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是余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一九九八。
康正行
今天早上的天气依旧炎热,我趴在补习班书桌上,挂在两旁的电风扇嘎嘎地作响,台上理化老师的粉笔灰飘散在空气中,台下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得懂?还是用点头来宣示自己的认真?
还有,真不知道是谁发明「暑期辅导」这种人间炼狱的?
我偷偷地听着随身听(我省吃俭用,存了一年的零用钱才刚买的。),耳机里传来王菲的「浮躁」,真的想大声跟着哼唱,但我却只敢在参考书上的最后一页边偷听偷写下歌词几行。
虽然现在不是九月天高,不过炙热的天候的我却相当令人浮躁。
我看着正坐在前排的那个女生,我并不认识,只是她一头膨松的长发(我突然想起前年我爸去探望住新竹的阿姨,带回来的名产。),老是惹得我鼻子痒,又阻挡视线,我才拨去,她又甩回我的前面,我又挪去,她再甩回来,这样的举动我反复好几次。
其实,满好玩的。
有种搞笑的韵律感。
不可以玩,这样一定会被老师发现。
不过。
再玩一次就好了。
这次搭配音乐的节拍来一遍。
「康正行!」
「有!」
我慌张站起身,耳机线一经拉扯,本来藏在抽屉的随身听摔出,砸在地板发出了匡当的声音,散成四分五裂,所有人倏地转头盯着我,气氛一时凝聚静止,只剩下电池滚在地板上绕着。
「你在干什么?」老师看似有些愤怒地把手中的粉笔往后一抛,丢进黑板沟槽,我想他认为这样的动作非常帅气,不过一点也没有。
「你给我站着上课。」
好我乖乖站着上课。
本来还想回神认真听讲的,但是后面几排被我挡住视线的同学,不断地发出嫌恶的啧啧声。
于是我相当识相地,慢慢把身体贴向墙壁,几乎要有些侧身的那种贴着。
「康正行!」
「有!」
「叫你站着上课,你给我站得歪七扭八?」
喔。
我担心又会被老师误解我在作怪,所以肩膀以上必须维持直挺,但又担心后几排同学的干醮,所以胸部以下必须尽全力贴近左边墙壁。
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呈现相当扭曲而且搞笑的姿态。
总而言之,一个上午的理化课就这样过了。
我把参考书塞进背包,其他的同学从我身旁经过,用一种嘲笑的眼神扫过我,我把头低下,看着已经支离破碎的随身听,想说用胶带粘一粘,看能不能够医好它。
突然有个人,捡起我的桌子下放王菲的CD,递给我。
我抬头一望,是刚才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留着一头蓬松长发的前座女生。
「康正行。」
「我认识你吗?」
「我也有这张专辑耶。」她的右手指头绕着她的发丝转啊转的。
「喔?」
「你随身听卖多少?」她换左手手指头转啊转的。
「超贵的。」
「可是我最爱的歌是『我愿意』耶。」她两只手手指头都在转啊转的。
「喔。」她的逻辑我听不懂,我实在找不到话搭腔。
「吃什么?」
「什么?」
「你中午要吃什么?」
「还没想到。」
「你知道『赖胡子』吗?」
「谁?」
「赖胡子。」
「不认识。」
「卖小吃的。」
「喔。」
「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
「喔」
「走吧。」
「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女生,硬拉住我的手,要我去见另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赖胡子」。
补习班大楼往左走,经过两条路口,从杂货店旁转进的巷弄,她似乎完全不畏惧别人奇异的目光,领着我绕着,通过小公园旁边小径,进一个死巷子里头。
果然有一个店家,店门口的A字招牌,用红色颜料绘上的毛笔字,的确就是写着:「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惊叹号,惊叹号,惊叹号。
看起来旧旧的,脏脏的。
我跟着她的脚步往昏暗的店里走去,在这家没有任何菜单的小店里头,老板从厨房不知名的某个角落端出了两碗米粉汤,放在我们的前面。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不自然,我被迫坐在这个神秘的恐怖小吃店,吃着桌上这碗我根本就没胃口的米粉汤,看见眼前这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女生,她喝了一口汤之后,对着笑着。
这种眼神我一定在哪里看过,嗯,这个熟悉的眼神。
没有错。
分明就是在「还?珠?格?格」里头,「紫薇」看着「尔康」的眼神。
不?会?吧?
「妳……为什么要找我吃米粉汤?」我鼓起勇气,脱口问。
她只是羞涩地把头撇开。
「你是他的好朋友?」她说。
「什么?」
「你是。」
「我是?」
「你是。」
「是什么?」
「你是他的好朋友。」
「我不是。」
「你是余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她遮住了脸颊,从这个角度,她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识,不只是在「还珠格格」里头。
对,没错,这个女生,我曾经在,一,跟余守恒在校际篮球比赛的时候,操场旁边的树后躲着的那一个身影。
二,跟余守恒在从福利社买饮料,经过厕所边,似乎有一阵阴风袭来,有一个神秘的眼神看向我们。
三,在我们在打扫时间,走到学校后门到垃圾的时候,我也有意识到后面,老是跟着一个提着水桶的女生。
全都是这个熟悉的眼神,而每一次,都是跟余?守?恒。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带点莫名的小小落寞。
不过我到底是在落寞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嗯,其实你一点都不喜欢吃波特多,但是如果有个人拿出一袋波特多递到你面前,你还是会想把手伸进去。
不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康正行,谈恋爱。」
谁?谁?是谁?
在我们身后,有一个奇怪的家伙,脸上挂着口罩,高大的身体垂着一条分洪色的厨房围裙,有蕾丝的那种,是有蕾丝的那种喔?上头还画了一只被油垢玷污成斑马的白色小狗,头部看起来像是拉布拉多,却有黄金猎犬那种长长的毛。
他的手上拿着一支拖把,另一只手拎着两个红白馊水袋,蓝白拖鞋踩在脚上。
「我认识你吗?」我说。
「你认识他喔?」她说。
那个人把口罩扯下来。
「余守恒?」那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女生,她正在尖叫。
余守恒?余守恒?怎么会是他呢?重点是,他穿着那件蕾丝围裙。
其实,还满搞笑的。
「你在干嘛?」我问。
「我来打工啊,这家店是我爸爸他哥哥的侄子开的。」
「原来你是来打工,赖胡子是你爸爸他哥哥的侄子。」那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重复余守恒说的。
「那你在这里干嘛?」他说。
「对啊,那你在这里干嘛?」她说。
「妳干嘛一直学我说话?」他说。
「我没有一直学你说话。」她说。
「她是谁?」他说。
「我是……」她说,她的手指又开始在发梢上转啊转的。
「不说算了,帮我拿着。」他说。
「好。」她说。
「走吧。」他说。
「好。」她说。
「不是妳,是你。」他指这我说。
终于在他们自顾自说完以后,余守恒把手中的那支拖把以及那两袋,丢给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脱下身上粉红色围裙甩在桌上,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我今天领薪水,我们去吃冰。」
「可是那个女生?」
「我不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
「那就去吃冰吧。」
「好啊。」
然后我们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个女生。
虽然,还是会在哪个角落,偶然会看见像她那样熟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