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霞关的刺客

第一章霞关的刺客
  1
  “你就是东京中央银行的负责人?”
  帝国航空本部大楼的二十五层,是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临时办公室。
  正式发布“帝国航空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阵容,是在开年后的一月上旬,也就是距今三个月前的事情。
  领头的是在大型企业重振方面颇有业绩的知名律师,乃原正太,酒桶似的肥胖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圆眼镜,镜片后一对细小的眼睛,放射出如针尖般锐利的视线。还有一位副手名叫三国宏,曾是外务省的高级官僚,后来跳槽到外资投资基金任职,是一位具有传奇职业色彩的文雅男子,据说在企业并购和企业重振领域颇有建树。
  两人曾经在经手的企业重振案件中是通力合作的战友,这次的委员会除了他们两位负责人外,底下还有五名主要成员。而整个团队阵容则达百人,包括来自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律师等。
  特别调查委员会自成立以来,光核定帝国航空的资产就耗时近三个月,至于资金筹措等其他一应事务则陷于停顿。这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局面一直持续着。
  而特别调查委员会终于向客户银行发出关于重振方案的面谈邀请,则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情。
  半泽站在某间专门用于听取银行意见的房间内,对面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一把手乃原。
  “我叫半泽。”
  乃原瞟了一眼半泽递过来的名片,随手扔进了桌上的一个纸箱里,里面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之前来访的各相关企业负责人的名片。乃原似乎根本没打算递上名片,而是递上一份按照调查范围分类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各负责人的电话号码表。
  “我们会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回复的时候就打这上面的电话。”乃原语速飞快地说道,“你们之前做的修正重振计划草案,太过强硬了。”
  “强硬?”
  半泽盯着眼前这位怎么说也算不上友好的对手。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疏于打理,随意地搭在头上。果然是一位务实卖力的男人。
  “从我们的角度看,我认为这是一份根据合理判断做出的草案。希望您明白,那是日后我们提供支援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条件。”半泽的言下之意,是银行不会接受低于草案目标的计划。
  但是乃原对此嗤之以鼻,“我们这个特别调查委员会,可绝不是为了你们银行才成立的,所以,请不要搞错啦。这是奉白井大臣的特别命令,为了重振帝国航空而组建的团队。明白了吧?”
  乃原和三国在企业重振界还算有名,但是他们脸上却毫不掩饰对银行的鄙视态度。
  “今天劳烦你过来,主要是想落实一点,希望贵行能够积极配合,尽快完成我们的询问答复报告。”一旁的三国用事务性的语气问道:“听明白了吗?”
  “关于之前在专家会议上通过的修正重振计划,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想请教一下你们的意见。”
  “那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面对半泽的询问,乃原不假思索地答道。
  “请等一下。这个计划也得到了我们的认可,如果就这么随手把它当成一张废纸,这让我们很为难啊。明明是一份务实的计划方案,却硬要撤回,我们难以理解。”
  乃原一边点燃手中的香烟,一边跷起了二郎腿:“第一,你们银行对帝国航空的业绩恶化一直以来不都是在袖手旁观吗?事到如今,却死抓住计划方案说三道四,为难的该是我们才对啊。”
  “帝国航空的资金周转情况你们了解吧?”半泽问乃原,“今年八月,帝国航空向各客户银行借的贷款就将到期,在那之前,如果没有一个能让我们接受的重振方案,很难再追加支援资金。其中的交涉原委,想必山久部长已经向您做过说明了。”
  “可是——”
  “我们不会继续跟银行交涉。”乃原断然否定道,“我们的目标,说到底只是开出并向上级报告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振帝国航空的处方罢了。我们无意与银行直接交涉。”
  “那是要绕过债权人决定重振计划吗?”
  乃原二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就是这么回事。”三国扬扬得意地说道,“而且,用不着再费劲请教,因为银行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所以银行方面也无须再费口舌。”
  真是一对摸不清情况的活宝。
  “我们对帝国航空拥有超过七百亿日元的债权。”半泽口气强硬地指出,“作为规模仅次于开投行的债权人,我们必须掌握融资企业的状况。虽然最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但是如果不赞同我们提出的计划,就不可能安排资金支援。这一点,想必你们也能理解吧。”
  “你刚才说到赞同不赞同的问题,但是,我看眼下还没有轮到银行过问这些的时候吧?”乃原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一把掐灭了手中的香烟,“说到底,在处理这种案子方面,银行可是完全的门外汉,所以你们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插嘴过问我们的做法,恐怕你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和水平。”
  “至少,我们还有作为债权方的权利。”半泽强压内心的怒气答道,“帝国航空有义务根据我方的要求说明状况。”
  “既然这样,何不直接问帝国航空?找银行贷款的可不是我们。”三国回绝道。
  “你说的当然没错。但是,你们也说过,制订事关帝国航空命运的重振计划的,并不是帝国航空,而是你们特别调查委员会,所以我才向你们提出这些要求。如果连如此重要的事项也将我们排除在外,那样我们也会很难办。”
  “所以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难办不难办,跟我们没有半点儿关系啊。”乃原突然大声吼了起来。
  他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缝间,整个身子向前探出,眼睛瞪着半泽,鼻孔里用力地喷出八字形的烟雾,简直就像一头恼羞成怒的怪兽。
  “这些都是国土交通大臣的意思。”
  “那么我请问,特别调查委员会做事的法律依据又在哪里?”半泽反守为攻逼问道,“我们根据合约向帝国航空提供贷款,并进行管理。你们口口声声说是遵照国土交通大臣的意思,大臣的私人咨询机构进驻民营企业向客户银行发号施令,这又是基于什么法律依据?”
  乃原憋得满脸通红。白井大臣设立的这个特别调查委员会,根本没有什么法律依据。这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硬伤。
  “前几天的选举,还记得吗,你这小子?”乃原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半泽,“进政党政权可是有压倒性数量的国民支持的。我们是执政党政权任命的大臣设立的机关,当然也代表了全体民意。跟我讲法律依据!在这不懂装懂卖弄口舌之前,好好想想你们银行以前是怎么靠公共资金救济渡过难关的,嗯?你们自己占尽便宜拿了国家的救助,如今却觍着脸对其他公司指手画脚,你们还有理了吗?”乃原伸出胖手指着半泽的鼻子叫嚣道。
  “这完全是两码事,请您不要偷换概念。”半泽一脸冷静地反击道,“我们只是在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虽然专家会议通过的计划很可能变成一张废纸,但是里面却包含了公司重组无法绕开的支柱性内容。紧迫的企业年金制度改革、航班缩减以及航线撤销,还有人工费的削减,每一件每一桩都必须研究探讨,这总没错吧?”
  “这些事情,你现在问我,我怎么回答你啊?”乃原冷冷地答道,一边赶苍蝇似的在面前挥了挥手,“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们到这里不是来和银行交涉的。”
  “你恐怕是专门来找我们碴儿的吧?”一旁的三国揶揄道,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或许你们银行会认为,帝国航空是因为内部散乱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然而我们并不这么看。帝国航空固然散乱,由此及彼推断,客户银行不也一样吗?你说帝国航空的业绩恶化已经持续多少年了,长久以来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事到如今更不可能解决。作为国土交通省,我们绝不会坐视帝国航空破产倒闭而无动于衷。”
  “既然如此,我能否再确认一件事情?”半泽对满脸嫌恶看着自己的乃原问道,“就算要搁置详细的计划内容,但企业自主重建的总体路线,你们还是会坚持的吧?”
  乃原没有回答。他把前倾的身子收回沙发中,又点燃了一根烟。真是个烟鬼。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做法。”乃原向下撇了撇嘴唇答道,“你们无非就是担心,一旦遇到法律上的债权削减事态会给银行带来损失吧。其实跟这些都没关系。而且你别忘了,要求债权削减也绝不只是出于法律因素考量下的处理方式。即便选择让企业自己主导重振,如果有必要,我们也一定会提出债权削减的要求。这是毋庸置疑的。”
  “喏。”三国哼了一声,把一封文书递到半泽面前。
  “这个,请你过目。”
  在三国的催促下,半泽打开文书,看完后不禁困惑地扬起脸。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啊。”乃原轻率地说道,脸上浮现出一丝猥琐的笑意,“接下来我们不但还会进一步压缩帝国航空的成本,同时决定要求所有银行一律削减七成的债权。至于理由嘛,都写在里面了。希望你们探讨一下直接放弃债权,并在下月中旬正式答复我们。至于答复的具体时间节点,我们还会再通知。”
  真是一派胡言!这样一纸简单的文书,根本不能成为债权削减的具体依据。上面只是粗略地写明要在大幅削减赤字之后的第三年,实现大幅盈利,通篇是一份完全不知所云的蹩脚剧本。
  “我们的目标是,实现帝国航空的快速重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砍掉阻碍重振的巨额债务。你们这些银行出于道义上的理由也必须予以协助,因为长久以来,你们都是把帝国航空当成自己的摇钱树在利用。”
  “这样的要求根本不值得探讨。”半泽一口回绝道,“只要按照修正重振计划推进,帝国航空的成功重振便大有希望。我不明白什么快速重振,但是毫无必要地要求债权削减,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面对从正面据理力争的半泽,乃原却不知为何反而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表情,“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个人意见吧?你肯定也没有当场拒绝特别调查委员会提案的权限,不如快点儿把这些带回去提交给银行讨论。”
  乃原“呼”地喷出一口烟,脸上浮出一丝含蓄的微笑,“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2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真是够你愁的!”
  半泽在走廊上碰见来营业二部办事的渡真利,两人一起来到楼道尽头的休息间。渡真利用纸杯在自动贩卖机上接了杯咖啡,喝了一口嫌太甜,把它递给半泽问道:“喝不喝?”半泽摇头,自己选了无糖无奶的黑咖啡。
  “但是,让我们放弃百分之七十债权的要求,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吧。说到底,乃原那个糟老头子,为了自己的业绩可真是不择手段啊。”渡真利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对于银行职员来说,没有什么比粗暴地要求自己放弃债权的人更讨厌的了。
  说是贷款,可实际上也都是些薄利多销的买卖而已。比如一亿日元的贷款,银行每年从中赚取的利息,也不过区区数百万日元。扣除人工费等各项费用,最后到手的实际利润已经薄如稀粥一般了。
  相对而言,即便区区几百万的贷款要是收不回来,就得拿出另外数亿日元贷款的利润去填坑。
  总而言之,武断的债权放弃要求,简直就是对银行的正面挑战。
  “不会吧,难道你打算接受?”
  “怎么可能!”面对渡真利的质疑,半泽摇头答道。
  “我已经向上头递交了打算拒绝的报告。”
  “当然啦。”渡真利点头附和道,“不用管他什么特别调查委员会,给我上去一顿痛骂。不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一点教训怎么行!”
  半泽对气呼呼的渡真利挥了挥拿着咖啡纸杯的右手,朝自己营业二部的工位走去。纪本常务的传唤,就在那之后不久。
  ***
  “关于你的报告,这样做真能行得通吗?”
  纪本的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是曾根崎。半泽的报告《关于应对特别调查委员的对策》此刻正搁在桌面上。
  “您的意思是?”半泽揣测着纪本的真实意图。
  “你有没有摸透其他客户银行的意思呢?”纪本问道。
  有旧t精英人物之称的纪本,身穿深蓝色西装,扎一条淡色调的领带。这是个虽然脸上看起来通情达理,但是心底却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的男人。半泽本来就很讨厌那种装腔作势的人。
  “这个倒还没有。”半泽如实回答道,“我觉得我们自己要先定个调子。”
  “其他银行打算怎么应对,总该知道个大体意向吧?先说说看吧。”一旁的曾根崎自以为是地插嘴道。
  “想必也是持否定态度。我想不出哪家银行会欢天喜地地放弃自己的债权。”半泽强忍着让曾根崎闭嘴的冲动答道。
  “真的吗?”没想到曾根崎又自以为是地追问道。
  “我听说,开投行那边就在认真地探讨放弃债权的事情,不是吗?”也不知道曾根崎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半泽一沉默,曾根崎就更来劲了,“连开投行这样的主力银行都开始探讨放弃债权了,那后面的其他银行说不定也会放弃。这样一来,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重振方案,就会因为我们一家银行的拒绝而悬在空中啊。”
  “那又怎么样!难道这样的混账要求也打算同意吗?你这家伙!”半泽气得目瞪口呆。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不能像这份报告一样强词夺理地妄下结论,是不是也应该坐下来好好地探讨探讨?”曾根崎像煞有介事地反驳道。
  “我也觉得你有些先入为主啦,半泽君。”纪本脸上堆起做作的微笑,肯定了曾根崎的说法,“你以前经手的都是正常企业,所以可能不会有这方面的认知。在债权回收这种特殊时刻,有时候银行之间的抱团协商也是非常重要的。”
  “那,您的意思是要探讨放弃债权了?”半泽心下对常务的想法暗暗吃惊,不禁反问道。
  “我说的是,不妨试试站在大局的高度考虑这件事情。”纪本故作姿态,脸上笑嘻嘻地说道。但是,他的眼里可没有半点儿笑意,而是死死盯着半泽的眼睛。
  “不错,特别调查委员会或许正像你所说的一样,是一个没有法律依据的组织机构,但是,再不济它也是国土交通大臣领导下的直属机构,而且手上也有发言权。关于这个案子,目前金融厅虽然仍是一副静观其变的姿态,但是整件事情的应对必须考虑对整个航空行政,甚至是社会秩序造成的影响。我觉得你的报告里还欠缺了这种宏观视角上的思考,你觉得呢?”
  “是不是有点儿太窝囊了,常务?”
  半泽话音刚落。
  “喂,跟纪本常务怎么说话的,太失礼了!”
  曾根崎立马跳出来。真是一条忠实的看家狗。
  “你给我闭嘴!你已经不是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了。”
  曾根崎唰一下脸涨得通红。但是在事实面前,却无力反驳。
  半泽对他毫不理会,继续说道:“报告里也写得很清楚,特别调查委员会罗列的债权放弃依据非常模糊,他们只不过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这是实现快速重振的有效手段。而且,制订关键的重振方案计划也把我们银行排除在外,只是一味地大肆渲染自己霸道的理论。这在道理上也实在说不过去。”
  “对方可是国土交通大臣啊,半泽君!”纪本脸上不动声色,话里却充满威严,“现在可不是纠缠道理说得通不通的时候啊。”
  “关于这份报告,行长是怎么说的?”半泽问道。
  “这份报告要不要呈给行长过目,我不管。”纪本没有直接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作为一名公司债权回收负责人,从现实的角度向你提几句意见罢了。我会根据刚才的意思,向行长建议展开再次探讨。”
  和纪本简短的面谈就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第二天,内藤部长突然出现在半泽的办公桌前,低声说道:“半泽,关于你打的那份报告……”
  内藤表情苦涩,把夹着报告的文件夹放回半泽的桌上。
  “中野渡行长发话了,说是先别忙着拒绝,再多了解了解情况。”
  听完内藤的话,半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种混账提案,用得着再讨论吗?”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似乎董事们却不都这么认为。”
  “对了,昨天,纪本常务把我叫过去了。”
  半泽正要往下说,内藤的表情已经变得凝重起来。
  “看来这件事情,按照常规的做法还是行不通啊。”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恐怕连内藤自己也说不清楚。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作为银行职员的直觉对自己发出的一种警告。
  “真让人不爽啊。”面对云谲波诡的事态,半泽不由皱起了眉头。
  3
  次日,半泽前往拜访开投行的帝国航空项目负责人。
  半泽被请进接待室后不久,伴随着敲门声,进来一个人。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居然是位个子娇小的女性。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人谷川。”
  谷川递过名片,上面写着:
  开发投资银行企业金融部第四部次长
  谷川幸代
  她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脸上不施粉黛,除了耳朵上一枚小巧的耳坠外,身上也不见佩戴其他首饰。
  这位谷川,曾经是领导开投行帝国航空小组的实际业务负责人。
  “百忙之中造访,实在抱歉。”半泽略一施礼。
  谷川赶忙接道:“客气了。我也想着应该尽快找你商量商量呢。”她一边说一边把半泽让到了沙发上。
  “特别调查委员会向你们征询意见了吗?”谷川率先开口问道。
  “他们似乎打算要求所有银行都放弃七成的债权。不知道开投行这边准备如何应对?”
  虽然曾根崎声称开投行针对放弃债权一事,正在进行认真的探讨,但那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曾根崎或许有他自己的消息来源,但是现在听到这件事情的谷川,却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我们还在探讨。”
  “听说你们正在积极朝着他们要求的方向推进,是真的吗?”
  “至于积极不积极嘛……”谷川含糊其词。
  “我们认为,帝国航空有能力自主重振。”半泽说道,“上次的修正重振方案,贵行最终也同意了。我想这次你们应该不会变卦吧?”
  然而,谷川的回答出乎意料:“关于那件事情,目前行内正在进行反省。”
  “反省,是什么意思?”
  “的确,我们之前同意了重振方案,现在却又这么说,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现在行内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认为我行过于草率地同意了东京中央银行主导的修正重振方案,认为我们应该坚持自己作为政府系金融机构的考量。”
  “作为政府系金融机构的考量?”半泽满腹狐疑地问道。
  在他看来,不管是政府系的还是民营的,银行就是银行。借出贷款回收资金,这是银行天经地义的行业本质。“具体是什么样的考量,能否举个例子?”
  “首先,有人提出之前的修正重振方案对客运带来的影响过大。”谷川答道,“他们觉得,之前的方案主张放弃所有亏损航线上的旅客,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激了。”
  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谷川。
  “还有人提出,减少航班和撤销航线的事情也不宜操之过急。从帝国航空方面来看,他们对每一项职能都进行了详细的分工,配备了专业的人员,所以如果要改变撤销航线的时间,则必须先调整人员裁减的时间。”
  “这样的意见,你们在宪民党时期怎么就不提?!”
  听到半泽的话,谷川很冷静,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想说一下不同的意见。你刚才说到的职能分工,我们本来就觉得其中存在结构上的成本问题。修正案中也提到了解决方案,就是应当推动实现职员的多技能化。”
  “有意见认为这是忽视航行安全的做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半泽盯着谷川,努力想要搞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追问道:“这是哪里提的意见?”
  “这是普遍看法。”
  “这样的议论根本就站不住脚啊。”半泽反驳道,“帝国航空的竞争对手大日本航空,早就实行了职员的多技能化,难道他们的效率不高吗?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岂不是大日本航空也忽视了航行安全?谷川小姐……”
  半泽重新对照着名片,看了看谷川的脸问道:“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我……”谷川迎面正视着半泽,断然答道:“我个人,完全赞同那份修正重振方案的内容。而且,我觉得这次放弃债权的提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就像你所说的,明明还有自主重振的希望,金融机构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吞下放弃债权的苦果。但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不可能直接成为银行的意见。”
  “意思是,你这边还在和银行内的反对意见战斗了?”
  “那你呢?”谷川没有回答半泽,反问道,“我听说半泽君也是反对放弃债权的,不过东京中央银行不是也没有采纳吗?乃原先生可是放出话了,说东京中央银行一定会妥协的,完全不必担心。”
  “你说什么?”半泽大感意外,不禁追问道。
  “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谷川摇头答道,“只能说,贵行有贵行的难处。就像我们有我们的苦衷一样。”
  “苦衷啊……”对个中滋味也深有感触的半泽问道,“能说具体点儿吗?”
  谷川移开视线,贝齿轻咬,毅然决然的态度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懊恼。
  “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关系到开投行生死存亡的大事。”
  谷川好不容易开口,却仍然让人不明就里。半泽一时默默地凝视着谷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面对半泽的疑问,谷川的回答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作为政府系金融机构,那些民营银行无能为力的支援业务我们都一力承揽了下来,今后也必须如此。我只能言尽于此。”
  谷川的话,简直就等同于主动放弃债权的意思。
  ***
  “总觉得怪怪的,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听完半泽回公司后对面谈内容的简述,田岛歪着头咕哝道。
  “谁知道呢。本来想问个明白的,结果她就是不松口。个性倒是挺强的,那个女人。”
  “因为她是‘撒切尔夫人’呀。”田岛略带戏谑地说道。
  “‘撒切尔夫人’?”
  “谷川小姐的外号呀。大家都这么叫她。那个女人,在谈判桌上绝对是个人见人怕的硬角色。”
  在为组织代言的同时,却也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个人意见,半泽对这样的谷川印象不坏。同时这也说明,在开投行这样的组织中,还有谷川这类持不同意见的人。
  “真搞不懂,开投行到底在想什么啊?”田岛担忧地叹了口气,继而严肃地说道,“乃原说我们肯定会妥协,这也太气人了。现阶段就敢说得这么轻巧,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中间不会有什么猫腻吧?要这么想来,我们的董事会居然不采纳拒绝放弃债权的报告,也真是匪夷所思啊。”
  这也正是令半泽耿耿于怀的地方。
  “这可不像我们行长的做派啊。”田岛满腹狐疑地说道。
  “不会的。”半泽摇摇头。
  一般来说,中野渡对贷款理念的坚持是非常正统的,这一点有口皆碑。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时候也会过度考虑行内融合问题,这一点往往导致他在经营判断上犹豫不决。说白了,中野渡绝不只是一个清正廉洁的银行家,他还是一个谋略家,是一个清浊能容、有雅量的真性情男人。
  “本来在这种事情上,他早就该快刀斩乱麻做出决断了。他应该是这种人才对啊。”熟悉中野渡以往处事风格的半泽评价道。虽然人无完人,但是说实话,半泽对中野渡这个人并不讨厌。甚至在他的心里,中野渡是一个值得尊敬,并立志效仿的银行家。
  “还是出于对旧t势力的顾虑吧。”田岛泄气地说道,“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回应放弃债权的要求啊。行长可是越来越不敢坚守银行的理念啦。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正在被我们不知道的潜规则牵着鼻子走。”
  田岛完全说出了半泽的心里话。
  不知道从何时起,正确的银行理念被逼到了穷途末路,取而代之的是花哨的诡辩。所谓的组织就是这样,如果一味地瞻前顾后,有时候明明连傻子都知道不能做的事情它还是会逼着人去做。
  “特别调查委员会总不会变戏法吧,可是这些事情也太奇怪了。”
  “距离正式答复放弃债权还有充裕的时间,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半泽慎重地说道。
  几天后,帝国航空的山久意外地打来了电话。
  “我拿到了一部分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重振方案,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电话那头的山久低声说道。
  4
  “喏,就是这些了。”
  帝国航空的接待室里,山久拿出了一叠资料。
  那是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制订的重振计划的一部分,一共十五页。内容主要涉及减少航班和撤销航线等方面,全是复印件。
  “今天下午,他们把我们运航本部的负责人叫去,说是要按照里面的内容去执行,让我们仔细确认里面的数据。据说他们特别交代内容不得外泄,所以请你务必保密。”
  眼下,山久他们这些帝国航空的职员,对这份重振计划的反对异常激烈。
  或许是对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一共同敌人的忌惮,就连当初对半泽态度强硬的山久,这三个月里也变得异常热络起来。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微妙的角力关系。
  “请看这里,半泽君。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把专家会议通过的修正重振计划打成一张废纸,但是对其中减少航班和撤销航线的内容却基本上还是原样照搬嘛,根本毫无新意。为了满足国土交通大臣的一己私欲,派来这么一帮傲慢无礼的家伙,还要让我们来承担调查委员会的费用,他们除了给我们制造麻烦还能干什么!”
  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人工费,仅聘请专家团一项就已经数额不菲。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国土交通省又把这项成本算在了帝国航空的头上。那是一项总额达到十亿日元的巨额预算啊,难怪山久暴跳如雷。简直比强盗还要强盗。
  “真是难以置信啊,这份东西。”看完资料的田岛惊呆了,“山久先生说的没错,内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嘛。拿这份东西来否定我们的修正重振计划,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不,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你看——”
  “啊——”看到半泽指点的地方,田岛抬起头满脸的不解。
  “原来是羽田—舞桥航线啊,咱们的计划里面明明把它列为撤销航线啊,到了他们的重振方案里,却把它给拿掉了?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正当半泽歪着头冥思苦想之时,山久开口说道,“因为箕部启治?舞桥市可是他的地盘。”
  半泽不禁和田岛对望一眼。说到进政党的箕部,那可是原宪民党里的大佬级议员。他从宪民党脱党后又开创了进政党,并成为该党的重量级人物。国土交通大臣白井正是箕部派中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
  山久继续说道:“这里的机场原本就是箕部还在宪民党时期牵头建起来的,建成之后人们都称之为箕部机场,舞桥机场反而成了别名。特别调查委员会怎么可能把它给撤了?”
  “这么说,这份重振方案并不单单考虑经济合理性,除此之外还受到很多错综复杂的因素干扰了?”田岛愤愤不平地看着半泽说道,“他们之所以躲在密室里炮制重振方案,还不是因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嘛。”
  “真是乱弹琴!”半泽咂了咂嘴骂道。
  5
  “放弃债权的事情,讨论有什么进展吗?”
  帝国航空本部大厦二十五层的接待室里,乃原仍旧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问道。
  现在,整个二十五层已经俨然成了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专用楼层。时值四月,春意盎然,这是一个周五下午。
  乃原手上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领带松垮,衬衫的纽扣大开,他慵懒地瘫在扶手椅里,完全看不出半点身负国土交通大臣重托的人该有的样子。
  “目前,还在探讨中。”
  “你们到底还要讨论多久,啊?这都已经过去一周了!”听到半泽的回答,乃原语气粗暴地问,两道混浊的目光盯着半泽。
  “没记错的话,你给的答复期限应该是这个月末。再说了,放弃贷款总额七成的债权,可没这么容易得出结论。”
  半泽语气坚决,一旁的田岛则对乃原怒目而视。
  “就算还没有结论,讨论总在进行吧,你们东京中央银行?都讨论了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坐在乃原身边的副手三国问道。
  “那是我们行内的事情。”
  遭到婉拒后,三国从手头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资料往前一推,纸张顺着桌面滑到了半泽面前。
  “帝国航空财务预测”的标题下,并列着预计资产负债表和预计资产损益表。
  “那是在你们银行放弃债权的情况下,帝国航空重振后的预估财务状况。这样一份财务成绩,才是承担着日本航空一翼重任的公司该有的样子吧?”三国志在必得,仿佛放弃债权的重振路线已经板上钉钉了一般,“事到如今,再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借没借钱的事情,也无济于事了。帝国航空早就应该提出放弃债权的申请了——看完这个,你也肯定会这么想的,半泽君。”
  听着三国荒谬至极的话,半泽反问道:“那敢不敢把不放弃债权情况下的业绩预测也拿出来看看啊?”
  “你说什么?”
  三国神色大变。
  “把钱贷出去,再收回来,这是我们银行的职责。”半泽继续说道,“你们就算给我看再多的资料,把贷款一笔勾销这种事情也很难办到。为什么我们非得放弃自己的债权不可?这种要求本身就有问题。你们两位,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银行业务?”
  “那是自然。”迎着半泽质疑的目光,乃原不快地说道,“你既然这么能耐,又知道什么是企业重振吗?”
  “当然知道。”半泽平静地答道,“而且我认为没有银行的协助,一家身上背着有息贷款的企业,它的重振不可能取得成功。”
  “所以,你想说我们也得看你们的脸色行事吗?别忘了,你顶多也只能代表你自己。”乃原断言道,“银行高层,是绝不可能反对放弃债权的。我说得没错吧?”
  半泽闻言双目一收。因为听乃原的口气,似乎已经志在必得。
  乃原继续说道:“虽然银行做什么事情都有条条框框,唯独在放弃债权方面没有任何规定。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那些规定都是在根本就不允许这种业务存在的前提下制定的嘛。也就是说,有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你们再怎么讨论也拿不出什么问题的答案来。简单地说,你要做的不是对我们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要求坚持那些无聊的个人主张,而是根据董事会的意思起草会签文件,不是吗?”
  “当然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半泽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连这都是无所谓的事,那这世界上的金融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没有工夫听你这些废话!”乃原厉声喝道,“特别调查委员会是国土交通大臣的咨询机构。也就是说,我们提出的放弃债权要求,就是国土交通大臣的要求。你的一言一行表明你简直就是银行界里专门制造麻烦的刺头。就你那种态度,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半泽一直在观察着对手的表情。不管乃原说得正不正确,他在东京中央银行内部一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为帝国航空考虑,你甚至也没有为东京中央银行考虑。”乃原靠在椅背上,重新点燃一支香烟,边喷出烟雾边毫无顾忌地说道。
  “那我倒想请教阁下,你是为帝国航空考虑吗?”半泽反唇相讥道,“嘴上喊着为帝国航空考虑,背地里却为了在重振方案里迎合政治家的利益随意插手撤销航线的事。你们还真是为帝国航空考虑啊!”
  半泽的指责显然出乎意料。乃原整个脸都要变形了,恶狠狠地盯着半泽。
  “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没事找事,免得引祸上身。”乃原终于图穷匕见,威胁道。
  “我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一旁的三国哇哇大叫地冲出来,“如果不想后悔的话,现在马上收回你刚才的话,给我道歉谢罪!”
  “既然有国土交通大臣为你们撑腰,何不行使你们的强权,直接命令银行放弃债权,这样不是更方便吗?”半泽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两个男人说道,“谅你们也不敢那么做,因为我们有权选择,所以希望你们遵守我们的规则来办。想要我们放弃债权,那就拿出明确的依据来,让我们银行心服口服,这才是正道吧?对我们的意见听都不听就发号施令,还想端着臭架子要我们放弃债权,现在这个时代,就算地痞流氓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
  “后来怎么样了?乃原那老头。”渡真利听了半泽的叙述,不住地哧哧乱笑,一边追问道。
  “撂下几句狠话拂袖而去呗,说是要我好看。唉,还真是个老流氓啊。”
  半泽右手握着烧酒玻璃杯,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下一阵不快。
  银座廊街的寿司屋里,两人坐在吧台上。烧酒是老板为半泽这位常客特意采购的板栗小烧,冰镇了给他喝。这家地下餐屋的对面开了一间livehouse,不知什么乐队正在里面演出,各色顾客进进出出,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昭和四十年代的民谣。
  “这么说,已经和他们彻底翻脸了?”渡真利叹息道,“还有,包括关于你的那些无聊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啊?”
  “谁知道呢。应该是银行里哪个看我不顺眼的家伙搞的吧。”
  半泽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认真地往白身鱼上涂抹着芥末。
  “说起来,旧t银行过去原本就是不良贷款缠身啊,那时候为了处理不良贷款,而与乃原他们有所往来也并不奇怪。”
  这样就说得通了——渡真利刚想说,突然心下冒出一个疑问:“但是,万一其他银行都赞成放弃债权的话,到时候你也会赞成吗?”
  “怎么可能?”
  半泽喝干烧酒,“咚”的一声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实木柜台上,“没有合理的理由,就拒绝到底。干吗要向其他银行看齐啊?”
  “也只能那样干了。果然是我们营业二部的半泽次长大人!不愧是万人嫌啊。”
  “别开玩笑。我可是说真的。”
  “知道,知道。”见到半泽犀利的眼神,渡真利赶忙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唉,这件事情,还真的只有交给你办才行啊。如果我是行长,也一定会找你来办的——来来来,喝酒,喝酒。”
  看着半泽干了杯子里的酒,渡真利马上又帮他要了一杯。
  6
  乃原到达日比谷公园附近那栋大厦,找到里面那家意大利餐馆时,店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
  白井是这家店的常客,乃原今天晚上却是第二次来这里吃饭。店内装修豪华,但是乃原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光店内禁止吸烟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如坐针毡了。
  “部长来得真早啊。”
  乃原故意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暗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本来还想在对方来之前抽上一根,此刻只得作罢。
  “之前约定的事情提早结束,所以就先过来了。还想着有点儿时间,可以一边喝口茶一边考虑一下事情。”
  “既然如此,不如我一会儿再过来?”
  乃原还打算趁此机会退到外面吸几口烟。
  “不用不用,不碍事的。和先生要谈的话更有意义。”白井说道,看着乃原在桌子对面坐下。
  ***
  两人虽是旧相识,但是关系并不亲密。
  毕竟,白井和乃原原本就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白井早期在光鲜亮丽的电视行业积累资历,后来进军政界。没想到刚踏进去就意外碰到了政权更迭的大戏,借助这股东风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坐上了大臣的交椅,可算是成功故事的女主角。
  而乃原这边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寒窗苦读考进关西的国立大学,虽然取得了注册会计师资格,但是由于卷入了会计事务所的纠纷而麻烦不断,二十岁时的他过得郁郁不得志。后来他又发愤图强通过了司法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在泡沫经济崩盘后开始涉足企业破产业务。凭借直来直往的谈判手腕和老奸巨猾的长袖善舞,他很快在业界崭露头角,最终以企业重振的一把好手而在业界声名鹊起。
  两人无论是职业履历还是成长环境,都截然不同。
  白井嘛,父亲是官僚,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娘家在市中心有个店面,经营着一家颇有年份的百货店,所以她从小就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而乃原呢,是大阪人,小时候父亲经营失败,家道中落,生活穷苦,他只能靠自己的寒窗苦读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周围人的眼中是个苦命人。
  他们从外表到经历,都是不同的两类人。如果非要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那就是都不满足于自身目前的地位,都有向上爬的强烈欲望,仅此而已。
  白井暗中垂涎三尺的,是作为政界核心人物的地位和名誉,激励她往上爬的原动力,就是内心那股任谁也不遑多让的权力欲望。而乃原所要争取的,则是将经手的企业重振业务中留下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污点洗白,以及获取他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金钱。
  白井与乃原初次相识,是她还在东京电视台主台当播音员的时候,那大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乃原应邀参加电视台的专辑节目,白井则正好承担采访任务。那时候,乃原作为操盘大型企业重振业务的新秀律师而崭露头角,一看就是一位浑身闪耀着积极进取精神的狂人。那时候,白井虽然表面上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内心对乃原却是极度厌恶。
  本来嘛,不管业界传得他多有本事,对于在企业重振领域完全外行的白井来说,根本没那个能力评价乃原的实力。之后两人偶尔在聚会上碰面,一来二去也开始敷衍客气两句,但两人的交情自始至终也就到这种程度而已,一直不咸不淡。
  之后,白井人气日升,还被半开玩笑地称为电视台的人气花瓶。谁也没想到,有一年她居然在众议院选举中当选了,从此开启了政治家的职业生涯。
  五年后,身为在野党议员的她,由于积累了相当的政治资本,以进政党新政权的女性代表形象,被的场一郎首相委以国土交通大臣的重任。
  刚一坐上梦寐以求的交通大臣这把交椅,白井就不得不面对一堆等着她解决的麻烦事。其中最让她头疼的,就是必须针对业绩恶化的帝国航空拿出应对之策。
  面对已经进入破产倒计时的帝国航空,到底该怎么办?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竟是自己应该十分厌恶的乃原正太。那一刻,突然有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了她,她预感到“这不仅不是一个危机,反而还可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到时候,在宪民党手上一直悬而未决的帝国航空重振问题,将会在进政党——不,在白井亚希子主导的特别调查委员会手上一举解决。
  事儿如果成了,从今往后就再也没人敢说她是个人气花瓶了。
  一直到就职记者见面会上抛出设立特别调查委员会这枚炸弹之前,白井的表现都还算抢眼。如果重振能够成功落地,那么社会舆论对她的评价更将一路飙升。
  ***
  “进展情况怎么样,乃原先生?”趁着服务生的酒还没有送上来,白井开口问道。
  “和我在报告里跟您汇报的情况一样。对财务的清查,在百人团的努力下前几天终于完成了。现在正在着手制订具体的重振方案。目前来看,可以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重振进展得还顺利吗?”白井只想单刀直入地得到结论,这是在电视台养成的坏习惯。她虽然深知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了,但好歹只是一家公司而已,只要减轻负债,我就能让它重新活过来。剩下要做的,就是巧妙地注入资金,防止资金链断裂,这样就足够啦。”
  乃原说得非常简单。
  “减轻负债这件事情,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了,这点儿小事。”听了白井的质疑,乃原淡淡地笑道,“只要让银行放弃债权就好了嘛。我们已经要求所有客户银行起码撤销七成的债务。”
  白井对如此大幅度的债务撤销比例丝毫不以为意,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如果银行肯帮忙的话,那帝国航空就可以放心了。”
  “您说得对。特别是帝国航空的那些客户银行,这些年来哪家不是从帝国航空的贷款中赚得盆满钵满?帮这点儿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而且,社会舆论对银行的风评一向都相当严厉。让银行放弃七成的债权而已,国民肯定都会理解的,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呢。不可能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银行想捂盘惜贷就捂盘惜贷,想抽身回收就抽身回收,他们还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实际上白井对银行业一窍不通,一通胡乱批评。“对了,前政权定下的修正重振方案搞定了吗?前天,箕部先生还问起了这件事,说无论如何请多费心。”
  “自然办得妥妥的。”乃原抿嘴一笑,答道,“这个请您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对这件事,有人发什么牢骚吗?”
  白井有些放心不下,暗自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没有。再说了,也没有什么可发牢骚的啊,大臣。那条航线是因为必要所以才保留下来的,不是吗?”
  见乃原说得信誓旦旦,白井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谁说不是呢,乃原先生。看来是一份漂亮的重振方案呢。”
  “何止啊,简直是一份令人兴奋的无可挑剔的重振方案啊,大臣。”
  乃原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有了我们的重振方案,已经摇摇欲坠的帝国航空,就将在短时间内复活重生啊。虽然目前还只是一个构思,但我是这么想的,等答复期限一到,我就召集各个银行碰头,开个联合报告会,把事情给定下来。”
  “可以搞个仪式呀。”
  “没错。到时候开个记者招待会,堂堂正正地宣布我们的胜利。我还打算到时候亮出‘白井魔法’这块金字招牌呢。”
  “白井魔法……听起来不错哦。”白井的眼神开始有点儿陶醉,“这样一来,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必要性也可以清晰地传到总理的耳朵里了。”
  说着,白井脸上闪过了一丝计谋得逞的表情。对设立特别调查委员会一事,内阁总理大臣的场曾在私下里提醒白井:“不要急于求成,务必谨慎处理。”的场对自己在记者招待会上披露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一事似乎有所不满。对于帝国航空,首相的确曾交代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但是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这一手,也难免给首相留下自己哗众取宠的印象。
  真是防不胜防。
  “有没有什么困难?”白井问道,“如果有的话尽管说好了,我这边一定会尽全力支持你。”
  “这么说的话,”乃原想了想,答道,“最大的问题,还是和金融机构交涉放弃债权的事情。这其实是在和时间赛跑,虽然给了银行最后的答复期限,但还是希望能尽快确定下来。要是对这方面,大臣可以在银行背后推一把的话,那就太感激了。”
  “银行吗?”白井的脸上有几分踌躇,“你也知道,银行不是我分管,操作起来多少有些不便,但是我会尽力一试的。”
  “我倒是觉得,您是国土交通大臣,为航空行政的健康发展尽心尽力,也是分内之事呢。”乃原说道,“对于日本的航空业而言,帝国航空可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这个大义名分摆在那里,即便对方是银行也不足为虑。”
  “那各家银行对放弃债权都是什么反应?”
  “这个,他们肯定是不大乐意的。”乃原满不在乎地答道,“不过,主力银行的开投行一直以来都很支持帝国航空,这次针对放弃债权的提案也在积极地探讨。比较麻烦的还是民营银行,特别是作为准主力的东京中央银行,必须让他们尽早落实决定。”
  对于东京中央银行,白井所知有限,只知道这是一家经合并后组建的大银行,其前身是财阀集团。银行业务方面,白井也仅限于对存款、转账等一般业务的了解,至于与企业贷款有关方面的具体业务可就一无所知了。
  “前几天,我把放弃债权的比例知会了银行,没想到东京中央银行的负责人居然质疑起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法律依据来。这种把自己银行的利益放在帝国航空重振之上的行为,绝对不能原谅。”
  “还真是过分啊,居然这么说话!”白井皱着眉头,愤怒地说道,“对乃原先生出言不逊,就是对我的公然挑战。”
  “何止是挑战,简直是否定啊。”乃原唯恐天下不乱,继续火上浇油,“这是对政府权威的挑战,更是一种忤逆民意的行为。”
  白井一被撩拨,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那些家伙就是一群肮脏的高利贷者啊,大臣,”乃原继续说道,“那些银行,每当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还不是死乞白赖地请求公用资金的支援。现在倒好,他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天底下没有比银行职员更难对付的家伙了,真是给点甜头就得意忘形。”
  乃原对银行大加批判。白井则频频点头,深表同意。
  “你得让他们知道,如果跟特别调查委员会对着干,妨碍了帝国航空的重振大业会有什么后果。”
  在乃原的煽动下,白井的瞳孔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乃原迎着白井的目光,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说道:“民意站在我们这边!”
  7
  开发投资银行的八层,只有一半的房间亮着灯。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正是业务空闲的夜半时分,职员大都已经下班回家,大楼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影,还坐在背靠窗户的位子上冥思苦想着什么。
  这是负责帝国航空业务的次长谷川。
  狭小的桌面上放着该公司的信用文件和打印好的会签文件。买回来的咖啡基本上没动过,已经变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谷川突然仰起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谷川心下一惊,不由得用手揉了揉早已僵硬的脖子。
  由于眼下繁重的工作任务,在她体内累积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毫无倦意。
  谷川升任次长并负责帝国航空业务,正好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在同一时期,一直以来对自身的业绩隐忧都讳莫如深的帝国航空,第一次以社长的名义发布了公司的紧急状态。
  同时,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虽然公司以神谷社长的名义号召全体员工改善经营、共度时艰,但是帝国航空内部与其说应者寥寥,倒不如说尽是抵触的声音。
  说到底,帝国航空更像是一家徒有其表的空心企业啊,谷川思忖道。
  公司管理者,还有分属七个不同职工工会的职员们——他们打的是各自的小算盘,考虑的是圈子内的小得失,常常为了各自的利益互不相让。帝国航空从表面上看仍是一家完整的公司,实际上早已人心涣散。
  完全没有凝聚力的帝国航空,业绩更是一泻千里。就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这家公司已经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谷川已经不记得,曾经几次应帝国航空高层的要求商谈重振方案,对帝国航空开出支援资金,然后又被他们辜负背叛。
  曾经在国营航空公司里养成骄傲自大和漫不经心恶习的领导层,再加上一群不管多么违背道德,也要拼命抓着自身既得利益不放的员工,以及为了维持待遇不惜诉诸法庭的劳工组织。
  还有,作为主力银行的项目负责人,越是想要认真地处理好这堆烂摊子,就越是一次又一次像个傻瓜一样被折腾,结果,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命令去研究放弃巨额债权的命运。
  “真够扯淡的。”在冷冷清清的楼层里,谷川独自咕哝道。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乃原在前一次的面谈中放出的那些话。
  “作为主力银行,希望你们能够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债权人责任啊,诸位。”
  那一刻,谷川强行压下了想要反驳一句“什么叫债权人责任”的冲动。然而,随着怒气消散,留在自己心底的却是那种很不是滋味儿的自我嫌恶。
  一直以来,开投行对帝国航空投入了过分热忱的支援,这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特别是谷川担任负责人的这两年,开投行的支援行动更加积极主动,比起任何一家民营银行来都不逊色。
  如此积极的支援行动,也许就是削弱帝国航空危机感的肇始原因呢?这么一想,谷川似乎又觉得,乃原的指摘也未必全无道理。
  在负责帝国航空业务盲从冒进的这两年间,谷川内心深处也时常浮现出那种是不是“作过头了”的感觉。乃原那一句不中听的话,原本不过是揭开了自己扣在内心深处的盖子,把事情的真正轮廓残酷地推到了自己面前罢了。
  正胡思乱想间,另一段记忆在谷川的内心深处悄然苏醒。
  “并不是说,只要把贷款拨给企业就万事大吉了。”这是同为银行职员的父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父亲曾经在一家民营银行上班,作为工薪阶层,终其一生都在跑现场,负责为中小企业客户办理银行贷款。最后的职务是一家小支行的支行长,结果碰上泡沫经济破裂,小支行被不良债权缠身。父亲最终被发配到一家分公司上班,实际上形同解雇,他的银行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虽然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出人头地,但如今细想,作为银行里的前辈,他其实真是一名精通实战现场的斗士啊。
  “款子借出去是好心,款子不借出去也是好心哪。”也是在那时候,谷川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奇怪的话。
  “如果企业借走的设备资金有可能成为过剩投资,那还是不借为好。实际上,这种时候不借才是在解救客户啊。”
  对于父亲主张的这种处理方式,年轻的谷川很是不以为然。“难道这不是为了不给借贷而找的堂皇借口吗?”自己当时对父亲夹枪含棒的回答至今言犹在耳。
  那时候的父亲,只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话,或许是不想引起和女儿之间更多的争吵吧。不承想——
  事到如今,谷川才总算明白过来。
  父亲,是对的。
  而自己呢,却不知不觉与父亲的谆谆告诫愈行愈远,堕落成一个只知道放贷、放贷、放贷的无能的银行职员。所谓的报应,就是面前的这堆文件。
  谷川伸手拿起桌上的会签文件,哗啦啦地翻阅起来。
  是开投行针对特别调查委员会放弃债权的要求,正式做出答复决定的会签文件。
  作为帝国航空的主力银行,开投行放出的贷款额高达两千五百亿日元,放弃七成债权就意味着放弃一千七百五十亿日元。对特别调查委员会开出的这项要求,是接受还是拒绝?
  之前,谷川在会签文件中呈上的结论是,“拒绝”。
  但是,董事会否决了那份会签文件。当天傍晚,被“退回”的文件又交到了谷川的手里。
  “把会签文件上的结论改成放弃债权。”
  面对部长的命令,谷川挖苦地回敬了一句:“这是政治决定吗?”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与谷川直视的部长,沉默良久后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耳中挥之不去。
  根据上头的命令,制作一份接受特别调查委员会提案的会签文件,很简单。
  但是,董事会的决定是错的。
  把不该贷的钱贷出去,就已经错了。而把不该放弃的债权白白放弃,则是错上加错。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巧妙地反转董事会的意见呢?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会在哪里找到柳暗花明的转机吧?
  作为一名银行职员,谷川执着地摸索着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