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轮到关宏子笑。
他轻轻说:「在康华尔见到你我就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么时候?」
关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时还有点冷,空气润湿,碧绿园子里,你穿着大缎裙与一个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诗慕。」
她的裙子飞扬,她像是要乘风飞上天庭。
关宏子觉得他看到了一个活的安琪儿。
可是此时那天使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段记忆,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个小男孩?」
「歌诗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这个名字给我是有点夸张。」
「我希望可以认识他,可惜他已辞世。」
宇宙唏嘘,「我凄苦地怀念他。」
「宇宙,让我照顾你。」
「你对我们母女慷慨,我终身感激。」
关宏子回答:「那是应该的,我尽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过是都会中一个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顾一个弱女,已经绰绰有余。
这时,秘书找他回公司开会,他匆匆离去。
宇宙仍然记不起来,她根本不懂打乒乓,关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几个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样。
他也许看错人了。
像张宇宙看错人家衬衫的颜色一样。
其实是一式白,哪里有水彩颜色。
她用手掩着脸。
下午,助手找她:「关先生叫我陪张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说:「这些我自己会做。」
助手赔笑,「关先生是这样吩咐。」
她也很难做,宇宙答:「我们出去逛逛吧。」
助手松口气。
那女孩年龄与宇宙相仿,十分精灵,带着宇宙往最名贵的服装店去。
她对一件外套爱不释手,宇宙叫店员包起送给她,叫她惊喜。
宇宙本人没有添置什么,她认为已经拥有足够衣物,这足够的感觉十分奇妙,因人而异,有人会买三百双鞋子仍觉不够。
她们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轻轻问:「关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为礼物缘故,助手咳嗽一声,「我是关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见得到他,他纵使有脾气,也是做大事的人,岂会与我们这些小朋友计较。」
「你说得很好。」
「宇宙机构组织精简严密,所以才过得了经济难关,在最艰难时刻,员工仍然准时收得酬劳,可见他是一个能干的老板。」
宇宙不出声。
「我们从没见过有女人上来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关丽子。」
「丽子本来很可爱天真,听说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换到这许多资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里,宇宙看到艳羡眼光,如果可以调转身份,她会把整家店买下来,然后,天天喝下午茶过日子。
宇宙拎着糕点去探访继母。
她在与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扰,站在露台与看护说了几句。
「药物仿佛有效。」
「给病人留一些尊严。」
「医生几时来过?」
「今晨与关先生一起来。」看护轻轻说,「关先生真体贴,送上宝石首饰。」连看护都有点羡慕。
宇宙一声不响,走进继母房间,看见化妆台上放着首饰盒子,她打开一看,只见五颜六色晶光乱闪,只觉恶俗,她关上盒子,放进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还给关宏子。
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张宇宙小姐。」那人踏前一步,「对不起,打扰你,我是关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么事吗?」
「我猜想宏子也许会听你的话,所以冒昧打扰。」
「我们商量一下。」
「丽子欠债,需要还钱,宏子一口拒绝。」
宇宙很坦白,「我手头并无现款。」
「这我相信,来,请跟我来看看丽子近况。」
宇宙驶出新车。
「这是你的车子?」
「不,这是宇宙机构的车子。」
关量子上车叫她驶往一个中级住宅区。
到达目的地,他匆匆带她乘搭电梯到某一个单位前按铃。
没有人应门,关量子掏出锁匙开门。
只见屋内四处一片凌乱,有人倒在桌底,关量子连忙过去扶起那人。
「他来过了?你为何开门?」
嘴角流血,眉青目肿的正是丽子。
宇宙大惊,「报警,关先生。」
丽子挣扎一下,「不,不。」
关量子说:「丽子,不能再容忍他。」
这时,宇宙发觉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浓稠腥臭。
宇宙浑身寒毛竖起,颤抖着声音:「我立刻叫救护车。」
她又即时找郭律师。
郭律师耐心听她慌忙说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现在,马上离开现场,他们两人的事,与你无关,关宏子已对他们说得很清楚,他不会再拿钱出来。」
「什么!」
「宇宙,关家家事与你无关。」
「见死不救?」
「宇宙,我来接你。」
宇宙动气摔下电话。
救护车已经来到,把不住流血的丽子抬上担架。
这时,丽子已经休克,宇宙只觉物伤同类,流下泪来。
她一直问:「是谁下的毒手?」
关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吓得浑身颤抖。
「他发觉她手头无钱,先是诸多讽刺,然后动手,丽子说他扭着她的头发往镜子前推,『看你这个丑八怪,没钱谁会娶你。』」
宇宙闭上眼睛。
「丽子怀孕,走不动,宏子无论如何不愿松手相助,没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只看见眼睛前金蝇飞舞。
关量子怒说:「宇宙机构属于我们三兄妹,宏子并吞我们股份。」
医生出来说:「亲属请过来说话。」
关量子站起来:「我是她兄长。」
医生说:「大人无恙,胎儿已失去。」
关量子抹一抹额角大汗,吁出一口气。
宇宙忽然说:「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会。」
宇宙打开珠宝盒子,看清印着的地址,驾车前往银行区。
她走进店里,与经理说话。
「退换现款?」
「是,我不喜欢这款式。」
「张小姐或许与关先生商量过再说。」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们规矩,五折,我拿了现款走,你们又不吃亏,彼此都不犯法。」
「我们怎向关先生交待?」
「你们一定有办法。」
经理其实惯于处理这类交易,立刻写一张现金支票交张宇宙签收。
宇宙站起来就走。
回到医院,她把支票放进关量子手里。
她无比忿慨,无论如何,关宏子不该把弟妹逼到这种地步。
这时,郭律师找到她。
「宇宙,关家的事你一无所知,切勿介入。」
「我只知道丽子貌似丐妇,且几乎丧命。」
「是因为关宏子的原故吗,关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只是为着她的钱,丽子不该误导对方,使那人以为她有无限量金矿。」
「把丽子那份给她,从此撤手。」
「你说得对,丽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讶异,,「你骗我,钱呢?」
「三年花清。」
「怎么可能?」
郭律师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数月,你可有计算过你的花费?」
宇宙呆住,她语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错,他们不该利用你。」
郭律师把她自医院带走。
宇宙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丽满身鲜血。
郭律师向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轻说:「看上去虽然恐怖。但丽子会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怀孕。」
「没有女人应该得到那种待遇。」
「丽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们把他调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欢有钱的女人,他不务正业,他爱吃喝赌旅游华服快车,警方有他打女人纪录,后来事主撤销控诉。」
宇宙不出声。
「这些小丽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吁出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们兄妹同住,丽子朋友进出,家中时时有摆设失踪,一次,管家看到丽子的朋友两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夹万出街,终于报警。」
「为什么丽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为好青年忙学业做事业,哪里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亲兄妹。」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动了真气。」
宇宙低下头。
「我已经说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来不易,你要珍惜。」
郭律师的忠告已超过她工作范围。
「宇宙,关量子这个人,请你与他保持距离。」
「一个人与弟妹关系如此恶劣,值得检讨。」
郭美贞不再说话。
宇宙回到家,累极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车朝她招手,呵,那是陈应生,她连忙叫他上楼。
宇宙立刻去打开大门等他出现。
他是她近日来唯一想见到的人。
陈应生挽着食物篮子自楼梯跑上来。
宇宙笑问:「为什么不乘电梯?」
「练气。」
他进屋子,到厨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槟瓶子放冰箱。
他一边做青瓜三文治一边看着宇宙,「可是闯祸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
「你何必去理关家的事。」
「把弟妹当贼的他,会对别人好吗?」
「他对你极好。」
「狰狞面目迟早会露出来。」
陈应生站起来,「群英不该派我来,我再逗留下去会有杀身之祸,我要走了。」
宇宙睁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来只是开玩笑,「宇宙,你们之间的事,旁人不便发表意见。」
「我可把继母住院费与租金全还给他。」
陈应生开了香槟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浅红,在宇宙眼中,恰恰与他身上衬衣同色。
宇宙多么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叹息,感慨,什么都好,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体温。
他把酒递给她,「为健康。」
宇宙把酒一饮而尽。
「应生,让我们逃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轻轻问:「城市还是乡镇?」
「乡下,一个像康华尔那样的地方,种葡萄或是熏衣草,写生,吟诗。」
「宇宙,我没有钱。」
「那么替人酿酒,挤牛奶,打工过日子。」
陈应生笑吟:「二十多岁了,你还似个孩子。」
「物质是一切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抑或是社会问题?」
「你愿意私奔或否?」
陈应生点点头,「撇下一切,两张火车票,去到永恒。」
「对!」
「衬衫脏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处憩息?」
「一定有办法。」
「我与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间树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长大,可是这样?」
宇宙气结,落下泪来。
陈应生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他轻轻回答:「我一早已经越过界限,我根本不应独自来看你,群英知道会责怪我,不,谢谢天她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但是关老板知道了会有反应。」
宇宙问他:「今天为什么来?」
「与你说话,安慰你几句,听你声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陈应生叹一口气,「或许,吸引关宏子的,也是这不羁的脾气。」
「我以为他喜欢漂亮面孔。」
「都会中好看女子极多,都不甘寂寞,四处招摇,不,不,关宏子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一杯汽酒给宇宙的兴奋已经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着墙站停,双手抱在胸前。
陈应生知道约会结束,他取过外套,「再见,宇宙。」
宇宙点头。
「可以握手吗?」
宇宙摇头。
他叹息一声,开门离去。
屋子里静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恳求他带她走,他拒绝了她。
他没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没有能力。
两个人走出去,未必没有前途,世界那样宽大美丽,但是他不愿从头开始。
宇宙深深悲哀,这一时冲动更加显示她是多么想离开关家。
有人按门铃,宇宙连忙把酒瓶及酒杯扔进垃圾桶。
访客问:「刘玉玲小姐在家吗?」
宇宙回答:「没有这个人。」
你来早了,或来迟了,或是找错地方,时间与空间完全不对,错过一切。
宇宙把厨房收拾干净,倒在床上,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梦里,她看到陈应生坐在她身边,,火车格轰格轰开出去,经过原野,宇宙认得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俩终于不顾一切走了出来。
陈应生紧紧握住宇宙的手,「关宏子开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见自己这样安慰他:「不要紧,世界那样大,我们另外找新职。」
火车外风景飞逝,陈应生说:「关宏子封杀我,外边公司怀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发觉陈应生忽然一脸胡须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鲜漂亮衬衫已经肮脏团绉。
他拿起一本杂志朝宇宙摔过去,「都是因为你,累我走上绝境,本来,我有爱人,我有优差,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乞丐,你得养活我。」
宇宙大叫:「请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视,眼睛喷出火来。
这时,只听到火车轰轰声,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声叫喊。
她自噩梦中惊醒。
宇宙浑身冷汗,呵,这是一个本身会实现的预言。
她看到他们将来,两人根本无能力灌溉那些微的爱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更衣去看继母。
看护对她说:「嘘。」
继母睡着了,侧着身,双眼半开半闭,嘴角有药渣,面孔已露出骷髅的样子,伸在被褥处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个美梦。
果然,她轻轻说起梦话来:「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谁等她,是已经辞世的丈夫吗,继母还能叫他等她,来日轮到宇宙,不知叫谁。
看来无论到何处,张宇宙都得一个人上路。
她轻轻问看护:「情况如何?」
「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郭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郭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郭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脱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郭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