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路依依和老路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老路曾经看着她家的房子感慨说:“同是姓路,区别咋就这么大呢?”
路依依家的房子该是没有檀宫大,但是小点也有限,出于对财富的敬畏和不要丢人现眼的自觉,路依依邀请过我一两次,我都没去。只是听说其中有一间40平米的房子专门给路依依搭火车,路依依喜欢火车模型,家里的铁轨有250米长,小火车在那间大屋子里上坡下河钻山洞,三列火车在站口交汇的时候,路依依拿着遥控器扣着一顶列车长的大檐帽,指挥它们依次通过路口。
别的大概也不必说了。
路依依在复旦读本科新闻系,文笔不错而且拉得一手不错的小提琴——虽然因为她的懒惰,这个技术在不断下降。路依依还是复旦国际象棋协会的骨干、复旦新闻网的记者、红十字会的理事、她们班的体育委员。其实以上所有的头衔都是指向同一份工作,也就是照相。比如国际象棋协会宣传的时候,路依依就在一幅黑白照片里安安静静地下棋,新闻网网页上她手持话筒无比严肃,红十字会招贴画上她变成了护士,体育课上面她穿着很合体的运动服跑来跑去,体育老师在旁边拿着相机说:“路依依,把头发散开,迎着太阳再跑一次,拍完收工!”
我认识路依依的原因很简单。我是北大出来加入预备役的,名义上是非军校毕业的军人,所以号召学生组织战时志愿者团队的时候,我被上面点名拉去各个大学做报告。转场做报告是件累人的事情,等我们到了复旦,我最后那点耐心也耗完了。在大猪慷慨激昂地讲述他的军校生活时,我偷偷溜出去在外面的自动售货机上想买一卷荷氏的薄荷糖。
在自动售货机上买要贵一点,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东西。在读完了使用说明之后,我投了两个一元硬币,按了薄荷糖的键。就听见机器哄哄地开始响……然后它继续响……还是响……我不知道它是在找我的薄荷糖还是说它……出了什么故障?但是我那时口袋里只有两块钱了,而且我嘴里很干很想吃薄荷糖,我又不想回会场去。
那个学生样的女孩来到我背后的时候我正蹲在那里,对着哄哄作响的售货机,不断地打开盖子往里看。
女孩问我在干什么。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在等我的薄荷糖。
我跟路依依就是这么认识的,我跟她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之后她就笑了起来,笑声大得让里面做报告的大猪都有点不安。
后来路依依多了一个职务,是复旦大学战时志愿者协会的副主席,我经常看见她和一帮蹦蹦跳跳的小女生在我们中信泰富广场下面给过路的人发《紧急求生手册》,她每次看见我都会笑得很大声,我就在她的笑声里从女孩们身边走过,没好气地看她。
我们变成朋友了,有时候她会打电话来让我帮她写一条宣传语,作为回报她会请我吃饭。有时候发完了宣传品她会在下面等我,我们一起在石门一路地铁站上面那个世嘉游戏厅打打街机。当然更多的是我看见她和这样那样的英俊男生一起高举宣传品,极富表情地对着路过的人大声说:“请保留你们的手册,它可能会救你和你的家人。”
我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最后知道的是她在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竞赛。
“什么叫做又是?好象我经常撞你似的。”我说:“你怎么来了?别扯着我。”
路依依正扯着我的袖子跳啊跳的,长发一起一落。她背后站了一个脸庞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肿肿的,低着头,发型和衣服都和路依依不是一路的。路依依穿了一条棕色的绒面齐膝裙,同色的绒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间露了几厘米长的大腿,裹着方格花纹的袜子,上身则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颜色鲜艳的ELLE围巾随着她的蹦跳而起落。“我陪同学来送人。”路依依指着那个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兰州。”
她还是扯着我的袖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也来送人,我同学和他老婆今天去兰州。”
对面的女孩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两肩抽动了一下,呜地低哭了出来。谁也不傻,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去兰州的飞机票哪有那么容易搞?“糖糖别哭了,没事没事。”路依依又跑过去拉着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帮你搞一张票。”
路依依的老爹真的有这个本事,因为经常在电视里代表市政府发言的那个胖墩墩的男人就是姓路。
名叫糖糖的女孩还是抽抽答答的,路依依就握着她的手摇晃着。“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拍拍女孩的背,抬头看着我,“你最近有空么?我们去唱歌吧?”
“唱歌?嗯,也成啊。”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个小野兽跳了一下,随即寂然无声。“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吧,明儿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宁路上那个上海歌城,我们上次去过的那个。七点吧。”
“行啊。”
路依依扶着那个女孩要走,又看了看我:“你现在去哪里啊?”
“我等着卖我的磁悬浮票,”我忽然想起来,”你们要不要坐磁悬浮回去?我这张票卖给你吧。”
“我才不,我开车过来的。”路依依对我吐了吐舌头,”明儿唱歌啊,别忘了!”
两个女孩走了,磁悬浮的入口处我独自站着,看着她们的背影。路依依有辆不错的宝马Z4跑车,我想着也许其实我本来可以让路依依送我一程的,这样我又省下19块钱。
最后我站了45分钟,等到了一个老太太,以45块钱的价格卖掉了回去的票,这样等于我只花了35块钱坐了一趟磁浮,我有点钦佩自己的经济头脑了。
我乘机场一号专线回静安寺,大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一个一直抽一种薄荷烟的老男人。
我把我的手机接上耳机开始听《北京一夜》,我在练习,我觉得这是一首可以大杀四方的歌,练会了免得在路依依那帮小妮子面前丢了面子。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大巴经过高架进了城区,在空荡荡的街头左拐右拐。我看见两侧的高档写字楼默默地矗立着,有些楼上的玻璃幕墙东一块西一块地碎了,里面没有灯,缺了玻璃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我冲上中信泰富广场31楼,有点气喘。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面只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澜的桌边,她不在那里。“林澜呢?”我问旁边的张皓,”去恒隆广场那边了?”
林澜是协调员,有两张办公桌,一张在中信这边,另外一张在恒隆广场的参谋部。“哟,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涨价了没有?”张皓笑。“帮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了抓脑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澜的桌上,那里有一只细颈的玻璃花瓶,昨天它还是空的,现在里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过南京西路就是我们的宿舍,我们如今的宿舍是在锦沧文华酒店。战前这里是上海有数的几家豪华酒店之一,据说一个单间1200多,不过随着中信泰富广场和恒隆广场被部队征用了,锦沧文华酒店也被纳入了军管,它距离这两栋高档写字楼最近,紧急情况下全体技术员可以倾巢出动。
锦沧文华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显得有些凌乱,绝大部分服务人员也都回家歇着了,进进出出的都是军人。大家也并不在乎,大堂里满地鞋印,驼色的地毯吸饱了污水,被抛弃在一边的走道里。
我的房间是1103,床单又没有换,打开暖瓶,里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刚坐下,外面就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高个子立刻把脑袋探进来。“江洋,帝国?”高个子一张瘦脸,两颊像是被刀刮了似的线条犀利,两只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着眼角看我,倒像是挑衅。“还有谁?”
“二猪呗,我们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干,你们两个耍赖,一开局就过来拆我基地。”
“哪能呢,给你配了精兵强将!”
“谁啊?”
“苏婉……”
“我靠,那你还不如给我配一个电脑呢。”我叹了口气,”也罢!说好了,开局不准直接过来拆基地。”
“太小看我们了,菜鸟也是会进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战术?我们都在线上,你进novo那个频道。”高个子神气飞扬,转身扭头,往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进入novo频道,游戏已经建好了,里面三个人,大猪、二猪和苏婉。
这三个人都是和我一个组的技术员。那个高个子就是大猪,名叫潘翰田,二猪叫曾煜,苏婉则是真名。
两猪荣膺这两个外号是因为大家联线玩《帝国时代II》的时候他们都把野外杀猪作为前期发展的重中之重。二猪的办法比较传统,派一个人出去把猪引到城镇中心门口,一帮埋伏在市镇中心门廊下的兄弟蜂拥而出,弓箭投枪齐上,猪就被灭了。而他的强处在于他对猪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布异常清楚,简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牵猪王子”的称号。大猪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个农民出去没把猪牵到家门口农民就被猪拱死了,后来大猪采取了至为豪放的方式,一帮人出去找猪,就地宰杀之后,在猪旁边盖一个磨坊采集猪肉,美其名曰”杀到哪里盖到哪里”。“江洋你要掩护我,等我出了麻木卢克我就去踩大猪的游侠!”游戏开始的时候,苏婉在聊天频道里说。
我说:“我晕。”
苏婉是个女孩,超级菜鸟,总是造出无数的箭塔龟缩防御,然后在家拼命地搞生产,组织军事力量。不到积累出两队黄金兵来,她绝不出动。当然,等到她出动的时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后她自己就被海量的军队吞噬了。
这个游戏是我教会这帮人的,后来我就变成了他们的对练。
游戏开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兰西人,在一片丛树林中有着一个城镇中心、几个农民和一匹侦察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只羊两片浆果林,随手建了双伐木场,按部就班开始搞建设。这个时候大猪和二猪应该都在奋力杀猪,我可以稍微开一会儿小差。我快手点了两下农民建造,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今天有飞行训练,回来晚了,你不在了。明儿我们去卡拉OK,你去不去?”我写了条短信发个林澜。“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没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里那个雀跃了一阵子的小野兽”呀唔”了一声,钻了回去。
我是怎么认识林澜的呢?
每次想到这个,我都要想一会儿,因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再回想起来,那些画面就像被湿气晕开的彩画,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带着一道柔软的晕边,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就在教导主任废了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解放军7488部队的入伍动员大会就在体育中心召开。除了我们物理系这个班,还有数学系的一个班,都属于中央军委明令的限制专业,两拨兄弟毫不知情的时候上了同一条贼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课的时候为了占座动过拳头。如今四目相对兔死狐悲,忽然就亲热起来,两拨人互相拍着肩膀进了体育中心。
出乎我们的意料,体育中心里面并没有军装笔挺面目森严的人。那是一个冷餐会的样子,左右两排长桌的银盘里面是新鲜的基围虾、水果沙拉和小块匹萨什么的,桌子后面站着衣着挺拔的侍应生,倒像是从友谊宾馆请来的。一帮学生本来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不过一看这个阵势那么和蔼,反而有点吃断头酒的不安。
而这个时候我正在南门外的一家火锅馆子里面吃饭。梁康他们做东请我,遗憾我的大好华尔街人生从此付诸东流。啤酒灌了无数,我心里胆气横生,恨不得站起来说老子就是不去部队,看他们能杀了老子?梁康说江洋你万万不可,这个是部队纪律,你要是投敌叛国,是真的要上军事法庭的。我心里的气焰低落下去,一个劲儿地涮肉,大家也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我从梁康的肩膀上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一个人对着一个小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注意她,好象我盯着她的时候世界就安静起来了,也许她是长得很漂亮,不过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后来想也许是因为她当时正在做的事,她轻轻在玻璃上面呵了气,用手指画着什么东西,各种凌乱而又飞扬的线条。画完了,她就看着那些线条笑笑,然后看着水汽消失,线条也隐去。
在我看她的整个过程里,她一口东西都没有吃,就在那里呵气,画东西,一个人笑。
然后梁康他们把我拖走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她侧着脸,一弯细细的卷发蜷在耳边,像是细巧的钩子。
我混在闹哄哄的人群里面看着前面的讲台,该来讲话的军官已经迟了,年级主任一再叫我们安静,而那些没吃饭的兄弟们看着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响。“大家鼓掌欢迎解放军7488部队的代表!”年级主任忽地如释重负。
大家的目光投过去,一个浅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跑上了讲台,尴尬地对着大家笑了笑。一时间会场寂静如斯,所有人都怀疑是否年级主任搞错了,我们等待的难道不是解放军7488部队的一个军代表?“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女孩点着头,耳朵边那一钩头发轻轻地颤,”我从来没有来过北大,刚才在图书馆看书,一下子忘记时间了。”
她看似有些尴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敌意,无论怎么看,那只不过是一个约会迟到的女孩。
年级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大家欢迎,请林中尉发言!”
“谢谢,大家随意,其实今天没有什么政治任务,只是先认识一下。但是如果有问题,我们会为大家解答。”女孩理了理头发,”我叫林澜,解放军7488部队的中尉协调员。”
然后她从讲台上走下来,跟大家比了一个手势,率先去拿餐盘了。我比大家晚了一点,站在那里想起一面呵了气的玻璃上凌乱的线条。
是的,我在火锅店看见的,和我在讲台上看见的是同一个人。林澜第一次吸引我,是因为我知道她说谎了,她那时根本不在图书馆参观,而是在火锅店一个人做一件很无聊的事。那些凌乱的线条组成了一只模样很卡通的小野兽,从那个时候开始,它活在我心里。
冷餐会结束了还有舞会,林澜领跳了第一支舞。当时北大扫盲舞会还在教国标,而林澜跳的是Salsa舞,她领尽了当天活动的全部风头,好在这两个班是典型的罗汉班,一个女生都没有,也没有人因此妒忌不满。不过我也明白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会和舞会中间,便装的年轻军人就跟我们在一起聊天说话,他们中多数是女孩,热闹的气氛中她们精致内敛。我能够感觉到她们是一个人负责一到两个学生的沟通,我想军队迫切要知道他们培养的这支技术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战场。
跟我们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女孩,后来我知道那是苏婉。我和苏婉聊着天,看见林澜穿过会场,她环顾的时候看见了我,对我笑了一下。
活动结束得很晚,我走出来的时候林澜正好站在门边。“我有几个问题。”我说。“嗯,一路走一路说,我要从小南门走。”
我们两个并肩溜达,林澜的鞋跟滴滴答答。“林中尉,国家要我们服役,对我们还是比较突然的,”我抓了抓头,”军队生活我们不了解,其实我们里面很多人是很犹豫的。”
“怕什么?”
“受限制,不自由。”
“其实从我内心来说,”林澜斟酌了一下语句,”军队肯定是一个框子了,没有在学校或者在企业里那么自由,不过框子也没什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里面你会学会很多。”
“嗯。”
“自由是什么呢?真的自由,你就飞了,好象世界上只有一个点让你起飞,你飞到空气里,未必能找到路飞回来。”
“嗯。”
“完整的自由没有过,军队的生活慢慢就会习惯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林澜耸耸肩,”我现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么?”她弯下腰去,再仰起头看着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着头,只有这么她才能看见我的脸。“嗯,我在想呐。”我又看见她那一钩小头发。“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门还有多远?我们怎么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澜忽然说。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后后地看,我们溜达着把其他人都丢掉了,正在28楼前的小道上。“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说。
我们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终于跳了出来:“你没去图书馆吧?我在涮锅那里看见你了。”
“嗯,没去啊。”林澜也很坦白。“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又走了一阵子,没有什么话,林澜开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天空里没有尘埃云,不会下雨,没有捕食者。我和林澜走在北大28楼前的小路上,林澜唱着一支我不曾听过的歌,头顶银杏树漆黑如墨,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
那一年我22岁,林澜23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给林澜发了第一条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动员大会的江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嗯,我知道,我记了你的手机号啊,你说。”
“如果我不想参加部队的分配,有什么惩罚?”
“你也可以放弃分配,作为后备人员。你的户口会被留在学校,不能就业,等待紧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么?”
“不,只是忽然间变化太大。”
“有的事还是要你自己想,我帮不上忙,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谢谢。”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妆,晚安,好睡。”
整个一个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个人的笑容和她画在玻璃上的线条。
林澜教会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过女人在想什么。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女人,我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见到林澜,还是在体育中心。
仅仅过了一夜,体育中心的布置完全变样。几十间半封闭的格子一个挨着一个,填完了申请表的学生们依次进入其中之一,面试完的人直接被军方的代表从后面请出去,外面排队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而出来的人面无表情。整个场面寂寂无声,一定是世界上最森严的招聘会。
我和林澜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她已经换上了7488部队的制式军服,那是一身简约贴身的白色套裙,领口上绣着鹰扬起一侧羽翼的图纹,肩章上一杠两星。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7488部队的军事服务协议,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样厚厚的一叠法律文件,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根本记不住,而且我差不多决定要签了。昨天夜里班里大家议论了一下,除了去部队服务就只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闲着当后备人员。考研还只能考本专业了,换而言之还是只能去部队服务,无非是早晚。而早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优先选择北京或者上海。
说到北京上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心里一头小野兽蹦达了一下——我记得某个人是7488部队上海部门的协调员。“喂,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
我抬起头,林澜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也并不全然像一个军人。我看了她几秒钟,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点,那是昨夜她没有来得及卸干净的彩妆。我心里沉甸甸的分量因为这个小发现有所减轻,我咧咧嘴。“签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于卖身契啊。”我低声嘟哝,其实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胆也不敢跟军方毁约,不过听到那么肯定的回答,依然让人心里发凉。“也没什么,你要是去公司,签约了也不能轻易退出。”林澜耸耸肩膀,笑,”我还是现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头看着她,她还是笑,后来我才发现她总是这样,从不因为别人看她就觉得不安,永远笑得很随意。她的牙齿白净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只是看着她耳朵边那丝淘气的卷发,随着她的笑声轻轻地震动。最终我垂下目光,点点头。
她指给我看签名的地方。
我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笔搁下。林澜对我笑笑,指向会场一侧的出口,我转身向那边走去,听见林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开始接待下一个学生。我双手抄在口袋里,吹了吹口哨,尽量想让这个决定感觉起来轻松些。
其实这个游戏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机响了。“木头木头!我要木头!我要造长戟!你睡着了啊?大猪已经快把我家推平了!”苏婉在话筒里大喊。
我去看屏幕,苏婉已经发了无数的对话给我,不过我刚才走神略过去了。
大猪二猪的新战术大概是先踏平苏婉,然后大队合围我。我给苏婉送了一千个木头过去,然后画了一个方框,把我五个马厩门口的两队游侠派出去支援她。她的基地处处狼烟,大猪的游侠正在烧杀。毕竟是女人,到了紧要关头苏婉就舍不得那点基业,农民们围着城堡疯狂修补,哪边出一个长戟就上去一个,全是白白送死。长戟对游侠虽然有优势,可是一个一个上去,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鼠标点过去,两支铺天盖地的游侠大军正面冲锋。而几乎就在同时,我在地图上看见了白色的小队移动过来了,是二猪的部队。又是大猪二猪的战术吧,趁我家里空虚掩杀过来。不过已经晚了,在我的游侠人口减少的同时,我那十个兵营已经开始不断地涌出剑勇。当二猪来到我的基地门前时,他将会看见排列整齐的人墙。“反击反击!打过长江去!”苏婉开心起来。
十分钟后,我的打包机越过了地图下方的冰河,展开之后砸掉了大猪的城堡,大猪退出游戏。而苏婉已经完全缓过劲儿来了,带着她的轻骑小队正在满世界追杀二猪的农民,二猪的基地如今只剩下几块燃烧的农田,旁边站着我大队的冠军剑士。游戏还没有结束,我想二猪这样坚强的家伙一定还在地图的某个基地开新基地。“二猪你的农民别砍树了,认输吧,我这里还有一队游侠!”我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十秒钟之后,二猪也退出了。“无敌最寂寞啊!”我扔掉鼠标,靠在椅背上用力舒展身体,扭得像是《青蛇》里面的张曼玉。
聊天频道里面大猪二猪和苏婉正在打嘴仗,大猪说其实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该升了血统的。二猪说江洋的剑勇太狠了,我还以为他还出游侠呢,派过去三队长戟,都被他的剑勇稀里哗啦给切了。苏婉说哼哼哼哼哼哼哼,你们两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再来再来?”大猪说。“不来了,我要睡觉,明儿一整天值班,晚上还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说。“哟,卡拉OK?老实交代!有没有美女?”
“有美女,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家里有游泳池的小美女?”
“我是说一个巨大的浴缸,怎么这就变成游泳池了?”
“申请去看美女!”大猪说。“报名报名,我也要去!”二猪跟着起哄。“好!同去同去!明儿晚上八点武宁路长寿路口的那个上海歌城!”我手横挥而过,大开大阖,像是指挥万马千军。“有没有帅哥?”苏婉说。“二猪就是帅哥。”
“白眼,看腻了。”
我退出了聊天频道。
我拿起手机,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你睡了没?”
“还没。”
“我是想问你那束花还要不要?”
“要不你明儿带给我吧,我把钱给你。”
“免了,我自己插来看看吧。”
“也好啊。”
“你在干什么?”
“在数数。”
“数数?”
“失眠了,看了一会儿书,又吃了点东西,还是睡不着,没办法,只好数数,我刚才已经数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冲点奶粉?”
战争时期,新鲜牛奶这种近乎梦幻的东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对于军官和婴儿还是有限量的奶粉供应。“不用了,我数着数就睡着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复落的短信铃声就此停止。我垫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郁金香一一插在我那个扭股糖一样的玻璃花瓶中,像是展开的一张洒金扇面。我把整个花瓶放在窗台上,熄了灯,从花和叶子的空隙里看了看外面,翻身一头栽进枕头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