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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天生的坏孩子么?三三不知道,她想或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或许那些少管所的事情都是大人们编造出来的,或许那些悲伤、害怕和失望都是强加于他们头上的。在严家宅的时光是那么快乐。阿童木家楼下的阿婆常常会捧一碗放了过多白沙糖的冰绿豆沙来给他们俩分着吃。初夏的傍晚到处都是尖叫着奔跑的孩子,男孩手里拿着手枪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女孩搬把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吃一碗水煮过的豌豆,一边试图用凤仙花瓣来染指甲。游戏机和弹子房门口都挤满了抽着烟的中学生,但是因为跟阿童木走在一起,所以三三并不会感到害怕。只有在这里她才没有烦恼。她跟着阿童木从老虎窗踩着屋檐爬到屋顶上面,屋顶上面种满了宝石花,没有人照料照样长得肆无忌惮生机勃勃。
“我爸爸他小的时候沿着屋顶走可以把整个严家宅都走一遍。”阿童木说。
当然现在不可以了,因为屋顶上、晒台上、阳台上可以搭棚的地方都搭起了棚,堆满了杂物。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各个老虎窗里延伸出来,和茂盛的藤蔓植物纠缠在一起,从屋顶上看过去整个严家宅就好像是一堆被压得摇摇欲坠的垃圾。可是烧煤球的气味,蚊香的气味和炒鸡毛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傍晚,太阳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放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仿佛失去了时间。所以,或许大人的世界才是一个阴谋,妈妈说“不要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三三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对她来说是被禁止的。她没有办法跟妈妈说她很快乐,因为对于大人来说她的快乐是微不足道和浪费时间的。
算了,她不会让妈妈知道这些,她不会让他们分享她的快乐,只有阿童木和宝石花知道。
学校门口经常有一个拾塑料瓶子和玻璃瓶子的老头,具体他有多老三三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好像柏油一样,浑身臭烘烘的干瘪老头。他穿着面目可憎的老头衫,耷拉着的领口有一大圈洗不干净的黄色汗渍。因为瘦所以面颊的两侧都凹陷下去,颜色浑浊的眼珠常常带着血丝向外突出着。眉毛和头发都是灰白色的,不过头发很短,眉毛却很长。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友善的人,甚至如果小孩惹怒了他,他还会朝他们挥拳头威吓。三三不记得为什么最初会对这个老头萌生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大概是因为有一次看到他从路边拾起一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牡丹牌香烟的烟头来,坐在梧桐树底下一张破破烂烂几乎要被风化掉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抽了起来。但是因为三三多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回瞪了她,并且还用粗壮的手指捏掉了香烟屁股,朝她咧开嘴,黑里泛黄的面孔上挂着一副粗暴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我想他大概是个孤老,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跟谁走在一起过。”有一天三三对阿童木说,“大概只能睡在菜场里面。菜场里面有很多堆起来的白菜,他大可以睡在那里,也不会太不舒服。你说,卖掉一个瓶子可以赚多少钱?”
“不知道,肯定很少,我爸爸在工厂里上班都只能赚一点点钱。”阿童木说。
“有次他等路口那个面馆里的客人走了以后就进去把剩下的阳春面都吃了。”
“你怎么管那么多屁事?”阿童木有点不耐烦。
这阵子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因为将近期末考试了,他如果三门功课都不及格的话就要留级。他倒是不怕留级的,但是他很怕他的爸爸,如果留级的话他的爸爸会把他打死。
“他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他万一死在白菜堆里了怎么办?我们帮帮他好么?”
“我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晓得三三的想象力来自哪里。她从小喜欢看悲惨的故事,为这些故事里的人物命运揪心,比如说安徒生故事里那个为了怕弄脏自己的新鞋子而踩在面包上过沼泽的女孩,后来面包陷落下去她就死了。底下是不珍惜粮食的饿死鬼的地狱,他们的面前放着美味佳肴,但是他们因为被绑在椅子上而永远都吃不着。再比如那个被养在地牢里面的可怜人,恶魔每天都要他伸出一根指头来以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养得足够肥,可以被煮来吃了。所以她想着那个老头子会饿死,死在菜场的白菜堆里,不禁感到恶心想吐。那个终日潮湿的菜场,腐烂的菜叶子粘在地板上,死老鼠们横尸在路中央,已经愈发是一场噩梦。第二天三三就把课间休息时的桃酥饼和袋装草莓豆奶都省了下来。草莓豆奶是她最最爱喝的,所以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等到放学的时候她就叫阿童木帮她把这堆食物给老头送去。她自己当然是不敢的,就连去烟纸店买冰啤酒她都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穿戴得万分整洁才能在柜台前面对着里面的阿姨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上一句话,就更不用说叫她去跟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说话了,何况那个老头子很有可能看都不看一眼那块已经被捏得有点碎了的桃酥饼,又或者一个像他这样的流浪汉根本就不爱喝草莓味豆奶。她压根不知道这些,所以她就死命捏着脖子里面的一大串钥匙躲在门房间里面,透过玻璃看着阿童木斜背着书包,奔过马路把那堆碎酥饼和豆奶塞进老头子的手里面。
“他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反正没有说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什么?他会把这些吃掉吗?他喜欢吃吗?”
“他问有没有香烟。你明天还打算这么干吗?”
“那当然了。我不爱吃桃酥饼,根本咽不下去,那些碎屑屑吃得我想吐。”
“笨蛋!”
于是这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三都把中午的点心给省下来,有的时候是桃酥饼,有的时候是粘了葡萄干粒的水果蛋糕。还有撒满白糖的蝴蝶酥,边缘都烤焦了,是她最爱吃的。她把它们都小心翼翼地装在塑料袋里。有的时候阿童木也会在里面塞两根他从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快要断掉的香烟,但是至少还是整根的,不是香烟屁股。常常中午阿童木给他送去,或者等到放学后。老头照单全收,但是也并没有看到他真的把它们都吃掉。他总是随手就塞进他那条脏兮兮的裤子口袋里面。三三很心疼,因为她知道那些蝴蝶酥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就立刻会变成碎屑,白糖粘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好吃了。可是老头子总是毫不在乎,他把揉得乱糟糟的香烟用火柴点燃以后就走了。那香烟他抽得很慢,三三躲在门房间里总是感到他的手指在默默颤抖,不由得更加确信他就是一个被儿女抛弃的孤老。那时候类似这样的新闻已经非常多:某个住在棚户区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报纸在外面堆了三四天,养的猫都跑了,直到某天烂了发臭了才会被邻居发现。而这个老头他甚至没有一个家呢,他每天大约只能在菜场的雨棚或者苏州河的桥墩下过夜。冬天的时候怎么办呢?他会冻死么,就像《咪咪流浪记》里的故事?哦,算了,三三想不到那么远。毕竟那时候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和恍惚,而每天要熬到放学就已经令人失去耐心。她还在盼望着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所以她根本就顾不得冬天。她只知道每天中午或者临近放学的时候老头又总是坐在梧桐树底下的那把破藤椅上,仿佛故意在等阿童木揣着一个塑料袋的食物朝他奔过去,又立刻扭头跑开。据阿童木说,老头从来也没有问过为什么要给他这些食物,或者到底是谁给他捎去这些食物。他不知道有个女生每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喝巧克力牛奶。
阿童木说:“那老头子只会用鼻子哼哼,根本就不在乎。你这个笨蛋,他根本就不在乎。”
三三不愿意再跟他谈论这件事情。她讨厌自己被阿童木看不起,好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而她呢,她根本就拥有一个完全错误的颠倒的世界观。所以放学的时候她自己鼓起勇气来捏着一块碎的桃酥饼和一袋光明的巧克力牛奶去学校门口找老头。但是这天的藤椅上没有人,他平时拾塑料瓶子用的大麻袋倒还是在的,系在藤椅上,风一吹那个口袋就鼓得很大,而老头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哦,他死了。三三心乱如麻,他竟然就这样死了。虽然她设想过一万遍他死掉时候的模样,瘪着嘴,睁大了发黄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是就在她跟阿童木耍脾气讨论着他是不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孤老时,他就死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很饿。她正在不断地长个子,晚上常常梦见自己手拎一盏煤油灯从万航渡路的楼梯上摔下来。其实她每天都很饿,就好像是一个填不满的布袋子,所以此刻她慌乱地用手去抓那些已经完全碎掉的桃酥饼,大把地塞在嘴巴里面,真的要噎住了。碎屑塞满了嘴巴令她直想吐。她用牙齿咬开巧克力牛奶的袋子,用力吮了一大口,结果是一股豆腐渣的古怪味道。原来这么热的天,牛奶在书包里面捂了整整一天竟然已经完全坏了。三三把嘴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古脑儿吐了出来,喉咙口还是忍不住发紧。她吐得眼眶泛红,却还不禁想,天哪,这些变了质的牛奶一定把老头给害惨了。她是个杞人忧天的女生,她总是担心死掉,就好像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她泡在浴缸里面摸到自己平坦坦的胸口突然有了两颗小核桃,硬硬的,使劲按的话竟然还会疼,她就突然害怕起来,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她就要死了。她很害怕死不是么?她担心死掉以后就等不到下个星期的运动会了。那时候她等运动会等了很久,因为老师竟然选中她参加了女生拉拉队。当然,全班女生除了那个最胖的因为心脏有毛病不能跑跑跳跳,其他人都被选中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可以穿着蓝色的线裤和白跑鞋站在队伍里面挥舞彩带,跟吴晓芸她们站在一块儿了。老师还规定,每个女同学都要在辫子上扎上红色的蝴蝶结。妈妈答应陪她去买的蝴蝶结还没有买,所以不能就这样浸在浴缸死里掉。
等我买完蝴蝶结吧,等运动会结束吧。她害怕得要命,摸着两颗小核桃不知道对着谁在胡言乱语,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听到她说话,可以救她似的。
当然,那个拾塑料瓶的老头并没有死,每一个生活在严家宅的人都好像是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总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死掉。老头竟然其实也是住在严家宅的。这是阿童木发现的。
“笨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孤老。他家住在底楼呢,比我们的阁楼要大上好多倍。而且你知道吗?他还有台电视机,是彩色的电视机!晚上他还看《新白娘子传奇》呢!”阿童木有一天早晨一走进教室就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气势汹汹地跑过来跟三三说,“你这个笨蛋。”
“他没有死掉?”
“死掉个屁,活得比我们都好。”
那天阿童木在严家宅的烟纸店里看到老头在那里买冰啤酒。阿童木也来给他爸爸买啤酒,结果却发现老头买的竟然是青岛啤酒。他爸爸都只会让他买最便宜的那种。老头看到阿童木并没有感到尴尬或是什么的,他那张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根本就不会表现出尴尬,他毫不在乎地握着两瓶乒乓作响的冰啤酒走出去,好像根本不记得面前这个下巴尖尖,穿着条膝盖上摔破了洞的破裤子的男孩子,根本不曾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桃酥饼和坏掉的袋装豆奶。放学以后,阿童木拽着三三去严家宅里找老头的家,她不肯去。那个老头难道不是睡在菜场雨棚底下的白菜堆里面的么?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或许星期天的时候他的儿子还会带着孙子来看望他。这些,三三根本就不能想象。她被阿童木生拖活拽着扯进了严家宅。一路上他们俩闷声不响地走路就好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姐弟。那时候三三已经高出阿童木半个头,穿了条裤脚过短的裤子,露着不堪一击的细脚踝。他们果真走到了一个破房子的门口。这是座典型的严家宅的棚户房,门口放着一只绘着牡丹花的扁痰盂。有两扇窗户玻璃坏了,只好用一块很旧了的碎花棉布遮住。在铁栅栏上系了两根晾衣服的绳子,两件破破烂烂的汗衫晾在上面,大概已经穿过好多年,布都快被洗化了。而蛀了虫的烂门看起来紧紧关闭着,只能隐约听见里面从电视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阿童木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突然蹲下来对躲在墙脚的三三指手划脚,意思是说:“他在里面呢。”
三三不敢往里面张望。她感到羞愧难当,就好像这完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做了亏心事。她怕如果她再次被老头看到的话,他会朝她咧开泛着唾沫的嘴唇,或者挥舞着他因为抽烟而发黄的手指驱赶她,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说:“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赤佬,我才不是孤老,我才不会死掉。”于是三三跟阿童木蹲在墙脚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他们不能敲门,然后堂而皇之地去责问他为什么大言不惭地就收下了所有的食物和香烟,甚至他们塞给过他五毛钱,他就去用这五毛钱买啤酒么?他们也不愿意就这样一走了之,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阿童木觉得很气愤,因为被骗了,被一个拾塑料瓶的老头骗了。大约令他更生气的是老头家里的电视机比他家的还大,而且他的五斗橱上还放着一只很旧但是却会下蛋的发条鸡。要知道当时家里有这样一只铁皮母鸡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这也是他拾塑料瓶子换来的么?
最后,阿童木从地上拾起两块小砖块,塞给三三一块。
“扔,跟着我扔!”阿童木话音未落,就已经听到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于是三三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也跟着把手里的碎砖扔了出去,没有砸到玻璃,仅仅在窗框上碰了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她看到阿童木已经弯腰在捡第二块,便也跟着去捡。手停不下来了,砖块和小石头不断地被捡起来,那些玻璃被震碎的声音真令人高兴得想要尖声叫起来。正是傍晚太阳渐渐西垂的时候,天空里面都是巨大的棉花糖在漂浮,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所以严家宅就是疯跑的野孩子们的天堂。她听到从对面老虎窗里传来的尖利的口哨声,有成群结队路过的男孩子用巴掌拍着嘴巴发出“呕呕”的声音,房子周围的爬山虎在初夏的微风里摇曳成了波浪状。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却把那些不愉快的时光都甩在了脑后,她不害怕。而阿童木紧紧抿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把短小的弓,眉角处的一个伤疤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们砸烂了能够看到的所有的玻璃,而更多的碎砖落在房间里面,在水门汀地板上弹起来发出令人兴奋的扑通扑通声。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巨大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个怪物笨重地从阁楼里滚了下来,压得整个房子都吱嘎作响,同时传来老头歇斯底里的叫声:“哪只小赤佬,看我不打死你!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看我不打死你!”
“快跑!笨蛋,快跑,跑!”
三三慢了一步,她还恍惚站在原地。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过去就连胡乱按邻居家的门铃然后快步躲到树影里看大人气急败坏骂街的事她都没有干过,所以她完全被房子里面发出的声响吓着了,手足无措,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脑子里面只想着:这下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直到那扇破烂的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头发上粘满了泡沫,散发着一股药皂的气味,赤裸着根根肋排清晰可见,肩膀上还有拔火罐留下的大片淤青,显然刚刚从水龙头底下爬出来,连拖鞋都没有来得及穿,整个人正在往地上疯狂地滴水。哦,他的拖鞋正握在手里面。在一只拖鞋朝三三劈头盖脸飞过来的时候,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拽着飞奔起来,眼前发黑腿脚发软,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跑。这番情景仿佛只在梦里才出现过。梦里她常常梦见自己沿着万航渡路或者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弄堂奔跑,后面是看不见的敌人,周围则是充满甜腥气味的初夏植物,一切都新鲜欲滴,她却害怕得不得了。其实她跑得并不快,虽然短跑的时候她可以依靠健壮的小腿爆发力,可是现在她直感到肺已经变得像一张薄纸,每吸进去一口气都感到刺痛,周围晃动着面孔和树和房子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太害怕了,最后一眼她只看到老头用手捂着额头。他的额头流血了吗?刚才阿童木在拽着她跑的时候扔出的最后一块碎砖正好打中了老头的额头。她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要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她相信老头刚刚看清楚了她的脸,因为她也是那么清楚地盯着他的脸,就连他嘴唇上那颗长了一簇汗毛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头会记得她穿着白色圆领衬衫和蓝色线裤,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累赘又愚蠢的大钥匙。等到她被阿童木拖进一个隐蔽的小弄堂时她几乎要蹲在地上哭起来。她累坏了,而且真的害怕坏了。
“明天派出所的人会来抓我们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少管所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
“我看到他流血了。他会死么?”
“坏蛋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仿佛总是在奔跑?这是个他们永远都弄不明白的成人世界不是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老头那么坦荡地收下他们的食物和烟,他们不知道老头第二天会不会真的带民警到学校里面来认人。噢,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师们常常把这样的事例挂在嘴边。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工读学校是什么,里面的女生都要剃短头发么?都要穿条纹的衣服么?是不是每天都要削一筐土豆呢?还可以看小说书么?还可以长大成人么?还可以结婚么?晚上三三躺在沙发床上,看着对过希尔顿酒店楼顶的红色飞行指示灯在墨团似的天空里面闪闪烁烁,想着,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时间永远都停留在睡着前的这一刻就好了。她多么害怕一头栽进了睡眠里面,所有的梦都是浮光掠影般完全记不住,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明天了。明天她的名字又要出现在黑板上面,家长联系手册又是没有签名的,她大概又要被赶出教室到办公室里立壁角去。她总是被老师拽着胳膊拖去办公室。她不明白,其实他们不拽她,她也会乖乖地跟着走去,然后自觉地站到墙角去。因为害怕,她早晨起来喝牛奶总是呕吐,她以为呕吐了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但是这招从来没有管用过。呕吐倒是成了习惯性的,喝牛奶呕吐,刷牙闻着薄荷的味道也呕吐,这真是惹人嫌弃。明天早晨老头会带着派出所的人来认她么?他会记住她的脸么?他一定会记住她的脸。三三用被子使劲地捂住自己才没有绝望地哭出声音来。如果黑夜是无限长的就好了,如果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她想总是睡在沙发床上面,窝在安全的被子里,听爸爸从房间的那一端传来的磨牙声,透过天窗看着对面希尔顿酒店楼顶那闪烁的飞行指示灯,缓慢地搭上眼皮。唉,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但愿这黑夜无限漫长,但愿在梦里奋力厮杀永远不要醒过来就好了。
第二天老头并没有带着警察在学校里面出现,以后也没有。如果童年时候的所有恐惧都是空穴来风就好了。其实长大以后若是变成一个无知无畏的麻木的大人,自己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当时三三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少管所里面也要给你留个位置么”,班主任的话大约就好像是一个紧箍咒一样套在她的头上。她害怕老头被阿童木的砖头砸死了,她就是那个真正的帮凶,她就是那个越走越远的坏女孩,她害怕极了。后来三三在烟纸店遇见过老头几次,每次她都紧张得无法呼吸,扭头就逃。可是老头永远那么神态自若,就好像他把三三的桃酥饼塞进裤兜里时一样不在乎。他用皱巴巴的钞票买廉价的香烟和冰啤酒,一大口浓痰吐在窨井盖上。他的额头上根本没有伤疤,好像那天的事情完全是一场噩梦。
只有三三才在意这些,只有三三才耿耿于怀,只有三三才是那个落荒而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