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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公寓就在静安寺后面一个眼科医院的旁边。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住在严家宅破落的房子里面。三三的家虽然在万航渡路,却也不得不用公共厨房。从厕所跑到房间要经过黑黑的堆满杂物的走廊,老鼠们就在走廊里面横窜,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会啃放在外面的肥皂,在肥皂上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齿印,更不用提三三根本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只有被沙发隔开的一个角落,角落里放着一只跟书架连在一起的书桌,塞满杂物和各种小说书。玻璃底下则压着很多照片,有黑白的满月照也有春游和秋游时拍下来的集体照,因为压的时间长了,所以大部分照片都已经跟玻璃紧紧地粘在一起,等到终于有一天要搬家的时候,这些照片就只能随着这只破烂书桌一起扔掉。妈妈很不齿严家宅的棚户房,非常眼热常德公寓,因为那里有冬暖夏凉的木头地板,有窗明几净的独用厨房,甚至还有一部电梯,是那种外国电影里面才见过的老式电梯。门是铁栅栏,得用劲才能够拉上。最最重要的是张爱玲也在那里住过。三三在那个夏天就已经趁着爸爸不在时囫囵吞枣地念完了被他藏在衣服抽屉里面的整本《金锁记》。住在常德公寓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从北京转学来的,见过天安门,每句话的结尾都要卷一卷舌头。成绩非常好,长得比班级里任何一个男生都高。刚开学就立刻被体育老师看中选去足球队当守门员,然后又被大队辅导员看中去做学校鼓号队的指挥。指挥就是穿着红色镶金穗的制服,手里还挥舞着一根金色的棒子,永远神气地走在队伍的最最前面。三三过去也参加过鼓号队,但是每次好的鼓都被别的同学抢走了,剩下的只有短了一截的断鼓棒和永远无法调紧鼓面的破鼓。但是指挥只有一个,没有人会跟指挥抢指挥棒。
所以林越远真的就是独一无二的。
吴晓芸她们那群最漂亮的女生几乎全都在为他争风吃醋。有一天,上早读课前吴晓芸突然在课桌上小声哭泣起来。她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趴在桌面上,用手指死死扒住桌沿,柔弱细小的肩膀默默耸动着。其实几乎全班的人都看到她的桌上被人用粉笔写了:爱林越远,不要脸,恶心!但是只有三三知道这是谁写的。她前一天放学后把饭盒落在抽屉里,再回来取的时候刚巧碰见邢可可正在粉笔盒里面挑一支白颜色的粉笔头。但是她不会说出来,她坐在教室后面默默看着吴晓芸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身体,竟然觉得很羡慕。她也喜欢林越远啊,可是她的名字永远只会跟阿童木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出来她喜欢林越远,没有人会知道。她一直就是那副毫不在乎的冷漠模样,她永远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哪怕是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就算她很爱一个人,爱到神魂颠倒,那个人也根本不会知道。
她的爱向来就是胎死腹中。
于是自然常识课就在那一年成了三三最最快乐的时光。她还记得那些摆放着动物标本的玻璃柜子,里面有麻雀、黄鼠狼、兔子、鹿和神秘的头盖骨,天平的砝码被放在一个个衬着丝绒的小盒子里面。学生们做植物实验的时候,窗台上就放满了生长着绿豆芽的小塑料罐子。有的时候把湿漉漉的棉花翻开来,里面还有做动物生长笔记用的小蜗牛。三三常常愿意在劳动课的时候被安排到自然常识实验室里面去打扫卫生,拿着扫帚蹲在地上扫那一小团一小团积在骨架后面的灰尘。当然,那些时光之所以如此快乐如此值得珍惜,是因为她跟林越远只有在那节课上才被分在一个小组里。就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台实验桌前,没有吴晓芸,没有班主任,更没有阿童木。他们俩拿铅笔当火车,用尺和橡皮搭隧道。三三根本不在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些什么,仿佛她的全部小宇宙都是因为林越远才被点燃的。直到老师用一枚粉笔头重重地笔直掷在三三的额头上,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说着:“许嘉靓同学,请问林越远同学的脸上写着字么?你知道黑板在哪个方向吗?”老师因为这枚扔得过分准确的粉笔头以及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而洋洋得意,而三三则只能够低头捂住额头。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并不是因为那枚粉笔头,而是因为原来她的这点心事谁都可以看穿。她感到羞愧和害怕极了。她不属于她们那个少女帮,她没有贝壳发卡也没有妈妈从香港买回来的牛仔裤,而她竟然喜欢林越远,她们会笑死的。这个沉默寡言怪里怪气的女生怎么可以喜欢林越远?她只感到头昏脑涨,在剩下的课上都不肯再抬头跟林越远说半句话。
“没有关系的。”林越远突然凑近她说。
“什么?”三三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才把那些因为哭泣而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
“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不用害怕。”
“我没有害怕。”
“嗯,反正没有关系,有我在呢。”
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温柔地跟三三说过话。她也好像从未获得过如此大的勇气。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无非就是对他感到万分的信任,就是感到只要有他的承诺世界上便没有任何的难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自己碾碎了摊给他看,想把自己的每个零件都拆下来让他了解,告诉他一切细枝末节的小秘密。她的确喜欢他不是么?所以在剩下的半截课解剖青蛙的时候,她才鼓起十二分勇气面对着那只不断抽动着大腿的青蛙,把一根粗大的针用力扎进它的身体里面捣毁了它的骨髓。那个瞬间她坚信自己眼前发黑,头皮发麻,整个手臂都因为太紧张而发抖,但是绝对没有像个不中用的小女孩那样哭起来。她绝对不要在林越远的面前露出一点点的胆怯来。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总是用冷漠和莫名其妙的夸张大胆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她明明心里慌张,却不愿意寻求帮助。这大概多少是遗传了妈妈的强硬,但是也只遗传了一半。她的强硬表现得太过夸张,仔细一看就被彻底揭穿了。她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因为紧张而表现得太过于出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变细,动作也张牙舞爪起来,因为害怕而快速说话,语速快到对方都没有办法听清楚。这些坏毛病原来从喜欢林越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下课前,他们俩把死掉的青蛙扔进垃圾桶,林越远突然对三三说:“我过去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种绿豆芽,结果我那棵被我忘记在课桌里面。等到我想起来的时候那些绿豆芽都死掉了,我又不好意思把它拿出来扔掉,就一直放在课桌里面。后来被值日生发现的时候我课桌的整个角落都发霉了,绿豆芽变成了黑颜色。”
“我才糟糕呢。小的时候我把蚕宝宝养在装蜂皇浆的盒子里面,但是有一条大概是吃了不好的桑叶,拉出来的大便全都是稀泥样的绿色,后来身体也变成了绿色。我就再也不敢打开那个盒子了,在那里放了一个礼拜。等到我爸爸发现的时候,里面所有的蚕宝宝都死了。”
三三很惊讶于她竟然跟他说了这些。她甚至都没有跟阿童木说过这些。她记不得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们俩大部分时候仿佛都不说话,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在大大小小的马路和弄堂里漫无目的地晃荡,打“魂斗罗”,发呆和逃跑。她也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没有跟爸爸妈妈说过,没有跟班级里任何一个同学说过。她很少说话,好像说话并不是一种需要,所以妈妈总是抱怨她说:“你看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棉毛衫,只有你这个怪孩子,成天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他们俩坐在实验室角落的桌子旁,竟然开始不停地说话,有的时候就连嘴巴都不够用,不得不用笔在书本的角落里写写画画。
而发展到高潮就是,在快下课的时候三三神秘地对林越远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够告诉其他任何人。”
“嗯,我保证。”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严家宅有一个弄堂跟我们学校的儿童乐园靠在一起,就只有一堵矮墙隔着。星期六下午我可以带你去爬那堵矮墙。你要是自己去一定会在严家宅里面迷路的。”三三的小手指与他的小手指钩在一起的时候她肯定脸红了。
她感到他的手指跟阿童木的手指一样都是汗津津的,但是她的心脏好像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非常糟糕和可怕的事情,那个秘密本来就是属于她跟阿童木的秘密,是他们俩在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暑假里一起发现的秘密,是阿童木爬上了墙头又被住在隔壁爱管闲事的老头赶了下来,是他们俩一起哈哈大笑着逃跑。但是此时此刻她想不起阿童木来了,她的眼睛里只有面前这个男生,她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再集中注意力。这个时候她快乐极了,为什么还要想起别的事情来,想起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想起吴晓芸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新牛仔裤,想起像场噩梦般的阿童木?阿童木不会知道这些的,她不会告诉他原来她那么轻易就可以背叛他。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不会再害怕他了。
可是一旦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马车就变回了破烂的南瓜,三三甚至连水晶鞋都没有。吴哓芸拿着课本跑过来跟林越远对台词,他们俩第二天要一起主持国庆节的联欢晚会。看得出吴晓芸也因为跟林越远讲话而紧张,她面孔上的两片粉红色变得更加明显,而且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抿一下嘴唇。她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三三正默默收拾着桌子上的火车笔和隧道尺,她不会想到三三喜欢林越远,或许她也想到了,但是像她这样的漂亮女生根本不会嫉妒一个像三三这样的怪女生。或许等到毕业以后她就会跟班级里其他女生一样迅速地忘记三三的名字,忘记她的长相,只是模糊地在有人提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然后撇撇嘴巴。
“你喜欢他是不是?”阿童木下课后从不知道哪里窜了出来。
“不是。”
“骗人,你们女生全部都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那么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林越远。你走开。”
三三不想让林越远看到她跟阿童木混在一起,但是她也知道一定已经有人跟他说了这些。谁都知道臭名昭著的阿童木和他身边那个糟糕而古怪的瘦女生。所以等三三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伤心地看到林越远已经与吴晓芸走远了。他们走得那么快,就好像她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而阿童木站在她的旁边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她好像从未如此失望和沮丧过。她知道她们所有的女孩都在迅速长大。
有一天早晨上自习课的时候吴晓芸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书包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椅子。这时他们才看到她的椅子上面全部都是血,好像用手帕根本就擦不完。她擦了一会儿,又坐下来,把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这样隔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而血好像不断地从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往外流。她一定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所以连哭泣都只敢是非常非常的小声。她不断地擦,坐下来,哭,站起来再擦,继续哭。整个教室里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非常非常地害怕,就好像是她的身体里面被谁用刀子狠狠地扎了一下留下了个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而血这样流啊流根本永远都不会结疤。哪怕是最可恶的男生都吃惊地看着她。手帕完全擦脏了,她把它叠起来重新塞进书包里面。他们都在害怕地想:天哪,她要死掉了。最后吴晓芸既悲伤又害怕地整理好书包跑出了教室,下午也没有再来。她跑出去的时候白色的背带裙后面有些血凝固住了成了难看的咖啡色。虽然三三到了以后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天她却被震撼了。这是一种无以形容的神秘的带着一丁点甜蜜的巨大恐惧,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又好像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孩突然被暴露在真相里。后来她们都在长成真正的女孩,而她却没有。她的胸部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两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核桃。有次上美术课,男生在她的椅子上恶作剧般地放了一个调色盘,结果她一屁股坐上去以后白色裙子后面全部都染了红色的颜料。回家后妈妈惊诧地把她拉去厕所里面叫她脱下短裤来。她想妈妈总是会失望的,因为当别的女生都长成真正的女孩时,她却被她们忘记了,抛弃了。她停留在原地,没有人跟她跳橡皮筋,没有人跟她做朋友,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听她说话或者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能坐在台下,所有的联欢晚会上她都是那个坐在台下默不做声的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击鼓传花的时候,当那朵烫手的红花递到她手上时鼓声突然停了,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哦,天哪,她会表演什么呀?”她憎恨引人瞩目,可又矛盾极了。如果她不像吴晓芸这样耀眼的话,林越远又怎么会真的看她一眼?三三突然后悔极了,为什么刚才要跟林越远说那么多傻里傻气的话?他压根不会在乎的,而且她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她的那个该死的秘密,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这样一个该死的秘密。现在她羞愧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把自己碾碎了摊开在他的面前,如果再拼凑起来的话也只是个残疾的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