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这么多年过去,我才觉得我弄明白了一点:林丁丁的身体并不那么反感刘峰,刘峰矫健壮实,一身形状很好的肌肉,假如抽去那个“雷又锋”的概念,她的身体是不排斥他的,因为年轻的身体本身天真蒙昧,贪吃,也贪玩,身体在惊讶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触摸,她绕不过去的是那个概念:雷又锋怎么从画像上,从大理石雕塑基座上下来了?!还敢爱我?!。
接下去就开始了公开批判。也就那么几个手段,大会小会上念检讨,大家再对检讨吹毛求疵,直到刘峰把自己说得不成人样。这个不久前还在北京的全军标兵大会上被总政治部首长戴上军功章的雷又锋,此刻在我们面前低着头,个头儿又缩了两厘米。我坐在第二排马扎上,却看不见刘峰的脸,他的脸藏在军帽的阴影里,只见一颗颗大粒的水珠直接从军帽下滴落到地上,不知是泪还是汗。开始我们没几个人发言,都想不出坏话来讲刘峰,刘峰毕竟有恩于我们大多数人啊。但不知谁开了个头,把所有人的坏话都引发了。
我们的孩提时代和青春时代都是讲人坏话的大时代。“讲坏话”被大大地正义化,甚至荣耀化了。谁谁敢于背叛反动老子,谁谁敢于罢领导的官,谁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从讲坏话开始。我父亲在水坝上扛活六七年,从听别人讲他坏话,到自己讲自己坏话,再到他重获讲别人坏话的资格,什么能再洗去他的卑鄙换回他最初的纯真?大半个世纪到处都在讲人坏话,背地的,公开的,我们就这样成长和世故起来。
最难听的坏话是刘峰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他表面上学雷锋,内心是个资产阶级的茅坑,臭得招苍蝇,脏得生蛆。讲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地步,别人当然就放了他了。
不久处置刘峰的文件下来了:党内严重警告,下放伐木连当兵。下放去伐木,跟我爸爸修水坝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