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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关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关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关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关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关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关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关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关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关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更衣随他出门。
关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管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