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遇
周蒙至今记得1992年的春天师大校园里的樱花开得特别烂漫。樱花落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李然。李然是傍晚 时分和两个同事坐着报社的破吉普回到江城的,在下头流窜了小半个月的他觉得省城的夜晚格外地灯红酒绿纸醉 金迷,好像这不是一天无奈地结束而是另一天生动地开始。没有人等他回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内心模 糊的指望和期待。
在报社的公共浴池里洗了个澡,从办公室拿了信,把拍好的胶卷交给暗房,再数一数兜里的钱,李然知道, 今晚他付得起的娱乐只能是去师大小宗那儿了。
小宗那儿总有吃的、玩的,还有,女孩子。
在师大新修的单身公寓里李然没有找到小宗。小宗是李然大学的同班同学,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子弟,毕业 后当了这所省属师大的团委书记。
出了公寓楼,李然去了旁边的“教师俱乐部”,这里也是小宗的据点之一。俱乐部有两张台球桌,主要是卖 卖饮料和夜宵。
李然进去的时候,台球桌那边挺热闹的,一个相貌委琐的小个子连挑了几员猛将,环视而立,透着独孤求败 的劲头。他们是玩钱儿的,现在都没人敢跟小个子打了。李然认识这小个子,是师大子弟,球打得挺刁的,李然 也跟他玩过,互有输赢。
小个子向李然扔过球杆,挺着小胸脯:“玩玩儿?”
第一局,李然赢了。
第二局小个子刚开完球,李然就看见小宗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涌了进来。小宗一边忙着跟他挤眉弄眼 ,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女孩们坐下。女孩们争着点饮料,旁若无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这完全不用担心,已然 是“吹皱一池春水”了。
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子后,过来递给李然一支烟,在他耳边嘀咕:“哥们儿,别绷着了,师大的漂亮女生今 儿我可是一网打尽了,你看上哪个,咱们就集中火力里应外合吧。”
小个子机警地看了他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把个红球打入落袋。“我打完这局就过去,你们这是打哪儿来?一 个个抹得姹紫嫣红的。”李然不习惯万宝路一类比较浓烈的烤烟,呛了一口。“我刚把她们从市里的文艺晚会领 回来。姹紫嫣红就对了,这才叫那什么遭遇青春。看到那个最漂亮的没有?师大校花戴妍,此女风流绝代——你 看她长得像不像钟楚红?”
李然一眼瞟过去,女孩们脸上化着浓艳的舞台妆,远看像一排刚上市的红富士苹果。只有一个女孩脸上干干 净净,她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齐眉的碎发看起来特别稚嫩。李然并没有发现什么“貌 比钟楚红”,小宗却还在指点江山:“漂亮吧?像吧?”李然笑着点点头。这当儿小个子打坏了一个球,李然看 看台子,俯下身去。小宗拍拍他的肩膀,表情异常妩媚地去了。
小宗,姓宗名禹,人们只称呼他小宗,本名几乎都给忘了。他小圆脑袋小圆眼睛戴小圆黑框眼镜,形容姿态 都似琼瑶电视剧的男主角,那就是说像女孩子一样爱激动,讲起话来哇啦哇啦。别看他有这么点儿娘娘腔,倒是 个年轻的布尔什维克,高中时代就入了党的。
小宗大学一毕业就火烧眉毛地结了婚,弄得同学们都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没有。小宗的老婆吴蔚是 个漂亮的女军医,不夸张地讲,吴蔚在幼儿园时代就是小宗的那个“同桌的她”。结婚以后,吴蔚还在一个沿海 市的海军医院工作,每隔两三个星期小宗就要去那个沿海市过一下夫妻生活。小两口虽然处于半分居状态,身心 还都挺满意,有时逢寒暑假小宗多待个十天以上,老婆反而要跟他找碴儿怄气。所以,别人一说七年之痒,小宗 就说十天顶多十天。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 得温暖,甚至燥热。李然感觉到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后背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他的手脚,他掂着球杆缓缓 转过身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觉得是她,只有那样的黑眼睛才会有让他心神不宁的效果。对视了片刻 ,女孩儿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低下头大口地喝一杯冰红茶。李然不得不承认,她人长得小样,派头还算大方 。
至于说到那局球嘛,李然大输。
李然端着两杯冰红茶过去的时候,几个女孩儿花团锦簇地围在小宗身边。小宗看到他就大声介绍道:“来来 来,大家认识一下,我的大学同学,省报记者李然。——戴妍,李然是搞摄影的,你要拍照片,找他。”原来坐 在她旁边的就是那个校花戴妍。戴妍很大方,站起来跟李然握手:“后天我们学校五四文艺汇演,您能来拍照吗 ?”“行啊,几点?”李然坐下来,顺手推过去一杯冰红茶。长睫毛黑漆漆地鸟翅一样抬起来。李然指指两个空 杯子:“很渴吧?”“谢谢。”她嫣然一笑。
戴妍瞅着李然乐,有点儿洞察一切的意思,戴妍是很会帮忙的:“汇演六点开始。——这是我一个宿舍的好 朋友周蒙蒙,你们是邻居,她家就在你们省报社旁边的精仪所。”
李然听到女孩儿跟戴妍抗议:“别老乱改我的名字,好不好?我从小到大都叫周蒙。”话是跟戴妍说的,眼 睛,可是看着他的。
后来,两个人也争过是谁先看谁,女生总不能承认是自己先看男生,李然就让着她,他说看见她额前的碎头 发就喜欢她了,她看起来是那么甜。周蒙从不觉得自个儿长得甜,她甚至从不吃糖,小女人才甜腻腻呢。周蒙要 到结婚以后又过了很久,才从男人们的目光里发现自己是——甜的。
是谁先看谁的呢?时光像流水一样逝去,她再也回不到那个花开的夜晚。是的,她一看到他就爱上了他,即 使她看到的只是他的侧影,他模糊而显得特别温和的面容,他手指间升起的一缕淡淡的轻烟。她觉得渴极了。
以后李然也没再见过比蒙蒙更能喝水的女孩,不到半个钟点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了四杯红茶。“周蒙蒙,你 总是这样渴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叫周蒙蒙,我叫周蒙。另外,要是你不心疼,我可以再来两杯。”她还挺厉害,小鹿一 样颀长的颈子,嘴唇圆得像花骨朵。
“嗯,本小姐也可以再来一个椰树牌椰汁,还要个蛋筒冰淇淋。”戴妍在一边借机敲诈,一点儿不在乎她刚 跟李然认了西安老乡。
趁着李然去买饮料的工夫,戴妍盯住周蒙问:“你觉得怎么样?人长得可挺精神的。”
“一般吧,反正个儿高的你都觉得精神。”周蒙好像一点儿也不热心。
“而且我敢说他挺喜欢你的。”戴妍透着那么远见卓识,“不过他应该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挺会逗女孩子开 心的。”
是,他没准儿有女朋友了,不过,爱情可没有先来后到。
“几点了?”戴妍问。
“九点四十。”周蒙瞅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天,我跟葛俊约的是九点半!”
李然刚把饮料搁上桌,两个女孩起身要走。戴妍顺手抄起椰汁,完全没有歉意地说:“对不起呀,刚才忘了 ,我们有事得先走。”
“那真巧,我也该走了。”
在戴妍眼里李然笑得活像条大灰狼,两个女孩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李然伴着她俩向门口走去。小宗正以身说 法给女孩子们论证一种最可靠的爱情模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水到渠成。戴妍宣布她先走了,今晚就住周蒙家, 她顺便笑嘻嘻地告诫年轻的团委书记:爱情,从来是不可靠的。到了学校大门口,戴妍娉娉婷婷地一摆手:“大 记者,后天见啊。”她转身一个人径自往市里去了。周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过来的视线,李然完全没有瞎打 听的意思,戴妍去哪儿去干什么,他才不关心呢。转过脸,李然点了支烟,这个本来平淡的夜晚渐入佳境。
走了没几步,周蒙站住了,她坚持要自己回学校。李然说我陪你吧,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路灯下, 她的脸有点儿红了:“不用你陪,要不,你在这儿等我,学校里很安全,我——我就是想去一下一号。”
李然这才明白她是内急,看着她越发窘得通红的脸直想笑,她喝那么多水不想上厕所才怪。不等周蒙反应过 来,李然已经拉过她的手,往街对面的“长江宾馆”走去。空气停在这片刻,周蒙侧着脸扬起眉,正碰上李然回 过头来。
他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等她,不远处吧台上的几个女人冲着李然指手画脚窃窃私语。要是两年前,刚从学 校毕业那阵子,李然没准儿会有种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动。现在他晓得,她们是“小姐”,是职业性看男 人的。
从宾馆走出来,路旁是一列小吃摊,烹炸煎煮,香味四溢,很是诱人。
李然就跟周蒙商量:“我还没吃晚饭,陪我吃点儿行吗?吃完我就送你回家。”这也是技巧,他要说请她吃 饭,像她这种不怎么开面的小女孩很可能就会拒绝,可他只说要她陪,她就不好说“不”了吧?
李然要了一碗牛肉面,周蒙只要一瓶矿泉水,她可真能喝水。李然先不动筷子看着她喝水,周蒙受不了他这 么看她,放下了矿泉水:“你干吗老看我?”
李然心想你还看我呢,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他以问代答:“你怎么没化妆?”
“我又不是她们体操队的,本来我早就回家了,在校门口碰上戴妍的。”“后天汇演你去吗?”
“不去,再说我也没票。”
“我给你弄票你去吗?”
周蒙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才说:“行。”
李然低下头吃面,他边吃边问:“你是学中文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中文系的女孩比较骄傲。”
“你这算夸我吗?”周蒙拉长声问。
李然乐了,周蒙也抿嘴一笑:“那你呢?你是学什么的?新闻?”
“我是学物理的。”
“我不信。”周蒙心里其实特满意,她对学文的男孩有偏见,嫌他们轻浮,动手能力又差。“要不要听我给 你讲讲量子力学,宇称守恒定律?”
“那你干吗改行呢?我最佩服学物理的了,学物理的人特聪明,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我要是早 认识你不就不改行了嘛,让你也好好佩服我。”
那时不过是讨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话,然而,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在梦里,她重回他的怀抱,在梦里他都知 道是梦,一再告诉自己不要醒来。他还是醒了,不是后悔——李然不是那种往回看的人,他只是止不住对命运的 另一种假设。
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什么是量子力学呢?你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吗?”
“可以,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只有变数没有常数。”
“我不懂。”
“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周 蒙怎么觉得是命中注定的呢?——“所以我们应该特别珍惜,对不对?”
他话音未落,周蒙用手一敲桌子:“完了。”
“什么完了?”李然莫名其妙。
“我忘了耶,今晚是《东京爱情故事》的最后一集。九点开始,现在准演完了。”“中国拍的?就像《北京 人在纽约》?”
“什么呀,是日本偶像剧场。”她几乎白了他一眼,“我特喜欢里面的女主角赤明莉香,拿得起放得下又用 情特深的那种。你没看过特遗憾。”
李然可没觉得有一丁点儿遗憾。
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错过的大结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热衷爱情故事的无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爱的那 个男孩,最后肯定跟理惠结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时候真的很差劲。”“你就那么了解男孩子?”既然说 到这儿了,李然就直奔主题了,“这么说你有男朋友了,有吗?”“你呢?你有女朋友吗?”周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着字眼,“有过。”
“她肯定很爱你。”
“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个失恋的人啊,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还是说说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 恋了吗?”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我没有男朋友,”她学着他那么斟酌字眼,乌溜溜的黑眼珠 悠来悠去,笑得很调皮,“没有过。”从十字路口往东是省报社,往西是精仪所。一进精仪所,两边都是参天大 树,建筑规模整齐划一,比李然他们报社强多了。
“我准备失恋一次,然后嫁一个有钱又特别爱我的老公。”周蒙毫不害臊地说。一个狡猾的哲学家讲过,你 所说的话正是为掩蔽你真正想说的话。换言之,当你渴望爱的寂静的时候你会刻意制造生活的喧哗。李然知道, 谈过恋爱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主动跟你讨论她的爱情观,潜台词大体是:追我吧,我不会拒绝的。
李然笑了:“干吗非得失恋一次呢?”
“一辈子总得真格儿地爱上什么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爱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爱情。 ”四目相交,李然说了这么一句:“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带点儿腼腆地侧过身,指着前面一栋两层红砖楼:“到了,我家就在二楼。”
那么,赌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从东边数第三个窗口灯亮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开了一 树,空气里弥漫着五月所有好闻的气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诗。这时,路边,几只雨后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风 景地叫了起来。
李然脚步轻快地回到报社的单身宿舍,同屋的张讯出差去了,屋里漆黑一片气味熏人。李然推开窗户,打开 灯,坐下来开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报告弟弟的最新统考成绩预测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学,然后是第一百零一遍嘱咐李然复习准备 今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却忘不了,儿子当年是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保送上的北大。两封 是大学同学的,一个在美国刚结婚,另一个跟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还有一封是中国摄影杂志社的,告诉 他社里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组图片排在下期发表,只去掉两张没用。李然留在最后读的一封信是“她”的,刘漪 的。
周蒙的话言犹在耳:“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
他们都是西安人,后来刘漪说他们其实是同一列火车同一个车厢上的北京。他们都是新生,那一节车厢里有 很多新生。她记得他的座位靠窗,整个行程他都在埋头看一本书,每次看他他都保持着同一姿势,像个打坐的和 尚。她当时好奇死了,是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么书?”几年以后刘漪仍然刨根问底,李然根本不记得他看过什么书,通常他一上火车就犯困 。李然说:“你可能认错人了吧?”刘漪摇着头坚持说不可能,她的潜台词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00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学里学的最好的一门课是量子力学,不只他一个,他们班这门课的平均分也是建系以来创纪录的。 原因只有一个:罗慧,这门课的助教。
罗慧有一个小动作,李然相信他们班的男生都铭记在心。每次罗慧走进教室,两只手会很随便地把一头披散 的长发盘成一个髻,整个过程也就是从教室门口到讲台的不足三十秒内,不见她用发绳也没卡子,两手就那么随 意地一盘。是罗慧让这班傻男孩儿懂了一个词:优雅。
那时罗慧的丈夫刚出国,她还有个两岁的孩子放在西城区娘家。罗慧周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 筒子楼的一个单间。相对来讲李然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如同一切还没有交过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时认为 ,女孩子比广漠的未知的宇宙还要来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体育课去二教上自习,在路上碰到年轻的量子力学助教罗慧。罗慧问他有没有空帮她搬 一下煤气罐,李然当然有空。搬完煤气罐罗慧留他吃饭,李然在老师的小屋里仔细端详老师美丽的婚纱照。当他 转过身,不知何时罗慧已端着饭菜进来了。她站在他身后,双手散开脑后的发髻,放开的动作同样迷人。李然强 作镇静,其实腿都软了,触手的落发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几乎是有质感的,她柔软的身体藏在弥散的清香里。正 是晚饭的时候,门外人声杂沓,此起彼伏。
李然跟罗慧学习的不是放纵,恰恰是克制。她也让他美好地进入,但她明显沉迷于无尽的拥抱和抚摸,而且 从不赤裸相对。这个习惯延续到李然以后的性生活中。罗慧的理论是:越克制,最后的结果越满足。李然现在知 道罗慧盘发的时候手心里是藏了一根黑发卡的,但他没法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依然好奇的男生们,已经有些议论了 。
那个学期末,罗慧办好了她的出国手续,签证也下来了。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子的,肤色淡黑,眼睛细长 ,因为不长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龄的男孩子清洁。他的体味很好闻,V字形的身材,身体光滑而结实,长腿,时 时令她有倒下去的冲动。在他那个年纪,最难得的还是他态度大方知情识趣。罗慧完全忽视或者说误解了李然的 感受,李然不过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而己方不愿示弱。他从不纠缠她,她克制,他比她还克制;她冷淡,他比她 还冷淡。其实,有了那种关系,不要说罗慧是个美人,就是她真长得丑,二十岁的李然也会死心塌地的。李然整 日胡思乱想,主题基本雷同:罗慧出了车祸或是身患绝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只有他李然一个人捧着满把的鲜 花去陪伴她,永远不离开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恨无人分享。
罗慧走后,李然虽然是时刻准备着被她甩掉的,还是自暴自弃地跟几个陕西老乡喝了一顿白酒,大醉大吐之 后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恋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换个角度看自己。
李然现在终于承认自己并不是学物理的料。也许是量子力学这门课学得太好的缘故,对量子力学基本粒子测 不准原理的深刻认识,使李然原本由传统牛顿力学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自信心轰然倒塌。在北大,在当时北大的 物理系,李然是个平常的学生,他同学里不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学回家玩摇滚的,总之是 一个比一个牛。
说得诗意一点是因为青春没有出路,其实,人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李然是这么玩上摄影的。虽然他的聪明劲 儿够不上现代理论物理的高门槛儿,玩摄影是足够而且还有富余。对光线和构图的良好感觉更让李然很轻易地入 了门,就用他爸那架老尼康,李然拍的一套“远山深蓝系列”以黑马姿态在第二年的全国业余摄影大奖赛中获得 一等奖。
全校轰动。
罗慧和摄影师李然忽略了刘漪已频频出现在他的周围。
由于平均水平低,刘漪在北大绝对是以美女的身份出现的。她肤色尽管发黄,一管秀挺的鼻子挽救了整个平 凡的面部,身材高,人瘦削得像一个模特,刘漪当然被很多男生看中。学生能有什么爱情花样?黔驴技穷,不是 没有揣着出国签证来求爱的,刘漪不为所动,她一早心仪李然。
由于老乡的关系,接触机会还是挺多的,也容易制造机会。刘漪有意和李然乘同一班火车回家返校,春节也 跟着一帮大学同学去他家拜年,在校园里她碰到他总要多聊几句。她觉得,李然虽然性格内向,也不是没有反应 的。一次老乡聚会他们甚至合唱过一首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深情对唱的刹那,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那次 聚会之后,他俩被哄传为一对。
李然当然不是迟钝,一来他是没有追求女孩子的经验,二来进入大四面临分配,现在两情相悦,到时候还不 是各奔东西?他估计以刘漪热门的计算机专业她会留京,李然不想回西安,而他们物理系的分配是“王小二过年 一年不如一年”。李然束手待毙之下,揽了个在北京各景点拍风景明信片的活计,毕业论文都差一点儿没通过。
通过了毕业论文,李然以为他的大学时代就算基本交差了,作为纪念他决定去拍黄昏的未名湖。刚在湖东架 好相机,李然看到刘漪一个人沿着湖边走过来。分别在即,李然也不免怅惘。刘漪一如既往地温婉可亲,笑模笑 样地说:“我刚分到广州的中国银行,今天下午……”话没有说完李然看到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从来没有女 孩子在他面前哭过,李然不由得万分感动地抱住了她。她伏在他肩头,委屈得泣不成声。刘漪是那种特别有责任 心的女孩,既然他们是恋人了,李然分配的事儿她比李然自个儿还着急上火。她当然要求李然跟她一块儿去广州 ,也拖着李然见了不少广州各单位、公司来要人的,她没有想到这反而促使李然凭着几张获奖作品,包括在亚运 会期间拍的一张获奖新闻图片,很快地谈妥了江南的一家省报社。李然后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排斥去当时 热门的广州。
应该不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可也不能说没有点儿关系。他不喜欢那种身体的感觉——她的身体始终是硬 的,李然禁不住比较,都是隔着衬衣,罗慧为什么水一样柔软。刘漪修长的双腿无疑令他着迷,她哭起来也让他 心软。为了李然签了那家报社,刘漪很是哭了几场,如果不是她的人事关系已转到广州,她肯定会跟着李然走的 。
不管心里怎样翻腾,李然还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把刘漪送到了广州。刘漪在广州快活极了,他俩站在一起是那 么相称,和当地土著比起来完全是一对金童玉女。刘漪嗜好美食,广州令她大快朵颐。他们没有什么钱,李然就 陪着她吃遍了广州的大排档。回想起来,至少那一个星期他们是真的相亲相爱,等离开广州的时候李然差不多要 后悔在北京的选择了,刘漪也第一次对两个人的前途充满信心。
在以后长期的旅行生活中李然认识到,地理位置的改变,可以轻易地把人从日常规定的心理环境中释放出来 ,说不清是更软弱还是更强大,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人群和风景,你很容易丢失自己,也很容易喜欢上 一个人。
在广州,他真心喜欢过刘漪。
她是那样一个明理而温柔的女子。
报社的工作不负所望,李然基本上是人在旅途。很快,几乎不到半年,一次出差途中,李然跟在市台工作的 一个漂亮女人有了所谓的情事,持续时间不长,却足以动摇他对刘漪不够坚定的爱情。李然从不写信,想起来才 打个电话,但那一星期的热恋足够刘漪支持到春节再度会面。她不是不疑惑的,但疑惑只是使她陷得更深。实际 上,爱情让女人疑惑终身,爱抑或不爱?爱情永远不会给出答案。
虽然春节回到西安两人一见面,李然就想提出分手,直到过完春节,在西安机场,刘漪就快登机了,李然也 无法开这个口。
还是刘漪先问的:“李然,你是不是有了别人?”问完了她立刻后悔,转过身去不愿意看他。李然看着她异 常纤弱的背影肯定地回答:“没有。”刘漪回过头说:“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我可以退出。”好像女人以否定表 示肯定一样,她们又通常以退为进。
眼泪已经在她眼眶里打转,李然无限歉疚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他后悔,又不知该从哪儿悔起——为什么就不 能无疾而终呢?
在开始的时候,爱情确实像咳嗽忍也忍不住,可是在结束的时候,它就不像咳嗽了,更像是癌症。刘漪在信 里说,她下个月14号到上海出差,顺道来看他,她要李然务必留在省城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