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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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校上下都知道三三这个住在学校隔壁的女生,所以来找她的不仅是来告状的老师和来砸她储蓄罐的阿童木。一个礼拜六下午,三三正偷偷看着有线电视台重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时,突然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她条件反射般地把电视机关了又把窗帘全部都拉起来,赤脚站在门背后屏息凝神地等待外面的动静时,突然响起的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心跳停顿的声音,那个仿佛跳跃着的带着北京口音的男孩声音在外面叫着:“许嘉靓,许嘉靓!”她一直都还记得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高高地扬上去,让她在瞬间就心脏缺血。她慌忙从桌子底下找出鞋子来穿上,急匆匆把窗帘掀起来。穿过天井时,她直感到周围的那些植物、梧桐树的树阴和墙角苔藓里的几只蜗牛都愉快极了。她快乐地抿了抿嘴唇,把杂碎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了几下。没有镜子,但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或许还并不糟糕。夏天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尾巴,那天林越远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运动裤和白色耐克跑鞋。尽管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不要慌张,不要结巴,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三三还是张口结舌起来。

“你说的那个秘密,带我去看看吧。”林越远说。

“现在么?”

“你爸妈不让你出来啊?”

“不会,现在就走吧!”三三又慌了手脚。

她根本都来不及检查电视机电源有没有关闭,脖子里面的钥匙有没有挂好,只是弯下腰来把鞋带重新系系紧就砰的一声关了铁门跟着林越远走了。她当然愿意跟着他走,哪怕家里还有一堆爸爸布置的额外的抄写作业没有完成,还有一篇周记要写,她宁愿抛开这所有的烂摊子跟着他走。但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林越远会不会喜欢严家宅。他这样一个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常德公寓的男生跟严家宅里面赤着脚光着身子乱跑的野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吧。就连妈妈也喜欢林越远,多年以后当所有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已经渐渐被记忆过滤掉以后妈妈曾经跟三三说:“你小时候那个男同学,胖胖的小子,你们那时候常常手拉着手去上学的。”三三不记得这些了,她记得林越远是瘦高的,而且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过么?妈妈光是记着最美好的部分了,那么就这样吧。

三三闭着眼睛都能够走通这里所有的小弄堂,指给他看哪个同学住在哪个房子里,哪个烟纸店里面卖的弹力球颜色最好看,哪个摊头上的蛋饼里卷的油条最香脆,哪个屋顶的宝石花已经蔓延过整片屋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那个秘密世界慢慢地展示在他面前,带着小小的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骄傲和得意。瞧那些在墙头树阴底下睡着了的肥猫,那些刚刚晾出来还滴着水的床单,还有错综复杂的小弄堂。可是她不会迷路,她带着林越远跨过那些淌着洗发香波泡沫的水槽,穿过阴暗的门洞,时不时有野猫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测着,他会喜欢这些么?直到他们来到那面紧挨着儿童乐园的墙。那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向往学校的儿童乐园,因为平时它都是关闭的,只有每个星期四下午开放一个小时,或者是体育课的时候如果碰巧不用队列操练或者接力赛跑的话,体育老师也会偶尔同意他们去儿童乐园里玩一会儿,平时则是永远锁起来的。可是十二岁的时候越是禁忌的东西总是越吸引人。这天隔壁阳台上没有凶狠的老头,只有秋天的虫子还隐没在苔藓、草丛里面。午睡时段并没有完全过去,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淘米的声音和隐约的评弹声。三三因为紧张而手脚冰凉,她指给林越远看墙壁上的那个窟窿。此时正是太阳把儿童乐园的杂草照得斑斑驳驳的时候,她看着他趴在窟窿上张望,非常担心他不喜欢也不在乎他看到的一切,非常担心其实他真的是一个跟她完全不搭界的人,非常担心他是属于他们的。

但是,林越远惊喜地转过头来说:“我们爬过去吧。”

她相信这以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一个男生会笑得这样明眸皓齿,好像闪着光。

“我们爬过去吧!”他已经踩在墙面的砖头缝隙里面抓住旁边一棵夹竹桃,还没有等三三反应过来他已经爬上了墙头,并且把手伸给了她,“来,上来。”

她穿着条新裤子和刚洗过的衬衫,而且她的跑鞋刚刚洗了在晾,所以她出门的时候穿了双紧绷绷的系带旧皮鞋。但是顾不得这些了,她拉住了他了手,奋力踩住那些砖头,膝盖和胳膊肘都狠狠地蹭在墙壁上。她跟林越远并排站在了墙头上。礼拜六的学校真安静,操场显得过分空空荡荡,天空是上海秋天清冽的蓝色,而儿童乐园正处在午后最最美好的时光,麻雀停在跷跷板上,树阴底下两只黄褐色肥硕在野猫在听到动静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来四下张望。三三跟在林越远后面往下跳。她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过。上一次是跟阿童木在楼梯上面比谁能从更高处跳下来,结果从第六格往下跳的时候她就右脚踝给扭伤了,不得不去医院上了跌打药膏缠了纱布。但是此刻她却没有畏惧过哪怕一秒钟就闭着眼睛跟着林越远跳了下去,而地上一大蓬杂乱无章的野草伴随着右脚剧烈的疼痛扑面而来。她感到自己重重砸在一摊烂泥里面像是一个失去了弹性的笨蛋,甚至仿佛在幻觉里面听到右脚踝的骨头发出喀嚓的声音,顿时疼得瘫痪在地上无法挪动。而林越远已经兴奋地跑远了。她趴在草丛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尖叫声慢慢远去,突然感到自己又被忘记了,但是她却很高兴。他喜欢她的世界不是么?他显得新奇又兴致勃勃,他喜欢严家宅里烧煤球时烟雾腾腾的气味,喜欢那些曲里拐弯纵横交错的小弄堂,所以不能让该死的右脚毁了这个冒险的下午。

整个下午三三都没有被林越远看出来她的右脚踝已经肿成了个馒头,好像血液流到那里就再也流不过去了。但是虽然右脚渐渐麻木了挤在破皮鞋里失去了知觉,脚踝却只要稍稍扭动一下就钻心疼。她还是勉强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摘下那些小灯笼般的蓖麻花花朵,甚至冒着冷汗爬上了最高的滑滑梯,所谓的人鱼公主也不过如此吧。最后他们都累了,额头汗津津地把头发全部都粘住了,于是便并肩躺在滑梯底下一小块树阴里说起话来。

“为什么你不跟班级里其他同学交朋友?”林越远说。

“是他们不爱跟我交朋友,而且因为我跟阿童木交朋友,没有人会跟阿童木交朋友。”

“阿童木总是那么凶么?”

“也不是,但是他没有妈妈。”

“我也快没有妈妈了。”

林越远之所以会来上海做插班生是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便跟着爸爸来到了上海。但是爸爸因为要做生意的缘故常常出差或者干脆住在宾馆里面,所以他就与爷爷奶奶住在常德公寓里面。

“这些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噢,我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可真够烦的,硬生生地被扯到上海来。我过去住在北京的时候可带劲呢,我还有辆自行车!”

那天他们一定说了最最多的话。三三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那么多话,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让他看:你看你看,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请你一定不要把我跟她们搞混了。她现在怀揣着林越远的秘密,班级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就连与他一起主持了联欢晚会的吴晓芸都不知道这些,所以三三受宠若惊地捧着这个秘密,完全忘记了右脚的疼痛。她闭着眼睛面朝天空听他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枯草根透过衣服扎在皮肤上,还有蚂蚁顺着指甲盖往上爬。有时候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好像整个天空都要朝她倒下来。她眯缝着眼睛,默默祈祷太阳永远不要落山,这一个下午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后来她忘记了,忘记自己是怎么样一瘸一拐地挪回家去,只感到心里面灰暗透顶。真奇怪,她心里并没有因为天色已黑而害怕,她不害怕妈妈因为那件蹭满烂泥和枯草的衬衫而歇斯底里,或者爸爸大发雷霆地把那本空空如也的周记本扔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面空落落的,但这种空落落不同于她与阿童木逃自修课打“魂斗罗”时的那种。她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感到自己是个偷跑出去跟男生翻墙玩结果摔坏脚的坏女生。路灯突然亮起来,秋天夜晚的风非常清冽,她不得不缩着脖子,拉长袖子盖住手背。她想如果林越远愿意再呆下去的话,她甚至可以陪他说整个晚上的话。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比如说她从来不在打雷的天气里面洗澡,她最害怕老鼠,就连看到死老鼠也会浑身发抖地尖叫。她才不管别的呢,才不管爸爸妈妈会不会因为她彻夜不回而发疯,不管她的名字会不会整个礼拜都悬挂在黑板上的小框框里。她才不要管这些呢,真的。她不想再去管那些写不完的周记和抄写不完的生词,她不想再去上学,不想再没完没了地撒谎。她烦死这一切了。但是这个美妙的傍晚也结束了,她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的灰姑娘或者是变成了泡沫的人鱼公主,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加上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仇恨起自己来。强撑了两天没有告诉妈妈把脚摔坏了,她在心里默默想着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或许明天就好了。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明天醒来时转动一下脚腕所有的痛感都已经消失了,又可以蹦蹦跳跳了。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她的右脚已经肿得根本塞不进跑鞋里面去了。撩起裤子来看时,乌青从脚踝蔓延到了整个脚背,还有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她绝望地坐在马桶上面给这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脚穿袜子,哀伤地想着原来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原来到了明天非但不可能好起来,反而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就这样她把右脚脚踝摔成骨裂,绑了一个月的石膏。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瘸脚少女的时光在记忆里面真是熠熠生辉啊!

她左脚还是穿着那双旧皮鞋,外套上系着很小很旧的蝴蝶结,脖子里挂着重重的钥匙串,因为右脚绑了石膏所以不得不用一只脚跳着走路,而且不到一个礼拜那些缠在外面的纱布就已经发灰变脏,这完全符合后来她心目中《天生杀人狂》里的女一号形象吧。后来,她反复跟别人说起她一闭眼睛就从墙上跳下来的经过。她想或许她从来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生,她不怕金龟子,不怕阿童木捉来的死麻雀。她知道班级里只有她一个女生敢拿着针捣毁实验青蛙的脊髓,也只有她会爬墙钻草丛。她曾经是个多么风光的勇猛少女,她都忘记了么?而且瘸了腿以后她不用再出早操不用再上恼人的体育课。后来她翻到自己当年的成绩单,体育课的成绩竟然都非常糟糕,想来她永远只会一屁股坐在那些该死的鞍马上,实心球又经常从她过分细弱的手臂里滑落出去,而她更讨厌的当然是早操。她永远在缺觉,清晨永远也醒不过来,而且高音喇叭里面的早操音乐那么激昂而刺耳,周围总是笼罩着清晨灰蒙蒙的雾气。那么累,却还有一整天要度过。所以现在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听着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和哨子声翻一本小说,只不过现实却是勇猛少女绑着石膏的脚踝因为闷热而发痒,痒到她暴躁地用指甲挠破了石膏边缘那一块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有时候她恨不能像留级生那样拿一根别针狠狠地扎进去,穿过石膏扎进自己皮肤里面才能止住这难忍的奇痒。

当然全校都知道了她的英雄事迹。她这个住得离学校最近的、整日与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现在又摔断了腿。在走廊上看到她用一只脚蹦蹦跳跳地走路,低年级女生都好奇地停下来看她两眼,窃窃私语。班主任捏着她的请假条说:“真是什么事都叫你撞上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最高年级了,只要再熬过这年,他们就能够进中学了,她就要从这个小学校毕业了。这仿佛给了她信心,或许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个成天担心又整日撒谎的小孩。三三要考的是跟林越远一样的学校。她必须考上这所学校,这样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越远在一起。她丝毫不能够想象,如果万一她跟林越远考进两个不同的学校,那么从此大约就是再也见不到的了。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要与一个人失去联络简直是太过于容易的一件事了。每每想到这个,她就无限失落,好像真的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林越远的座位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再也遇不见他了。那样的话,即使考上了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以后不再细骨伶仃地顶着蘑菇头却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女又有什么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阿童木在厕所门口拦住了三三,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你干吗带他去那里?”他狠狠地从背后拽住了她刚刚勉强能扎起来的辫子。

“我,为什么不可以?”她心虚地张口结舌起来。

“那是我们的秘密。”

“你让开。”

“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你让开。”三三徒劳地嘟囔着这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阿童木,两个人的脸只有五厘米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那么讨厌他。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因为他从来不笑,他总是像个大人一样板着一张凶狠的面孔,粉红色的伤疤也绷得紧紧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只是十二岁而已。其实这毫不奇怪,他的爸爸每天都对他训斥个不停,头发要梳得整齐,不要总是像个严家宅里的破落户,不能钻在书本里面像个娘娘腔但是也不许出去打架。有一次阿童木的爸爸当着三三的面打他,他手无寸铁就好像一只丧失行动能力的小鸡一样被爸爸拎起来狠狠摔在地板上。还有一次他爸爸用铁皮铅笔盒砸他的脸,立刻有血从他的牙齿缝里面流出来。她忘记那都是因为一些什么样的琐事,但有时候她想,有一天他会被他爸爸打死的。如果他爸爸来不及在他长成一个大人前把他打死,那么他一定会报复的,因为她从他注视着爸爸的眼睛里面看到一种真正单纯的仇恨和愤怒。她害怕他,现在这双冷冰冰的眼睛就盯着她,却又能够闻见他灼热的呼吸。这样僵持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声打响,刚刚还在走廊上互相推搡的低年级小孩仿佛一下子就遁形了,然后眼保键操的音乐声聒噪地盘桓在整幢教学楼里。他们俩赶在别着红袖章的值勤老师巡视之前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三三屈辱地扶着楼梯把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在拐角处阿童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抓住把手才没有又摔倒,可是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得意而残忍的笑纹。他把手举得高高的,仿佛想要朝着她的脸狠狠地揍下去。于是她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整个人向前扑去想要推倒他。当然他灵巧地躲开了。她恨他,恨他砸坏了她的储蓄罐小猪,恨他带着她干尽坏事,恨他把她当成朋友或者帮凶。她恨死他了,但是结果她的手肘和膝盖同时砸在木头楼梯上。

“叛徒就该是这样的下场。”他说完就飞快地跑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三三都没有能够上成厕所。要不是该死的石膏,她本可以跑得很快,一溜烟地跑进隔壁楼的教师专用厕所去。阿童木不敢去那里。过去有几次开玩笑的时候他跟着三三闯进那里的女厕所,结果都被几个裤子拉链拉了一半或者裙子褪到膝盖处的女老师赶出来。但是她现在只能够傻里傻气地扶着楼梯走路,好像一只笨拙的无法躲开偷猎人子弹的丹顶鹤。最后一节数学课当堂测验,她焦灼不安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一张试卷,因为膀胱压迫着神经,所以她不得不左右扭动着屁股,面孔憋得通红,甚至都连呼吸都只敢半口半口而已。试卷上所有的数字都从纸上跳起来,恶狠狠地讥笑着她,而时间那么难熬。她绝望极了,感到自己永远也熬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直到突然之间那个油光满面生满粉刺的数学老师的声音响雷一般炸响在头顶:“许嘉靓,你东张西望想作弊啊!”她看到他从讲台上朝她走过来,直感到眼冒金星。穿着黑色尼龙运动衫的数学老师好像摇晃着化做了好几个人。她太害怕了,可是当数学老师把那张完全空白的试卷猛地从她手臂底下抽走,她闻见他身上一股香烟和风油精的混合气味。她知道全班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狼狈的糟糕的她。她看到林越远隔了两排桌子望着他,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也不愿意去争夺数学老师手里那张已经撕破一个角的试卷了,身体里面一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松掉了,暖烘烘的液体一下子就润湿了棉毛裤。

“怎么有水啊?”同桌指着地上的一小摊水说。

“我妈妈帮我带的汤打翻了。”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撒谎,她撒的谎全都拙劣无比一戳就破。

“许嘉靓尿裤子了。”突然,同桌兴奋地举起手来,还没有等到数学老师点头示意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立刻,那群该死的男生又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这真是灾难,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留级生往她头发上面扔口香糖的时候。林越远从来不知道这些,在摔断腿的那个下午她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告诉他,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仿佛是一个故意隐瞒和撒谎的女生。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样逃出去的,她没有办法跑,只能努力地踮着右脚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滑稽又可笑。外面真安静,走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传来隔壁班级朗读英文课文的声音。为什么她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为什么她总是特别的一个?她已经厌烦了做那个最特别的或者说最怪异的人。她想跟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面念课文,考上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上大学。可是不是现在,现在她的棉毛裤和运动裤都已经湿透了,她盲目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厕所,却已经是不需要的了。而刚才湿漉漉的温度退去以后,现在裤子冰凉地紧贴着皮肤。她蹲在厕所的小隔间里只感到寸步难移。怎么办?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里去了,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知道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多一个绰号,所有男生见到她都会用手指刮着脸说:“画地图,尿裤精,不害臊!”这真是一场噩梦。她曾经梦见老师安排自己站在第一排领操,因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手臂该怎么动,突然之间她的衣服的扣子全部都掉了。对,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梦境里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高音喇叭里的早操音乐变得缓慢而刺耳,底下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裸体。她羞愧难当却不能够一走了之,只能麻木地晃动着胳膊跟随越来越缓慢的节奏继续做操。那些目光暖烘烘湿漉漉就跟尿裤子的感觉一样,而且好像时间永远都不会向前,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而她刚才瘸拐着在众目睽睽的嬉闹声中湿着裤子走出教室,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成真也不过如此罢。

那年爷爷突然死掉了。妈妈早晨把三三叫起来,说:“你得跟爷爷说再见。”她被从睡梦中死命地拖拽起来,闭着眼睛磨蹭着扣扣子。因为害怕,绒线外套上面的六颗扣子她反反复复地扣错。其实谁都没有告诉过她,连爷爷生病都没有大人很认真地告诉过她,但是她都知道。有一次她去爷爷的亭子间里看他,很多大人围着他。他艰难地站起来要小便,于是爸爸就把痰盂凑了上去。那时候人已经不能再顾及什么了,三三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她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去,又觉得非常伤感。这一幕简直比爷爷真正死去更加伤感。这个爷爷啊,总是穿着中山装围格子围巾的老人,就这样浮肿着发黄的身体,被那么多人围观着小便,砸在痰盂里面的水声又那么响。她尴尬得自己都想要死过去。而现在她也知道,她听到天花板上大人们不动声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知道爷爷死了,但是他们都不告诉她。他们或许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死亡真是难以启口。于是她也就默默地走到爷爷的床边,站得很远,僵硬着身体用极其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说了声:“再会。”小的时候并不真正惧怕死亡,是因为三三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后将有怎么样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不在乎以后,以后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的快乐都很小很小。

但是现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逃避去学校。她小时候常常撒谎说肚子疼,有一次半夜里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骑自行车去儿童医院。她躺在急诊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只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劲抠着一个破得露出海绵来的洞眼,而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戳来戳去,耐心地询问:“这里疼么?这里呢?”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只能够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胡乱地回答着。但是现在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脑袋疼都已经被她用烂了,每天都在六点四十五分时起床。天越来越冷,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还是微红的,听得到马路上清洁工人无聊的扫落叶的声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饭就必须必须被推出门去上学。可是这次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她死死抵着厕所的门把尿湿的运动裤、棉毛裤连同内裤袜子和鞋子一起脱了下来,哭泣着扔在浴缸里面,然后哆嗦着两条细腿蜷缩在浴缸和马桶间狭小的空隙里给自己洗屁股,恶狠狠地发誓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死也不过如此吧。

三三摆弄着手里面一把飞鹰牌双面美术刀片。爸爸总是用这刀片给她削铅笔。他坚信如果用活动铅笔或者圆珠笔写作业的话会把字写得油腔滑调,所以她的铅笔盒里从来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中华牌铅笔。她想,划一刀的话划在哪里呢?手腕么?会不会疼?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很疼?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就已经在大拇指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道口子里缓慢地渗出一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来,顺着手指往手腕淌去,还没来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经渗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为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狈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一点点的血很快就随着水斗里面几根断掉的葱和鱼鳞流走了。她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过去以后疼痛的感觉慢慢回潮,她再举起手指头来看,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两边的皮已经翻了起来透着死气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条刚刚翻了白肚皮的鱼。她想其实她压根就是胆小懦弱的,连死去的勇气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童木。可是他总会死掉的,剩下她,长大后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

她没有死掉,只能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大拇指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该死的学校去,到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着她喊:“不害臊,尿裤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经渐渐地变成一个噩梦,她却仿佛很难醒过来。可是其实天亮后三三躲躲闪闪地跑进教室里面,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经低着脑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闹哄哄的,原来是语文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要求大家带一个自己最爱的玩具过来。吴晓芸的座位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熊,鼻子好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围着那只熊,男生们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但是吴晓芸不让他们碰,就连邢可可伸过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这才想起来,糟糕,她忘记带来她的东西了。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全身所有关节都会动的小兵人。她常常带着它在天井的花盆边上玩,有时候就连洗澡就要把它带进浴缸里面,所以它的关节都有点生锈了,棕色头发的油漆颜料也有点剥落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三想象它突然潜入海底遭遇鲸鱼,突然又逃进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战。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个在数学测验时落荒而逃的尿裤子女生。他们总是不断地被更新鲜的事情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想离那只毛发柔顺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着耿耿于怀着的只有三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