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10
“想知道就让我亲一下。”他微笑着看着我。可是还没等我表示拒绝和不满,他的唇已经温热地按在我的额头。我心像一坨冰忽然遇到一壶热水,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全面化开来,漾起一颗一颗的小水珠,痒得要命的舒服。
“睡吧,宝贝。”他说,“我也困了。”
“告诉我。”我不放过他。
“笨丫头。”估计不公布答案的我会睡不着,他只好对我坦白,“你把装钥匙的那个快递信封扔在小阁楼的垃圾桶里,被我捡到了。然后,我又开了你的电脑,查了你的历史记录```”
“好啊,你!”我生气地指着他。
“要怪就怪米砂。”他说:“是她教我这招的,她说她当年也玩过离家出走,别人就是用这招找到她的。”
“你把这件事告诉米砂了?”我不满,“你怎么可以让他担心?”
“是你让她担心的,你还赖在我身上?”他说,“看来回去真的要吊起来打,不然你不会醒悟自己做了件多么不应该的一件事!”
“你爸呢?”我问他,“他是不是很生气?”
“当然。”江爱笛声说,“他早放话了,等你回家,一定要惩罚你。”
我把头抬起来,紧张的看着他。
“把你罚给我当老婆。”他说完,哈哈大笑,引起前后座均侧目,我才发现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不过这会儿我却没心情跟他算这个账,我坐直身子,用恳求的语气很认真很认真的回到正题:“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告诉你爸呢?”
他用一根手指放到我的唇上,微笑着告诉我:“你就不必操这个了,以后的事,都由我来处理,好吗?”
我在他眼睛里找到一种信任,它迅速的变成一种安全感,继而转换成一种深深的睡意,于是我闭上眼,重新倒入他的怀里,这一次,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没想到,江辛会来长途车站接我们。当江爱笛声拉着我下车后,他对我并没有责备,只是说:“我叫好车了,我们回家吧。”
江辛走在前面,我和江爱笛声走在后面。他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许我跟他松开。好在一路上,江辛都没有回头。上车的时候,他忙着跟司机说话,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江爱笛声偷偷地朝我眨眼,我把眼光放到窗外,不敢看他。生怕江辛会从后视镜里看到任何秘密,然后打开车门大声叫我滚。
可是他到底会叫我滚还是会让江爱迪生滚。我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那会叫我滚更让我难受。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他不会同意我和江爱笛声相爱,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会同意。可是“相爱”这个伟大的词,对我来说还真是有些难以消化呢。
回到家里,才发现江辛做了一大桌好菜等着。门口的小红灯笼又被他挂上了,茶几上还放了一束新鲜的百合,窗明几净,一切安好。
“昨晚我一个人过三十。”他说,“今晚你们一人陪我喝两杯。”
“对,非喝不可。”江爱迪生大力的拍着我的肩说,“瞧你那脏样,快去泡个热水澡,我们等你!”
“呵呵。”江辛对我说,“笛声算是将功补过,这一走,他比我还着急,为了得到你的消息,连垃圾箱都翻遍了。”
什么叫将功补过?
江辛说:“放心吧,我都跟他说过了,要是他再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把你气走,我就直接把他赶出家门。”
啊?原来如此。
原来他替我承担了所有过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洗澡的时候,我好想不是我了。我给全身打上洁白的沐浴露,然后忘记了我要干嘛,我捏着裕球从淋浴房里走出来,看到卫生间里那面大镜子,我伸出手去把上面的雾气抹掉一层,我看到我自己涨得绯红的脸颊。到底是因为蒸汽还是因为什么?
我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幸福呀,以前一直把“幸福”这个词想得遥不可及,现在才发现其实它降临的时候也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样想着我又傻乎乎地笑了,我用沾满泡沫的手捂着嘴巴,一直笑到我全身发抖我才想起我现在正在洗澡。我连忙又钻进淋浴房里脚一滑,脚趾不小心碰到墙上的瓷砖,又麻又痛,我才清醒过来。
难道,幸福非要这么傻不可吗?以前我没发现我是这么缺根筋的人啊。
可是,当我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他们父子正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地抽烟。连拿烟地姿势都那么像。难道,他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我拿眼睛偷偷瞄江爱笛声,他却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哦,天,他到底是如何跟他说的呢?正这样想着,我又看见江爱笛声站起身来,仿佛要跟我说什么。我连忙装作没看见,抱着我的一堆衣服,把它们放到阳台的洗衣机里,转身对他们说:“我去休息一会儿,晚饭不必叫我吃了。”
我压根没有管他们听见没有,也不打算应声,就迅速低头往阳台上走去。看来,我又只能用我唯一的本事“逃避”来面对这一切了。
“醒醒你过来。”江辛喊住我,我回头,只见他拍拍沙发,示意我坐倒他身边去。
我已经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的征兆,但江爱笛声也在向我招手,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鼓励,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是啊,我在怕什么呢,我不该怕什么的,不是吗?
可是我还没走到江辛身边,他的声音就已经残酷地响起,他说:“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
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
“爸!”江爱笛声已经愤怒地站起身来,冲着他大喊:“你没这个权利!”
“是吗?”江辛慢慢地答,“那我倒要看看我有没有!”
大约也是知道他父亲的本事,江爱笛声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灰败,不过这种灰败只维持了几秒钟,当他的眼光转过来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活力和希望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走上来,用力扯过我,把我推到他父亲面前:“醒醒,告诉他你的心里话,告诉他!”
可是,叫我什么好呢?我爱上了你的儿子,你儿子也爱上我了,请成全我们吧?这样的话,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真恨江爱笛声,明明知道江辛的性格,为什么不能够慢慢来,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让他知道一切呢?
“你对感情的事认真过吗?”江辛说,“你听听你妈妈怎么说的,女朋友天天都在换,不务正业,吊儿郎当,成什么体统!”
“我哪有换!”江爱笛声说,“我妈那是臆想的!我妈有臆想症你知道不知道?”
“你太过分了!”江辛气得狠狠把烟掐灭,也站了起来:“你自己不三不四,还说你妈有臆想症!”
“你才过分!”江爱笛声的声音比江辛的声音还有大上一倍,“你管过我什么呢?了解我多少呢?我说什么你都不信!还用自以为是的老眼光来看我,来不三不四都拿来形容自己的儿子,更丢脸的是你!”
“你```”江辛指着江爱笛声,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明天我就带醒醒会南京!”
“那我就带她回加拿大,看她跟谁走!”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眼看战火越烧越旺,我只好把江爱笛声拉倒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你去里屋,好不好?”
“你跟我走。”他一把揽住我,用力之猛,差点让我全身散架。
我好不容易挣扎开,推了他一下,说:“你先进去,我来跟他说。”
“好吧。”他终于妥协,“不过你一定得告诉那个古怪的老头,我是认真的。”说完,他又挑衅地看了江辛一眼,好像随时等待他的挑战一样。
好不容易把江爱笛声劝到里屋,我回头看江辛,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来此事对他的打击真是不小。我走近他,在他的身边坐下,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醒醒,你要相信,我是为你好。”
“江伯伯。”我叫他,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吧。不过,我的表情很自然,自然到另我自己都惊讶,难道是因为我曾好几次呼之欲出差点这样称呼他的缘故吗?
我停顿了一下,才问:“你真的爱过我的妈妈吗?”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就点了点头。原来他没有想要回避,也不想在我面前伪装。我的心里略有些震动,居然有些许感动。
“爱情是什么?”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说:“就是爱一个人,全心全意,不考虑任何回报。”
“可是。”我说,“你知道她有家,有老公,为什么还要逼他离婚呢?”
江辛不是一般地惊讶,他转头看着我,差点儿从沙发上直接站起来。没等他说话,我继续说了下去:“十七岁的某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妈妈写给你的一些没有寄出去的信,还有你们的合影。从那一天起,我就恨你,恨死你了。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恶魔,是你,夺走了我妈妈的生命,还有我们全家的幸福。所以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失去爸爸后,我选择跟你走,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希望能有机会报复,我想看到你家破人亡,看到你所有的付出都不被承认```我的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可是,当我自己遇到真正的爱情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是那样的神奇,排山倒海,不可理喻,无法自控,就好象地震,天地都好像不存在了```我有些语无论次,但你一定懂得,是吗?就像我到现在才明白那时候的你和她,因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定会有那么多无奈和辛酸。江伯伯,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和江爱笛声以后会怎么样,但是,请相信,在我眼里,他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和他试一试,好不好呢?就算是试一试,也好过就此放手,终生遗憾,你说对不对呢?”
其实说这些的时候,我基本没有停顿,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深海游鱼,不知何故,浮在最浅层的海水里,每一下呼吸都那么艰难,鱼尾胶动水面,我满脑子都听见哗哗的水声,却什么也看不见说完这些,我没敢抬头看江辛。我没有把握,他会不会被我打动,然而,就在这时候,里屋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只见江爱笛声像个炮弹一样从里屋弹出来,大喊着:“醒醒,你说的太好了,我爱你,你太有才了!”
说完,他当着他父亲的面,用力的放肆的毫无顾忌地将目瞪口呆的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大年初四,江爱笛声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离上一次来,也已经有两年了。我依然记得,上一次回来时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飘着细碎的雨丝。以至于重新踏上这条散落着花瓣碎片和枯枝败叶的小径的时候,我仍以稀记得那微凉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脸上的感觉。
只是,那是一起和我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远,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变的照片,除却泛黄,完好无损。她仍然是亘古不变的笑容,清澈而多情的眼神,可眉宇间那无可救药的忧伤却若隐若现。直到今日我才蓦然发现,原来江爱笛声拍的我之所以独特,只是因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许正是因为这张照片的影响吧,我才觉得仿佛对照片里的自己似曾相识一样。原来我从未忘记过她的模样,原来记忆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心,原来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儿。
噢,你见到了他了吗?在那个世界,你们有机会好好相爱吗?即使你从未抚摸我,牵过我的手,妈妈。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爱我也如同爱你自己,不是吗?
而他,仍旧是不变得宽容眼神,皱纹舒展开来,乐呵呵地看着我,看着来看他的所有人。我窝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宽容我妈?宽容我在他刚刚下葬后就匆匆离开这里远走他乡?连他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时都未曾来给他磕过头?他宽容我不是吗?他仍然在笑,在原谅,像他这辈子一直做的那样。像从没曾离去,依然会在某个清晨端给我一杯牛奶,然后温和地对我说:“醒醒,周末爸爸给你做鱼吃。”
我终于撒开江爱笛声一直拽着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这迟到了多少天的“对不起”,远在天堂的你可能听到?可能了解?
子欲孝,亲不在。树欲静,风不止。
天下可有别的事,比这更加悲伤无奈?
江爱笛声不知何时也默默跪在我身后。他重新用手牵住我的,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对着他们用宣誓一样的声音说道:“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冷风刮在布满泪水的脸上,一阵阵刺骨的痛后是满心的感动和幸福。
哦,我的双亲,这是你们赐予我的幸福吗?是你们的安排吗?如果真的是,我会更加义无反顾,好好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和江爱笛声同时回头,看到的竟然是许琳和路里。
江爱笛声扶我站起来,我用衣袖擦掉泪水,许琳悲喜交加地看着我,许久许久才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她身后的路里,手里抱着两束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花朵,对我点头,微笑。
这微笑,连眼角都上扬的落括温暖的微笑。一如从前,就在他笑得那一霎那,我几乎已经肯定:他没有变,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和米砂在一起,为什么他会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为什么我想质问他,可江爱笛声一直握紧了我的手,让我没法走上前。
路里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祝福,有惊讶,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却不能一次读出。他只是笑,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的眼光又落到徐林的身上。只不是才是两年的时间,原来人也会变得如此之快。她那头两年前烫得的卷发如今已经不是很时兴,可是看得出,她并没有换新的发型。她仍然穿着两年前的旧衣服,一件简单的灰色大衣。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四十岁后的女人,一年一个样吗?不,我不信。我仍然记得那个夏天她穿着粉绿色裙子,抹着橙色的唇膏,带着一个话剧团的女孩子们在舞台上笑颜如花的样子。那才是她真正的样子——有爱情,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离死别,或许才是催人变老的致命毒药吧。
路里一只手拿着花,从我父亲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他的腿我分明看到,只是短短的距离,他的步伐就异于常人,甚至要许琳伸手去扶他。只是短短地一秒钟,我想明白了——米砾口中的瘸子,就是路里!
我捂着嘴退后了一步。我想上前,却又踌躇,终于没有。
只是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为救我才这样。所以米砂才不告诉我。不是吗?他是因为瘸了,才不希望连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吗?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用土全身埋起来,斗大的眼泪随着胸腔的起伏一颗颗落下。我无法自控地两腿瘫痪。
不明白情况的江爱笛声搂住我的腰,着急地问:“醒醒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没法说出话,连以手颜面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有跟他们说再见,就让江爱迪生扶着我,匆匆离开了南山。
天依然地下着小雨。我无力地躺在出租车里,看着窗户上细细的水雾,渐渐模糊了一切景物。我无法从刚刚的震惊里恢复。江爱笛声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的说话:
“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没有事?”
我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我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泪水仍然不停地流着,一定弄湿了他的裤子。他用手遮着我的眼睛,泪水就从他的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换给他?可不可以?
我想还给他,还他们幸福。我说过,只要米砂幸福,我愿意倾尽所有。可是上天,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如愿?是我的任性毁掉了这一切,是吗?可是我却活得比他们好,还心安理得的享受所谓爱情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么东西?!
回到宾馆以后,江爱笛声一刻也不走的守着我。
他皱着眉头用一块热毛巾给我擦脸,一边擦一边用他自以为是的语气说:“原来以为琼瑶的片子是骗人的,现在才晓得,女孩子的眼泪真的可以这么多!多到这么恐怖!”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给我擦完脸之后,或许是因为一冷一热太过刺激,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推开他冲进了卫生间。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时候,我没忘记锁上门。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丑陋呕吐的样子。不想和他一起揭开伤疤查看皮肉。他一定不会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来参观。
他一直耐心地敲着门,说:“喂喂,你有没有事,你放我进去。不然我要翻脸了,我要砸门了。”
我把门拉开一道缝,对他说:“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呢?”
“不可以。”他说着就要拉开门进来,幸好我早有准备,用脚死死抵住了门的下沿。
“好吧。”他疼爱地看着我,用一根手指在我额头轻轻抚摸一下,说:“那我半个小时再来看你,好不?”
我点点头。
他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自己将秽物处理干净,然后拨通了许琳的电话。谢天谢地,她的号码还是原来那一个,她很快接了,并告诉我:“听说你们住宾馆,我正打算把你家钥匙送过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她。
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打:“因为路里不让。”
“我要见他。”我说。
“他走了。”许琳说,“看过你妈妈之后,他就走了。”
“啊?”我说,“他去了哪里?”
“说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许琳说,“他给你留了一封信,等见面的时候,我拿过去给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见到我就走?他一定是恨死我了是吗?他不会原谅我的,是吗?
我挂了电话,眼泪又要下来了,当我拉开卫生间的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靠在门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等待已久,见我开门,他轻笑一声,然后用一种无比古怪的口气对我说:“你的眼泪,都是为那小子流的,对吗?”
我觉得,我没有任何解释的力气。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家,笔直间还要干净整洁。阳台上,甚至放着一个开着小朵花的盆栽。“都是很便宜的品种”许阿姨淡淡地说:“过年了,家里应该多点喜气的。”
这里一切都完好如初,除却样式老旧了些,起码还能住上了十年二十年。谁都不会相信,整整两年的时间,除了许琳,谁也不会来这里吧?她一定十分四年他不是吗?这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用抹布扶过的时候,是不是都流过眼泪?
我忽然想起什么,一回眸,果然看到了它——相片被重新裱好,依旧放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铁钩上。从前我没有一刻不盼望它有一刻突然松落,这仿佛符咒一样的相片会自己掉下来,碎成一地。后来是我亲手砸碎了它,可是如今再看,这上面那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人世,可那个顽固的锈钩,却仿佛一只冬眠了许多年的甲虫,仍旧是第一次被我诅咒时那幅模样——不老不死,十年如一日。
人的生命,居然比一只锈钩的寿命更无从让人把握。叫我如何能不更加发疯一般想念他呢?
是的,发疯一般。
我关起门来,不理任何事。日日坐在家中,除却守着一台电话机和一台永远不见他上网的电脑,我几乎坐不动任何事,只用家里的旧料子给许琳做了一件春天穿的大衣。
我不管是她需要不需要喜欢不喜欢,我只是想要送件礼物给她。
这不是一种偿还,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明白,偿还就是一种错误的逻辑——你还我我还你,如果这本事应该的,那世界上岂不是不会再有恨和亏欠,事事都会皆大欢喜吗?
不,正因为人人都认为偿还理所应当,却又不肯承认自己亏欠别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间悲剧。
并且,我越来越相信,只有思念才可以让一个人迅速变老变憔悴——如许琳,如我。我只是不再恨她,如果不是我对她那样有偏见有怨恨,怎么看,她都是爸爸最合适的妻子,不是吗?爸爸去世那么久,她仍然孤身一人,时时来这里看护打扫,甚至给这座死去的屋子带来植物。我能想象,她一定对着他的相片说过话,也一定骂过他。
生死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多么珍贵而难得。这样一想,那江辛和白然又何尝不是呢?白然用死亡捍卫了她的爱情,而我的“仇人养父”,他难道没有付出代价吗?远在美国的疯妻,重蹈自己当年覆辙的儿子,哪一桩事不会深深刺激他的心,让他日日夜夜承受这份沉重的爱到来的愧疚和自责呢?
造化就像个拿着一把剪刀的顽童,剪断了这条线,又给那个打上了沉重的死结,然后他拍拍手自顾自玩去了,全然不管这乱成一团的线条已经解都解不开,扯也扯不断,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路里写给我的信,我已经仿佛看了很多遍:
醒醒,你好:
今天的相遇,没能跟你好好叙旧,真是遗憾。不过能看到你,已经很开心了。我更开心的是,你有你的王子在守护你了。
一切都比我们想象的好,不是吗?
不过,以后他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我是和瘸子,但可别小看我的力气,我打架可是一等一的厉害,你应该记得的,呵呵。
别说对不起。
我不见你,就是因为我不想听到。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
我的生命本就是你妈妈用生命换回来的,能活着已经是幸运,更何况,上帝既然要我活着,一定是要委我重任,挫折和痛苦都是考验——你说是不是呢?所以我压根没有颓废,你如果来同情我,我可是会真的生气的。
至于米砂。我是真的骗了她。我没有跟别人谈恋爱。你猜得没错,我是怕连累她。可是我更怕她跟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
所以,我愿意等。等到有一天我有这个能力证明,米砂跟着瘸腿路里也会一样幸福。虽然他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的王子,但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以给自己的爱人带来幸福的真正的男人。这比什么王子不王子,重要多了,不是吗?
我们需要时间来长大,更需要时间来变得强大。
那样的结局才是她,我,你,我们所有人满意的,你说呢?
路里亲笔我恍然记得,现在的他,才真正配得上“王子”的称号。他比那些平凡的男生们不凡那么多倍,最重要的一点,我到今天才发觉——是勇气。
他有勇气去等,去创造,去改变一切。所以,才有他的优秀,才有他的坚强。所以他走在我们所有人前面,成为一种标志的模样。
莫醒醒也可以,难道不是吗?我把路里的信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MAIL给米砂,同时附上我自己一封:
亲爱的米砂:
今天,仍旧没有他的消息。已经是第八天。我还是坐立不安。一会儿把他给我照得照片贴满了墙面,一会儿又撕了下来,小心地收好。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反复看他的某一篇日志和POCO上的照片,睡着了就想起大年夜的海边。
幸福如此不真实,难道它真的没来过吗?还是对莫醒醒来说,本不该奢望什么幸福呢?
今天江辛打电话来,他嘱咐我早点回去。他还说江爱笛声就是这样喜怒无常,总有一天会回来,让我根本不用理会他。他虽然嘴上没说,可是我总觉得,他其实是默默支持我们的。否则,他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二话不说,一把就把我揪到南京或北京了。可是这次他没有。
他一定明白那种赴汤蹈火的爱,睁眼时他,闭眼也是他,烈火焚身,除了在一起别无选择。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误会我呢?爱情难道不是该互相信任的吗?
我有勇气和江辛对峙争取我的幸福,却没有勇气向他承认过去的过错,甚至对他撒谎。我是不是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现在才明白,我所有的错都是因为逃避而至。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里,每一天都在逃避,可逃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逃掉,反而更委屈。
所以米砂,我真的明白了:爱情如此自私,又如此无私。自私到绝对不允许一丝丝背叛,又无私到因为害怕连累对方而主动退出,可却用一辈子去默默等待,——哪怕相伴的只有回忆而已。
路里对你,也是如此的吧?
所以米砂,不管我们走到哪里,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放手呢?
醒醒写完这封信,我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决定上街走走。
春天的脚步已经接近了吧。我梳了梳辫子,甚至化了一些淡淡的妆,走出门的时候,甚至错觉般嗅到了迎春花的味道。
童年的迎春花雨,像一场金黄色的梦。那时的伙伴们每当幼儿园放学时一起走过西落桥,总有调皮的那几个,拼命摇着桥上伸展过来的一簇簇黄花,沾满花粉的迎春花就这样扑簌簌落下,宛如雪花,掉在小姑娘的辫子上和花衣服上,惹得阵阵欢笑。每当这时候,阿布就像一个威武的保镖,同时扶住我和蒋蓝的肩膀,飞快地带着我们从花丛下走过。
他严肃的警告我们:“花粉会招来蜜蜂。”
往事已矣,谁可去追?
不知不觉,我又走上了去西落桥的路。拆迁以后的那里,变作一个大垃圾场。两年后的现在,不知哪里又变作了说明样?
小小的西落桥,又一次重现在我眼前。破旧的桥身,狭窄的桥面,待我走近时,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此处施工,敬请绕行。”
红色的大字,油漆已经剥落,仿佛为了配合新年的喜气气氛。
可是——此处施工,敬请绕行。
仿佛一扇记忆之门,正在面对我悄悄关闭。看来,我连重新踏上它感受物是人非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转回身,低下头离开了。不知命运女神此时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
谁都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些甜蜜和悲伤,幸福和幻觉,全都不能重新经历。
走出去没多远,我忽然发现一家小小的风筝店。这才是二月的光景,居然就已经看门营业了,好不勤劳的店主。门口的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风筝,有大雁,金鱼,燕子```我的目光停留在燕子上。
蓝色和粉色相间的翅膀,淡黄色的半月形眼珠——这和记忆力那最初的礼物,居然是如此相似。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细细端详那个风筝,一边随口问道:“多少钱?”
“20,买一个试试。”我心里一动,看向那个老板。
是阿布!
真的是他!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仍然在笑,接过我手里的风筝一边抚摸一边说:“喜欢哪个,我替你拿。”
我仍旧迟疑地看着他,我敢确定是他,可是,难道,他认不出我了?
我就要失声喊出“阿布——”可是声音被另一个更加嘹亮的盖过:“老公!”我循声望去,几乎失声尖叫——那居然是,蒋蓝。
我发誓我没有认错,虽然那头如瀑布般的卷发被挽成一根大大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她穿一件米色的短风衣,双手居然带着白色的袖套。但是那幅从小到大从没改变过的有些娇媚有些倔强的眉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也看到了我。我们在彼此震惊的目光里,更加确认了彼此。她的眉眼变成了笑意,几步走上前来她挽着阿布的胳膊说:“莫莫——她,她就是莫莫啊!”
阿布上下打量我:“莫莫```”
蒋蓝用嗔怪而带着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然后她麻利地卷起袖子,从里屋搬来两张小凳子,用袖套擦了擦,对我说:“有时间吗,坐下聊聊?”看得出,面对我,她还是有些尴尬的,但她已然是贤惠的家庭主妇,一脸的殷实和热忱,一霎那间,我居然想不起她的任何不好,只有那个西落桥边一蹦一跳的蓝裙子的小公主的背影,仍然在我瞳仁里充满生机的跳跃着,甚至越走越远。
谁能告诉我,不过是短短的两年时间,到底可以改变多少人,多少事?
谁能告诉我,十二年以后,是谁安排的这一场西落桥的相逢?桥已毁,人犹在。命运顽童的剪刀游戏,你到底把生命的谜底到底藏在何处呢?
“他不记得过去了。”蒋蓝看着阿布忙碌的背影说:“不过,不记得也好,是吗?”
我的眼泪,它又要不听话的来,还好,我忍住了。
离开风筝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里,阿布送燕子风筝给我,往事历历在目,只是他身边的蒋蓝公主已经学会了发自肺腑的微笑,而不是冷冷地别过头去。
认识她那么久,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美丽,而不是傻冒气足的漂亮。
上帝真是宠待他们。
不是吗?
我把燕子风筝背在背上,一路走回家。我幻想自己长出燕子的翅膀,可以飞啊飞,不停的飞翔,直到追到他的方向。
回到家中,打开电脑,我看到米砂的回信,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卡,卡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到笑得如此灿烂。米砂只在上面说了一句话:真正的爱情永远都不会彼此失散。
真正的爱情永远不会彼此失散。说得多好的句子。我把它写在他替我拍的照片后面,装进我的日记本里,连同那个大风筝,一起收进了大大的行李箱。
临走时,我把那件大衣摆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希望许琳会喜欢。这是我替我父亲偿还给她的一点点爱,当然也是我给她的,希望她会笑纳。
江辛来车站接我,关于江爱笛声,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看来,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南京的家还是那样宽敞明亮。我跟在江辛的后面,就在我进门的一霎那,我差一点晕倒在地。我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沙漏,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的高度,两人合抱才能圈住的宽度。白色沙砾,正源源不断地缓缓滴出。江爱笛声胡子拉渣,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能工巧匠,得意地用手弹了一下通体透明的白色沙漏,抱着臂对我说:“怎么样,酷不酷?”
我僵在那里,冬夜动不了。
他抚摸着沙漏,笑眯眯地说:“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发火砸不碎,想丢丢不了。结实到让你没法摆脱。你以为必须走哪带去哪,见人就说是我送的,听见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持续的思念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一定会打破他的头。
“这是我用15天时间,找到我的三个做美工的朋友,花了七十个小时做出来的。不过,工资是老爸赞助的,不然我就要倾家荡产。哈哈。”
什么?江辛?
这是一场阴谋!
“过来。”他招呼我,“走近了,看你喜欢不喜欢?”
我慢慢地走近,没靠近沙漏,却已经被他拥入怀里。
“想我吧?”他问我。
“不```”我说。
“撒谎。”他笑,“别怪我,其实呢,我就是要你想我。只有这样,你才会死心塌地的相信,你真的爱上了江爱笛声,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就这么简单。你以后跟定我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是多么喜欢听他说这句话。从前对我而言那样复杂和晦涩的世界,让我一直逃避却四处碰壁,每一步都走得气喘吁吁,不胜中虎重负。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你、这么简单,只要有他在。他带着我飞速逃避伤痕累累的曾经,让我终于可以微笑着离开过去,像风筝,飞向很蓝的天。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我二十岁的这年春天,一个巨大的白色沙漏载着一份简单的幸福驻进我的生命,纠缠我多年的顽疾就这样不治而愈。如同青春岁月的最后一场海啸,灾难过后,一切重建,宛如新生。
我们如此幸福。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不管结局是否是我们想要的,至少他们都是那么幸福。
现实里的我们,沙漏带给我们的满满感触,不知看完它的你们是否会同我一般,对生活开始充满的勇气,正年少青春的孩子们,要一起手拉着手走向幸福,不管有多难过与无助,旁边会有温暖的手拉着你一直向前。
请相互给予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