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上军校几天,我的大号“006”就被叫开了。
这既不是我的学员证号,也不是我被委以重任而有了光荣异常的使命。有句话叫“从零开始”。我的军校生活,就是从手枪及步枪射击两个光头的耀眼战绩和一顿饭吃下六个包子的惊人胃口开始的。
这是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军用大卡车载着我们一行人奔赴靶场,一路上我不断遭遇热心的问候和真挚的鼓励。同学们都对我特别友好,因为这些补考的学员里就我一个倒霉蛋女生,并且首度创下了军校打靶历史上的双零纪录。
为了鼓舞士气,几个军训班长轮流带领我们这些补考的学员唱歌。我一边机械地动着嘴巴,一边望了身后匆匆掠过的风景,紧张得直想跳车。手枪和步枪射击都是颗粒无收全脱靶,两个光头的成绩,让我接连做了好几夜的恶梦了。梦里头,全是烽火硝烟的战争场面,枪声大作,我吓得躲在战壕里用手捂住了耳朵。战友们都冲杀上去了,而我呢,最后不是野战部队特派来的军训班长把我拽出战壕要枪毙我,就是军训大队长朱金亮扔了把枪在我面前狠狠地嚷道:“软蛋一个!自杀去!可是啊,就你那射击水平,我都怀疑,你能不能打得准你自己。”
天高云淡,热风习习。打靶场设在大山里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命令一下,立即枪声四起,报靶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举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像个女游击队队长一般冲上山头,对着可恶的敌人,敌人自然是假想的,靶子竖立在100米外。听到一声哨响,我狠狠地抠了一下板机。“砰”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枪口前顿时升起一片白烟,耳朵里也“嗡嗡”直响。那声音震天撼地,像是穿透了我的胸膛。五枪下去,山坡上一片尘土飞扬,子弹偏偏不往靶子上跑,就爱亲近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我很干脆地就收获了一个光头。
“给她再上五发子弹!”大队长朱金亮在我身后沉着命令道。朱金亮五十开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此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参加过西南边境的那场战争,曾有“军中神枪手”的美誉。听说,朱大队长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带军训生了,所以对我们的训练要求是格外严格,一招一式绝不含糊。军训不久,他就被我们在后头偷偷叫成“巴顿队长”了。
面对了我这样一个笨蛋兵,他双眉紧皱,面色铁青。军训班长给我上足子弹,我又一次做女游击队队长状凛然开枪。我重新瞄准后扣动扳机,子弹出膛时巨大的后震力撞得我肩胛窝隐隐作痛,也不知打中靶心没有。可惜,又一次荒山秃岭颗粒无收。
“再上五发!”朱金亮踱上了步子,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我举枪的手哆嗦起来,冷静冷静,我不能这么糟蹋伟大人民的正义子弹啊!还好,这一次不是光头,有一个打了个8环,一个打了6环。可是还是不及格呀。
“再给她上子弹,上五发!”朱金亮不踱步了,叉腰站在一处高坡上,眉心的疙瘩变成了一块铜钱大的红色。
终于终于,我以四倍于同学的子弹量,获取了一个手枪射击的及格。
可还有步枪射击呢。装弹、卧倒、出枪。我的几个准备动作一气呵成利索完好。军训班长在一旁鼓励我说:“就凭这动作,打‘光头’也是好样的!”同学们都笑。我心里却一阵扑腾,生怕他一语成谶。
好在,上帝还是给我留了点面子,步枪没这么丢脸,一次就过了。从打靶场上上走下来的时候,我感觉两腿发软,身上的军用作训服已经湿了大半了。
射击补考回来的路上,晚霞当空,晃荡的大卡车里,学员们一起高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男生廖凡凑到我跟前说:“老乡,你可真给咱北京人长脸呢!我们都是5发子弹,您却来了个20发,过瘾吧!绝对得特殊人才啊!”
我能做的,就是除了给他一双愤怒的白眼,再给他一对更大的,出离愤怒的白眼。
而在当晚,由我一手制造的一顿晚饭吃下六个包子的辉煌记录,其威力远远超过了射击场上的那20颗子弹,它的影响力和杀伤力,在未来的漫长时光中口口相传长生不老。这,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在当时所绝对没有想到的。
这天晚上,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安排,军校领导突然在晚饭时间来看望我们新生了。院长、政委一行人由军训大队长朱金亮的陪同直接进了食堂。我们哲学系的饭桌挨着门,头头脑脑们就先走转悠到我们这边来了。
当晚的伙食是包子、绿豆汤。包子是三鲜馅的,味道香分量足,一个少说得有二两。那天晚饭前我似乎特别饿,胃部已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空。打靶这一关总算过了,虽然是一波三折浪费了大量人民的子弹。可能是心一落定,我的好胃口就来了吧。我一气儿糊糊涂涂地连吃了五个包子,正在为要不要去中间的大盆里取第六个包子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当口,院长大人已经驾到,在饭桌前停下了脚步,他制止了我们大家要起立的动作,而后挨个问候着饭桌边的新生。院长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话语里带着浓重的关切之意:“饭菜还合口吧?习惯吗?吃好!吃好才能打胜仗嘛!”
学员们还是一一起立毕恭毕敬回答问题。轮到我时,院长特别停下了步子,格外温和地问道:“小鬼,能吃几个包子啊?”
我的父亲是四川平昌人,是从巴山蜀水走出来的,乡音令我倍感亲切。我肯定要十分认真地回答院长的问题了,以不辜负这亲切的乡音。我迟疑了一下,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能吃几个?我觉得自己再干掉一个包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关键时刻我的大脑还是比较跟得上的,于是我起身报告道:“报告院长,六个。”
我的声音并不小,但院长似乎没听清,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几个?”
我一字一顿:“报告院长,我能吃六个包子。”
院长脸上怎么那么惊讶呢,不,应该是欣喜吧。因为,他很快就忍不住笑起来了:“六个,六个好啊!好啊,好嘛。”院长的声音在食堂中分外清晰。食堂里安静数秒,突然发出一阵猛烈的轰笑来,那声音越来越响,像暴风雨前的雷声一般滚过食堂的上空。
与我一个饭桌吃饭的男生大都笑了,只有一个人没笑,就是坐在我身边的邓海云,一个天津男生,军训期间他是我的副班长,后来一直是我的班长。邓班长压着嗓子冲组里的人嚷:“笑什么笑?好好吃你的包子!自家姐妹出了洋相。嘛!还乐,没个阶级感情。”邓班长是天津人,说话带家乡口音,尤其喜欢带那个“嘛”字。而后,他贴了我的耳边叹了口气说:“丫头,你也太实在了。不能人家一打听,你就把自己和盘托出。这样下去,嘛!以后你怎么嫁得出去啊?”一边哀我不幸怒我不争,他还是往我面前的盘子里放上了一个包子,“来,该吃吃,别难过。嘛。没啥大不了的。不就六个包子嘛!吃吧。”
我沮丧,我难过,说真话的代价咋这么大呢。此刻院长声音朗朗:“同学们不要笑嘛,这有个啥子好笑嘛。我觉得这位女同学很诚实,坦率,是块当兵的料!胃口好才能身体好嘛,身体健康才能当兵打仗保家卫国。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吃饱吃好,确保我们的军训任务圆满完成!”全场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是院长他老人家高瞻远瞩。
于是,我抬起头,鼓起勇气伸手拿起了盘子里的包子,放到嘴边大口咀嚼。这才是我今天遭遇的第六个包子啊,我才不死要面子活受罪,饿着肚子喊万岁呢。我得让这六个包子名副其实啊。
不久,关于那六个包子的打油诗就赫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黑板报上。它的作者,就是我的北京老乡廖凡。我记得廖凡的那首诗写得自然风趣,读得当事人我都有些乐不可支。但如今,我似乎怎么也记不起它来了。也罢,省得你由此牢牢记住我的好胃口。
很快,男生们又把这“六个包子”写进了军训联欢会的三句半中。并且,在我们毕业后的十多年里,成为军校同学大小聚会和重逢时刻的保留段子。
军校里的女生是罕物,可以说是奇缺。男女生近乎十比一的比例,把男生们动物凶猛的热力给兜头泼了盆凉水。军校里的男生是大太阳底下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背过身就想骂人,啥破地儿呀,修个庙门就成和尚庙了。那些个抱定了要保家卫国献身国防的革命青年,以及一心要到军营里建功立业的雄心勃勃者,还是很能豁达地看待眼前的性别失衡的,毕竟他们来军校不是为了谈恋爱的,成就一番事业才是他们的初衷。可还是有为数不少的男生们一进军校的门就把肠子悔青了,直恨得要把头往白墙上撞。见识了野战部队派来的军训班长叠成豆腐块样的军用棉被,并且明白了这便是四年里每天早起必备的第一道功课,听了军校里三令五申的禁止学员谈恋爱的明文规定,再放眼一望眼前近乎清一色的和尚军,他们顿时就大脑缺氧一般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了。
实在地说,军校里的女生是焦点,走到那里都能引来一派注目礼。男生的说法是,军校里是狼多羊少,女生长得再寒碜也是走到哪里哪里亮。作为焦点的我们,你说内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喜滋滋的感觉吧,当然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青春少女,谁不希望拥有来自异性的关注和欣赏呢。回头率和你的魅力指数显然成正比。但实在地说,这样特殊的眼光,时时会令女生们感到的一种猝不及防的尴尬,甚至是压力。
比如眼前。军训里,我们区队的五个女生渐渐成了33名男生的眼中钉。我们气儿吹起来一样的浑圆身材和太阳吻出的黑红的胖脸蛋,映衬着绿军装和红肩章,个个像是杨柳青年画上的喜兴大胖娃。这一年的夏天,军校生刚一入学,正赶上我军又一次历史性的大换装。军校学员服的肩章被设计成了两块长方形的红牌子。军校生们顶着这两块光秃秃红彤彤的红牌牌,军旅生涯由此拉开序幕。区队的男生们望着穿梭在庞大男性王国的仅有的这五个女生,忍不住满面失望摇头晃脑。见了我们没心没肺的样子,东北来的男生张雪飞摇头叹息:“军校真是个毁人的地方呢,这才多长时间啊,可爱的姑娘就变成胖大婶了!”
当我“006”的大号正响彻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我们区队的另一个女生郝好,突然就拥有了一个风靡全校的雅号。
掌声中,军训誓师大会正式开始。代表女生发言的郝好,步伐坚定脚下腾腾地第一个走上台来。郝好中等个儿,身材谈不上好,少女该出来的腰没有出来,就显得丰满的胸和浑圆的臀多少有点累赘,整个人像个圆不棱登的圆柱体,看上去不够轻盈和生动。但好在她的脸生得很争气,眉眼出奇地俊俏。一双粗黑的眉毛神气地向两边扬着,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梳着军校女生统一要求的齐耳短发,出操时把那军用宽皮带往腰间一系,活脱脱就是过去样板戏里女党代表一类的人物,威风凛凛,英气十足。
郝好是西安一所重点中学里的连年三好生和学生会干部,父母的独生女,去西安招生的军校教员一眼就相中了她。郝好的父亲是部队上的师政委,面对家访的军校教员,郝好的父亲说:“我可就这一个宝贝闺女,从小当儿子养,金贵着呢。交给你们,交给部队,我一百个放心!”于是郝好花落军校。
同为军人家庭的孩子,郝好身上的爽朗大方热情质朴令我感觉亲切。但她却显然和我有着一些不同。郝好的身上,似乎天生遗传着她的军人父亲的革命性,凡事特别注重纪律和原则,军训才开始,她就第一个向组织上交了入党志愿书,这家伙政治上似乎过于狂热了。
因为太激动了,郝好上台的步伐就有急切,像枚运行中的炮弹一般。发射到位,郝好开始了讲演。或许是舞台上灯光的映照,明晃晃得照得郝好两腮上像是各悬了个小太阳,明艳动人。
台上的郝好感情充沛地演说着:“……是现实是残酷的,当军训开始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退缩了。面对一系列高强度的训练,我有了强烈的畏难情绪。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一个……”郝好迟疑着,八成是想不到讲演稿上准备好的那个词是什么了。只见她短发一甩,临时发挥道:“像我这样一个,一个——弱不禁风——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要去应对……”
观众席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笑声。而后,这笑声却一直没熄,却像是个引子一般,一路迤俪着着点爆了串串鞭炮,而后,礼堂里就乱了,劈里啪啦放鞭炮一般的笑声响成了一片。
“弱不禁风”——天!我满脸的笑纹都快撑破了,可是我还是以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我的郝好同学啊,咱们在台下练习的时候可没说过这句啊。怪不得大家要笑,这一届的新生里,就咱俩身材茁壮容光焕发得最没资格用“弱不禁风”这个词了。甚至“参天白杨出水芙蓉”的您都可以招呼,但“弱不禁风”不行啊,咱不带这么谦虚的。
此时,台上的郝好显然清楚地听到了,竟还有那不学好的坏小子在鼓倒掌呢。郝好腾一下敬了个军礼,而后瞪圆双眼,朝那个响着零星掌声的地方眼神狠狠刮了一眼。
郝好满面通红地走下台来,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气还没喘匀,呼哧呼哧的,鼻音挺重。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滚烫滚烫,天,不会是发烧了。事实上我的判断没错,当晚,郝好就发起了高烧。
自此,郝好无论走到哪里,“弱不禁风”的窃窃私语就跟到了哪里。
接下来是调子很高的各路演讲。有声泪俱下通说革命家史的,有铿锵豪迈表达献身国防的宏伟决心的,还有热情奔放地表达着对我们军校的无限热爱,和对即将开始的军校生活的美好憧憬的。高八度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舞台剧的感觉,令人难以产生共鸣沉浸其中。就在我眯缝起眼睛,注意力有些游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的分贝骤然降落,一个低沉浑厚不疾不慢的男声在说着——
“……我是个半南不北的皖西人,安徽西部,大别山里。以黄河为界呢,我是南方人,以长江为界我又是北方人……”我抬起了头,目光在主席台上寻找。这小说联播里听到的讲故事一样的开场白,来自什么样的一个人呢?这男生的面相并不十分出众,眉毛过于浓烈,纠集在眉头中心有些毛扎扎的。单眼皮,眼睛也不大,但眼神相当犀利,看定前方透射出一股子灼热。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实。说话中间有停顿的时候,嘴唇不由自主地绷一下,看上去一派倔强。这显然是个豹子一般的男人,高身板宽肩膀,投射出十足的男人气势,令人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