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魏海烽之所以不愿意搭理赵通达,具体说来,与两件事情有关。第一件事情,在提拔洪长革的问题上,魏海烽建议由洪长革做平兴高速招标办主任,赵通达死活不同意;赵通达提名张立功,这又是魏海烽所不能容忍的。第二件事情,是关于平兴高速的招标方案,赵通达提议采用合理低价法,以最大限度地防止腐败发生,而魏海烽又断然不同意。在厅党组会上,双方各执一词。照着魏海烽的想法,说事儿就说事儿,你说合理低价法,我说综合评估法,那咱们就围绕着这两种评标法深入地议议究竟哪一种更适合平兴高速,哪里想到赵通达三绕两绕忽然扔出一句:“魏厅,我提出采用合理低价法,事实上是为你着想。你主抓平兴高速,身处各方包围之中,有了合理低价法,就可以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知难而退。”说到这儿,还特意把脸扭过去,冲着厅长说:“厅长,修一条高速路,倒一批好干部,血的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
“那我们也不能够因噎废食!”魏海烽知道,在这种场合,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只有迎刃而上,才可能迎刃而解。对于魏海烽来说,他面前的这把刃就是赵通达。魏海烽语速极快,语气强硬,完全不容商量:“合理低价法是可以最大限度防止腐败,但是,不适合平兴高速!平兴高速全线共设特大桥9座,大桥9座,互通式立交12处,分离式立交3处,通道24道,涵洞34道。桥梁、隧道总长占全线总长的22%,每公里的造价也因此由通常的2000多万元提高到4000多万元!在这种情况下,评标的标准要更重技术标,不能只重经济标!”
“魏厅,请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赵通达顶看不惯魏海烽这种气贯长虹激情澎湃的劲儿。都是谈工作,何必以势压人?赵通达习惯于慢条斯理,声东击西。魏海烽给他的是窝心拳,他杀回去的是回马枪。赵通达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着一种说法,说是哪有真正的天下为公?人都是有私心的,为官一任,能做到公私兼顾,就很不错了。于是有些官员,便公开利用手中的职权,为自己家人谋福利,将公私兼顾得很好。而且你还不能说他什么,你要说他,他会说他那是举贤不避亲。”
厅长周山川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完了,说了一些话,这些话让魏海烽听着大不入耳。厅长周山川说:“组织上任命赵通达同志为交通厅秘书长,主要是考虑到两个方面的因素:首先,通达同志在交通系统干了快二十年,对项目运作中的各个环节非常清楚,对可能产生的腐败问题,可以抓得很准,这比找一个外行要好;第二,通达同志人很正派,没有私心杂念,原则性强,政策性强,这样的人来做秘书长,领导放心。我们大家都知道,目前的职务犯罪很厉害啊,昨天省纪委徐书记找我谈话,就当前我省职务犯罪的形势特点,预防职务犯罪的重大意义、工作机制、方法措施等方面说了很多,并且指出,预防职务犯罪,关键在党,人人有责。每一个国家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要以对党和国家、对家庭和自身高度负责的精神,切实做到政治上清醒、工作上清正、经济上清廉、生活上清白,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自觉抵制和预防职务犯罪。”
赵通达的脸色越来越舒展,舒展到最后,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丝不安。以他对厅长的了解,厅长越是公开给一个人戴高帽子,越表明他实际上的不支持。果然,最后平兴高速的评标方案定下采用魏海烽的“综合评标法”,同时标办主任也定下是洪长革。不过作为平衡,张立功调到基建处任代处长。张立功跟赵通达说:“秘书长,你怎么不想想,采用你的评标方案,固然是防止了魏海烽以权谋私,但想捞一把的可不止是魏海烽啊。你把别人升官发财的路都堵死了,人家怎么可能采用你的方案?”
赵通达坐在办公室里生了两天闷气,终于还是去找了厅长周山川。他不能当这么一个毫无实权完全不被重视的秘书长。以前做基建处处长,好歹手里还握着几个工程,说出的话来还有点分量;现在安排个秘书长,抓抓廉政,听着好听,结果呢,根本没有人拿你的话当回事儿——在交通厅这么一个地方,赵通达太知道什么叫权力了,权力简单地说,就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体现在人事安排上,另一方面体现在规则制定上。
赵通达见了厅长,没有直接从权力分割入手。你总不能说因为提拔了你赵通达坚决反对的人做了招标办主任,你就说人家不尊重你赵通达的领导权威吧?至于评标方案,本来就有两种,定哪种都说得过去,凭什么就得定你赵通达提出来的呢?可是,这些话都放不到台面上,而且赵通达也知道,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赵通达在交通厅的领导权威不要说低于魏海烽,很有可能最后混得连洪长革都不如。
厅长周山川最近为自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对于周山川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年到点退休还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也在积极找关系,找领导。所以,他根本没心思听赵通达说话,他只是巴望着赵通达赶紧说完赶紧走。
赵通达当然懂得在领导面前说话要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所以他一坐下就说:“厅长,我耽误您几分钟时间。我和魏海烽是同学,前后脚进的交通厅,他前我后;前后脚提的正处,我前他后;前后脚提的副厅,他前我后。这样的一种经历和关系,在大家眼里,很容易被看成是竞争对手,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是我们私交一直很好——”
“通达,你是什么人大家都了解。你做事的出发点首先是从工作考虑,包括你提出合理低价法,包括你反对洪长革做这个招标办主任。”厅长敷衍着。
赵通达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提出合理低价法是从工作出发,也是出于对魏海烽同志的关心爱护。洪长革同志,我就不多说了,我认为他过于油滑,这样的人很难胜任招标办主任的工作。”
“通达,你是不是发现海烽有什么问题了?”厅长决定长话短说。他的五十九岁已经过了一半了,还有小半年就该六十了,确切地说,还有四个月零七天的时间。
赵通达显然没有体会到厅长的用心,他被厅长这么一问,反而以为厅长要深入细致地了解情况,立刻如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众所周知,丁志学一直在盯着平兴高速,而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和丁志学的关系异常密切。据我了解,这种密切恰是从魏海烽提副厅主抓平兴高速之后开始的,由此可见丁志学的目标和动机。……当然我不是说魏海烽现在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厅长,我们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啊!上面为防止领导干部犯罪下发了关于子女配偶从业的种种规定,堵死了有人想借子女配偶之名发财之路,于是现在又有人钻起了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的空子。厅长,这样的案例已经不少了,这样的教训应该引起足够的警惕了!”
“通达同志,你的心情和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干工作了吧?我想丁志学的心情我理解,他是有实力参与平兴高速的竞争的,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增加一点保险系数。”
“他靠什么增加保险?说来说去无非一个字:钱。……厅长,知道吗?有一阵,魏海烽的儿子都打算出国念书了!出国念书一年几十万,钱从哪来?他肯定会说是他弟弟的钱。但是,他弟弟的钱又是从哪里来?”
“通达,你的提醒很重要。但是,合理低价不适合平兴高速,魏海烽同志的这个意见是对的。不过,你的意见也应该引起足够重视。……这样吧,你去找他谈谈,有意见不怕,有矛盾不怕,同志之间,要敢于展开面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
赵通达走了,厅长想了想,把魏海烽叫到了办公室。
周山川跟魏海烽压根没提赵通达一个字,至于魏海烽的儿子是不是要出国留学,以及出国留学的钱哪来的,他连问都没问。五十而知天命,厅长周山川都五十九了,能不懂什么事儿该睁一眼什么事儿该闭一眼吗?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周山川那里有自己的理解——作为一个上级官员,对自己的下级,心里当然要有一本账。只不过,你在用他的时候,不跟他算细账就是了,这叫“用人不疑”。因为你如果一边用他一边跟他掰扯,那他一定跟你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而且只要逮着机会,一定咬你一口。你不如一边用着一边观察一边琢磨更合适的人,然后待时机成熟,给他来一个“疑人不用”,直接换掉或者雪藏。他就是想跟你撂挑子,他都没挑子可撂。
对于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些后悔,他甚至有点体会到当年许明亮为什么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最近魏海烽确实有几件事做得让周山川不舒服,比如,关于郑彬的青田建设。郑彬亲自找了周山川,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是让周山川在招投标的时候给点适当的照顾。郑彬的父亲郑长舟也打过一个电话,亲切热情,平易近人,说想抽时间回来看看大家,还请周山川替他带个“好”给林省长。周山川心说,这个“好”用得着我带吗?现代通讯这么发达!结果,没过几天,林省长电话直接追到周山川手机上,一上来就是:“周厅长,老省长给我带的那个‘好’呢?”
这些事儿,点到即止,周山川也想用同样的办法点化魏海烽,但不知道为什么,提了几次,魏海烽就是不接招。实际上,周山川是多心了,魏海烽不是不接招,是他那脑子压根都在平兴高速上,根本没腾出地儿来琢磨别的事。虽然魏海烽也觉得奇怪,天天开会,天天平兴高速,怎么完了还要叫他单独来汇报,他都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可汇报的。他那时根本没想到,这正是周山川的工作方式。周山川如果不停地让你汇报同一件事情,其实就是要你自己去琢磨这个“为什么”——是你汇报得不够细还是他得了老年痴呆你说完他就忘?魏海烽是在很长时间以后,终于领悟到领导的苦心,领导是想让你通过不断的汇报,体会到领导的意图,然后自觉地在下次开会的时候,把领导的意图用你的嘴说出来。
魏海烽所汇报的,基本都是厅长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招标预审公告准备下周发出;比如招标办的意思是,顺阳至青田这段路填方量大,不涉及拆迁,地质情况明朗,好干。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先干好干的,干漂亮了,尔后,才好跟各方伸手要钱。
厅长边听边点头,脸上表情似听非听。如果不是平兴高速招标在即,他一定要耐下心来跟魏海烽好好磨合磨合。魏海烽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见厅长还是似听非听的表情,心里不觉有点发毛。厅长周山川是故意让气氛冷却下来,这样可以帮助魏海烽更好地领会他的精神。周山川觉得以前他对魏海烽是太给好脸了,太护着他了。有一种下属就是吃硬不吃软,周山川决定稍微硬一点。
“林省长很关心我们平兴高速啊,多次跟我提到青田建设,说咱们省的路,还是要多扶持省内企业,尤其是新兴企业。海烽,林省长的这个意思你跟洪长革也说一下,让他做到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魏海烽陡然间醒悟过来,一口气刹时堵在心口,脸色就凝重了。周山川见魏海烽这样,心里略微有点不高兴,表情却依旧保持着“严肃紧张”,只是加重了语气:“林省长的意见,还是要重视的。”厅长周山川连一丝笑容都没有露,口气也冰冰凉完全没有任何倾向。他不打算给魏海烽任何“念秧儿”的机会。免得跟上次似的,他这边刚提到郑彬,那边魏海烽就接过去说:“他那个青田建设连资质都不全,还天天往标办跑,把洪长革烦的呀,一点招儿没有。他不就仗着他那个老爸吗?”当下,把周山川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魏海烽从厅长办公室出来,脸色晦暗。刚巧魏海洋来了个电话,听出魏海烽不太高兴,就约海烽晚上吃饭。魏海烽本来不想跟海洋提郑彬的事儿,但喝了点酒,终是忍不住,不想说不想说还是说了。
魏海洋倒是冷静,问:“你们厅长怎么说?”
“秉公,让我定。”
魏海洋笑了:“那就是让你定郑彬啊!由你定,不出事,郑彬领的是厅长的情;出了事,您这个分管的副厅、拍板的副厅就得担责任。”
魏海烽叹口气:“……我就是怕硬顶,把我们厅长搁进去。厅长对我一直不错。老头儿今年五十九了,上一步,就能干到六十五;上不去这一步,明年到点就得退!”
“哥,你要是想方方面面做好人,做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谁都高兴,就你一个人不高兴,不仅仅是不高兴,是绝望!……我的意见,郑彬你就不要再理他!这事儿你得这么想,要是郑彬能行,林省长出面打招呼,厅长顺手推舟,你成人之美,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不为。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行。他不行谁打招呼你也不能听!到时候平兴高速要是出了事,上面追究下来,省里在你和林省长之间,绝对丢卒保车!到那个时候,无论是林省长还是周厅长,都绝对不会出面为你说一句话,所有的事,都得你一人扛!”
魏海烽微微点了点头,又要了一瓶青岛。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都知道。而且他还知道,魏海洋找他,一定有事。他见魏海洋抓耳挠腮等待时机的样儿,不免心里觉得有点酸酸的,索性直接问魏海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
魏海洋忙说没有没有。魏海烽说,跟我你客气什么?说吧。
魏海洋吞吞吐吐地说,丁志学想请魏海烽吃个饭。如果魏海烽没时间,就算了,不用勉强。魏海烽想了想,答应了。看着魏海洋脸上的表情一下放松了,魏海烽不免心里有点悲凉,想想前一阵总训魏海洋,计较魏海洋以他的名义在外面干事,一来二去,兄弟之间都有点生分了。
两兄弟又坐着喝了一会儿酒,魏海烽注意到魏海洋心事重重,他问了问,魏海洋只说累了,魏海烽就没有深究。他从来没有强迫别人说实话的习惯,换句话说,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告诉别人的事,海洋不说,就不说吧。在这方面,陶爱华就不同。前一段,陶爱华曾跟魏海烽暴吵一顿,就因为魏海烽没有及时把赵通达提秘书长的事告诉她。魏海烽那几天正被评标方案弄得焦头烂额满嘴起泡,回到家基本上连话都懒得说,所以当陶爱华质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随口说了句:“这有什么为什么!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不行吗?”
“不行!……大院里人人都知道赵通达不是处长是秘书长了,就我还像个傻子似的撵着人家叫人家处长!”陶爱华悲愤交加,愤怒程度远远超过魏海烽的预测。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天陶爱华在院门口碰到赵通达,就叫了他一声“赵处长”,赵通达愣了愣,边上就有人提醒陶爱华:“人家现在是赵秘书长啦。你们家魏厅没告诉你?”统共就这么大点的事儿,这事儿如果换成沈聪聪,根本就不是事儿。老公的同事提了官自己不知道,这有什么丢人的?但陶爱华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她觉得赵通达提拔这事儿,魏海锋没有及时跟她说,给她的名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陶爱华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魏海烽,你可以说你忘了,疏忽了,工作忙,人家可不会这么认为,人家会认为,我丈夫什么都不跟我说,是因为我在我丈夫的心里,什么都不是!”
魏海烽当时差点想说,那是你自卑,那是你庸俗,那是你闲得无聊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在男人心里有没有位置,跟男人和她说多说少没关系。
魏海烽跟魏海洋喝完酒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进门就见陶爱华拉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近这段,她一直就这样,魏海烽也习惯了。原来好好地在一流医院干着护士长,忽然换到一个二流医院当护士,这事儿轮到谁谁心里能痛快呢?对陶爱华换工作这事儿,魏海烽本来是挺内疚的,他也跟陶爱华提出过,给她换份离家近的工作,但陶爱华死倔,非说不用他管,她干一辈子护士了,难道凭自己的本事连个工作都找不着?非要老公搭人情搭面子?就这么着,去了一个带点民营性质的医院,人家那儿已经有一位三十出头护理大专毕业的护士长了,陶爱华去只能干护士,得上夜班,三天大夜两天小夜。全院上夜班的护士里,陶爱华是岁数最大的一个。
陶爱华最烦魏海烽喝酒,而魏海烽自从当上这个“副厅”,三天两头不着家,回来就一身酒味,还说“喝酒也是工作”。魏海烽见陶爱华脸色越来越难看,难看到他实在不能再假装看不见,只好强打起精神,问:“怎么啦?”
陶爱华沉着脸不吭声。
“爱华,当初可是你自己同意调工作的啊!”
“我不同意行吗?不同意就得看你的脸色。与其看你的脸色,我宁肯上夜班!”
“我可是跟你说过帮你联系非临床科的,是你自己不干。你说,要是两个人只能保一个,就保我!”
“魏海烽,知不知道我保你是为了什么?保你是为了保这个家,这个家其中也包括我!……要不我干吗呀,吃饱了撑的呀,是个人就冲上去为他做奉献,我是雷锋呀!就是雷锋,也没我这么傻!”
魏海烽一听这话,心里的火跟井喷似的。他最烦陶爱华这样——两口子之间,谁为谁做了点牺牲,总挂在嘴边,那就不如当初不牺牲。魏海烽拼命压住火,他实在不想吵,他已经够烦的了。结果,魏海烽这边越隐忍,陶爱华那边越愤怒。她今天倒休,好容易能在家歇一天,本来说好魏海烽回来吃晚饭,谁知道她做了一桌子菜,临了临了,魏海烽打一个电话来,说是跟魏海洋有事儿。到底有什么事儿,兄弟俩不能当着她这个嫂子的面说呢?这不是魏海洋刚毕业那会儿没地儿住,天天上他们家搭伙的时候啦?
陶爱华最恨魏海烽有事瞒着自己。她认为一个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与这个男人跟她说话的数量以及所说事件的机密度有关。在这一点上,魏海烽显然不能令她满意。而且不但不能令她满意,有的时候,几乎是让她愤怒——魏海烽根本不搭理她,任凭她吵也好,闹也好,魏海烽沉默得像条橡皮棒。魏海烽不明白也不理解,陶爱华怎么会有这种嗜好。他曾经跟陶爱华说过:“这个世界上,喜欢整天跟老婆做思想汇报的男人没几个,上班跟领导汇报得还不够?”结果陶爱华冷冷地说:“你少给我这掉书袋。要是由着你们男人喜欢,还不都三妻四妾?你别以为我学历低没文化,就没脑子了。我不傻,你肚子里的弯弯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跟我没话,换个人,你话多着呢。”
像魏海烽和沈聪聪,他们且得“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着呢。跟跳探戈似的,时而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理谁,当着别人的面,彼此视而不见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时而又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桥掩映暮帆迟。
陶爱华说对了,魏海烽肚子里还真有“弯弯绕”,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弯弯绕会是“沈聪聪”。这窝边草怎么着也近了点吧?
赵通达和沈聪聪说话就要结婚了,可是这俩人只要在家,要么就是静悄悄的一点声儿都没有,要么就是乒乓五四一通烂吵。好几次都能听见沈聪聪一拉门,跟着是“砰”的一声带上门,“咚咚咚”下楼。这说明什么?魏海烽认为,至少说明两件事:第一,他们没话可说;第二,他们一说就吵。
沈聪聪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要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怎么着都成;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怎么着都不成。她以前喜欢赵通达,赵通达跟她说什么,她都觉得赵通达说得对,说得有道理。但是她现在烦赵通达了,哪怕是他顺着她的话说也不行。至于她为什么烦赵通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烦赵通达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而言之,她觉得跟赵通达在一起无聊透顶,还不如跟魏海烽斗智斗勇有意思呢。
沈聪聪跟魏海烽过了几招,虽然哪一招都没有占到上风,但过来过去,倒对魏海烽产生了兴致。“泰华二十年”的时候,魏海烽在那儿跟魏海洋掰扯,非问魏海洋流程安排,沈聪聪打边上过,不失时机地甩过去一句:“魏厅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台吧?”脸上表情连讽刺带挖苦,说完一笑,扬长而去,上“记者席”就坐去了,而且坐下以后,还故意跟边上的同行谈笑风生,连一眼都不往魏海烽这边看。魏海烽哪见过这个呀?打他长这么大,见过的女人本来就没几个,能这么把他当盘菜,见他一面打击他一回的,更少。而且,那种打击就像是按摩,让他上瘾,隔一段时间就得来一回,如果一段时间没有,他还要不舒服。
古诗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成年男女,这点心思,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根本不必说出来,眉眼一照了然于心。即使有的木一点,照一下两下没感觉,但如果见了就照,照上个十天半个月,还没感觉吗?只不过,魏海烽和沈聪聪都是受过教育又有一定社会身份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像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那样直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那是纤夫的爱;“吴妈我想跟你困觉”,那是阿Q的爱。说穿了,男女之间不就这么点事儿吗?但因为阶层不同、趣味不同、身份不同,所以这点事儿的方式也不同。像魏海烽和沈聪聪,他们且得“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着呢。跟跳探戈似的,时而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理谁,当着别人的面,彼此视而不见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时而又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桥掩映暮帆迟。
后来,关于沈聪聪和魏海烽他们俩的事,机关里传成什么样儿的都有,连魏海洋都不理解,问魏海烽:“哥,你是没见过女人怎么着?为这么个女人给自己结这么个大梁子?赵通达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这种事,夺妻之痛,杀父之仇……”魏海烽为自己辩驳,说自己压根没有夺。夺是什么?是明抢。再说,沈聪聪跟赵通达不是也没结婚吗?
魏海洋对沈聪聪这种女人一向没有好感,他当然知道魏海烽不可能明抢,但是“你主观上没有夺,客观上呢?人家俩是一对,未婚妻也是妻,人家跟未婚夫之间闹了矛盾,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瞎掺和什么?你不仅没有起什么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还把人家搅和散了”。
魏海烽毕竟是哥哥,给魏海洋当了一辈子哥哥,到头来让做弟弟的提落着问,脸上挂不住,反问海洋:“为什么正面的积极的作用就是非把两个不合适的人凑到一起才叫正面的积极的呢?”“你凭什么就认为人家俩不合适?”魏海洋问。“明摆着的事。”魏海烽说。海洋一挥手:“这么说吧。你和嫂子,明摆着也不合适,她什么人,你什么人,对吧?但是有人因为你们不合适,就把嫂子给办了,你觉得那人是助人为乐高风亮节吗?”
魏海洋这话,话糙理不糙。对于他魏海烽来说,他跟沈聪聪的那档子事,说他乘人之危乘虚而入肯定是难听了点,但说他将计就计就坡下驴肯定没有冤枉他。比如说,沈聪聪每次嘲笑他挖苦他,换个别的女人,魏海烽肯定转身就走,理都不理,但因为是沈聪聪,所以他不但不走,而且一律“女有来言男有去语”,不是打情骂俏胜似打情骂俏。再比如说,男女之间,尤其是成年男女之间,总还是有一些禁忌的,如果一个女人率先打破禁忌,那么这个男人总得多个心眼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她是单纯的倾诉还是另有暗示?
有一次,沈聪聪跟魏海烽提到赵通达,说要和赵通达分手,俩人过不到一起,长痛不如短痛。魏海烽如果不想掺和人家的事儿,完全可以说两句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有矛盾,爹娘子女兄弟姐妹这都是有血缘的呢,还免不了马勺碰锅沿,比如像我和陶爱华,还不是整天吵?但魏海烽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的那些话听上去像是劝人家,但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恰恰是“欲擒故纵”。他故意顶着沈聪聪说:“聪聪,你这么说就不客观了吧?你也是成年人,当初你和赵通达在一起,不能说你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吧?”这么一来,话就越说越多了,沈聪聪说:“人是会变的。”魏海烽问:“你变还是他变?”“当然是他!”“如果他说,会说是你变。……你应该找个时间,和通达认真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有这个必要吗?”“对你没这个必要,对他有。”魏海烽这么一说,沈聪聪就得到了鼓励。于是沈聪聪像寻到知音似的跟魏海烽说了一大段她对赵通达的失望以及对理想婚姻的憧憬。“海烽,本来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和赵通达的事情,既然你先说了,那我就做一回祥林嫂。”沈聪聪说,“我不是抱怨他,男女之间出了问题,绝对不是单方面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他和我压根就不是一类人,我们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接着又说,“我对家庭生活有很多憧憬,比如说下班回到家,可以和一个人说说话,做一些有意思的事,这个人能理解我、懂得我,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和我站在一起,鼓励我、支持我。但是跟赵通达在一起,我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上班是工作,下班还是工作,你们那个赵通达脑子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我就跟找了个木头人没什么区别。有的时候,跟他开个玩笑,他根本就不乐,还问你:真事啊?”
沈聪聪说“真事啊”的时候,学着赵通达的口气,把魏海烽逗得哈哈大笑。俩人笑着笑着,忽然同时停下。同时停下以后,又各自把脸转到另一侧。在魏海烽那里,这就是爱了,他们是能笑到一处的,他们是互相能懂对方的,他们是一类人。那种忽然的停下,那种哈哈大笑戛然而止似的沉默,如同一种经过合谋的默契——或者说暧昧。这种暧昧,所起的效果比直接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要强很多很多倍。当然这些事,魏海洋并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就会无情地嘲笑魏海烽。
关于女人理论,丁志学有过一个经典的描述。丁志学说:“看一个男人的品质,得看他得势的时候;看一个女人的品质,得看她的男人失势的时候!你失了势,她还肯跟着你,那才叫可贵!”魏海洋认为,沈聪聪是哪一种女人?她就是那种受了点教育,有了点知识,就觉得自己的品位情趣已经脱离了低级庸俗的女人。要在古时候,她这样的女人就在秦楼楚馆跟达官显贵说说闲愁论论文章,人家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她们跟着水涨船高锦上添花,万一人家仕途坎坷飞来横祸,她们也能做到血溅桃花扇,巾帼不让须眉。但有一条,你要是把她们娶了,布衣荆钗过日子,那可是另一回事。这就跟有的人喜欢泡酒吧,天天去,有感觉,打算自己也开一个,等真自己开了,就知道了,这上人家酒吧坐着去让人家伺候着喝酒,和在自己家酒吧待着那感觉根本不一样。在人家酒吧是消费,在自家酒吧是经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魏海洋以前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法学博士,吹了以后发誓这辈子交女朋友,绝对不能交那种一进电影院就评论导演的,一看报纸就翻阅时事观察的。魏海洋认为,知识女性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仗着自己有那么点知识,老要跟男人讲道理。你说家是讲道理的地方吗?男人上了一天班,累得个贼死,回到家,还得跟你们女人讲道理,那日子还能过吗?
魏海洋自以为对沈聪聪这种大龄女知识分子的心态摸得很准。他以前在光达管理学院,见了很多这些有知识有文化有学历的女人了。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海洋曾经跟小飞说,要么怎么说孔子伟大,人家在两千多年前就替咱们总结出来了,这女人就是女人,别管她受了多少教育,有了多少本事,她都一样。你对她太好了吧,她觉得你哈着她,她在你前面就能把脑袋昂到天上去;你对她太坏了吧,她又恨你,跟你没完没了。所以你对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尤其是女知识分子,你更得掌握这拍巴掌的力度和揉三揉的技巧。魏海洋是跟沈聪聪过过招的,有段时间,沈聪聪和魏海洋打得厉害。魏海洋要发“泰华”的稿子,十次有九次,沈聪聪都要找茬,不是这不成就是那不成。魏海洋也不着急,软硬兼施,其实省报那么大,找谁发都一样,但魏海洋还就是要跟沈聪聪置这口气。他倒不是闲着没事儿干,而是他认为,像沈聪聪这种女人,如果他乐意,如果他稍微肯做那么一点牺牲,他就能把她彻底拿下了。那些门槛看上去高的女人,其实低着呢。她们图男人什么?说得文化一点含蓄一点,不就图男人个“酒朋诗侣”“情义两相知”。对魏海洋来说,这个他再拿手不过了。魏海洋对魏海烽说:“沈聪聪这种女人,说穿了,其实就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生来就是做红颜知己的命。男人要是把她们拿住了,她们刀山也上,火海也闯。但有一条,别管多喜欢,千万别娶回家。留在外面,她们替你折腾别人;娶回家来,她们折腾的人就是你啦。”
魏海洋认为沈聪聪天性中存在着一种“找操”的倾向。当然这种倾向说得文化一点文学一点,可以说是“英雄崇拜”;如果说得科学一点生理一点,可以说是一种“被征服欲”,这也是一种强烈的自然欲望。据说这种强烈的自然欲望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动物冲动,在动物界普遍存在,雌性动物都渴望被更强壮的雄性动物占有。当然,魏海烽认为这是海洋被“法学女博士”折腾出的后遗症。但假如把交通厅比作一个动物园,对于沈聪聪来说,魏海烽显然比赵通达更能激起她的“被征服欲”。当然这中间,既跟魏海烽如今的政治地位有关,也跟他的个人魅力有关。魏海烽这种男人,用他老婆陶爱华的话说,压根就不应该结婚。这种男人,女人只要不是他老婆,他有风度着呢,有魅力着呢,诙谐风趣着呢,即使他跟你板个脸,那脸板得也有个性着呢。
女人与女人之间,是很微妙的。陶爱华不知道为什么,对沈聪聪一直喜欢不起来。在沈聪聪和赵通达的分崩离析上,她和魏海烽观点相左。魏海烽认为这俩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在一起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迟早得分手;陶爱华则认为,压根就没有什么同路人不同路人一说,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各走各的路,夫妻能不能过到一起,关键在于彼此乐意不乐意。再有,什么叫共同语言?那么多急着傍老外的女人,是图共同语言去了吗?连人家国家的话都听不懂,两口子说个什么事都得跟哑巴似的比划,可人家乐意,人家觉得幸福,过得比那些个有共同语言的幸福多了。陶爱华说了,半路夫妻跟原配就不能比,原配,那是要跟你过日子的,俩人什么都没有,一点一点过出来的,半路夫妻谁有那个耐心跟你一点一点过?赵通达呀,就是被雅琴给惯的,以为天下女人只要愿意给他当老婆,就都能跟雅琴似的。雅琴认识他的时候多大?沈聪聪现在多大?再说,你看沈聪聪是那种男人怎么说她怎么是的女人吗?赵通达是没弄明白人家沈聪聪是怎么回事。沈聪聪跟他,本来心里就觉得委屈着呢,沈聪聪是谁啊?她要不是年轻的时候太挑拣,能到现在还没着落?
陶爱华最后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沈聪聪跟赵通达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还没有多少委屈的感觉,毕竟赵通达在外人眼里也不错,单位里认识的人听说她找了赵通达,那眼神里也都是羡慕,说她福气好有本事。这话就不能细琢磨,细一琢磨,她就能琢磨出人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沈聪聪知足吧。如果这只是别人这么想想,沈聪聪也可以不必理会,婚姻是鞋子,舒服不舒服自己知道,问题是赵通达似乎也这么想。他跟沈聪聪在一起,刚开始那一段还喝点红酒弄俩小菜,很快就过渡到啥也不弄,吃饭就是吃饭,吃完饭刷碗,完了他看他的电视,沈聪聪爱干什么干什么,沈聪聪要是乐意住他这儿就住,不乐意他也不勉强。沈聪聪心说,这叫什么呀?她也不是没做过努力,但赵通达不但不领悟,还说:“咱们都老大不小,人到中年了,玩那些假招子干什么?”沈聪聪一听,心说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没嫁出去的中年妇女啊?连假招子你都跟我省了。
有一次,赵通达坐那儿看新闻的时候,沈聪聪过去跟他撒娇,说她工作就是做新闻,一看新闻就烦。沈聪聪那意思是,咱俩一起看点男男女女一起看的那种东西。结果赵通达居然说,赵伟那屋也有一个电视。沈聪聪气得差点想说,我自己家还有一个电视呢。沈聪聪总觉得这男人跟女人关起门了在家,应该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吧?可是,赵通达对她说的一概不感兴趣,比如她跟他说哪部电影好看,他最多问一句:“你看过啦?”如果沈聪聪说“没有”,赵通达从来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时候咱俩一起去看”,而是摇摇头,批评沈聪聪:“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好看?人云亦云。”沈聪聪觉得赵通达离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人越来越远。作为一个男人,你不会哄女人就不会哄吧,这还算是能原谅的,何况有的女人还就喜欢铁血硬汉;但问题是你要是倒过来再让女人哄你,跟个祥林嫂似的,你说那个本来就觉得委屈的女人,是不是会加倍委屈?沈聪聪尤其受不了的是,赵通达一回到家,就成了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