向只提供给在编人员。但是机关管理科归县政府办公室管辖,办公室副主任苏心慧下了命令,让他们特殊处理,不用正式分配,采取临时安置方式让刘克服住进来。苏心慧说,展览组任务很重,晚上经常加班,还得考虑让领导随叫随到,住远了不行。于是刘克服享受了特殊优待。
人们明白苏心慧更多的是考虑应县长打球需要。刘克服一招鲜吃遍天,靠一只球拍就这么打进机关宿舍,染指稀缺资源,说来让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没意见了,因为此人一住进来,人们就大有感觉,还真是不错。
那时候住在九号楼上的年轻单身职工基本为男性。旧式楼房设施很差,只有房间,没有卫生间,住户方便得上公共厕所,机关公厕就在楼对面,没几步路。但是这几步让人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冬天的雨夜里,半夜间从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寒风顶着雨丝从楼这边跑到公共厕所那头方便,难受得简直要人命。于是大家不断提意见,管理科想了很多办法,毕竟旧楼设施太差,不具备修建带冲水设备卫生间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利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空间,钉几根木条,用一片油毛毡围起一个简易小便处,里边放农用尿桶一只,供大家夜间解决问题。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毕竟比以前方便,颇受欢迎。但是很快就有问题了:农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里放水,不几天就满,得有人找来工具,用尿杓把尿水匀到另一只尿桶,挑往厕所倒掉。管理科强调谁的屁股谁擦,要求大家轮流值班,自行解决问题。这个办法不好,因为大家都年轻,自我约束能力略差,还懒,往里拉时毫不客气,赶上挑尿就这个躲那个闪,彼此谦让,都说工作太忙。于是常常尿桶满了没人理,一搁数日。这种情况下,还有特别恶劣的家伙半夜三更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裤裆里拉出家伙摸黑就往里添加,黄尿溢出,满地流淌,臭不可闻,环境恶劣之至。
刘克服搬进九号楼后情况改变了:这个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务,时候一到背杓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从此安享方便,同时告别了小便所内外污水横流无处立足的烦恼,真是太好了。谁安排刘克服干这个?没有,纯属自愿。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用,弄干净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只他去做?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是左撇子。
于是大家觉得这个刘克服不错。有人还考证,说雷锋可能也是个左撇子。
有一个人跟大家一样感觉不错。此人以前骂过刘克服,现在时过境迁,改变看法,决定予以接纳。这是谁呢?李老师,大美的父亲,刘克服的“岳父”。他让人给刘克服带话,说现在没问题了,他们愿意让大美跟刘克服接着谈。接获该喜讯,刘克服异常惊讶,说自己从来没那意思。李老师竟然有意见,说当初刘克服跟大美见过面,两人是谈过的。年轻人不能学陈世美,进了县政府,一阔脸就变。
原来“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给刘克服。当初李老师没这么努力,可能因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发现该同志居然走上龙首山,搬入县政府九号楼,他改主意了。李老师这么做有点可笑,刘克服跟大美怎么回事大家清楚,公园见一面,谈谈洗衣服而已,并未确定终身。哪有可能这就算数,把个花痴赖给人家?作为父亲急盼患病之女终生有托,虽情有可原,确实也让人无法接受。
刘克服决定不予理睬。朋友们逗他,说老婆要岳父赶,脱裤子赶紧上。千万不能学陈世美,只顾自己快活,忘记给人民群众吃甜。刘克服知道是开玩笑,他不生气,只说他会交代,到时候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这话说坏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刚下班那会,大美的父亲来到政府大院,进了展览组。展览组工作地点在大院西头的车库边,时有数位男女还在加班忙碌,其间没有人认识来者是谁。一听是找刘克服,有人指着对面大楼七楼说,小刘刚走,可能在上边。
于是“岳父”大人直奔顶楼。
那时候刘克服恰在顶楼活动室,里边还有县长应远,两人在乒乓球桌两边热身。时政府办科长吴志义拿一份急件请县长过目签字毕,刚要出门下楼,李老师就在此刻闯上楼梯。老吴心细,一看陌生人脸色有点问题,即把他拦在门边,问他干什么。李老师说不干什么,让他进去。老吴说不能进,领导在里边有事。李老师非进门不可,说要看看到底什么龟儿子领导。老吴发觉不对,把着门不放,要李老师到下边办公室说话,两人在门边吵吵嚷嚷,声响传到活动室里。刘克服赶紧跑过去看,李老师一见他露面,指着他破口大骂。吴志义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赶紧过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惊动了县长。当时先应急,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李老师从顶楼门口扯走,拉到楼下吴志义的办公室。李老师在老吴的办公室里涕泪俱下,痛说自己闯门找人的原由。老吴听得大惊,发觉事情挺麻烦,分外棘手。
原来大美又发病了。时近夏末,早过了春暖花开之季,不是花痴发作的合适时段,怎么她病过再病?原来人家这回闹的不是花痴,是“病崽”。所谓病崽是本地土话,其标准说法叫“妊娠反应”,指的是妇女怀孕时的种种异常。
大美患有精神性疾病,属间歇性质,发病时异于常人,不发病时虽接近正常,毕竟也有点异样,其家人对她的反常举止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极易疏忽大意。到了忽然意识到有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她怀的孩子怕都四五个月了。
大美笑嘻嘻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姑娘有病,她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不知道人家对她干了些啥。但是她的生理机能与其他女人无异,人家能生,她也不差。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妇产科,她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问这个答那个,没有一句对得上。医生仔细检查,确认胎位胎音什么的均属良好。医生说花痴并非代代遗传,这小孩很可能完全正常。问题是能让大美把小孩生下来吗?世间未婚先孕的故事很多,所谓的野种无不有其来历,至少他们的母亲清楚,不管是否需要讳莫如深。大美不一样,她精神不正常,她知道孩子怎么来的?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李老师气愤难平。女儿说不清楚的事情得靠他解决,李老师需要帮助女儿给腹中外孙找一个父亲,揪出来承担责任。李老师一眼认准了刘克服。“岳父”大人早就拿陈世美做过警示,有把大美赖给刘克服的言论,当时只属说说而已,现在情况忽然变得很严重很紧急,他本能地要把刘克服紧紧揪住。有什么证据能帮助李老师揪住小女婿?有。他知道所谓“脱了裤子赶紧上”那些话,知道刘克服曾声称不会只顾自己快活,要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于是李老师大闹顶楼。这位李老师教体育,性子很暴,曾因体罚学生被教育局处分过。他不知道应县长在场,否则可能会闹腾得更大,以求更有影响,有所结果。
当天晚间,老吴把事件原由直接向县长做了汇报,这种事本不必弄到县长那里,但是已经惊动了自然就得报告。此前老吴也找过刘克服,刘克服坚称自己跟李美英绝无关系。老吴如实汇报了双方说法。县长听了即发布指示,谁说的都不算,只认事实。
怎么确定事实呢?经研究决定组织一次辨认。再怎么花痴也还懂得认人,找几个人跟小刘一起让李美英认一认,只要她认了其他人,或者一个也不认,刘克服的问题自然排除。如果里边光认出一个小刘,起码表明他不是毫无干系。这个办法相对比较公允,却不料刘克服不同意。他说自己不是罪犯,不能如此接受侮辱。老吴说这是应县长同意的办法,有意帮助排除嫌疑,怎么能不识好歹?刘克服还是不从。老吴说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心里不踏实,真的有问题?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克服还是死活不干,不免大家心生疑窦。老吴干脆快刀斩乱麻,让人把大美拉到展览组相认,时刘克服与诸位同事正在里边拼展板,一屋子的精壮小伙让大美目不暇接,满怀喜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她认出了刘克服。
“没有新衣服。”她笑嘻嘻道。
刘克服说这里不穿新衣服,要工作。
大美说她要吃酸黄瓜。
刘克服说回去吧,家里有。
这些话能否表明刘克服与该痴有染?恐怕未必。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相亲约会,相谈甚欢,显然大美留有印象。刘克服不愿出场供大美辨认,可能也是害怕这个。大美认得刘克服,并不足以表明两人有奸,但是她从人群中不认别个,一眼就认出个小刘,确实也让刘克服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隔日,老吴通知刘克服收拾东西,返回原单位,不再参加展览组工作。
“是应县长决定的。”
刘克服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他跟大美没有关系。
“影响实在不好。”老吴说,“不宜再借用。”
刘克服说他不服。
毕竟不服不行。当天刘克服到展览组,把手头的事情移交清楚,然后卷铺盖走人。组里一位同事用自行车帮刘克服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县机关大院。刘克服上龙首山住三个来月,认识了里边不少人,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说自己这边事情完了,让他回学校去,以后来玩啊,等等。言谈基本正常,风度还算不错。也有人注意到他走路身子摇摆幅度比以往大,一脚高一脚低,脚上有点乱,上肢尤其不对劲,右臂总耷拉着,动作很别扭很吃力。显然这一回他的胳膊大有感觉。
刘克服回校重操旧业。铩羽而归,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大家知道他心里挺别扭挺难受。学校重新给他排了课,留几天时间给他重温教材备课,刘克服哪都没去,书也不看,天天在宿舍里垂着蚊帐蒙头大睡,饿了胡乱弄点东西吃。有天上午同宿舍的青年老师讲课去了,他独自睡觉,有人进门掀他蚊帐,把他唤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啊。”
女声,竟是苏心慧,苏副主任。
展览组归苏心慧管,但是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跟她接触并不多,因为她忙,比较严肃,彼此上下相隔,刘克服见了她总是自觉往后边靠。这女领导对刘克服却一直很不错,教他适应组里工作,帮他安排机关宿舍,尽管这跟打球有关系,是沾人家县长的便宜,毕竟也属关照刘克服。碰上刘克服时她总会问一句:“小刘还好吧?”语音带着关切,这时想起当初给她画的那张不太美丽的漫画,刘克服觉得不好意思了。刘克服意外碰上麻烦的这些日子,苏心慧恰不在县里。她在政府办还分管信息,省里开信息工作会议,会后组织到云南参观,前后两星期,远在天边。
现在她来了,突然出现在刘克服的床头边,那一刻显得极不真实。
“弄出一场热闹,然后就知道睡觉?”
虽带戏谑,却含同情。刘克服没撑住,轰然崩溃,当即痛哭失声。
他说冤枉。太不公平了。
苏心慧说这算什么?起来。
她让刘克服立刻起床,跟她走,回展览组去。国庆节马上就到,布展进入最后冲刺,人手正缺,刘克服还敢挺在床上!快走。
刘克服说回去做什么?让人这么开除,太屈辱了。从来没感到这么屈辱过。
苏心慧说:“只有你受过屈辱吗?”
她开导刘克服,说刘克服在机关这么几个月了,一定听说过她的情况。她读中学时成绩列年段前三名,做梦都想上大学,但是家庭困难,只能去读中专,早点出来工作。她在学校里年年全优,还自学大专课程,两个文凭一起拿到,毕业回来却没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强进了县供销社属下的茶叶公司,被派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乡。她工作特别努力,在基层什么事都做,却什么都得不到,所有好处尽归别人。这种处境好受吗?很难受,感到特别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撑住,最终才能走出阴影。
“我发觉你一向挺坚强,这回也撑不住了?”她问。
刘克服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可笑,居然搞到这种程度,他没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苏心慧问。
他说是的,无力,肿胀,一阵阵抽,非常痛苦。今天见到苏心慧才好过了一些。
苏心慧说:“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脑子里有一根筋在抽。”
她问刘克服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笑?既然没有意愿,为什么当初要跟李美英说东道西?旁人乱开玩笑,为什么不主动说明制止?刘克服说他不想伤害别人。论起来彼此都要克服,花痴比瘸手更卑微更无助。
苏心慧说就是这根筋。怜香惜玉,包括花痴?
刘克服说都是人啊。
苏心慧说这要吃苦头的。
苏心慧来看刘克服,是让他跟她回展览组去。刘克服答应了,但是也说自己很担忧,心里没底,应县长那边怎么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苏心慧说。
苏心慧独自前来,骑着一辆女式小跑车。办公室里车辆不多,县城也不大,没有下乡,她都是骑车来去。她把刘克服从学校当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车。时刘克服的破自行车没气,用不上,苏心慧说小刘瘦巴巴没几斤重,她的车拉得走。于是两人共用一车。当然不能叫领导当苦力,刘克服自觉承担,他骑上车带苏心慧走。从湖洼地往龙首山行进多为上坡路,自己一人骑上去尚且吃力,何况加带一个。刘克服埋头苦干,气喘吁吁从下面往上拱。苏心慧问上得去吗?下车推着走算了。刘克服摇头说没问题,他有力气,能行。
他们一直拱到机关大门外,于大门边意外受阻,被迫下车。
有一群人乱哄哄挤在那里,声响杂沓。两人赶过去一看,是众人在围观一对上访者。上访者为乡下人,一个老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手牵人,一手抹泪,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议论,说老人“颠”了吗?怀疑老女人有病。所谓“颠”在本地土话里有神经失常之意。
苏心慧问:“小刘你怎么了?”
刘克服在发抖。他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自行车在他手下嗦嗦晃动。听到苏心慧询问,他只用左手扶车,放开自己的右胳膊,车子立时不再抖动。
他说:“哎呀,可怜。”
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发呆立于侧,垂着双臂,表情呆滞,却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只小臂光秃秃如两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里晃荡,臂下无物,两手无存。
这一老一少被门卫拦在政府大院门外。老女人外表邋遢异常,语言却不含糊,清楚明了。她哭诉,说他们有冤,他们要找县长喊冤,让县长赔钱。
苏心慧急喊门卫:“快通知信访办来人。”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们坐大卡车下乡,去了湖内乡。苏心慧坐车头,刘克服和另几位工作人员坐在车斗里,守着一车的展板。他们一路小心,因为车上东西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一块一块颜色鲜艳,画面精美,千娇百媚,但是质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颜料胶结而成,易脱易碎,得特别关照。
那时候已经过了国庆,县里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他们的展览已经顺利完成,展览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饭。但是苏心慧有想法,她向应县长报告,说搞这么一个展览不容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光在龙首山下摆几天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在全县各乡镇搞一次巡展,让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县领导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刘克服等人还有事做。
那天是湖内乡赶集的日子,乡间展览得凑集市热闹,否则农人四散而去,只好赶一群鸭子来看。刘克服他们到了集上,乡干部们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苏心慧指挥下赶紧动作,抬展板安展架,轻车熟路,一会儿完成。然后有一个小仪式,敲几声锣,放两挂炮,几位领导拿麦克风各讲几句,热烈祝贺巡展在湖内乡隆重举办,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等等。接下来各自去看,这就行了。
苏心慧在敲锣放炮那会找人,发现刘克服不见了。她吩咐赶紧把小刘找来。苏心慧找刘克服有事:由于路上颠簸,有一块展板受到损伤,解说词里掉了几个字,把一位县领导的名字弄得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好。这种事难免,自有办法补救,苏心慧找刘克服赶紧处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临时刻几个小字粘上。刘克服右胳膊不得劲,干这种事却行,左撇子比谁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见了。
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展区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竟是断手男孩阿福,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不管有手没手,男孩多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过来,让刘克服见着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机关大院门口他记住了这小孩,当时没法多问,不知道孩子哪来的,出什么事了。不留神间在这里忽然碰上,刘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边一根电线杆下。时展板已经安好,领导正在热烈祝贺,刘克服没任务,有空闲。
他说:“给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双臂伸出来。刘克服摸摸小男孩两支断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觉到那层皮细细的,隔着一层软肉,里边是骨头。刘克服触电一般,只觉自己的指头忍不住晃动。
刘克服手上有一根香蕉,是当地乡里犒劳展览组的。他剥了香蕉皮,塞给男孩。男孩一边吃一边说话,告诉刘克服自己家在湖内乡顶坂村,今天一早随奶奶离家来赶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两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挂炮炸掉的,带他到县里上访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询问间,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只空布袋,喊着男孩的名字从另一头转过来。老女人还是早先那副样子,衣着邋遢得像个“颠”,但是言谈清楚。她见到刘克服给小男孩香蕉吃,顿时眼睛一亮,说这位是领导?刘克服说不是,他来搞展览。老女人问是县里来的?刘克服说县政府办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着刘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刘克服愣住了。时恰好苏心慧找,一个同事跑过来叫他。老女人揪着刘克服,哪里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乡里干部。那些人赶过来,老女人这才松开手。
苏心慧知道情况了,她直摇头。
“你啊你啊,看看。”她说刘克服,“吃太饱了?”
刘克服说小男孩两手炸光了,还有他奶奶,可怜。
“别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响,赶紧做事。
中午大家回乡政府吃午饭。该乡食堂做的菜不错,米饭还用老式蒸笼蒸,一人一小瓦罐,盖子一掀香气扑鼻,跟电饭锅出来的味道大不一样。苏心慧拿过自己那罐米饭,用汤杓挖下一大块,要往对面刘克服的碗里放。
“我吃不了。”她说。
刘克服立刻把碗移开。说不必了,他够。苏心慧当即发笑,说小刘的心眼也这么小吗?说一句吃太饱了,这就有意见,不吃饭了?至于吗?她早就注意过,刘克服吃得快,饭量还大得很,这么一罐哪里够。
刘克服没再推辞,把碗移过去接了。
午饭后苏心慧把刘克服叫到院子里谈话。那里有几棵大树,树荫下摆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结束了,有什么考虑呢?”她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考虑很多,都说人往高处走,他也这么想,从湖洼地到龙首山,这就是往高处走。但是可能吗?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对,想再多没用,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这么悲观吗?”
刘克服说不是悲观,是很豁达。
他把右胳膊举起来,使劲力气举至肩膀,让苏心慧看。
“这什么意思?”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早先苏心慧到学校找他了解情况时,询问过这胳膊。当时他说这胳膊是让鬼弄瘸的,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扯。现在他说实话,这是他父亲弄的。他一岁半那时,夏天里发大水,他们家的小船靠码头时让旁边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亲水性很好,使劲拽住他,从河里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条命,也把他这条胳膊废了。当年船民生活很艰苦,小孩子断胳膊,找个土医生正一下骨,敷点青草药,这就听天由命。家人给他找的土医生水平很差,居然没把断骨两端对准,接歪了。后来发现不对,把已经长上的骨头折断再接,有如摆弄一根筷子。第二次还是没把骨头接好,这以后再没辙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当左撇子。这些事是家人告诉他的,当年太小,怎么断骨怎么接了再接,已经全无记忆。懂事后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对他胳膊的痛恨。他父亲好喝点酒,半斤劣质酒下肚会发酒疯,那时会骂他是瘸手,扫帚星,悔不当初。这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父亲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母亲跟父亲感情很好,而继母性情很坏,会跟父亲吵闹厮打,父亲因而迁怒儿子,因为母亲的死亡与他间接有关:当年他们一家人都被那场洪水掀到河里去,他父亲一手拽住母亲,一手拽住他,哪里游得动,只能保一个。无奈中父亲先把母亲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头找人,哪里还有个人影。他父亲至死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他。
“我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愿跟父亲住。”刘克服说,“就是这个缘故。”
苏心慧点头:“是这样。”
刘克服说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些,实际上总在心里。最让他没法忘却的是母亲。他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但是她一直就在心头。他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要让母亲值得。从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结果他成了他们船民街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苏心慧说刘克服有潜质,来日方长。但是他必须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这可能特别重要。他要比别人更经得住,想得开才行。人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总是有的,失去一个机会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
刘克服听出了一点名堂,果然再谈下去就是实质性的:县里已经确定巡展后解散展览组,留了两个人,没有他。苏心慧说刘克服表现很突出,任务完成得很好,为人也很受好评,例如自觉维护九号楼小便所的卫生。但是毕竟名额有限。
刘克服说他明白,不止因为名额。
苏心慧说她争取过,这事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刘克服说他心里有数。已经让他回去过一次了,当时觉得特别冤枉,特别不公平。苏心慧把他找回来,实际上是帮他洗刷了臭名。但是他明白那件事情的影响还在,自己难有奢望。
“这么想得开?真话吗?”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是真话。
苏心慧不再讲这个事,转xx交代刘克服晚上加个班,就近日巡展情况写一份简报,明早离开湖内乡前交给她。
刘克服说:“还用我吗?”
苏心慧说:“就要你。”
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苏心慧让组里把主要文案交给他,从图片解说到序言、讲话稿,什么都写。刘克服画漫画又快又传神,文字却不是强项。苏心慧说机关里不必会画,却要会写。她迫使刘克服写各种东西,然后指点他一遍遍修改。刘克服颇有悟性,加上格外努力,起初一篇材料弄成后,也就几十个字属他原创,聊供沾沾自喜,几个月下来竟然大有长进,渐成展览组一支笔了。
现在这支笔还得最后派点用场。
午饭后刘克服到集上展览现场值班,看管展板,维持秩序。集市将散之际,乡里一位年轻干部骑个自行车跑过来,让刘克服立刻回乡政府,有重要事情。
什么事呢?打球。应县长来了。
这一天应县长也在湖内,他下村走访,跑了一个上午,在下边村里吃午饭,下午接着跑,路过乡政府时拐进来,恰被苏心慧撞见。苏心慧问县长跑累了吗?县长笑,说要喊累也是四个车轮,不会是他。苏心慧也笑,说县长讲大话了,她要试试。于是她吩咐喊人,把刘克服从集上召了回来。湖内乡政府食堂里有一张乒乓球桌,平时蒙一块塑料布当餐桌用,塑料布一掀就是球桌了。这种球桌免不了沾点油腻,有如用久的抹布,食堂的场地条件也不好,乡干部们提供的球拍更是一般,比鸡爪略好而已,却不料应县长来了兴致,欣然愿打,于是因陋就简。
他们各自挑了一块球拍,以往在政府大楼顶楼用自己的拍子,打起来顺手,这里只能随便。也许因为年轻,刘克服对拍子的适应性比县长更强一些,上场推挡几下,感觉就找到了。然后他开始抢攻,在苏心慧和乡里头头脑脑众多围观者热切目光中对县长狠下杀手,噼哩啪啦攻势凛冽。刘克服不知道围观者的热切目光是对准谁的吗?当然知道,但是他不管,一味发狠,这是他的一贯风格,那天发挥得淋漓尽致。
应县长生气了。他把球拍用力往桌上一丢,说这什么鬼拍子。于是赶紧换拍,苏心慧连同刘克服手中拍子一并收缴,让县长重新挑选。洗拍之后再打,情况还是一样,那天刘克服彻底豁出去了,左撇子右瘸手一起使,极尽其刁钻古怪之能事,竟然把县长当众击败。为他们交手史上少见。
从县二中教工活动室乒乓球桌首次相逢起,刘克服几乎没打赢过。他在场上一向勇于拼抢,但是技不如人。下意识里他也不可能不发怯,对方毕竟是县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尤其是管着他,不过县长这一关,他哪里上得了龙首山?心有顾忌,一旦对阵难免胆气略逊。始终被压在对方强大气势之下,刘克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同时也越发不服。湖内乡食堂这一场球情况变了,他自知已经没戏,一时别无所求,彻底放松,自然格外敢往狠里下手。县长对球拍场地比较不适应外,可能确实也跑得比较累,如他那四个车轮,毕竟不再年轻,大话不得,于是就输了球。
他很生气。都说应县长打遍全县无敌手,居然当众输在这个左撇子手下,真是不爽。最后一个球他想扣死刘克服,急切之中不免出错,球让他打飞了。败局告结,他把球拍用力丢在桌上,掉头走出食堂,说一句“不打了,走”。手都不洗,上车就离开。乡里那几个头头边喊边追,忽啦啦一起跑出了食堂。
球赛中,苏心慧给刘克服使过几次眼神,刘克服只当没有看见。他清楚苏心慧要他别那么冲,但是刘克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人跟人是不一样,上场打球却该平等。如果小的就得输,得让大的赢个高兴,这还比什么赛?公平吗?中饭后与苏心慧谈话,知道机会已过,那时他显得很豁达,说自己想得开,实际上那条胳膊早已胀透,无时无刻不在抽疼。一旦握住乒乓球拍,他什么都不看,只顾发狠。
应远走后,苏心慧一言不发,也掉头走了出去。
当晚住在湖内乡。乡里腾出一间大客房让刘克服他们过夜。展览组几个年轻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刘克服没有参加,写简报,完成苏心慧交代的任务。他说这是画个句号,回去该卷铺盖走人了。
这时挺无奈。
晚上十点来钟简报弄完,刘克服跑出门看了一眼,发觉前楼四楼楼梯转角那房间没亮灯,只好悻悻返回。湖内乡几间比较好的接待房都在前楼,苏心慧住那里。领导日理万机,夜里看来也不闲,这时候还没回来。本来她吩咐这份简报明早出发前给她就行,刘克服心里不快活,想早点脱手,当晚交出去。另外他也有所懊恼:下午打那场球时,他不管不顾,事后才忽然感到可能没打对。他意识到这个时间很特别,苏心慧叫他来跟县长打球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让县长高兴,是不是还想再帮他小刘一把?有违领导好意了,想及早跟苏心慧解释一下,所以当晚他频频出门张望。十一点来钟,那房间亮起电灯。刘克服抓起手中几张纸就过去了。
上到前楼四楼,不觉刘克服一怔:房间窗子黑洞洞的,根本就没有灯。难道这一眨眼间苏心慧就熄灯休息了,身手如此敏捷?或者又出去了?也许人家根本没回来,是刘克服自己求见心切,看走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有个声响从房间门缝传了出来:“唔唔唔”,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捂着嘴在哭泣。
刘克服大惊,即举手打门:“苏副主任,苏副!”
没人回应。那个声响即刻消失。
刘克服举手还想再打,没落到门板又缩了回去。他在房间门外呆立片刻,静静抽身走开。却不是悄悄下楼梯溜走,是顺楼道走到尽头,从那里往楼下看。
楼那一侧挨着乡政府的停车场。有一辆轿车停在最外侧。
是应远县长的车。
刘克服不禁身子发抖。
县长今晚也在这里。下午他跟刘克服打完球,摔下拍子上车走人。显然他没有回县城,又到下边村里去。现在他回来了。
关于县长有这么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一天县长让人打电话,通知县供销社主任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该主任非常害怕,因为应县长会较真,了解情况和数据不厌其细,很难对付,本县中层干部最怕让他叫去。慌张间,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手下一位统计员带一大袋材料跟他上,以备县长询问时紧急查找。那一天主任果然让县长盘问得大汗淋漓,统计员冲出来救驾,这是位年轻女子,有问有答,一五一十,说得远比上司清楚。县长便训斥该主任,说这姑娘怎么回事?你怎么敢带她来?存心给自己出丑吗?几天后县长下令把这个女统计员调过来,说这个人可以用。
这个女统计员就是苏心慧。她到了团县委,一年多后当了副书记,再一年多调政府办当了副主任,眼下是县机关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据说很快就将接任主任。她怎么会有这般运气?样子长得好,能说会写,处事得体,协调能力很强,这个大家都公认。但是有能力的并非只她一个,人才到处都有,满街溜达,大家都能这么升吗?显然不是。没有领导的特别看中是不可能的。县领导里谁最欣赏她?当然就是亲自从供销社主任身边发现并把她挖走的县长应远了。
伴着苏心慧的迅速上升,风言风语就屡有传播,拿县长与她说事。刘克服进机关没几天,已经听过一些。其他的不辨真伪,她跟县长关系比较特殊,她的话对县长格外有影响力,在李老师闹腾大美后已经充分表现出来,刘克服感同身受。
此刻刘克服想起那些传闻,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意中踏进了一个隐秘。这时能怎么办?最佳选择可能是赶紧过去把材料往门里一塞,抽身走人。
但是他身子发抖,胳膊发胀,一时反应失灵,这就耽误了。没等他从楼道尽头返身回来,那房间的门忽然悄悄打开,没亮灯,一个人影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只一眨眼间即转过墙角走上一旁的楼梯。借着楼下路灯余光,刘克服认出出门的正是县长应远。打过多少场球了,他对县长的身影能不熟悉?听脚步声他是上楼去了,楼上还有一间招待客房,今晚他一定是住在那里。他在开门前一定悄悄观察过,确认外边没人,敲门者已经走开。他哪里知道刘克服鬼使神差跑到走廊那头看停车场,因而滞留于现场。
但是另一个人就比较细心了。前一个人走开之后,再一个人影悄悄又从里边走出来,正是苏心慧。她站在门边扭头往周围看,立刻就发现走廊尽头,七八米外黑糊糊有一个人影,她顿时就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她走了过来。
“是谁?”她低声问,“小刘吗?”
刘克服说:“是我。”
“你干什么?”
刘克服把手中的简报稿递了过去。苏心慧伸手接走。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克服低头走开,她从后边又把他叫住,让他等一会。刘克服站在走道上,她进了房间,很快就拿着个信封走出来,就在暗中递给了刘克服。
“里边灯坏了。”她说。
刘克服问给他的这是什么?
她说是她打的一份报告,应县长晚上已经批了。因政府办工作需要,同意继续借用刘克服。明天回县城,刘克服把这信封交给学校就可以了。
“还只能借用,其他的以后再说。”她说。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抖。好一会,他哑着嗓子说谢谢,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为什么?”
刘克服说不出话来。他抬眼看苏心慧,黑暗中,苏心慧端正的脸盘很模糊,只两个眼珠闪闪有光,紧紧盯着他。
她问:“你想清楚了吗?”
刘克服还是说不出话来,很惭愧。
她说:“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刘克服静静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清晨,刘克服他们刚起床,县长应远已经收拾停当,饭也不吃,早早离开湖内乡。他有急事要赶回去,哪想却在大院门边遭遇了意外:一个蓬头垢脸的老女人带着一个断手男孩忽然冲出来,抱住他的腿大声喊冤。老女人不知哪儿听的消息,知道县长来了,天不亮就带着男孩到这里守株待兔,县长被她逮个正着。
那天恰县长心情不好。他挡了老女人一下,扭头对陪送他出门的乡领导生气道:“不知道有急事吗?”乡领导即发一声令,旁边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拖开那老女人,应县长一脸气恼匆匆离去。
老女人还想再追,她拼命挣扎。毕竟难敌众手,终被抬猪似的抬走。
半小时后老女人在乡政府大门外喝下半瓶农药。乡干部一发现即将她急送卫生院,已经无力回天。老女人于当天上午在乡卫生院不治身亡。
湖内事件因此酿成。
4
大美生了一个女婴。是个小不点,皱巴巴的小脸拳头般大小,身子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但是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不缺,哭声还特别响亮。大美把女婴用花布包好,紧紧抱在胸前,笑嘻嘻站在商业大厦门外供满街过客欣赏。
人们问:“大美,小孩她爸呢?”
大美说她要吃奶。
这孩子最终给生了出来,一来因为大美家人担心贸然引产可能导致她严重发病,甚至危及生命。二来他们也心存希望:大美说不清谁把她诱骗到哪个旮旯里,也许孩子说得清楚。谁的孩子像谁,到时候孩子就是证据,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模子,没准她也是个左撇子?这就可以联想了。
刘克服不担心,他说自己使左手别有缘故。
那时候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已经有了一张办公桌,供他写信息编简报。湖内乡巡展当晚,他告诉苏心慧自己不想再待下去了。隔天回到县城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正式办理手续,借用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负责写信息和简报。刘克服的那间办公室原有三张办公桌,以两竖一横方式拼合,现在多一张,改成四张桌子两两相对,四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刘克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努力,什么都做,颇受好评。
但是他这种人注定不会太顺畅。
有一天下午苏心慧到办公室,远远看到男男女女几个年轻干部挤在走廊上东张西望,耍猴一般嘻嘻哈哈,快活不已。苏心慧走过去查问究竟,没等旁人回答,办公室里“哇啊”一声,有小孩哭叫尖锐而起。
竟是大美的小不点,这孩子居然跑到了刘克服的手上。刘克服右胳膊没劲,他用左胳膊夹紧小不点的花包裹,用另一手给她喂水。他用的汤匙大,小孩不习惯,喂水中呛到了,又咳又哭,哭声异乎寻常地响亮,不像是这么个小不点可以弄出的声响。
苏心慧当即拉下脸。她说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刘克服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没有办法。
大美发病了,又跑得不知去向。小不点在家里哭闹,李老师一怒之下,居然把孩子抱到县政府,扔在值班室里,指名交给刘克服。小不点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哭闹,值班门卫对付不了,捧到政府办交刘克服处置。刘克服正在赶一份简报,忽然得接收这么一小活人,一时懵了,说这是谁?怎么回事?门卫不管,说他得赶紧回去值班,人家指名交给刘克服,刘克服就先对付吧。小孩可能是饿了,快给她弄点吃的,让她小点声,这么哭闹影响多不好。旁边几间办公室的年轻干部听到响动,跑过来凑热闹,有人认出是大美的小不点。看到刘克服笨手笨脚弄那小孩,特别好玩,止不住大家哈哈,恰被苏心慧撞见。
她了解了情况,指着刘克服手上的汤匙问:“你这是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抽屉里刚好有白糖,他给小孩调了杯糖水。
苏心慧把孩子接了过去,抱着轻轻拍了两下,人家有办法,小不点忽然就不哭了。
“你们都走。”她对外边围观的人说,“没正经事吗?”
大家一哄而散。
“小刘你接着喂。”她对刘克服说,“你觉得这孩子挺可怜?”
刘克服说大小是个人,怎么能随便扔呢。
“所以扔给你。”她说,“赶紧抱回宿舍养去。放在这里像什么话。”
刘克服一时无言。好一会儿,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苏心慧说他必须得知道怎么办。
她吩咐刘克服立刻打电话,把值班门卫叫到办公室来。几分钟后值班门卫赶到,苏心慧即痛加批评,说那个人真是没长脑子,怎么能接下这个小孩,还把她抱到政府办来?然后她叫了辆车,让门卫抱上孩子,她亲自领去了李老师家。
“你不要去。”她交代刘克服,“赶紧做你的事。”
她把小不点送了回去。
而后风平浪静,刘克服此番笑谈被传颂了几天,渐渐不再被人提起。走失的大美很快又被家人找了回来,之后又抱着她的小不点不时出没于商业大厦周围,李老师却再也没到政府大楼闹腾。刘克服悄悄打听,才知道领导已经把他的事情摆平了。那一天苏心慧不仅送回小不点,她还在人家那里现场办公,把教育局和学校的领导一起叫过去解决问题。她在那边劝导加责备,讲了不少硬话,批评李老师没有确凿证据,捕风捉影抓着刘克服,还影响机关办公秩序。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李老师可以不怕苏副主任,却不能不怕应苏副主任召唤而来,管得着他的教育局和学校的头头。他最终服了气,承认自己的行为欠考虑,做得不对。保证今后尊重事实,服从领导,绝不无理取闹。
苏心慧没跟刘克服提起这些,只讲了一句话:“今后管住你的胳膊。”
那一段时间她的脾气变得很不好,动不动批评人,对刘克服也不例外。她情绪不佳有原因,事关湖内事件。
那件事就出在他们鼻子底下,老女人于乡政府大门外服农药身亡之际,他们恰在该乡,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女人死后,乡政府即安排专人紧急处置,协调了结。三天后其家人为老人举丧,事情已告平息。哪想几个月过去,忽然有举报信从市里批转下来,举报信称县、乡干部不理会村民诉求,草菅人命。市有关部门要求县里认真调查此事并迅速反馈。苏心慧心知不妙。
刘克服原本与此事无关,他曾两次见过断手男孩阿福和死去的老女人,小男孩的两只断臂让他胳膊发抖,颇动侧隐之心,但是他管不着这种事,他只是县政府办借用人员且不负责信访,无缘介入该案。把刘克服跟案件拉在一起的是另一个意外。
县里把湖内事件的调查处置交由县政府办牵头,苏心慧具体协调。苏心慧从各相关部门抽人搞了一个调查组,安排县信访办主任当组长。这位主任叫林渠,是处理类似问题的老手。调查组成员包括县监察局、县农办和县政府办公室干部,政府办抽的是老吴,吴志义,人秘科长,也是老手。上级要求迅速调查该案,县里动作很快,头天晚上开会,第二天上午从车队调个面包车,调查组就下去了。事前约定组员们于上午八点半在机关大院老榕树下会合,再一起动身。却不料组长林渠事多,他在信访办交代工作,迟了十五分钟才赶到集合地点,那时情况忽然有变:几分钟前县长应远坐着车从外边进来,一看树下聚着这么几个人,随口问:“干什么?”一听是调查组去湖内乡,他把手一摆,说不急,等会儿再下去,他有事交代。
如果林主任准时到来,调查组按时出发,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不凑巧林渠拖了十几分钟,让县长意外撞见调查组全体成员,这就把刘克服拖进了湖内事件里。
应县长决定把吴志义换下来,另有任务。必须马上找一个人顶替老吴去湖内,立刻出发。时办公室几个干事分别有事,仅刘克服一个在屋里抹桌子洗茶杯,做办公准备。找不到其他人,苏心慧临阵点兵:“小刘你去吧。就走。”
刘克服问:“做什么呢?”
苏心慧交代道:“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就这样中了头彩,匆促上阵,随调查组前往湖内,卷进了断手男孩阿福及老女人的故事里。
湖内事件的爆发点为老女人服农药致死,起因却是小男孩阿福被挂炮炸掉双手,老女人无处求告。调查自然得追究起因。为什么挂炮没炸别的小孩,独独喜欢这个阿福?除孩子年幼无知外,有一个原因为他不是山前村人,不像本村小孩屡见那种土制爆炸品,知道树上的大红果会杀人,不能玩。阿福家住湖内乡顶坂村,为什么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前村挨炸?因为他母亲在这里。阿福两岁那年,其父到邻村喝酒,夜归时不慎落水死亡。一年后母亲改嫁山前村,阿福给留在顶坂,跟奶奶生活。小孩没有随母,原因是他奶奶生有一男两女,他父亲是唯一男丁,阿福为一门独苗,奶奶舍不得,把他留下来抚养。后来阿福的两个姑姑相继嫁到外边,他爷爷早在他出生前就已过世,家中只剩他和奶奶祖孙俩相依为命。阿福之母改嫁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出事那回,是其母到乡里赶集,把阿福从顶坂接到山前,让他跟那边的弟弟玩几天,不想阿福跑去上树,出了意外。
小男孩被炸掉双手之后,家人送其上医院,东求西借凑齐医药费,背上了沉重债务。他们找到安放挂炮的事主,要求赔偿。事主叫张全国,一向游手好闲,除炸鱼捉鸟外,还好赌,手中存不下几个钱。阿福出事后他拒不赔偿,一开口就让对方上法院去告。他说打官司要花钱,有钱尽管告去,即使法院判他输也没法执行,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还口出大话,让阿福的家人找乡长和县长要赔偿,说他是奉命挂炮,因为县长要来乡里,乡长让他弄点野味招待。于是阿福的家人找到了乡政府。
原来张全国说的还真有其事。出事前有个集日,张全国弄两只山鹧鸪到集上卖,恰逢湖内副乡长陈海在集里转,却是特地来找他张全国的。陈知道他有办法,交代他弄几个稀罕野味,讲定大后天送来。早了不行,晚了不要,就大后天,县长应远那天到。结果时间一到张全国真的弄来了两个稀罕野味,一只花狸子,一只野地龙。他说有个小孩不懂事,上树揪炮伤了手,要不还能多弄几个,帮领导嘴巴新鲜。
乡里找张全国要野味,没让他炸小孩,乡里不找张全国要东西,他照样偷偷挂炮,所以小孩挨炸,怪不到乡里。但是毕竟陈海副乡长找他要过野味,事情一出,张全国一推,乡里不免有顾忌。阿福的奶奶找到乡里,陈海表态说,这事跟乡里没关系。事情出了,小孩残了,钱也花了,闹还有啥用?算了吧。家庭困难,多养两头猪,以后乡里想办法给点救济和补助就是了。
阿福的奶奶不服,开始到县里上访,几次三番,结果都一样,事情还是转回乡里处理。乡下人本就没门路,如此求告除了多花钱,能有什么效果?上访大半年一无所获,家人筋疲力尽,都主张算了,阿福的奶奶却依然执著。阿福年纪小,不知生活艰辛,老人家清楚,竭力要为断手孙儿谋日后的活路。一个几乎不识字的乡下老女人能怎么做呢?披头散发,上门哭嚎,见人下跪,拦路诉求,最后就喝了农药。所谓人命关天,人一死,事情就大了。
林渠带着刘克服他们走访了事件的各当事者,主要了解老女人怎么死的,挂炮事件连带着问问。死者家人对老人之死难以接受,归咎于乡政府。他们说老人家一直对孙儿放心不下,哪会轻易求死。那一天为什么会喝农药?就因为在乡里挨打受骂,一口气咽不下去才走的。谁打骂她了?陈副乡长,陈海等人。那天上午,老女人在乡政府门口拦截县长应远,被乡干部拉开。后来老人在地上滚,死活不起来,陈海骂她:“老癫泡”,勾起右手指头在她头上用力敲了一下。当时除乡干部外,现场还有目击者,顶坂村有个做豆腐的叫张富贵,那天早上送豆腐经过乡政府,目睹了全过程。
调查组找了张富贵,张表示情况属实。但是乡干部皆予否认。陈海拒不承认打人,也说没骂人。在场的乡干部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没听到,有的说没注意。也有人另加注释,说乡干部跟老乡打交道,讲话从来带粗,张嘴“干你妈的”,老乡听了还过瘾。要是像开会念稿子,“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谁他妈听你的。这都习惯了。
调查组在湖内乡调查的第二天晚上,苏心慧从县里赶到。苏心慧很忙,但是对这事放心不下,一得空就赶了过来。她在湖内乡找林渠了解情况,也找乡里几个主要领导谈,最后还把刘克服叫到她的房间。很凑巧,这回还和那天一样,她住前楼四楼楼梯边第一间客房。
她说这一次让刘克服参与调查组是临时捉差,没办法,本来她没这意思。既然让刘克服来了,有些情况特别要跟刘克服说说。刘克服是新手,没接触过类似问题,对复杂性了解不够,有必要交一点底,否则她很不放心。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一张纸,是一张收条,写有代收县政府办副主任苏心慧所转人民币两千元整,对郑菊家人表示慰问。收条署名是阿福,为代签,盖有一个大大的手印。苏心慧说通常名词叫手印,其实这是用右脚大拇指指头按的。阿福手给炸没了,他无法签字,只有脚趾头能用。收条还有一个委托人签名,是张大洲,顶坂村村长。郑菊就是阿福的奶奶,死去的那个老女人。
苏心慧让刘克服注意收条的时间:不是现在,是数月之前,时郑菊刚死亡不久。
她说,这笔钱不是她的,是县长应远的。事实上,湖内乡事件是因县长自己而引起注意的。最初县长听到传闻,得知有一个老女人在湖内乡政府大门外喝农药自尽,县长查问办公室,得知该乡没有报告。县长异常生气,立刻打电话到湖内乡追查,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侵害群众导致如此后果?这一问,才知道死者竟是那天清晨跑出来拦截他的老女人。县长大为震惊,要乡里立刻搞清情况。两天后乡里反馈,说老女人是因为孙儿受伤与事主发生纠纷,事主刁蛮让她气不过而喝了药。乡里已经与其家人妥善处置了此事。县长仍无法释怀,特地把苏心慧找了去,让她亲自到湖内送钱给死者家人,并请村里代为慰问。县长找她谈这事时非常懊恼,说那天要不是有事急着赶回县里,真应当停一会,听听老人说什么,帮她一把,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当时没有告状,上级也没有追查,县长完全是真心诚意。”苏心慧说。
刘克服说他知道了。他问苏心慧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情况?
“你明白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吭。
苏心慧指指门外。几个月前的那个晚间,湖内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们俩曾经站在那片黑暗里,她问他看到什么了?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知道你看到什么了。”她说。
她还知道刘克服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事情不全是他看到的或者听到的那样,但是她不是要解释那个,她想告诉刘克服自己的一些情况。她说过她曾经很艰难很无助,为什么呢?家庭因素,还有自身性情。她是本地人,他们苏氏在本县是一个大族,她祖父解放前当过旧政权的官吏,解放初被镇压。她的父亲当过乡粮站职员,被控挪用公款判刑,后病死于劳改农场。祖父死亡许多年之后她才出生,父亲在她记忆里的印象也很淡,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却一直被罩在他们留下的阴影里,就像身上盖着两个黑戳。总有人拿他们说事,对她指指点点,讲东道西,她自己也总是自觉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着心理重负,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比别人少,对种种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这种滋味你最明白。”
刘克服说是的他知道。
苏心慧还讲到自身性情。本来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当年曾经有人告诉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当个事。那人有权势,指着办公室后边的一张长沙发向她示意,说把门关上,半个钟头就够,没人会知道。以后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她怎么能接受这个?当时站起身打开门就走掉了。这以后当然要什么没什么。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为阴影所苦,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来,终于有了今天。这是因为应县长。
“无论如何我牢记不忘。”她说。
刘克服表示理解。
苏心慧说,湖内这件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本来已经了结了,忽然又闹腾起来,这是有问题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应远县长。
“明白吗?”
“不会的。”刘克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离开湖内之前,林渠带调查组去山前村,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同时看望断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后被接到母亲和继父家里。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为孩子治伤的沉重债务,生活尤其艰难。男孩的母亲叙说情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觉,他在院子里玩得很高兴,已经学会用两个光秃秃的手臂夹一根细树枝,把一条毛毛虫挤进围墙的缝隙里。临走前,组长林渠带头拿钱给孩子的母亲,大家有的两百,有的一百,纷纷表示同情和慰问。一行人里仅刘克服一毛不拔,因为身上恰没带。他掉头走出门去。
两天后调查组回到县城,隔日汇报。县长应远亲自听,政府办、监察局、农办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调查组全体成员依例出席,由组长林渠汇报。刘克服坐在会议室后排位子,听得胳膊不住发抖。
汇报稿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调查组成员讨论时各自发表过意见,然后就由组长定夺。林渠办理信访事务经验丰富,他知道怎么办。刘克服在组里很低调,因为苏心慧交代过,一切听林主任的。刘克服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借用人员,当然谨遵上命。他在讨论时没多说,只讲过一点看法,认为反映问题应当尽量客观。
他没想到林渠那般厉害。汇报挂炮事件还基本客观,讲到死人就变了。林渠说调查组经过细致走访,认为郑菊自杀的原因主要两条,一是家庭纠纷,二是病患严重。郑菊老人爱孙心切,为了孙子的医药费,她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孩子的生母继父都吵过架。事发前一天,郑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继父要钱无果,被赶出家门,双方都说了重话。老人骂自己的前儿媳,说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给你看,让你们管去。阿福的继父则骂她:“老疯癫”,对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确实也有病,除多种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经“失心”,也就是发过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执,走极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关系。
刘克服参加了整个调查过程,他知道死者郑菊跟家人确实都吵过架,阿福的医疗债务,主要承担者是其生母和继父,其两个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负担了部分。老人后来不听家人劝阻,坚持上访,还屡屡向他们要钱,纠纷更甚。自杀前一天,老人在赶集后确实去了山前,主要却不是要钱。她是听说县长在湖内,要阿福的母亲跟她一起去乡政府拦人告状。阿福的继父反对,认为白费功夫,而且还要花钱。双方因此口角,彼此说了重话。死者身体状况不好,性急固执,旁人以“癫”称之,这是事实,但是她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言谈正常,绝非神经病。
林渠汇报的都有出处,他没有编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实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绘的图像便不再完整。被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则是与县、乡官员有关的内容。他说老人郑菊到乡政府上访,被乡干部劝离。乡干部不了解老人与家人口角的情况,没有深入疏导,因而未能及时阻止其自杀。
结论就是老人自杀主要由于个人原因。乡干部也应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应远县长问:“调查组成员有什么补充的?”
没人回答。这就是说没有其他补充。
汇报之后询问有无补充是惯例,该说的由组长说,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场中人个个清楚。那天也怪,应县长询问过后无人发声,已经可以了,他显得格外慎重,竟然又来了一下,一一点名,还问各自有何补充。被县长点到名的都应一声“没有。”最后县长说还有一个谁?小刘,刘克服?在哪里?
刘克服站起来,说在这里,然后又坐回座位。以为这样就行了,县长却没放过。
“你说,有什么补充?”
刘克服没说话。
“有?说吧。”
刘克服脑子一热就张嘴了。一时结结巴巴。
“有,有一个张富贵。”他说。
他说了情况。张富贵是个卖豆腐的,为现场目击农民。张富贵听到副乡长陈海骂郑菊“老癫泡”,看到陈海握起右掌的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挥乡干部把郑菊捉猪一般拖走。半小时后郑菊在乡政府围墙外喝了农药。
应县长厉声喝道:“林渠!这怎么回事?”
林渠说他了解过了。张富贵跟郑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张这么讲可能别有目的。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与在场其他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刘克服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参与拖走老人的乡干部。”
应县长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去再查,给我搞清楚。”
县长拂袖而去,苏心慧立刻跟着追出门。会议室里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离开,居然个个不出一声,不一会儿走得只剩刘克服一人。刘克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呆坐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苏心慧忽然又走进门来:她的笔记本还丢在会议桌上。
她看着刘克服,却不说话。刘克服问:“刚才我不该说吗?”
“我怎么交代的你?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说林主任汇报有缺漏。他觉得今天应县长特别慎重特别认真,逐一点名,再三询问,指着要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实反映哪里对得起县长,自己哪会心安。
苏心慧说刘克服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刘克服不服:“我没讲半句假话。”
苏心慧说她真后悔。不该让刘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她说。
刘克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举了起来,用尽全力,举到了齐肩膀高。
他说他发觉自己比那个阿福幸运多了,这胳膊还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两条断臂,夹着树枝在院子里玩,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当时他实在看不下去,立刻就把眼睛转开。这孩子失去两手,现在又失去奶奶,今后日子怎么过呢?那天在湖内集市上,老女人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抓住,老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现在这张老脸还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小孩残了,一条老命没了,两个人都很卑微,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么了?林渠他们凑了钱,他没有,铁公鸡一毛不拔,只好给点其他帮助。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苏心慧跟他谈的话,他认为事情挂不到应县长身上,但是确实跟陈海有关系,就这么一笔勾销,对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苏心慧说刘克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能为男孩和死者讨到公平?
刘克服说他没为谁讨,是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说话,因为县长点名,也因为自己忍不住要说,没治,不能怪人家领导。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体验,痛感人应当平等,社会应当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残疾,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应当是平等的。这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怎么总是很难做到?他人微言轻,自知做不了什么,但是一旦遇上,这胳膊无力,却会抽,一阵阵抽痛,那就很想要做点什么。
苏心慧不再说话。她拾起笔记本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刘克服在办公室加班,调查组已定第二天一早动身二下湖内乡,他翻看所有记录,略做准备。忽然吴志义走进门,在他办公桌上敲了敲,也没多说话,把右手举起来,用指头指了指天花板。
应县长招呼。刘克服赶紧收拾东西,跑步冲上顶楼活动室。应远已经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运动短裤,挥着拍子独自热身。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刘克服感觉异样。县长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机,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但是没有。看到他,应远下巴一抬,示意他准备。刘克服往桌边一站,那边的球就发过来了。
那场球打得很凶。刘克服使劲吃奶之力拼抢,始终打不上去,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加上县长在政府大楼这里特别得心应手,狠狠把刘克服压在下风。刘克服感觉到对方的强大气势,他竭尽全力,没办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时,县长把手一摆,让刘克服走人。什么都没说,如此结束。
第二天林渠带调查组再次前往湖内。还是那些人,还用那辆面包车,还在机关院内大榕树下集合,但是气氛大为不同,一路上车里静悄悄,没有人跟刘克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
此行让刘克服大出意料:张富贵改口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阿福的其他亲属也一样,不再咬定乡干部打骂老人,只说他们并不在现场,都是听张富贵讲的。人已经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认真,吩咐详细记录几个人的谈话,让他们各自按手印确认,还要调查组成员在记录上一一签字以示无误。
刘克服不愿签字,他说不能就这样。当事者突然反悔,情况不正常。
林渠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规劝。林渠说他知道刘克服要面子,想搞出点东西,免得被认为多嘴多事。但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刘克服说应当把事情搞清楚,应县长在会上一再强调。
林渠说刘克服没明白领导的意思。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办清楚。什么叫办清楚?大家说法一致,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应县长在汇报会上,为什么指名调查组个个发言?那是表明他特别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绝无异议。县长这么大的领导,哪里会吹口哨请乌鸦多嘴?陈海一个副乡长算什么?没有谁非保他不可,问题是可能连带出现其他情况。假如陈海真的动过手,这陈海是为了谁?为应县长解围。现在出事了,都是陈海的问题,应县长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刘克服说这两回事,县长又没有打人。
林渠说别犯傻,没那么简单。不说领导那头,老百姓这头同样也有其他道理。刘克服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事实上他是在害人家。老乡们改口不外两个原因,或者是原先没说实话,或者原来说的是实话,经乡干部说服改了口。乡干部可能拿什么说服人家?光口水可不成,至少得有几颗糖,包括金钱补偿,还有承诺。把陈海或者谁谁捉去痛加处置,死者家人能够有什么利益?拿一笔钱对他们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刘克服是希望死者家人一无所得,还是让他们尝几个甜头,有可能减轻一点债务负担?为男孩安排一点未来?
刘克服说这样公平吗?
林渠说不必扯那么远。刘克服眼下应当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后果。他在调查组里不代表个人,是代表政府办。这件事的调查本来就是政府办苏心慧牵头抓的,政府办自己的人这样不配合,一味坚持个人意见,置所代表的单位于不顾,会让政府办,特别是苏心慧处境尴尬。都知道苏心慧这女领导一向对小刘不错,他这么做对人家算什么?恩将仇报,自家狗咬自家主人。刘克服拒绝和大家一起签字不会改变什么,当事人按手印承认的笔录依然有效,而刘克服自己将面临什么后果?
刘克服不觉低下头去。
林渠把笔硬塞过来,刘克服不接。林渠说真是搞不清楚吗?说到底还是借用人员,这么不懂事,不打算干下去了?
他把笔硬塞进刘克服手里。刘克服拿着笔,胳膊不住发抖,笔在他手中摆动,笔头在纸上哆嗦,嗒嗒有声,好一会儿,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
林渠不高兴了:“你还搞不清楚?”
有人在旁边低声道:“林主任你弄错了。”
林渠说哎呀忘了,是左撇子。
于是改塞左手。刘克服在他逼迫下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的胳膊就像给打断了一般。
隔天调查组打道回府。刘克服进了办公室,发现房间的摆设忽然有变,办公桌少了一张,又回到两竖一横摆法,他的桌子不知去向。
老吴让刘克服去找行政科。办公桌原先是从那边要的,现在调整办公室,他们搬回去了。刘克服问这什么意思?让他走人吗?老吴说具体情况刘克服可以找苏副主任了解。如果愿意,也可以直接找一下应县长。
“苏副现在就在应县长那里。”他说,“去吧。”
刘克服发愣,一动不动。
“张富贵怎么样?忽然改口了?”吴志义问。
刘克服没有回答。
老吴说这在预料之中。
刘克服不觉苦笑。他说算了,就这样吧。
他走出办公室,掉头离去。
5
苏心慧进了湖洼地,到学校看望刘克服。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了面。苏心慧说:“小刘,脸色不太好。”
刘克服说他很好,能吃能睡。
苏心慧说上一次李老师闹腾,刘克服离开展览组,她从云南出差回来,特地到学校看过刘克服。当时刘克服情况很差,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一次她挺担心,所以还要来看一看。她注意到刘克服虽脸色不好,却能坚持去给学生上课,看来是有进步。
刘克服说经过锻炼今非昔比,领导尽管放心。
“真的吗?”
刘克服说自己一会儿有课,苏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吗?
苏心慧盯着刘克服看,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刘克服也看她,末了低下头来。
“我没事。”他说,“谢谢你。”
苏心慧说:“很委屈是吗?”
刘克服说:“不是委屈,是不服。”
她说:“小刘你得撑住。”
她给学校带来一份政府办出具的工作鉴定函。对刘克服借用期间的表现肯定有加,称他工作努力,品行优良,建议学校予以表扬,认真培养。
刘克服说:“感觉挺滑稽。”
“不要意气用事。你现在用得上这个,以后也用得上。看远一点。”她说。
她提到了乒乓球,说刘克服右手有毛病,就使左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她注意观察过,知道他能在别人撑不下去的时候把自己撑住。
刘克服说:“苏副主任这么看得起?”
苏心慧说不是看得起,是看得明白。她跟刘克服说过,她也有过非常痛苦非常屈辱的经历,陷于弱境,被漠视被打击排斥,感到老天很不公平。刘克服有些地方让她想起自己早先的情形。
“特别知道那种感觉啊。”她说。
刘克服说他心里很明白,苏心慧一直都在帮助他,包括她现在说这些都是在帮助他。他很感激,是真心话。他不是咬自家人的狗,他知道好歹。
“别管人家说什么,”她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刘克服说不必多安慰,他足够坚强。
别说当时刘克服想不到,苏心慧自己也不会料到竟然预言成真,事情突然意外逆转,来得异常迅猛,后果分外沉重。
只过了两个月,一个晚间,老吴带着一个陌生人,乘一辆轿车悄悄潜入湖洼地,把刘克服从县二中的宿舍里带走。他们上了车,行进五十公里去了市区,进了市宾馆,那里另有几位陌生人在等候他们。这些陌生人都来自省城相关部门,属于一个联合调查组,此刻不事声张地驻扎于市区。
他们告诉刘克服他们很快将动身下县。为什么要把刘克服请来,不等下县再找他?因为眼下人们还不清楚这个调查组,他们要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见一见他。
吴志义说:“小刘你尽管如实反映。”
反映什么呢?湖内事件及其调查。
原来事情闹大了。在县里形成调查结论上报市里,设法平息风波之后,湖内事件又被人举报到省里去了。举报者很知情,举报内容极为详尽。时本省因拆迁、征地、收费等事项发生了数起涉农死人案件,有的酿成群体性事件,引发广泛关注。湖内事件牵涉人命,涉嫌基层干部作风粗暴,还涉嫌隐瞒真相,一时备受重视,数位高层领导相继批示,调查组因而奉命前来。
刘克服成为事件中的一个人物。早在调查组到来之前,该同志著名的右胳膊在龙首山内外已广为人知,这个不识相的年轻人被一些好事者津津乐道。事实上,他在一场许多部门领导参与的汇报会上头脑一热,提及某一位张富贵,令县长怒不可遏,迫使调查人员重返湖内乡,直接导致该事件及相关调查为许多人所注意,否则断手男孩的故事可能已经波澜不惊地被画上了句号。举报信提到了刘克服的名字,导致他于猝不及防间十分荣幸地被调查人员请上了车。
他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自己最后在调查记录上签下的名字。
当晚那辆车把他送回县里。回到宿舍时他吃了一惊:有客人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着他桌上的一本物理教科书,学习“左手定律”和“右手定律”。客人是苏心慧。
她知道刘克服到市里去了。她想了解情况怎么样。
刘克服说来的是省调查组。让他如实反映情况。他很意外。
“都说了?”苏心慧问。
“是。”刘克服回答。
苏心慧无言,许久。
“是老吴带他们来找我的。”刘克服说。
她说听到消息时已经迟了,否则她会早点赶来。有些事情以往她没跟刘克服提起,或者仅仅点到为止,现在她想跟刘克服透露一点内情。刘克服一定记得,湖内事件刚调查时,政府办确定派吴志义参加,临时被应县长撤换成刘克服。当时县长说另有任务,其实是对吴志义不放心。刘克服到机关时间不长,处于低层,上层的情况了解不多。本县领导层里,县长应远是二把手,上边还有县委书记方文章。两位领导因为一些原因关系比较紧张,时间已经很长了。应县长怀疑吴志义表面唯唯诺诺,暗中另有所为,在方书记那里嘀嘀咕咕,对他很提防。眼下看来情况确实如此,鼓捣湖内事件,老吴是一个主力,后边还有人,是对县长有意见的那些人。
“所以才越弄越大。”她说。
刘克服在机关时听过那些风言风语,知道县里主要领导间有所不睦。一些中层领导各有亲近。刘克服总以为上层的事情与他这种小家伙相距太远,不是他够得着的,如俗话称“小孩不管大人事”。湖内事件就是湖内事件,该什么就是什么,难道真可能如此诡异,七七八八还藏着一些特别的因素,让他这小孩一头卷进了大人的事情里?
“有那么复杂吗?”他问。
苏心慧说想这种事要用脑子,不是胳膊。
刘克服一时语塞。
他问苏心慧事情会弄到什么程度?苏心慧说她不知道。难以料想。很担心。
两天后省里调查组来到县城。而后的发展令当事者个个瞠目结舌。
县政府办牵头组织的湖内乡事件调查结论被完全否认,新的调查认定陈海等乡干部对郑菊之死负有责任。陈海被撤职,由司法部门依法追究。县长应远受到了牵连,被处分,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另行安排工作。信访办主任林渠因后来转得快,能改正错误,认真配合调查,最终以小处分了事,没有伤筋动骨。最倒楣的是苏心慧,她被撤职,调离政府办,回原单位县供销社工作。社里安排她到新开张的茶叶门市部,为门市部副主任兼售货员。苏心慧没有参与打骂群众,仅仅是牵头调查有错,为什么伤得如此彻底?因为她被指为以色谋位,与县长应远上床。有关她和县长的绯闻在机关里早已四处传播,此刻成为湖内一案的配套项目。案件审理后期,苏心慧被停职审查,有关方面试图从她这里突破,在确认应远对湖内事件应负的责任之外,再查实他生活作风问题。苏心慧泪流满面,一言不发,没有提供任何东西,最终难逃重处。
如果她松了口,自己当不至弄得这么凄惨,应远也不可能走得那般容易。
吴志义接替苏心慧成为政府办副主任。刘克服被调入县政府经济研究中心工作。该中心牌子挂在政府办旁边,人员合并使用,基本上是同一回事。刘克服成为湖内事件的一个喜剧人物,该案的审理上了报纸,他的名字也在报道中,被称赞为敢于顶住压力揭露真相,让伤害群众者受到严惩,是优秀年轻干部。关于他曾被迫在隐瞒事实的调查结论上签字之事自然只字不提。
刘克服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又从湖洼地踏上龙首山。这一路百感交集。
县政府九号楼的年轻干部们特别高兴,因为小便所的卫生不再堪忧。大家还拿大美和她的小不点跟刘克服开玩笑,刘克服还同以往一样并不生气。
“我抱过那孩子。她的胳膊挺好。”他说。
他到供销社茶叶门市部买茶叶,该门市地处本县最繁华区域,在商业大厦的斜对面。那一天大美没有出来站岗,旧日的苏副主任却站在柜台后边。她给刘克服拿了茶叶,找了零,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小刘都好吧?”
刘克服说他已经回政府办了,还是原来的办公室和办公桌。
苏心慧说她知道。诸事多加小心。
刘克服说第一次跟苏心慧见面时,他为她画过一张画,表情画得很僵硬。那回他是故意的。进了展览组,听苏副主任之命弃画从文,此后很久没动过画笔。现在他很想再为她画一张画,设法弥补当初之过,可以吗?
苏心慧说行啊,把这柜台也画上,叫做“茶叶门市部苏副主任”。这很公平。
刘克服说他还是相信世间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一直记着当初的一件事:苏心慧和吴志义到学校问他情况,他询问是否需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当时苏心慧摆手制止,说不要。那一刻给他的感觉特别温暖。
苏心慧发笑,说有吗?漫画她记得,胳膊的事她早忘了。真是往事如烟。
刘克服说有的东西确实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不是。他感觉到的那种温暖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心里。
她还笑,说小刘夸张了。
“是真话。”刘克服说。
她说她清楚,小刘有个性,心肠却好,同情弱者,包括对痴的癫的残的。但是注意别犯傻,多用脑子。有一种人叫做“犯错误受处分的”,千万不要碰,会影响前途。
刘克服说他从来不傻。但是有些事他不听脑子的,只听胳膊。他的胳膊特别知道卑微、屈辱和好歹。
“一定要跟你说句话,”他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苏心慧说这是苏副主任语录呀,用于安慰小刘。才过多久,怎么轮自己受用了?
刘克服说他们让他再回龙首山。起初心里发酸,很犹豫,心想苏心慧不在,他还到那里干嘛?有什么意思?那叫做有趣吗?后来还是想起苏心慧在湖内乡前楼四楼过道上的一句话。当时苏副主任着意提醒:“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苏心慧点头,说她记得这件事。
“是深夜。”她说,“你在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刘克服说当时他的胳膊在黑暗里发抖。他只看到苏心慧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闪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我只看到你。”
苏心慧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们闪电式结婚。
刘克服只觉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