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
时隔一个月,逝世女生的课桌上还不断更换着新鲜的百合花。
电视里滚动播送的新闻早不知更新了几个回合,那条“本市阳明高级中学一名女生意外坠楼身亡,据称是因为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腐朽脱落造成的。专家提醒学生请勿坐在窗台上以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的消息,迅速湮没在了前赴后继而来的“今日沪市大涨207点”和“预计猪肉价格半年内不会下降”之中。
念念不忘,或是过眼云烟。
纷扰校园的话题总在变换,频率取决于广大女生的新鲜感。然而,最近的话题总是在“一班那个女孩真是死得可惜”、“连艺术节也受影响,难道她自己没有责任么?凭什么全怪学校”、“本来就不该坐在窗台上”、“唉,算了,不要对死者不满。不是还有体育节吗”之后,经过一阵沉默,指向同一个终点——
“话说回来,那个女生,是前体育部部长吧。”
绕不出循环。总感觉她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抱着一大堆体育节宣传海报经过走廊的夕夜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那些因自己的出现戛然而止的议论,心里并无其他,倒真有那么点轻松。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死得让自己感到轻松。
静下来,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也许是表情太自责,在别人眼里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为“因为朋友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走进教室的时候在门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对方迟疑了数秒终于在身后叫住了她。
“呐,夕夜……”
女生慌张地回过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女生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语气里满是疲惫。
颜泽在世时是自己与外界交流的桥梁。和同学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头贴也好,那些琐碎的快乐,在颜泽的构建下让自己的世界多彩起来。如今颜泽死了,竟还在起着这种作用。想想这一个月来,几乎所有人对自己说的话都以“逝去的颜泽”为根基。
开始以为自己没有颜泽也可以自然地与人沟通,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跨过颜泽。当他们忘记颜泽的时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遗忘的时候,虽然暂时没这种担忧。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颜泽对这个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就是这样的存在。
夕夜抬起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说我没有因为颜泽的死而难过呢?”
男生愣了,担忧的神色终于渐渐变成了费解,半晌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气力:“啊——夕夜,你不要这样。”只说不够,经过女生身边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着海报发呆。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2
海报,要代替颜泽贴;传单,要代替颜泽递;报名工作,要代替颜泽组织。
由于未到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换届的时候,新的部长没选出,身为体育部干事的夕夜自然代为接管了体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时间因为体育节的来临忙得焦头烂额。
代替,是个令人既激动又沮丧的词。
暮秋校园的午后,广播里放着煽情的旋律。踩着音乐的节拍,夕夜穿过漫长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门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开门。
离门最近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夕夜有点胆怯地涨红脸说:“找一下你们班长”,声音是微微颤抖的。出师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事?”一个男生从教室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半带上门。
“你是7班班长?”得到对方点头的答案后夕夜调整语气继续说下去,“我是体育部……干事。请问你们班体育节的报名表什么时候可以上交?别的班都已经交齐了。”
“啊……这个,”男生挠了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给忘了。对不起啊,我这就统计,下午放学后保证交到你们体育部办公室去。”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下午第三节课可是要将结果上交到自管会的啊!你居然让我等到放学?
不过,现在不应该这么说。
“啊——这样啊,没事没事,你慢慢统计好了,”夕夜换出可被称为“秒杀”的笑容,语气已经压抑到温柔的程度,“放学后不用送过去,我来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顿时松了口气,道过谢后冲进门去。等了半天,门外的夕夜也没有听见里面响起诸如“谁要报体育节项目”的征询问话。
怒火必须忍住,否则永远都只是“体育部干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转身离开,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掐进拳眼,迟钝的痛感传来,力道放轻一些,血液又回流过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除去皮肤上那一道浅得看不清的印记,最后连那也缓慢地蒸发消散,缺乏真实感。
甚至已经开始讨厌自己的虚情假意。碰上这种事的话,颜泽以前都是怎么做的呢?她好像一贯都处理得得心应手,从来没因为类似的事情而抱怨过烦恼过。
学业之外,更大更广阔的那些空间,颜泽可以跑跑跳跳在里面纵情肆意,在那些曼妙的少年时光中、人与人的交往里、各种抛头露脸的场合,进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刚好。而自己却拽着她递过来的唯一线索,紧张又局促地跟着她走。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证明?
没有颜泽在,坐在图书馆自习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来跟自己打招呼。
体育课做仰卧起坐练习时,根本没有人会主动跑来要求与自己分在一组。
班级里有许多话题圈,女生们一下课就围在一起,自己却无法像颜泽那样自然地插进话去。
甚至,就连成为“体育部干事”也是因她当初一句“部里人手不够啊,忙死啦,夕夜你来帮帮我吧”而起。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自己手心里,即使血液回流也无法消散的深刻印记。
3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上到一半时住宿生就开始往食堂撤,教室里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读生零散地分布着。夕夜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去7班门口等着,以免又被那个不负责任的班长溜掉。
可走到7班门口才发现里面居然只有一个学生在,难道已经放学了?夕夜感到血压瞬间降下了两个单位的刻度。
“那个……同学,请问一下……”女生笨拙地开口,话还支支吾吾的没讲全,就被对方头也不抬的一句“体育课,去操场找”给顶了回来。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
绕过学校创始人的铜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场张望了一会儿,没有上体育课班级的踪影。女生径直往篮球场方向继续走去。
七班的男生们果然在一边的篮筐下争抢。夕夜沿体育馆台阶的边缘坐下,目光却被另一边正在独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贺新凉。自从他和颜泽确定交往后她就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外出聚会时也尽量避开和他相见。几乎已经忘了当初是谁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谁的手骨节突兀,谁的手腕处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缓流的温度。夕夜在半昏迷状态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领,以为自己探到那个神情一贯凛冽的少年内心截然不同的温柔。
最喜欢的女作家曾在小说里写过这样一句诗: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那个故事的最后,置身童话的女孩回归尘世乘上飞机,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她看见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见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见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她骑着黄褐色骏马的王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她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她与他永不相见。
夕夜伸手去拽新凉的衣领,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温热腥湿的血液气息。
高一的暑期,夕夜被卡车撞伤,险些送命,那个少年丢失了惯常的从容,抱起自己疯狂地往医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还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帅气的脸。夕夜脑海中忽然冒出了那个童话落幕悲伤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样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话,就不会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背负着巨大的伤口,眼睁睁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判了刑——她与他永不相见。
其实早该知道,他的温柔再丰富再盛大,也只是对一个女生而言,与他人无关。
夕夜曾经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新凉选择的是颜泽而不是自己。任谁看来,顾夕夜也是比颜泽强很多的女生,几乎是个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气质,头发是天生的棕色,进校第一天就开始被同年级或高年级男生议论着。甚至无需动用智慧,只要一点点小聪明就足够让她以中考文科状元的身份进校,之后始终笑傲在年级前三名。
此刻颜泽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欠缺在何处。如果这时坐在体育馆台阶上的是颜泽,她一定会在男生们中场休息时把手边的矿泉水递过去,和他们毫无芥蒂地谈笑。她也会放肆地和他们打会儿篮球,即使动作相当差劲、扔出的球离篮板差好远。他们会像哥们儿一样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说出傻话时揉着她的头发开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感觉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边坐下,夕夜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满头大汗的季霄。阳光的男生微微眯起眼笑着打趣:“大美女怎么有空莅临篮球场指导?”
意识到对方除同班同学之外还有自管会主席的身份,女生郑重地直起身:“七班的体育节报名表没交,我在等他们班长下课。放学后我会送去自管会办公室的。”
没想到男生反而对这个“重要工作”没多大兴趣,在意的是另一个话题:“这段时间体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欸?”女生有点意外,接着重重地点了下头,发出沉闷的“嗯”声。
“下周改选你当部长吧。”
“哈啊?”
“怎么?不行么?”
“啊……不是。这是……自管会所有人投票决定的吧。我说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颌敛出一个干练的弧度,眼角有点笑意:“投票么,你也应该没问题的啊。”
“是、是么。”女生的回答夹杂在远处喧嚣的尖叫喝彩声中,细微得几乎捕捉不到。即使有点犹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喜悦起来。
夕夜明白这句话从季霄口中说出有什么意义——毕竟是自管会主席的肯定。
过去,颜泽在班上担任班长,在学校担任体育部部长。平时两个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时响起“请自管会各部部长到中央大楼109室开会”的广播,完好的友谊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颜泽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处理,夕夜则假装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处理。
埋头做作业,心思却根本没有在书本上,只是一种将孤独感伪装成傲然感的小伎俩罢了。
装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颜泽一样是部长,
如果自己也是部长,
如果自己是部长,
那么……
尘埃状蛰伏在光阴深处的各种情绪,如同溯暖归来的鱼群,蜂拥浮出水面。篮球场上所有活动的人影都变得憧憧难以分辨,混合着咸湿液体的夕阳倒映在女生眼里,云层被大风瞬间吹开,明明是温和的光线,却显得异常刺眼。
视线模糊氤氲,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
无比真切又珍贵的鼓励带着微妙的热度反复回荡在耳畔——
“你也应该没问题的啊。”
4
前任班长意外身亡,生活却还在继续,并不因谁的缺席而凝滞不前。周五的班会,班主任决定重选班长。候选人只有两个,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着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并没有绷紧神经。季霄是自管会主席,精力有限,不会被选为班长,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长期担任班里尽职尽责的文艺委员。结果显而易见。
貌似静谧的教室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呼吸声。撕纸声。写字声。交头接耳声。等候着的老师用手指无意义地在讲桌上敲击节奏奇特的鼓点声。女生修长的指甲犹豫地划过纸面,脆弱的挣扎声。
假如自己写自己名字的话。很可能出现全班48票全投给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话,会不会看轻自己?
会不会认为自己对争权夺利很有兴趣?
夕夜不敢冒险。
更何况没有可竞争的对手,自己稳操胜券,不在乎这一票两票。可是,投给谁呢?最后在纸上写下的,是“弃权”二字。与世无争且足够安全。
唱票开始,讲台边的同学拆开第一张选票。
夕夜事不关己般地半垂下眼睑。白色的鸽群扇动潮湿的翅膀从窗棂“哗啦”一下飞过,瞬间不见了踪影。天气急剧地变冷,女生手脚冰凉却还要假装从容。夕夜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塞进嘴里,甚至还分了一片给后桌梳麻花辫的女孩。对方才是真正毫不关心唱票,正在抄当天的回家作业,接过糖后对夕夜还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头,目光敛出一个独特的角度,让别人以为她正专注于手中的课业,实际上却注视着前边唱票人的一举一动。
即使事后反复回忆——他捡起纸张,他将它展开,他抚平它的褶皱纹理,他凝视片刻,他念出被选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无缺——夕夜依旧不明白究竟错在哪里。
就像光线沿直线传播,却在某个平面镜的突然作用下,决绝又彻底地偏离了预想中理所应当的轨道,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颜泽。”
这个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准确无误地滑进耳廓,然后像湖心投入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在无边无际的范围内反复漾出无情的回音。
一发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几乎凝滞,呆坐在位置上失态地半张着嘴仰头看黑板上冒然出现“颜泽”的名字,继而在那下面一笔一划平静地完成一个又一个“正”字。毫无转还的余地。
“颜泽。”
“颜泽。”
“颜泽。”
……
像绞刀又像咒语。
怎么会这样?
夕夜脸色苍白,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整块黑板犹如一句辛辣的嘲讽,原定的两个候选人名下空无一票,而不存在的那个人却得到47票的青睐,剩下一票,弃权。
这结果让老师为难。
“呃……这个……班长是……颜泽。”中年男人尴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笔灰簌簌下落,“那么,副班长就让顾夕夜担任吧。季霄同学自管会的事务较多。这段时间副班长代理班长的职责,行吗?”说着转过头,询问性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搁下手里的中性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下课前你帮我把全班同学的家庭住址统计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务性质地交待事情。夕夜一律认真记录在随身手册上。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代理。这次换成了这个词。
“放学后我在办公室等你。”老师杂七杂八的琐碎唠叨终于结束。夕夜看着手里的记录,完全理不清头绪,但还是令人放心地点头,不发出任何声音。
十一月的阳光依旧激烈犹如暴雨。无处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锁的办公室外,女生们喧闹的说笑声在不远处的走廊转弯处久久停留。来晚一步,老师已经去开会了。
想先回家,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犹豫,因为回家必须经过女生们聚集的那段走廊,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家。刚才班会上发生的一切,最丢脸的人无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却也不敢躲在原地。万一哪个人一个转弯撞见傻站在这里的自己,该怎么解释?夕夜蹲下来装作正把家庭住址统计表塞进门缝里却怎么也塞不进的样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几欲窒息。这样即使有人无意间闯过来,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门缝并没有阻力,表格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万一有人一路走过来目睹整个过程,该如何解释呢?
夕夜把表格往办公室木制地板与水泥地面的缝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进。即使有人来了,即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走过来,自己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挠挠头、满脸无奈地“发现”插错了缝隙。
做着重复的无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悲哀感。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平息。不是怀疑,不是困顿,不是踌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沉溺在这种消极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团云朵飘过,暗灰的影子懒散地在纸上缓慢行走。因为故作不得要领地推送,表格间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皱,再用力时,就还从这里折断。不停重复,无法恢复。
5
饭桌上,父母机械地喊夕夜多吃些菜。尽管进入这个家庭已经三载有余,依然免不了这些程式化的客套。围坐在夕夜身边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颜泽的父母。夕夜是颜家领养的孩子。
一如过去的每次晚餐,父母会随便地拍掉颜泽筷子上的大块肉,劝诫她多少吃点蔬菜以免营养不均衡,却从不会这样对待夕夜。自始至终的笑脸相迎使夕夜永远无法融入一个家庭该有的矛盾、隔阂、争执,以及它们本质内的种种温馨。
世界上有种感情,表现为相敬如宾,不是爱。
真正亲密的家人,并不会像这样冷漠地有礼,伸手却无法触及,俯身却无法靠近。
颜泽离开的那天晚上,父母从医院回来。母亲没有开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在一旁安抚。月光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面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父亲的眼睛。夕夜从门口往里望,随着父亲的动作,眼中的高光来回旋转,好像流泪。
夕夜靠着门框,进不去,彼此间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单放逐。自己顺着河岸走,沿途是荒凉又漫长的孤独,河床里水流湍急无处立足。
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母亲的号啕大哭只剩下动作和表情,狭小的房间压抑得犹如黑白默片,寂静茫茫无边。有那么一刻,夕夜非常想靠过去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对他们说“把我当做你们的女儿吧”,可是最终却开不了口。
女生无能为力地注视别人的生离死别,内心渐渐疼痛得麻木,明白那并不是自己的家人,他们彼此间只剩相互怜悯。
直到时间刨光了快乐与伤痛,笑与泪的界限开始含混不清,母亲的情绪日趋稳定,家里的饭桌上依然空摆着颜泽的碗筷。
夕夜记得第一次到颜泽家吃晚餐,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兴奋地帮着钟点工阿姨端碗端菜。颜泽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开饭啦”。见里面毫无反应,料想电视声太大定是没有听见,夕夜又补充了同样的一句。
声音的缓流迎上刚巧走出门来的夫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孩子却毫无觉悟地继续忙碌。所有人围着饭桌坐下后,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目光间像是有默契,对新来的女生开了口:“那个……夕夜……”
“嗯?”
“以后你不用叫我们‘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无法喘息,许久之后,倔强地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穿过菜肴上方的腾腾雾气,夕夜看见餐桌对面颜泽的笑容,属于无忧无虑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单纯。却仿佛在向自己宣战:夕夜,你想取代我么?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么地方。亲生母亲是个孤傲的女子,极少与自己有相交的轨迹,无从倾诉,无从深谈,直到她最终病逝,依然疏离。亲生父亲从未出现过,因母亲的守口如瓶而终成虚无的幻影。
被送去孤儿院,又继而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站而已。不哭,除非痛彻心扉。更不爱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强逐渐衍化成同母亲如出一辙的孤傲。宿命感在体内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这样的痛,颜泽永远无法体会。
带着与生俱来的劣势,夕夜时刻在苛求自己,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以为只要优秀,就能被人爱,就能避免受到伤害,走进了循环往复的误区。
6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间,做广播操时,全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排队,每班男女生各站一路。气温已陡然下降几个单位,夕夜紧了紧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边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声音敲打在耳畔:“夕夜,体育部部长的竞选报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装作意外,但恢复平静的速度又显得有些穿帮,“呵呵,忘记了。算了吧。”继而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个真诚热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帮你交啦。”
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颔首,侧过头来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经在截止期限内帮你填好上交了。你只要好好准备竞选演讲就可以了。”
“这、这样啊。”浑身无力的夕夜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谢谢你。”
入场式音乐响起,队列前面的女生们相继踩着节律奔上草色淡淡泛黄的足球场,轮到夕夜,迟疑须臾跟了上去。再多说一句,也许声音就会哽咽起来。
对方无疑是好意,自己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错过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情已经给了我教训,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逼入绝境。
为了一次竞选,要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虚情假意,佯饰宽容,伪装开朗,十八般武艺,应对无数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满、歧视、唯我独尊。太多的事,夕夜不会做,如今却不得不做。仿佛昙花被迫开在烈日下,因夜色晕染而产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每时每刻,举步维艰。
夕夜低头失神,没意识到观礼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经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领奖呢。”
“哦哦。”女生这才回过神来。穿过队列一路朝前走去,脚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发出干巴巴的“簌簌”声,一些别班的学生侧转头来看。
英语竞赛全校唯一的一等奖。
有什么用呢?“学而优则仕”是句过时空话。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观礼台的台阶上,形成一道层次鲜明的光的通路,夕夜从这虚幻般的空间中穿过,身上有一瞬洒满单薄的暖阳,然而丧失得也犹如梦境泯灭。
这个世界应该一分为二。
夕夜这样想着走向观礼台中央,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时无意间扫视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觉得藏在它们中的情绪,并不是友好的祝贺,并不是善意的羡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么,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滚下悬崖的石块,磕磕绊绊,却是终于无可挽回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无能为力,只能任自己无休止地做自由落体。
做操回来。夕夜先把奖状塞进抽屉,稍微迟了些,想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预备铃。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时间,夕夜迟疑了片刻决定不理睬继续朝外走去。
扣上门闩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静流。夕夜本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当听见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时就无法从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顾夕夜那张精致的脸,我就觉得假。”伴着水流从龙头倾泻而下的声音,听见肖晴的话。夕夜对着门呆立,瞬间僵硬了动作。
“是啊。她总是给人很假的感觉,好像总戴着面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还不是想让全校都听清楚她得了奖?”翟静流附和道,“颜泽就不会这样。”
“阿泽是很真诚的人,又平易近人,从来不会炫耀什么。”
“其实顾夕夜有什么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绩好点、长了张漂亮的脸么?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议论声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夕夜扶着门丧失了表情和行动,像是往心脏上钉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复敲击,伤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滞两秒,漫涌上来。
女生无力地推开门,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
这就是她们口中精致的、漂亮的、虚假的容颜。她们说,这是面具。
同样发生在这块巨大镜子前的对话,像在倒带,黑白两色的画面旋转进脑海里。
被形容为“又真诚又亲切”的颜泽开大凉水冲刷自己的胳膊降温,语气接近抱怨:“肖晴那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溅在周围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了?”
“每天自修课都换到我旁边的座位来找我说话,她自己不要学习,好像谁都跟她一样不上进似的。”
夕夜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重新续上话题:“看你平时总和她说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嘁,谁跟她关系好。”
“……那么……”夕夜突然组织不出合适的回答。
那么,就不要对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课聊天啊,不要下课时去小卖部帮她带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对讨厌的人不理不睬,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任她纠缠呢?
“……你别理她了。”反复斟酌,最后的答案却似乎是最没说服力的一句。
颜泽关上龙头,皱着眉甩了甩湿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脸倒不至于”走了出去。
夕夜恍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变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会儿颜泽的背影又把手继续伸向水流体会冰冷刺入骨髓的自己,过去和现实重合在了一起。
才华横溢也好,相貌出众也好,难道都反而变成了致命伤?为什么她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长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们都像这样想当然,那么自己也该死了心,可以预见所谓的“志在必得的”竞选会出现什么结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声呐喊在心中蓄势待发,却逐渐衍化成无声又无力的叹息,揉散在了空气里。
——伪善的那个人,明明不是我啊。
7
如果说女生们的敌意来自天生的嫉妒,那么男生们的疏远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夕夜想不通,但即使会被真相伤害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心。所以,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特地坐在了季霄身边。
“呐,季霄,我很想知道,你喜欢的是颜泽的哪一点?”看篮球赛的间隙,夕夜手撑着头望着操场上奔跑的人群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觉得有些意外,可季霄一直是好脾气的男生,不会傲慢地对这种提问置之不理。思考几秒后,男生说:“很平凡,但是很可爱。有时有些小缺点。”
所以呢?长得并不算漂亮的颜泽反常地被那么多优秀的男生喜欢,季霄、贺新凉,以及别班的更多。才貌双全的顾夕夜却被冠上“冰山公主”的称呼,被大家敬而远之。
漂亮得好像混血,成绩名列前茅,英文流利,这样的女生给人太多压力,使人只可远观,无法靠近。
夕夜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沉默着看场上自己喜欢的男生挥汗如雨。不必再多此一举去问新凉为什么喜欢颜泽而不是自己。答案多半大同小异。
女生低下头注视自己的静脉,温和的阳光为它描出青蓝色的暧昧走向。自己有独特的血型,不是A、B、O或AB中的任意一种,那些带有某种特质的血液在一次车祸事故后险些流失得低于警戒线。苏醒过来时,夕夜得知了那个少年拥有和自己一样特殊的血型,是他为自己输的血。
多么温暖的情节,喜欢他,身体里有他的血液安静地流淌。
但那又怎样呢?故事的结局,是连自己原有的血液都一点一滴地消失殆尽。
午后经过身后落地玻璃门反射落在台阶上的光影。操场上因赛事激烈升级而扩大起伏的喧嚣。以及胸腔里“怦怦怦”的恒定节律。全都从眼前耳边消失了。
只剩下身旁架子上放着的男生的外套,被突然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开了一半前襟,女生被吸引了注意,靠近身去辨认字迹——
衣服里靠近心脏的位置,写着颜泽的“泽”。
——清晰得绝不会出现歧义。
早该知道的,好奇会让人受伤。
再抬起头时,所有晃动的影像只剩下含混的轮廓,咸湿的液体在眼眶里转,充斥进鼻腔里的是无比熟悉的凉意,她咬紧嘴唇不动声色,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起身边任何人的注意。死守着最后一点坚强,可却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无法再坚持下去。
8
早晨背着硕大的书包去赶公交车,跑到楼道口却因满地水迹怔得措手不及。雨天,冬雨淅淅沥沥,空气湿冷。夕夜像个冒失犯错的小孩站在单元屋檐下的一小块干燥地面内。
“冲那么快有什么用?老妈在后面喊都喊不住。”是异常熟悉的善意嗔怪。
头顶上突然又辟出一小块干燥的天空,红色的。夕夜转过头,撑伞的是颜泽。被轻轻拽了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去,完全行走在了这片红色的小天空下。
身旁走着的是自己情同姐妹的“最好”的朋友——颜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彼此不过10厘米的距离,连呼吸都捕捉得清晰。原本清晰的视线却被突如其来的液体彻底攻陷。心中的感伤却不可名状不能抑制。对方灿烂的笑脸如同静谧星空上忽然爆出的烟花,以璀璨光明的方式鞭打在自己的每根神经上。
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沉重呜咽的小声啜泣逐渐放大成失声的恸哭,悲伤如同潮汐泛滥在女生的胸腔,夕夜缓缓地,缓缓地,停了脚步蹲下去。颜泽莫名地转过身跟着蹲下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焦急地晃动起夕夜的肩:“怎么啦?夕夜,你怎么啦?”
终于,所有蛛丝马迹汇聚在一起,还是令我一步步接近了黑暗中那唯一的真相。
其实我一直知道,一个多月前学校的确出了一场事故,但死者是另一个女生,你只不过因精神刺激丧失了从初中开始对我们彼此都不算愉快的所有记忆。
而我只是受了启发,不知不觉陷进了幻觉的沼泽里。
幻想你不存在。
幻想在学校在家里在一切场合替代你。
幻想坐在我后座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抄作业轻松连任班长的人不是你。
自导自演了一个那样冗长又艰涩的梦境,刻意避开你出现的一切可能性,以为梦境是你唯一无法介入的区域。却没想到明明与你无关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暗藏着你的痕迹。
很难理解吧?我竟如此恶毒地希望因意外丧生的那个人是你,甚至连那场事故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明知你有坐在窗台上的习惯,明知那窗台已经腐朽松动,却没有提醒你。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个世界本来就一分为二,光线所及的区域与光线未及的区域。当我走进阴影里去领奖时,你正作为等待发言的体育部长站在楼梯上的阳光里,擦肩的一瞬间我竟愚蠢地以为那些光线是为我存在,纵情享受了片刻温暖。
无论是在真实还是虚构的世界,谁的眼睛都不会发生偏差——
漂亮的,聪明的,光彩照人的我。
平凡的,普通的,看似单纯的你。
可是……
夕夜缓慢抬起眼睑,看向颜泽,摇了摇头,丧失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没事。”
面对你的时候,我的心理,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