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爱你直至世界之尽头
宝凝特意挑了个晴朗天气,买了一个花篮,独自去了趟医院。顾思存已然做好准备工作,她到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将只有叶醒一个人。
距离出事已经过去近十天,叶醒性命无虞,但身体遭受严重伤害,没有两三个月,无法下床活动。连医生也说幸好,差一点他就性命不保。
宝凝进门的声响惊动了他,他很努力地侧过头来。看到宝凝,他脸上并无一丝吃惊神色。
宝凝把花蓝搁下,轻声道,“你怎么样?”
叶醒微微嚅动嘴唇,答道,“好多了。”
宝凝轻轻拉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我为了什么来……”
叶醒像是努力想要笑笑,“她怎么样?”
宝凝很坦白,“她不想替自己申辩……她打算认下所有罪名……”
叶醒吃了一惊,他动了动身子,像是想要坐起来,宝凝赶紧制止他,“你别动……”
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低声问道,“我可以帮她什么?”
宝凝直截了当,“取消对她的控告,私下和解,可以吗?钱我可以给你。”
叶醒说:“我没想过要告她……”
宝凝道,“你家里人想制她于死地。”
叶醒困难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宝凝沉默一会,安静地说道,“她很爱你。我太了解朵朵,我与她相依为命多年,她曾经把我当成她的天,但为了你,她宁可背弃我……你看你自己,你算什么东西,你有哪一点值得她这样爱?我不实话跟你说,我瞧不起你,我也讨厌你,但是为了朵朵,因为她爱你,我愿意忍受你。同样为了朵朵,我愿意来求你,救救她,只有你能救她了,看在她爱你的份上,救救她……”
叶醒良久也不说话,宝凝看着他,说道,“要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叶醒再度闭上眼睛,眼角悄然滚落泪水。
宝凝静静地坐了半晌,看叶醒模样,大概是不肯再说下去,只好站起身来离开。
晚上与顾思存一块吃饭,怅然地提起来,“怎么办?要是叶醒不肯的话怎么办?”
顾思存给她切着牛排,安慰道,“也许会肯呢。”
宝凝道,“查过了吗?那么多钱,叶醒都用到哪去了?”
顾思存道,“他染上毒瘾,所以需要钱。”
宝凝吃了一惊,“啊!”顾思存道,“来,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他再给她盛碗汤,“都喝了。不许剩。”
宝凝烦恼得很,“我担心朵朵……”
顾思存道,“多吃点儿,才有力气帮助她,是吧?”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但是我和你也情深意重啊,你不可以不考虑我的感受……再这么下去,就轮到我担心你了……”
宝凝笑起来,迅速趋身在他颊上轻轻一吻,“好了好了,我不让你担心,行了吧……”
顾思存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低声赞道,“这样子就很乖了,以后要继续发扬。”
宝凝撇撇嘴,“我一向都很乖……”
顾思存道,“那么乖宝,什么时候搬去和我住?你看你那里,窄了点儿,又没有停车位……”
宝凝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未婚同居,影响总是不太好。”
顾思存啼笑皆非,一时竟反驳不上来,宝凝看他窘状,登时乐得哈哈大笑。
顾思存摸摸鼻子,说道,“那好吧,那就结婚吧。”他瞪着她,“严肃点儿,哪天去见我爸妈?”
宝凝说:“那么,先去见我妈妈吧。”
阳明山的冬天有点稍嫌萧瑟,没有风,面上却也觉得刺骨的冷。顾思存道,“雪姨的表现很好,说不定明年春天可以接她出去与我们同住。”
宝凝看他一眼,“虽然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谢谢……”
顾思存打断了她,“我可不爱听你说谢谢。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懂不懂?”
宝凝弯起嘴角笑,“懂了。”她眨着眼睛看他,俏皮地说:“喂,我背后有点痒,帮我挠挠。”
顾思存失笑,喝道,“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宝凝很不满,牢骚道,“才说为我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他们给雪姨带了一个暖手宝,其实疗养院里暖气充足,但顾思存说老人家手脚容易受冻,雪姨又喜欢坐在窗边看书,有个暖手宝总是比较好。
宝凝感动,“你比我更细心。”
顾思存答道,“当然,不然谁照顾你。”
雪姨看到他俩,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拿出一本笔记本,炫耀地对宝凝说:“宁宁,你看,我写的字……”
护士在一旁解释,“雪姨最近迷上抄写,认真得很……”
宝凝拿过笔记本,温和地夸奖道,“呀,妈妈写得真好。”
她迅速想起从前,她最不爱抄写课文,每次都要母亲软硬兼施,才肯乖乖坐到桌边,好不容易抄上一写,母亲就赶紧扑过来表扬,“啊哟,宁宁写得真好。”
……
雪姨受了表扬,脸上发出光来,她伸手摸摸宝凝的头发,叮嘱道,“不要动不动和思存吵嘴……”
顾思存半蹲在雪姨面前,握住雪姨的手,认真问道,“雪姨,我和宁宁结婚好不好?”
雪姨惊喜交集,一迭声道,“好好好……”
他俩陪着雪姨吃了饭才离开,雪姨表现得完全像个正常人,眼看天色渐次黑下来,她还催促他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早点回去。”
宝凝恋恋不舍,把脸贴在母亲手里,“妈……”
雪姨安慰她,“医生说我就快好了,到时妈妈就可以跟你一起住。你要乖……”
顾思存抢着道,“雪姨你放心,我会看着她的……”
回去的路上起风了,刮得山林呼呼响,天边偶尔划过几道闪电,车子疾驰在山路间,头顶便是如墨般天空与厚厚云层,突然让人觉得无比无助,宝凝看一眼顾思存,情不自禁便松口气,幸好,她有他在身边。
顾思存道,“我约了爸和阿姨这周末吃饭。”
宝凝有些不安,忐忑道,“我有点怕。”
顾思存瞥她一眼,“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
宝凝有些懊恼,微微嗔怒道,“你不懂。”
顾思存笑起来,“他们很好说话……”
几天后宝凝才确定顾思存说的是真的。
顾思存的美貌显然遗传自父亲顾盼,顾盼已近天命之年,但气宇轩昂,打扮得体,表情和蔼——这一点让宝凝初见面便放松不少。
在宝凝的想像里,至少顾思存的阿姨应该是个传统式大妈,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态度高傲,表情轻蔑,深藏门户之见,动不动就想着刁难小年轻。
事实上,他们俩都很客气,表现得十分尊重顾思存的喜好,对宝凝表露一点爱屋及乌的味道。宝凝一直以为顾思存至多比较受父亲宠爱,却应该是阿姨的眼中钉,但看上去,阿姨仿佛比顾盼更宠爱顾思存一点。
他们约的地方是一家以家常菜闻名的小馆子,普通的家常环境让宝凝恍惚觉得,像是真正与家人共进晚餐。阿姨特地点了一份绿茶饼,说是听起思存提过,宝凝很爱吃。
宝凝一下子便受宠若惊了,立刻把阿姨引为贴心人,很快与阿姨热烈探讨起广西菜与湖南菜的优劣来。
一餐饭吃足一晚上时间,大家全都尽兴而回。临走时,阿姨脱下腕下碧玉镯子,套在宝凝手上。宝凝虽然不识货,但也知道此物贵重,才想推拒,顾盼已经笑起来,“呵,这可是你阿姨最心爱的一件东西……”
这么一说,宝凝便只好轻声道,“谢谢阿姨。”
回家的路上,宝凝很是兴奋,一个劲地追问顾思存,“你爸妈明显很满意我,是吧?”
顾思存掩藏不住嘴角的笑意,答道,“是的是的。”
宝凝又觉得疑惑,“你阿姨显然很疼你……”
顾思存沉吟一会才道,“她中年丧子,我回到家里后,她倒是一心一意对我好……”
宝凝还是追问不舍,“你没憎恨过他们?”
顾思存道,“当然有。”
那些怨恨,历经多年才渐渐消褪,他终于能够接受现实,上一辈的恩怨他不曾参与,也无法评判谁对谁错,正如阿姨对他说过的一般,“受到伤害的并不仅仅是你妈妈,还有我,我所遭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她轻……”这话深深触动了他。
年纪渐长,他终于也能明白,这世间的许多事,许多时候并不能只能用一个理字来解释。
从此与父亲和阿姨的关系便变得缓和起来,一贯缺失亲情的他,终于领略了亲情的美好。
宝凝审视地打量他一下,说道,“看来八卦不太可靠,我一直以为你与他们并不亲近。”
顾思存道,“你明白就好,若是日后听到我绯闻……”
宝凝轻蔑地冷哼一声,“大不了我也弄点绯闻回报你……”
顾思存皱起眉头,“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我说一句你必得顶一句。”
宝凝睁大眼睛,“你难道喜欢我毫无反应?真的?”
这话话中有话,顾思存顿时狂咳起来,抗议道,“喂喂喂,我警告你,我在开车,不许挑逗我……”
宝凝笑盈盈地,“我哪有……”
月底,顾思存带来好消息,叶醒放弃了对江朵朵的控告,两人私底下达成和解,江朵朵付给叶醒医疗费二十万。
宝凝又惊又喜,“他只要二十万?”
顾思存道,“正如你所说,他有许多对不住她的地方。”
宝凝忍不住对着手机打个响啵,“谢谢你思存。”
她喜孜孜地邀上金栀去接江朵朵。
江朵朵瘦了很多,但精神却很好,得知叶醒撤消控告,她大哭一场。一场刻骨铭心的爱,谁会预料得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一看到许宝凝,她的泪水又忍不住纷纷落出。金栀最不爱看这种矫情场面,立刻很不耐烦地道,“哭什么哭!”
被她一喝,朵朵顿时止住了哭声,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金栀姐好像胖了。”
金栀白她一眼,“哪有。”
她素来最为爱美,至恨人家说她胖,即便怀着孩子也还是短T配牛仔,愣是不肯流露一丝孕妇迹象。
宝凝接过江朵朵手里的包,问道,“有什么打算?”
江朵朵语塞一阵,“嗯……”
金栀敏感地看着她,“不会是想去看那臭小子吧。”
江朵朵被说中心事,低下头去。
金栀又气又急,开口又骂,“你真是贱啊你……”
宝凝扯她手臂一把,转头对江朵朵说:“怎么也是你动手伤了人家,去看望也是应该的……”
江朵朵一听这话,如获大赫,感激地道,“宝凝姐,谢谢你……”
她朝宝凝深鞠一躬,低声道,“那些钱,我会慢慢还你……”她转身走,步子大且坚定,前方就是公车站,恰好有公车驶来,她顿时小跑起来。
金栀恨道,“你看看她,还嫌吃的亏不够……”
宝凝叹道,“有什么办法,她爱他……”
金栀忍不住爆粗口,“去他妈的爱啊!”
宝凝好笑地看着她,说道,“事情若到你身上,你也跑不了,我就不信你还真修成真身了。”
金栀悻悻道,“我才不会那么蠢。”
宝凝挽住她胳膊,“聪明的金栀大人,什么时候才带舒心来见个面啊。都说了不下十次了。”
金栀支支吾吾地,“唔,有时间再说……”
宝凝起了疑心,问道,“到底是真是假啊,凭你与我的交情,你要结婚生子,怎么对象也不拎来我过目过目?难道说,根本没有这个人?嗯?”
金栀赶紧道,“有的有的,真的有。”
宝凝道,“那么,你们真领了证了?”
金栀神色有点不自然,含糊道,“……还没有……”
宝凝停下脚步,“喂!”
金栀眼看瞒不过,这才坦白说道,“我们分手了。”
宝凝大吃一惊,“啊?分手了?分手了你还留着他的孩子干什么?你疯了啊!刚刚才说人家江朵朵蠢,我看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金栀轻咳一声,低声道,“孩子不是他的……”
宝凝这一惊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什么?”
金栀像是很难以启口,嗯嗯啊啊良久才说道,“我有一次在酒吧里喝多了,和人开了房……”
宝凝一手指便戳到她脑门上去,“你脑子坏了啊!玩什么不好偏要玩火,好吧,我就算你玩火,你好歹也别留下后患啊!你以后还要嫁人结婚,带着个不明来处的孩子算什么?行了,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把孩子打掉!”
金栀脱口而出,“不行!”
宝凝紧紧盯着她,“为什么不行?你别告诉我,你对这孩子有了感情!这才多长时间,它还未成形……”
金栀的手情不自禁地抚在小腹上,“医生告诉我,如果放弃这个孩子,我以后很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宝凝,我不敢冒险……”
宝凝完全不能置信,斥道,“哪个狗屁医生说的?胡说八道!”
金栀悲伤地看着她,不发一言。宝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难过,抓住了金栀的手,轻声道,“不会的,金栀,我们再找其它的医生看看……”
金栀垂下眼帘,低声道,“别同情我,宝凝,我会更难过。”
宝凝心里一凛,顿时深吸口气,努力微笑道,“那么我们去吃饭吧,大人可以饿着,孩子可不能饿着……”
金栀也微笑起来,“你会做孩子的干妈吧。”
宝凝道,“我会像你一样疼爱他。”
“那就好。”金栀侧侧头,“我要吃拉面……不对,你干儿子要吃拉面……”
“那好,我们就去吃拉面。”
“你是否觉得这世上有许多事都很无奈?”
“南方以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宝凝道感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你聊天,总觉得你很亲切,像我们原本就是认识已久的朋友。”
“南方以南”发过来一个微笑,“我们不是吗?”
宝凝也笑,“是啊,我们也认识好久了啊。”
“南方以南”保证道,“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树洞,供你牢骚,供你埋怨……”
宝凝笑,“谢谢。”
都说网上并无真正情谊,网友们嘴上甜言蜜语说个不停,实际上都只是饱含水分的敷衍之词,但宝凝觉得幸运,这个“南方以南”确实把她当朋友看。
“我要结婚了。”宝凝道。
“南方以南”有点诧异,“嗯?”
宝凝进一步解释道,“这一次,是真的。是不是挺搞笑的,我的婚姻好像有点儿戏。一会说结,一会说不……”
“南方以南”发来一个了解的微笑,“这一次,是和谁?”
宝凝发个害羞的表情,“我爱着的男人。”
“南方以南”道,“那就好。”
宝凝道,“我总觉得不真实,像梦,担心着一睁开眼睛,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他是他,我是我……”
“南方以南”安慰她,“别这样。我说过,你是个好女孩,你会得到幸福的。”
陆续和顾思存的父母又吃了两次饭,终于决定把婚期定在新年元旦。
顾思存的“温泉城”将在十二月中旬正式开盘,他自己挑幢小别墅,红墙白瓦,只有两层半,房子算不得宽敞,但露台却大得惊人,他专门定制双人吊椅,围栏外爬满碧绿藤萝。
宝凝只觉惊叹,偶尔听到装修工人在议论某件家俱价钱,回过头对顾思存说:“你这样不行,太奢侈浪费了。”
顾思存明白她的意思,聪明答道,“都是我阿姨的意思,我也没办法,不如你去跟她说说?”
宝凝便闭上了嘴。上次吃饭,阿姨才刚刚埋怨过,顾思存挑的房子太小气……
距离元旦不过半月有余,拍婚纱照又花掉一星期,宝凝紧张到失眠,每日顶个黑眼圈去书吧,连谭晓以都看不过去,批评道,“宝凝姐,你淡定点儿,不就是结婚嘛。”
宝凝只笑,接连几天都在逛商场,为母亲挑选合适的衣服。她咨询过疗养院,母亲的病情稳定,带出来一整日也没关系。
但内心总是忐忑,有点像暴风雨来临前夕,那平静只是暂时的,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征兆。
宝凝抓住金栀诉苦,“我有点怕。”
金栀不以为然,“怕什么!”
宝凝道,“总觉得不安。”
金栀皱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宝凝有点烦燥,道,“就是不知道……”
金栀像是很了解地点点头,“许是幸福来得太顺利了……”
宝凝喝口水,蓦然道,“丁迟最近怎么样?”
金栀凝视着她,恍然大悟,“你在害怕丁迟。”她反问道,“为什么怕他?”
宝凝怅惘地道,“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罢休……他这么长时间毫无动静,真的不像他……”
金栀扑哧地笑起来,“喂,人家对你纠缠不休,你就觉得人家可恶,人家放过你了,你反而又惦记起人家来……喂,这个人从此后与你的生活毫无关联,别再提他,别再想起他。”她老气横秋地拍拍宝凝的肩膀,“喂,振作点儿!打起精神来!你看你那样子!”
书吧门口投下一道人影,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宝凝先叫出声来,“朵朵!”
可不正是江朵朵。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大衣,更显得瘦削,头发重新烫过了,以至于整张脸显得格外妩媚起来,她满脸微笑,“嗨,两位姐姐……”
宝凝赶紧拉住她的手,“快进来坐……”
江朵朵却不肯,“我去面试,恰好路过,猜想你们在,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金栀打量着她,“打算找什么工作?”
江朵朵笑笑,“随便。能赚到钱就行。”
谭晓以端过托盘来,笑眯眯地招呼道,“这位姐姐,来,吃点东西……”
江朵朵细看她半晌,笑道,“这位妹妹真可爱。”她转过身要走,“我先走了。”
宝凝追了出去,两人默默地并排走了一会,宝凝才开口问道,“看过叶醒了吗?”
江朵朵点点头,“他恢复得很好,过两天会去戒毒所……”
宝凝侧过头,盯着她,“你仍然关心他……”
江朵朵轻轻咬下下唇,“我没有说要等他。”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宝凝,“我现在就想多赚点钱,早点把你的钱还上,然后攒点钱,买一间小房子,日落月出,一日三餐……像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那样生活。”
宝凝不知道说什么更好,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原来她与江朵朵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她们再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向彼此诉说心事,发生过的事永远像梗在喉咙里的鱼刺,时不时地疼痛一下,提醒着她们那些伤害的存在。
她踌躇半晌,才迟疑着说道,“那么,加油吧,朵朵。”
江朵朵温和地答道,“我会的。”
她毫不留恋地往前走,丢下宝凝,怔怔地凝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就好像睁睁睁地看着她们相亲相爱的那些岁月,无可挽回地随风而逝。
她刚要往回走,手机响起来,是谭晓以,电话里的她慌张得不得了,“宝凝姐,快来,金栀姐出事了……”
宝凝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回到店里,刚踏进店门,便看到金栀侧坐在地板上,而谭晓以半跪在她身边,整个人慌成一团。
宝凝一颗心扑嗵狂跳,奔过去问,“你怎么了?金栀?”
谭晓以看到她,获救似地松口气,“金栀姐突然说肚子疼,你看她脸都青了……”
宝凝搀住金栀胳膊,沉声问道,“打120了吗?”
谭晓以点点头,“打了……”
但漫长的几分钟过去,120还没来到,宝凝已等待不了,招手叫谭晓以出去拦车,又低声询问金栀,“能站起来一点儿吗?”
金栀额上全是汗,但还是努力着点点头,宝凝听到她在耳边近似耳语地说:“我的孩子……”
宝凝打断了她,“先别说话,我们马上去医院!”她转而给顾思存电话,顾思存一听,立刻便道,“别担心,我有位朋友的妻子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带金栀过去,我跟朋友交待一声……”
“好!”宝凝匆匆道。
恰好谭晓以拦下车子,两人合力把金栀扶到车里,直奔医院。
幸好只是一场虚惊,但也不是小事,医生说,有先兆流产迹象,建议入院保胎一段时间,视情况稳定了再出院。
金栀立刻答道,“好好好。我马上跟报社请假。”
医生点点头,却看宝凝一眼,示意她一边说话。
宝凝拍拍金栀的手,“你先躺一会,我去帮你办住院手续,顺便买点吃的……”
金栀点点头,疲倦地闭上眼睛。
宝凝随着医生走出病房,医生神色凝重,说道,“你朋友很重视这个孩子。”
宝凝点点头。
医生微微皱起眉头,“但是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再发生……”她看一眼宝凝,加重了语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保胎只是尽一点人道的努力,别抱太大期望……”
宝凝刷地白了面孔,“啊……”
医生点点头,“你想想看,怎么跟你朋友说,其实这种情况,胎儿的发育也很成问题,我建议你朋友手术……”
宝凝只觉脚下一软,虚弱地问道,“医生!”
医生叹惜一声,“我答应你,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医生走了,独留下宝凝怔怔站着发呆。要怎么跟金栀说才好?出事时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得知孩子还有希望又欣喜若狂的神情——要怎么跟她说才好!
宝凝烦燥地甩甩头,决定这事晚点再去考虑。她蹬蹬地下楼去,利索地把住院手续办了,然后又跑了趟超市,买回大堆小堆东西,顺便又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几本杂志。
傍晚时顾思存才来到,大约是觉得不方便到病房来,在楼下给宝凝电话,宝凝小跑着下楼,顾思存笑盈盈地自身后取出两个保温盒,笑道,“你一个,金栀一个……”
宝凝惊讶起来,“你不会告诉我,是你煮的吧。”
顾思存笑,“当然不。”他凑上来轻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有御用厨师……”
宝凝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以后我不用做饭!”
顾思存假装不满,“你好歹也学着熬点汤给我,我可是你后半辈子的倚靠!”
他靠近她一点,像是完全明白她心中胆怯,伸出手轻轻地搂她一会,低声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宝凝的泪水这才滚落下来。是的,她害怕其实是这个,她害怕她也会有那么一天,像金栀一样,孤立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没有爱人的呵护,没有肩膀可倚靠,痛苦只得一个人承受。那样的劫难,她经历过一次,永远不想再有第二次。
顾思存微微叹息一声,威胁道,“你再哭下去,我就亲你……”
她被他一吓,果然便收住了哭声。
他好笑地再搂紧她,“回去时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宝凝道,“金栀身边需要有个人,我陪陪她,晚上不一定回去。你乖乖地,我明天陪你吃早餐。”
顾思存道,“明晚约了阿姨吃饭,她说要让化妆师先与你见过面,以便到时候方便帮你化妆。”
宝凝无奈起来,“阿姨真是……”
顾思存偷笑一阵,道,“你看,她比我们俩还紧张吧。”他习惯性地伸出手为宝凝捋捋头发,温和道,“去罢。”
宝凝点点头,猝不及防地踮起脚尖,在顾思存唇上一吻,这才小跑着上楼。
再回到病房,金栀已经睡着了,显然哭过,脸上还有泪痕。宝凝把保温盒搁好,轻轻坐下,随意拿本杂志翻看起来。
金栀睡了很久,偶尔一个翻身,嘴里喃喃叫声,“小丁哥……”
宝凝的手僵在了书本上。
她抬起头来,无法置信地看向金栀,金栀显然犹在梦中,喃喃自语兀不自觉,“别这样,小丁哥……”
宝凝搁下杂志,轻轻把手扶到她肩上,没想到金栀很突兀地一个侧身,紧紧地抓住了她臂膀,紧张地叫道,“别走,小丁哥,别走……”
宝凝怔怔地。她从来没想到,金栀原来对丁迟一直念念不忘,她还以为,丁迟于金栀,即便比从前的任何一个男人用情稍微深切一点,但最后也将如过眼云烟,淡去散去。
她伸出手去,温柔地为金栀把碎发全拢到脑后去,金栀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继续睡去。
直到深夜,金栀才缓缓醒来,宝凝已经把买来的所有书报都看了个精光,一看到金栀醒来,立刻站了起来,“我去帮你把汤热一下。”
金栀点点头。
热了汤回来,金栀便道,“宝凝,你回去吧。”
宝凝道,“我不放心你。”
金栀微微一笑,“担心什么,我这是在医院里。有哪儿比医院更安全?你又不是医生,你能帮我什么?走吧走吧!”她甚至伸手来推宝凝。
宝凝无奈,问道,“你确定真不需要我?”
金栀叹息一声,“宝凝,你不能陪我一辈子。所以,还是趁早少管我。”
宝凝气起来,“好好好,我走了,我懒得管你!”
她蹬蹬地走出病房。
也许金栀真的需要一个人呆着,感情再深厚的朋友,最重要的便是要懂得给对方留有余地。这点道理,她做心理咨询多年,又岂能不懂。
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林熙和。天下着小雨,他背着心爱的吉它,像遥远的从前一般,在广场中央旁若夫人地弹唱。偶尔有人经过,怜悯地扔下一两张纸币。
宝凝意外得不得了,走近去盯着他看,无比诧异地问道,“喂,林熙和,你发的什么疯?”
林熙和在绵绵雨雾里抬起头来,冲她灿烂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高兴……”
宝凝饶有兴趣地追问,“怎么了?什么高兴事,说来我也高兴高兴,这些日子总共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林熙和维持着好看的笑容,“我今天与嘉妮领证了。”
许宝凝大吃一惊,顿时笑道,“哎呀,果然是好事啊。恭喜恭喜……”她朝他伸出手去。
林熙和漫不经心地与她轻轻一握,斜睨着她,“我知道你也好事将近……”
许宝凝好奇地追问道,“难道你们不举行婚礼了?就这么着了?”
林熙和答道,“你也知道,我们俩那事闹得不太光彩,所以我们决定去旅行结婚。等你的婚礼结束后,我们就启程去巴黎……”
许宝凝指指他的吉他,“那么今晚,是在对你的过去作最后的总结吗?”
林熙和微笑起来,“明天起,就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场人生了。”
许宝凝温和地道,“你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林熙和侧侧脑袋,赞同地道,“也是……”他弯下腰,收拾好东西,“走吧,今晚完美落幕,因为我总算等到你了。”
宝凝笑了,“不是吧,我这么重要吗?哎呀熙和说话最讨人喜欢。”她踮起脚尖,老气横秋地摸摸林熙和的脑袋,“打算送什么给我做结婚礼物?”
林熙和随性地刮一把吉它弦,豪情万丈地道,“你最想要的,你最需要的……”
宝凝再度哗地笑了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也许是因为最想要的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怎么样,熙和同学的好意我先心领了。”
他们在电梯里告别,林熙和颇为依依不舍,“我想去你家喝杯茶。”
宝凝婉转地说:“我家思存不喜欢我深夜招待男客人。”
林熙和送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恼怒地取笑道,“咄咄咄,我家思存……呸呸呸……”
宝凝大笑着步出电梯。
顾思存像是早有心灵感应,赶在这一刻打开门,笑起来,“果然是你回来了。”
宝凝扑上去吻他,喃喃赞道,“真乖……”
婚礼的前一天,反而是格外静谥格外轻闲的。顾思存整日陪伴着许宝凝呆在家里,美名其曰为享受最后的王老五时光。
两人租了一套老港剧,看得津津有味。
傍晚时候,顾思存接了个电话,便起身说道,“宝凝,我出去一会,阿姨有点事要交待我。”他冲她笑了笑,“这阿姨,就是这样,紧张得不行……”
宝凝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嘴里唔了一声,邪恶地说道,“从明天儿子就是媳妇的了,我理解她……”
顾思存失笑,趋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记,“我走了,早点睡,别等我。”
宝凝却固执地道,“我要等你回来才睡。”
顾思存只好道,“好好好。”
他一走,宝凝也失去了看碟的兴趣,顺手打开手提,上网闲逛。“南方以南”的头像亮着,宝凝发个振屏过去。
“南方以南”道,“嗨。”
宝凝欣喜道,“我明天结婚。”
“南方以南”:“呀,恭喜你。”
宝凝:“我很开心……”
“南方以南”微笑起来,“我也替你开心。”
宝凝有些遗憾,“可惜你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南方以南”道,“但我一样会祝福你。”
窗帘倏地被风吹得狂飞起来,窗外下起了小雨。宝凝起身去关窗,雨丝被风一吹,直扑到脸上来,一阵刺骨的凉。
今年的雨水真多,宝凝心里嘀咕着。一瞥眼间,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车,一颗心顿时紧张地一跳。关了窗兀自惊惶不已,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胸口,回到客厅,听到手机在响,一颗心立刻又激烈地跳动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果然是他。
“下来,宝凝,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丁迟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宝凝咬紧嘴唇,他果然还是来了。
“我想不出来,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宝凝冷淡地说。
丁迟轻笑一声,“很必要,亲爱的,我的朋友,嗯你也认识的,叫斯然,他约了顾思存喝茶呢,也不知道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宝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声音不觉带了几丝沙哑,“你说什么?”
丁迟淡淡地道,“听说我朋友的婚事被他搅黄了?还是怎么着的……反正我朋友很愤怒,正巧我的婚事也被他搅黄了,我也很愤怒。”
宝凝一阵难过,轻声质问道,“为什么苦苦相逼?你对我,难道就一点情分也没有?”
丁迟好像觉得她说的太离谱,于是纠正她道,“不不不,宝凝,恰恰相反,我这一生,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也许我有点自私,但我确实……”他犹豫一下,放低了嗓音,“很爱你……”
宝凝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你爱我吗?你是爱我吗?别说你爱我,我听着刺耳……”
丁迟道,“明湖畔,我等你。”
不等她回答,他便挂了电话。他拿准了她会去,顾思存在他手上,他胜券在握。
宝凝的手指重新覆在键盘上,却是半天也打不出字,“南方以南”问道,“你下了吗?怎么了?”
又说:“早点休息也好,不然明天就不够漂亮了。”
宝凝终于打下一行字,“他要见我。他在等我。”
“南方以南”显然怔了一下,才小心问道,“他吗?”
宝凝道,“他这样逼我……”
“南方以南”立刻道,“别去,不用理他。别怕他。”
宝凝苦涩地回道,“他会伤害他。”
这话说得太无主次,“南方以南”却完全明白,发来一个感叹号。宝凝的泪滴到键盘上,“我走了……”
“南方以南”道,“他约你在哪儿见面?”
“明湖畔……”
“冷静点儿,跟他好好谈谈……”
宝凝套了件大衣,找了把伞,考虑到湖边也许道路稍嫌泥泞,于是特意换了一双球鞋,这才出门去。
出了门才发现,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仍然吓人地阴沉着,昭示着暴风雨随时都会来临。宝凝取出手机给顾思存打电话,那边却传来毫无感情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宝凝只好把手机塞回包里。风很大,吹得人的面颊阵阵生疼。宝凝等了好一阵,才叫到车。
车子朝着明湖方向疾驰,宝凝微侧着头,出神地注视着窗外模糊街景,不由自主陷入回忆当中。
明湖。细想起来,真有一点久违了。她犹记得,最初的最初,她还仅仅倚靠着丁迟生活,他很突然地带她去过一次。她既吃惊又雀跃,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她心酸起来。那时候,他是她的天,是拯救她于水火的恩人,她感激他并且仰慕着他,她对人生并无其它企望,唯有他,她想付出所有赠他回报。
他甚至给她买了一只风筝,她像孩子一样在草地上奔跑,仰望着蓝天上飞翔的风筝微笑,他就坐在一旁,微微眯缝了双眼看她。玩累了,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湖面微波荡漾,身际有热恋情侣私私耳语,她困得睡着,头枕在他腿上。
那时候,他们是有多么亲密无间。
不知不觉,她眼里又盈满泪水,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憎恶着他,惧怕他的出现,暗自祈祷他最好永不再出现。
她觉得了自己的残忍,但爱与憎,她历来辨得分明,纯不混淆。
车子在明湖堤岸上停了下来,宝凝下了车,迎面一阵冷风,把她眼里的泪吹散了。她抹把脸,这才朝前走去。
这种天气,热恋的情侣与游玩的路人全都不见了踪影,明湖显得有点寂寞,有点萧瑟。
宝凝看到了丁迟。他背对着她,像是在凝视着明湖出神。听到轻轻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宝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他,此时骤然看到他,只觉得他瘦了许多,苍老也很多,心头不期然地涌上一阵莫名的难过。她站住了脚步,默默地等待他开口说话。
他一说话,就粉碎了她心底里刚刚升起的那丝怜悯。
“你还有机会,宝凝。就像曾经毁掉我们之间的婚约一样,此刻你也可以毁掉你和顾思存的。”他淡淡地说。
宝凝吐出一个字,“不。”
他注视着她,眼里发出异光,“别赌我,宝凝。”他冲她扬扬手机,“他还在等我电话,如果我们没谈拢,你的爱人,我恐怕他会有危险。”
宝凝淡淡一笑,“没关系,他活在这世上一天,我便陪在他身边一日,他若死去,我也不会独活。”
他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胳膊,低声厉喝道,“他有什么好?他有哪一点胜过了我?你这疯子,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如今我要捻死他,就像捻死一只蚂蚁!”
宝凝点点头,“对。因为你如今有了靠山了嘛。怎么样?你妈妈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抛下了你?”
这话戳中了丁迟的痛处,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不为着寻求母亲的支撑与帮助,他宁死也不会认下她。没有哪一刻,他遗忘过从前所承受过的苦难和痛楚,许多无助的夜里,他也曾盼望过的,母亲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他,“别怕……别担心……我在这里……”
如今她回来了,坐拥上亿巨资,无限风光,她找到他,唯一的愿望便是,他可以原谅她。为了这个,她愿付出一切。事实上,中断与顾思存的合作,她只损失了一点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金钱,但却换取了儿子的谅解。她喜极而涕,他所想要达成的愿望,她都恨不得一夕帮他实现,她欠他的,急切地盼望着可以如数偿还。
他向来至爱金钱,但如今他想要的,是一个女人。
她就在他眼前,但却警备地看着他,目光深处只隐藏痛恨。
他的心一阵疼痛,忍不住躬起身子重重咳嗽起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咳嗽稍停,轻声道,“连我的病痛都不肯过问了。”
宝凝真正笑起来,说道,“你不觉得好笑吗?或者是你还没弄明白?丁迟,如果说过去我对你曾有情意,如今也只剩下满腹的厌恶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毫无征兆地便一把搂过她,不由分说地凑上唇来,在她脸上一阵乱亲。
宝凝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一双手不停地拍打着他,试图推开他的身体,无奈他力大,她怎么也挣脱不了。他低沉着嗓音在她耳边急切地道,“为什么?宝凝?为什么?你知道吗?我很爱你……我怕得要死,怕失去你……”
宝凝急得落泪,只呜咽着反抗,“放开我,你放手!”
丁迟置若罔闻,喃喃道,“想一想,宝凝,你对我也有情意的……”
她终于挣开一只手,想也不想地甩他一耳光,厉声道,“你这流氓!你让我恶心!”
丁迟怔了一下,微微松开她,嘴角立刻荡起微笑来,“说得真好,我就是个流氓。我这个流氓,是绝不会让别人痛快的。”他用力甩开她,冷冷道,“好吧,你就等着给顾思存收尸吧!”
他转身就走。苍茫夜色中,雨丝重新细细碎碎地飞扬起来,丁迟的背影决绝而冷裂,宝凝怒从心生,积怨多时的怨气都在此时涌上脑海来,她不及细想,直接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丁迟的后背心狠狠刺去。
丁迟背心刺痛,惊骇地回过头来。他似乎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但身体已经软软倒下去。宝凝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全身都在颤抖,她腿一软,几乎摔倒在草地上。
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了她,她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丁迟还伏在前方不远处,一动不动。最初的惊慌已然渐渐散去,她甚至庆幸地想,好了,从此后他不能再纠缠她了。
她努力着站起来,转身往回走。电话号码非常陌生,她一接起来,那头就说:“我这里是香港六合彩……”
宝凝挂断电话,沿着河堤走了许久,终于等到有车驶来,她招手叫车。刚坐下车,雨势陡然变大起来,雨点激烈地拍打着车窗,出租车司机自后视镜中看她一眼,好心道,“吵吵嘴就算了,不要动不动就玩离家出走,很不安全的……”
原来是误以为她是个与丈夫吵架离家出走的主妇。
车子很快抵达小区楼下,宝凝匆忙下车去,进了家门才发觉,双手仍在不自觉地发抖着。
她努力定定神,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她杀了人!她惊惶起来,他会死吗?她只是刺了他一刀,他就脆弱得死掉了吗?即便没死,他又将怎么对付她?威胁还是控告?
她不得不承认,她竟然是盼望死去的。这想法让她自己也不寒而栗了。她原来如此憎恨着他。
她去洗澡,往浴缸里滴了几滴薰衣草精油。整个人泡了进去,温柔的水流迅速漫上身来,让人惬意得直想呻吟。宝凝闭上眼睛,紊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竟然差点睡过去。
是手机响,她被惊醒了,这才恍觉自己在浴缸里躺了太久,于是起身来,套上睡袍,爬上床去。
迷糊着睡了过去,像是过了许久,听到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响,她疲惫地睁了一下眼睛,叫一声,“思存。”
顾思存坐到床边,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额上轻轻亲吻一下,说道,“我回来了,睡罢。”
她本来尚有许多疑问要问他,比如今晚他去哪了,和谁在一起,有没有出什么事……但委实太过疲倦,反正他也安然无恙归来,她翻个身,继续熟睡。
半梦半醒间,感觉他自身后抱住了自己,下颌轻轻倚在她肩上,像是十分贪恋。即便在梦中,她心里也温柔地涌过一阵暖流。
她睡得很好,并没有如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做噩梦。
清晨醒来时,鼻翼率先闻到一股清香,像青草,又像醇香的牛奶,她赤着脚,循着香味寻找而去,顾思存正站在厨房里,腰间系着围裙,很认真地在洗摘菜叶子。
宝凝走上前,轻轻搂住他的腰,面孔贴了上去,轻笑着道,“太好了,从此后有人为我做饭洗衣服……”
顾思存也笑,侧过脸来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亲爱的,动作快点儿,阿姨已经在催我们了,十点之前我们得到酒店,然后,你要化妆,做头发,婚礼是下午四点正式开始……”
宝凝跳起来,“啊,差点忘了我们今天结婚!我马上去洗脸刷牙!”她转身小跑着冲进卫生间,还没忘了扬声问,“安排人去接我妈妈了没?”
顾思存高声道,“你只要专心做好新娘就行,其它的小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宝凝微笑着刷牙,突然间嘴里一阵腥甜,她愣一下,吐出牙膏泡沫,发现本该洁白的泡沫里头混沌着星点血红,张开嘴,原来牙齿出血了。
她尝试着咬咬牙,不疼,但鲜血还在涌出。她反复用清水漱口,良久鲜血才算止住。
奇怪,竟然没有一丝疼痛。
顾思存又在外头扬声催了起来,“宝凝,好了没?”
她匆匆拢好头发,应答着走出卫生间。两人简单地吃了早餐,一同出门去。
昨夜才刚下过绵延的雨,今晨却完全放晴了,天空蓝得有点不可思议,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的,呵,毕竟是新年了啊。这真是特殊的一天。
婚礼定在喜相逢大酒店,这酒店在N市也算数一数二的大酒店,最难得的是拥有一个可以与足球场比美的广垠草地,邻近草地的便是碧波荡漾的明湖。明湖其实占地颇广,车子绕行一周也要将近一小时。
明湖的完美轮廓出现在眼前,宝凝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昨晚发生的那一幕瞬间里涌进脑海里来,她心神不定地揣测着,丁迟,他到底怎么样了?她只是刺了他一刀,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后来有没有人发现他?把他送到医院救治?她下了决心,等婚礼结束,她将亲自去找他,负荆请罪。
车子很快驶到酒店门口停下,宝凝突然发现,酒店大堂也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硕大的门柱旁甚至撑起了氢气球,氢气球悬挂着恭喜新婚的贺词,在天空里张扬地随风飘荡。
通向草坪的长廊铺上了厚厚的红地毯,每隔五十厘米便置放怒放的红玫瑰,凑近细看,还可以看到花瓣上欲滴的露珠。
草坪入口用无数玫瑰搭建了一个心形门,草坪上摆放白色精致桌椅,几乎垂至地面的白色桌布……玫瑰,又是玫瑰,桌上仍然用精美花瓶插入鲜艳玫瑰,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玫瑰……
宝凝看得呆了,顾思存尚还不满,“因为你意见多多,所以就一切从简了……”
宝凝轻声道,“已经很好了。”她微微仰起脸来看他,冲他温柔一笑,“是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好了……”
顾思存忍不住伸手抚摸一下她面孔,轻声说:“我的宝凝永远要求这么低。”
宝凝摇摇头,“我的要求一点也不低,从此后,你只能爱我一个人,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容忍我与照顾我,无论我贫穷还是是否疾病,变丑或者变胖或者变老,你都得对我不离不弃……”
顾思存微笑起来,温和答道,“……我全都答允你。”
思存阿姨已经匆忙走过来,一迭声叫,“宝凝宝凝,过来,该化妆啦!”
顾思存轻轻推了宝凝一下,“去罢!”
阿姨伸手来牵住宝凝的,笑起来,“只是分开一下下。来,跟我来。”
化妆在套房里进行,化妆师一打开随身携带的化妆盒,里头林林总总的大小瓶子和工具,一下子就让宝凝看呆了。宝凝很少化妆,用得最多的也就是淡淡的唇彩。
她有些不自然地坐在镜子前,顺从地听着化妆师的指挥,仰头,闭上眼睛……
突然间,听到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仿佛还有人低低尖叫起来。
阿姨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门被匆忙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孩子急促地冲了进来,“来了好多警察……”
所有人都呆住了。
反而是宝凝,微微地松了口气,仿佛她等待的,不是婚礼进行曲的悠然响起,而是正如此时,警察的到来。
她才刚刚抬起目光,几位表情严肃身穿警服的男女已然井然有序地进入房里,率先的一位男警四下里扫视一番,目光停留在宝凝身上,“请问,你是许宝凝吗?”
宝凝自镜中回看着他,轻轻点头。
男警并无多话,只说:“现在有一宗杀人案件需要您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宝凝敏感地听到了他说的是:“……杀人案件……”她的心小鼓一样敲起来,丁迟他死了吗?她只是那么刺了一刀,他怎么那么脆弱,就死了?
阿姨惊得一张脸全失去血色,整个人摇晃一下,身边人赶紧搀扶住她,她虚弱无力地发问,“这是怎么了?什么杀人?”
宝凝嘴角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化妆师完全愣住了,手执眉笔懵懂站立。
男警的手轻轻搭在宝凝肩上,突然间,思存的阿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冲了上来,一把推开男警,喝道,“不许碰宝凝!你们搞错了!赶紧走!”她颤抖着吩咐身边人,“赶紧去通知顾总!”
宝凝的眼睛微微湿润,轻轻叫一声,“阿姨……别这样……”语音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阿姨紧紧搂住她肩膀,微颤着声音安慰道,“别怕,宝凝……”
男警一行显然认识阿姨,此时微皱了眉头,为难道,“春姨,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阿姨坚定地摇摇头,“有什么事,等我丈夫到了再说……”
男警上前一步,手上略略用力,推开了阿姨,神色颇为歉然,“对不起……”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思存人未到声先到,“放了宝凝……”
阿姨如获救星,叫道,“思存!”
顾思存把宝凝拉至身后,沉声道,“不关宝凝的事,是我,是我杀的人……”
举座皆惊!宝凝更是面目无人色,她狠狠地扯一把顾思存,喝道,“思存,你发的什么疯……”她吸口气,坦然地道,“我跟你们走!”
顾思存抢着道,“是我,他多次想置我于死地,我一早就想杀了他……”
男警皱起眉,严肃道,“两人都带走。”
询问笔录的过程还是平静的,应该是碍于对象的原因,顾氏在N市毕竟有头有脸,警官们都显得很平易近人。
宝凝坦承那一夜,他们起了争执,她举刀相向。但是警官否认了她的说法,他善意地提醒她,“你这样并不能帮助他……”他们已然认定她在说谎,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维护顾思存。
宝凝茫然得很,她一个字也没撒谎。
警官告诉她,凶器上并没有她的指纹,而唯一的目击证人很确定地证明道,“当晚在明湖出现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人……”
她很快被释放。
林熙和与陈嘉妮在门口等她。
阳光有点苍白,她仍然觉得刺眼,微微一眨眼,泪便落了下来,“思存呢,他怎么样?”
陈嘉妮踌躇一会,才小心翼翼答道,“他嫌疑最大,与丁迟有过节,凶器上有他指纹……”
宝凝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的了?
一回到家,她便去洗澡,洗了很久,像是要把那些过去全都洗掉,皮肤被她搓得发红,发疼。
林熙和动手煮咖啡,室内很快地便飘起浓香来。陈嘉妮说:“阿姨病倒,叔叔与蕾姐在医院照顾她……她是真心疼爱存哥……”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声来,“存哥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
宝凝不肯说话。
林熙和替她回答,“他憎恨他欺侮宝凝。”
宝凝怀里抱着柔软抱枕,心里只愣愣地思忖着,凶器上怎么会有他的指纹?她的呢?宝凝默默地蠕动一下身子,突然间如醍湖灌顶,当时,顾思存也在明湖边,所有事情完全落入他眼中,他不动声色,待她走后,细心擦掉刀上她指纹……为什么没有一概擦掉他自己的?也许那一刻他已做好准备,事情总有一个人来担当,那么,他来好了……
宝凝瞌上眼帘,泪水汩汩而下。
傍晚金栀来到,宝凝独自呆在房里,金栀推门进来,叫一声,“宝凝!”泪水便哗哗落下来。
宝凝抬头看她一眼,疲倦地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金栀轻轻搂住她,哭泣着问,“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宝凝茫然答道,“我也不知道……”
金栀问,“丁迟怎么死了?”
宝凝心中一凛,目光怔怔地落在金栀面上,原来,金栀关心的只是丁迟。突然之间,电石火光,宝凝轻声问道,“这孩子是谁的?”
金栀兀自嘤嘤哭泣,宝凝伸出手,轻轻为她把耳际碎发拨至脑后,“是为了什么没有和舒心结婚?一切都只是为了丁迟,你爱他,从来没有过别人……你爱的,一直只是丁迟。”
金栀抽噎不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有一个孩子,无论他是否爱她,孩子是无辜的,也许有一天,他会乐意接受与疼爱这孩子。前景未必见得黯淡无光,有孩子在,他们之间就永远摆脱不了干系,不是夫妻,不是情人,哪怕不是朋友,他们也是孩子的父亲与母亲。
宝凝怔怔地,手臂轻轻地搭在金栀肩上,低声道,“对不起……”
丁迟的具体死因尚未公布,宝凝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刀竟然刺得如此准确凶狠,竟然直接要了丁迟的性命。她虽然无比憎恨着他,盼望过他消失,但再怎么,也没想过,他的生命却由她亲手了结。
金栀深夜才离开,宝凝坚持要陈嘉妮和林熙和回去,只说自己需要安静。陈嘉妮与林熙和只好起身离开。
屋子里安静下来,宝凝蜷坐在沙发上,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脚麻起来,背也跟着太过酸痛。
窗外突兀地掠过闪电,远处的密林乌如云黛,偶尔有车自楼下街道疾驰而过,丢下刺耳刹车声,沉闷的雷鸣在天际边连续不断地轰隆作响,大雨却始终不曾来临。
天光渐亮,夜晚过去了。
宝凝去卫生间洗把脸,自镜中看到自己血红的双眼,才一夜之间,双颊好像凹了进去,头发也像是变得枯黄了,嘴唇,干燥且毫无血色。原来,失去了爱人,便失去了神采,没有了爱,生命便失去了意义。
她又喝下一杯热开水,然后很镇定地给沈蕾打电话,沙哑着嗓子说:“我想要见顾思存。”
沈蕾压低着声音,“宝凝,你别急,我们正在想办法,现在一切证据对他都很不利……”
宝凝固执地道,“我不管,我要见他……”
沈蕾哄孩子一样,“好好好,我会安排你见他。”
宝凝失声痛哭起来,“怎么办?蕾姐,顾思存他没杀人,是我,是我杀的……”
沈蕾显然吃了一惊,但很快便猜中个中原委,立刻喝道,“记住,这话千万要烂在肚子里,别辜负了思存的心……”
宝凝哭道,“不……”
沈蕾沉声道,“思存一定没事,别担心……”
宝凝冲口道,“若他有事,我决不独活……”
沈蕾怔住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傻孩子……”她清清嗓子,“赶紧上床睡一觉,现在这时候,你需要很多力气,别让思存担心你。”
宝凝心下一凛。蕾姐说得对,顾思存拼尽全力地要保全她,他想要她安然无恙,他绝不会乐意看到她失魂落魄,束手无策的模样。与丁迟在一起的那些年,她的智慧与胆量不都锻炼出来了吗?
她爬上床去,试图闭上眼睛小憩一会。一闭上眼,顾思存和丁迟的面孔就在眼前相互交替着出现,过去的一切,像走马灯,又像电影片断,更像沙滩上的海浪,层出不穷地纷至沓来。
她现在才算真正理会,什么叫做胡思乱想。那便是思想的毫无章法,她一会儿满怀希望地遐想,顾思存可以为自己辩护,那一刀只是自卫伤人,又或者,也许可以认为是防卫过当……此时此刻,他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紧张地思考如何脱罪,还是饿着了,受冻了?有没有被刑迅逼供?又或者,仅仅只是在想念着她?
她又想哭了。
曾经她以为,她的泪已在十年前流尽,她亦发过誓,无论再多苦难悲伤,她不会再哭泣。
那一次,是因为他。
这一次,仍然因为他。
中午她去了一趟医院,在护士室问清了顾思存阿姨的病床,但站在病房外,她突然胆怯起来,手掌搁在微微敞开的门上,却没勇气推开。
无论如何,因为她,他才遭受了如今的牢狱之灾。
房里传来细细低语声,因为声音太轻,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很快微微啜泣声响起,宝凝怔怔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她又去看金栀,金栀正在打点滴,手腕轻轻垂在床边,人却睡着了,宝凝定睛一看,瓶子里的药水就快滴完了,于是伸手向前,摁响了呼叫铃。
护士很快来到,熟练地拿起金栀的手,金栀顿时就惊醒了,她顺从地任由护士拨去针头,目光落在宝凝身上,神情淡淡地,“你来了。”
她努力想要撑起身子坐起来,宝凝赶紧上前扶她一把,宝凝的搀扶让她的身子一僵,她不动声色地拂开宝凝的手,低声说:“我自己可以。”
这样的金栀陡然让宝凝感到陌生,似乎有些什么东西,默默地横亘在她俩中间。
宝凝有些讪讪地缩回手,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吃饭了吗?”
金栀淡淡地答,“吃了。”她伸手想去为自己倒杯开水,宝凝赶紧站起身来,抢先提过水瓶,但金栀拿着杯子的手往后退让了一下,“我自己来。”她平静地说。
宝凝突然明白过来,金栀是故意的,她的满腹温情与关切,她并却不肯领受。
宝凝苦涩地说:“你在怪我。”
金栀微微点点头,神情悲恸,语气却平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死了,我知道他很爱你,宝凝,我跟你说过,他很爱你,因为他爱着你,所以要我走远点儿,他不许我向你提起,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一个字也不许提,要不然,他就会永远不再见我。”她苦笑了一下,“没关系,我爱他,只要他觉得好的,我亦觉得好,他觉得快乐就足够。他也许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无论如何,他罪不致死……”
宝凝挣扎着道,“金栀,那只是个意外,没人想要他死。”
金栀的手轻搁在小腹上,眼帘微微垂下,宝凝这才发觉,金栀的眼睫毛好长,哪怕是如此难过,她仍然是漂亮的。是的,她的美貌从来都无庸置疑。
“我的孩子,他原本可以有爸爸,有妈妈,像这世上所有的小孩一样,要求骑到爸爸肩上,也许还会和爸爸一块玩游戏,每次去坐过山车,一定要爸爸作陪……”金栀抬起头来,“这是我的梦想。”
“金栀……”宝凝喃喃叫道。
“我没法子。宝凝,我试过了,可是不行。宝凝,我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你走吧,别再来看我了。”金栀淡淡地说。
宝凝大吃一惊,叫道,“金栀!”
金栀重新躺下身子,默默地翻个身,只留个背脊给她。
病房里的窗户紧闭,宝凝却只觉得四面八方皆吹来冷风,让她冷得直打颤。
她努力平静一下自己,试图把声音放得平静一些,再次叫道,“金栀!”
金栀一动也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宝凝站立半晌,看上去金栀是铁了心不愿意再理睬她,只好转身离开。心里难过得要死,像孩子被人夺去了最心爱的玩具,又像走在路上,被玻璃残渣硌着了脚。
回到家里,她终于觉得饿,于是自冰箱里拿一包快餐面,就了烧开的水,泡着吃。只吃了两口,胃里便涌上一阵恶心感,让她几乎一口呕吐出来。但她使劲地吞咽着,蕾姐说得对,她需要力气,非常多的力气,以便等待顾思存的平安归来。
她又再想起金栀,她们谁也没错,她们都想维护自己所爱,得到所期望的幸福与快乐。
她终于记起来,她与金栀的初识,是在一家电影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位置。正值下午时分,又不是周末,看电影的人很少。电影很好看,但奈何前排恰好坐着一对情侣,女的不停地抢在此一幕之前向男的讲述之后发生的剧情,在静寂的影院里,她的说话声无一不落入耳里。
宝凝终于忍无可忍,伸手轻轻拍拍女孩的肩,恰好金栀也伸出手来,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美女,请安静……”
前头的女孩回头看了她俩一眼,闭上了嘴。
宝凝与金栀互看一眼,彼此微笑一下。待到电影散场,金栀站起来,主动招呼她,“嗨!”
宝凝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呀,这女孩好漂亮!金栀个子中等,难得的是细腰肥臀,胸部形状完美,再兼穿着打扮格外时尚,真是夺人眼球。
她邀请她喝杯咖啡,宝凝不便拒绝好意,但她习惯只喝奶茶。两人便挑影院楼下的小店坐了,金栀赞叹道,“呀,你的手真漂亮。”
宝凝礼貌地回她道,“谢谢。”她不会知道,眼前这双漂亮的手,曾经急切地扒找过污臭肮脏的垃圾箱,继而,又温柔地抚过男人的面孔。
宝凝无心结交朋友,但金栀显然对她很是好感,三天两头来邀逛街喝东西,终于还是建立起友情来。天长日久,彼此便如亲人般亲密,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绝裂之日。
她觉得难过,又觉得孤单。
仿佛刹那间,她再次一无所有。
半夜里,她终于发起烧来。全身骤然发冷发热,嘴唇干燥,一直觉得渴,她想起身喝水,但身子发软,无论如何挪动不了脚步。她努力睁开眼睛,台灯始终亮着,但脑子里的晕眩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她闭一闭眼——连眼睛都在疼。
她摸索着找到手机,拨打林熙和的电话,林熙和半夜里被惊醒,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宝凝?”
宝凝虚弱地道,“熙和,我有点不舒服……”
林熙和立刻道,“我马上下来。”
挂了电话,宝凝便强撑着坐起身来,待脑子里的晕眩缓和一阵,才尝试着站起来去开门。
林熙和已经不耐,着急地拍打着门,“宝凝,宝凝!”
宝凝的手搭在门锁上,轻轻一扭,林熙和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宝凝记得自己好像还微笑了一下,轻声叫道,“熙和!”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做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梦。
唯独一幕记得最为清楚。
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屋子里,四周皆无光亮,她一直在哭。
迷糊间听到有人在身边轻轻走动,她心里悄然一喜,轻声唤道,“思存!”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像是他把她的手贴在了面孔上,他脸上凉凉的,好像是哭了。她又安慰他,“别哭,我没事……”
突然间又想起来,不会是顾思存,他如今还身陷囹圄,怎么可能是他!
心里又难过起来。
这样反复纠结着,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了。她喃喃自语道,“思存,思存……”
终于醒来时,身际仍然一线微弱台灯光,窗外有月亮,明净朗清,藉着月光,她看到林熙和靠在一侧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紧捏着一支体温针。
她坐起身来,虽然还是觉得浑身无力,但身体的酸痛感消失了,她轻轻地握握手掌,嗯,力气好像也恢复了许多。
她想去洗把脸,但刚一走动,林熙和便被惊醒了,他跳起来,叫道,“宝凝!”
宝凝赶紧冲他一笑,说道,“感觉好了很多了……”
林熙和抓住她的手,“你去哪儿?”
宝凝笑了,“我只是去洗脸。”
林熙和摁住她,“你别动,我去给你拿毛巾来。”不等她说话,他已向卫生间走去,不一会,便拿来一条热毛巾,轻轻地替她擦脸。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蹙起眉来,突兀问道,“嘉妮呢?”
他说:“我们分手了。”
许宝凝大吃一惊,别过脸,让开他的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疯了啊!”
林熙和叹道,“你看,一恢复力气,对我就这么凶。”
许宝凝喝道,“说啊,怎么回事。”
林熙和道,“我不爱她,不想连累她。”
许宝凝皱皱眉,莫明其妙,“就结婚了,才说这种话?我说林熙和,你不许这样!不许做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她推他一把,“马上去找嘉妮道歉!请她原谅你!就说你是一时糊涂,犯了傻……”
林熙和微微一笑,“她今天早上的飞机,独自去巴黎。相信在那边,她会邂逅好男人。”
许宝凝又惊又气,嚷道,“你真是疯了!”
林熙和转过话题,“肚子饿不饿?”
许宝凝没好气,“不关你事!”
林熙和注视着她,安静问道,“我结不结婚,是我的事,你生什么气?”
宝凝恨道,“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嘛!”
林熙和眨眨眼睛,眼里似乎蒙上一层雾气来,良久,他才哑声道,“谢谢你宝凝。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好地。”
宝凝此时才觉,今晚的他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猜想或许是与陈嘉妮分手,其实也并不是他心中所愿,可是他不肯说,她又不能逼他。
“我睡了多久?”良久,她才轻声问道。
林熙和道,“一整天。”
呵,又过去了一天。宝凝喃喃道,“不知道思存怎么样了?”她沉下面色,眼睛又湿润起来。
林熙和轻声道,“你很爱他?”
宝凝道,“我们认识很多年,我小时候便爱上他。”
林熙和道,“打算爱他多久?”
宝凝冲口而出,“从前,现在,将来。一辈子。”
林熙和安静地看着她,嘴角似乎露出笑容,“如果没有他,你打算怎么办?”
宝凝突然发起脾气来,厉声喝道,“你乱讲的什么话!不可能没有他!他一定会没事!”目光接触到林熙和的,倏忽又泄了气,带着哭腔道,“不许你胡说八道。”
林熙和拿过桌上杯子,递给她,“来,喝点水。医生说你需要多喝水。”
宝凝吃了一惊,“医生说?”
林熙和点点头,“我昨晚带你去看医生来……”
他不能告诉她,她一直像孩子似地蜷在他怀里,浑身热得惊人,他一直把她抱在医院里,几乎是粗暴地闯入值班室。
打点滴的时候,她好像清醒过来一阵子,但很快又陷入昏睡。医生说,她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不吃不喝,再加上心病缠结,所以体力不支,终于倒下。
打完点滴,他又抱着她回到家里。冲了杯白糖开水,用棉签轻轻沾着抹擦她干燥的唇。害怕她再度发烧,他捏支体温针在手上,每隔半小时就为她再量一次体温。
他偷偷把手抚在她面上,轻声祈祷,你要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
她有些羞赧地说道,“啊,去看医生了啊。”她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了,熙和。”她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点儿的坐姿,眼神投到窗外,目光有些迷茫却是坚定不已,“你问我,没有了他怎么办?就好像你问那些花草树木,如果没有了阳光雨露,它们该怎么办?而这人生,没有了空气,又该怎么办?他就是我的阳光,我的雨露,我的空气,这人生因为有了他才有意义,如果没有了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林熙和听得呆住,只怔怔地看着她。
宝凝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冲他温和一笑,“熙和,你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吗?如果你有,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林熙和垂下眼帘,灯光不够清晰,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室内安静下来,只听得窗外像是起了风,天光渐渐明朗,一抹晨曦透过窗隙,悄悄地投入房里来。
林熙和终于说道,“再去睡一下,宝凝,顾思存他会没事的。你们会在一起,宝凝,你是个好女孩,你会得到幸福的。”
宝凝倚靠在沙发上,默默地笑了一下。这话好熟悉,像在哪儿听过。
她真的也觉得困乏,微闭上眼睛,很快便熟睡。
再度醒来,是被手机吵醒的,满室阳光,宝凝刚睁开的眼睛又情不自禁地闭上了一会,然后才去摸索着找手机。
林熙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好像还为她把屋子好好地打扫了一下,那些散乱地堆在沙发上,地毯上的书都被整齐地搁到了书架子上,手提被他贴了新的纸膜,非常漂亮的一幅画,一对男女孩并肩坐在月光下,微微仰头注视着天边弯月。
电话是沈蕾打来的,宝凝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接通了电话,她几乎不敢用力呼吸了,“蕾姐……”
只听得那头的沈蕾抑制不住地欢喜道,“宝凝,思存没事了……宝凝,他没事了……”
喜悦来得太过突然及重大,宝凝差点站不住脚,她小心翼翼地重复求证,“你说什么?蕾姐?思存他没事了?他没事了吗?真的吗?他没事了吗……”
泪水哗哗地滚落出来。
蕾姐喜不自胜,“是啊,他没事了。原来丁迟的真正死因是溺水而亡,但思存坚持自己只刺了他一刀,经法医诊断,那一刀并非丁迟的致命伤,警方发现他其后应与人发生过打斗,最后被推落湖中,溺水而死。警方一直在寻找新的证据,有出租车司机可以证明,顾思存离开明湖的时候是凌晨一点,但丁迟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而且,今天上午,有人主动投案自首……”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蕾姐显然也有些词不达意,但宝凝全都听懂了。
丁迟的死,与她无关,与顾思存也无关。这太好了。
她颤抖着声音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思存?”
蕾姐笑道,“他说,让你在家等他。”
“好!”
她几乎是立刻扑进卫生间里,胡乱地冲了个澡,抓起包包就出门去,叫辆车直奔顾思存家。
她不知道顾思存什么时候会到,匆匆忙忙地把床上用品都换了新,擦净了地板以及桌椅,又小跑着去一趟超市,买来一点猪骨头,配以杞子红枣,丢到电锅里煲着,正在忙碌着,突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顿时如遭雷击,半天也不敢回过头来。
那人踏脚上前,伸手自身后搂住她,附嘴至她耳边,“呀,宝凝!”
她的身体轻轻一颤,泪水疾奔而出。
他轻轻转过她身子,微笑如清晨之阳光,“不哭……”他哄劝着她,微俯下头来为她轻轻吻去泪水。
她大睁着眼睛看他,手掌不觉紧紧抓住他手臂,仿佛一眨眼,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明明才三日未见,她却觉得三生三世已经过去。
她主动揽住他脖子,送上唇去,呜咽着唤他一声,“思存!”
顾思存更搂紧她一点,唇与舌纠缠在一起,身际炉子上头的火苗微微发出扑扑声响,顾思存哑声道,“想死我了,宝凝……”
许宝凝不作声,只狠狠地回吻着他,她咬他的唇,像是要令他疼,才真的能证明他就在身边,就在与她缠绵。
他吸口冷气,强忍着轻笑,低声道,“我先去洗澡……”
她又不肯离开他,吊在他身上,任他抱出厨房,一路轻轻亲吻着至房里,他把她压在床上狠狠亲吻一阵,大手捞起她的毛衣,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胸。她轻轻呻吟一声,微微拱起身体,他恋恋不舍地把唇落在她胸上,温柔亲吻,良久才再度说道,“我去洗澡……别急……”
她倏地害臊起来,直接扯过床上被子,蒙住了头脸。他轻笑着站起身来,只听得咣当一声门的轻响,他进了卫生间。哗哗水声很快响起来,宝凝忽地跳起来,走到卫生间旁,果断地推门而入。
顾思存浑身湿淋淋地,看着她发笑,假意抗议道,“喂……”
宝凝不管不顾,扑上去便亲吻他,温暖的水流顿时自上而下地倾泄下来,他们在水流里忘情亲吻,她放肆地亲吻着他的唇,他的耳垂,他的肩胛,甚至他的小腹……
他困难地推开她一点,带着笑意看她一眼,然后伸手为她脱衣服,她顺从地倚靠着他,任由他的亲吻在她的身体上恣意横行,源源不断的水流让他们的身体更为敏感与充满激情,多时来的思念与担忧交织在一起,此时全汇成无穷无尽的欲望。
喜悦与快感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宝凝喃喃低唤道,“思存思存……”
他再度吻住她,轻声道,“我爱你,宝凝。”
他关掉淋浴头,拿过大毛巾把她整个人包起,再把她一把抱起来,走出卫生间。
他把她放在床上,耐心地替她擦拭身体,又令她披上睡袍,用电吹风替她吹干头发。
她不时转头来看他,他情不自禁地发笑,“喂,许宝凝,是不是很爱我?”
她不回答,只笑。她一笑,他就忍不住趋过来亲吻她,她故意睁大眼睛,调皮问道,“喂,顾思存,是不是很爱我?”
他把她推倒在床上,再度覆在她身上,大手沿着她的身体,温柔向下,嘴里轻声道,“说对了,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傍晚时分,沈蕾打来电话,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顾思存迅速地看了一眼许宝凝,微微侧过头去应答,“嗯,好,我知道了。”
宝凝敏感地看他一眼,问道,“说我什么了?”
顾思存轻咳一声,像是有些迟疑地说道,“宝凝,你知道那个投案自首的人是谁吗?是谁把丁迟推下湖中的?”
宝凝呀地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问,谁呀,到底是谁?他和丁迟是不是有过节?”
顾思存道,“其实就算这个人不去投案自首,新证据也可以为我洗清罪名了,如果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是他……”
宝凝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顾思存道,“他是熙和……”他加重一点语气,“林熙和!”
宝凝大吃一惊,手里水杯啪地掉到地上,幸好地毯足够厚实,水杯泼了水,兀自骨碌碌地滚翻两下,并没碎掉。
宝凝惊骇地看着顾思存,“怎么可能?不可能!他认识丁迟吗?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要杀他?”
顾思存伸手握住她的手,“蕾姐打电话来说,林熙和坦承说他从前在某酒吧做过男伴,专门陪伴有钱女人。他和陈嘉妮婚期在即,丁迟不断拿他的从前来要胁他,他忍受不住,一早就想除了他……”
宝凝呆呆地,嘴里只道,“不可能!”
“那一夜他恰好给丁迟打电话,听声音觉得有些不对,赶到明湖时,发现丁迟受了伤,他们争吵起来,丁迟还朝他动了手,他一时恶向胆边生,把丁迟打晕,拖到湖边推他下湖……”顾思存道。
宝凝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们认识那么久,林熙和从来没提过他认识丁迟……慢着,宝凝的心突然一跳,她或许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如果顾思存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林熙和早就知道她与丁识之间的源远渊源,可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表露过?
“丁迟的指甲缝里,找到短头发,等DMA的结果出来,就知道林嘉和说的是不是真的……”
宝凝茫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昨天林熙和说的,“……我不爱她,不想连累她……”他又安慰她,“顾思存他会没事的。你们会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泪水不知不觉溢出眼角。原来那时候,他已决定去警察局自首。
顾思存把她轻轻搂在怀里,轻声道,“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他……”
他和她一样,知道林熙和主动自首,为的不过只是她与他。
宝凝把头埋在他怀里,良久才道,“你也是个大傻瓜,你没做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顾思存吻吻她的额角,柔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一点都不可以。”
“幸好你没事,不然我不会放过你……”宝凝喃喃道。
顾思存紧了紧手臂。
宝凝又道,“我想见见熙和……”
顾思存道,“我来想办法……”
生活像是恢复了正常,被毁掉的婚礼,春姨说了,择个好日子,重新举行,而且这一次,一定要隆重隆重更隆重,把所有晦气都统统冲走,又特意嘱咐,把新房的装修重新来过……
许宝凝觉得浪费,但顾思存说:“阿姨的好心,你就随随便便地领受一下好了。”
宝凝便闭上了嘴,转而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见熙和?”
顾思存答道,“明天下午三点。只有二十分钟……DMA的结果出来了,确定是他。”
这结果其实早在宝凝预料当中,但乍然听顾思存说来,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
她有心想跟陈嘉妮联系一下,却又踌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晚上顾思存有应酬,宝凝独自在家,闷闷地看了会电视,只觉心情上下不定,于是拿过电脑上网。
才打开QQ,立刻发现QQ使用了自动登录模式,她吃了一惊,她从来不会使用自动登录,那么,应该是有人动了她的电脑。
短短瞬间,QQ登录成功,Q名熟悉异常,“南方以南。”宝凝狠狠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她迅速点开他的好友栏,赫然发现分类署名为“我爱”的一栏里,只有一个好友——昵称显然是备注过了的,“至爱宝凝!”
她震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手指机械地点击该用户资料,此时才看到,个人说明一栏里写着:林熙和。
她的额头突突跳动,她记得很清楚,她与“南方以南”认识之初,她就看过他的个人资料,个人说明里空无一字。她为此还取笑过他,“怎么什么都没有……”
不用说,是林熙和动过了她的电脑,他故意留下这个无声的说明,以便让她记得,“南方以南”就是他,他就是“南方以南。”
她迅速退出QQ,再次重新登录自己的,立刻地,“南方以南”的留言跳了出来。
“我送你一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好吗?我想了好久。”
“嗯,现在我知道,送你一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了。好女孩,这是我所能为你做的唯一了。”
“我说过,你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得到幸福。”
这话多么熟悉,他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包括他离开的那一夜。
他还离线给她发送了一张庸俗的图片,上头是层层叠叠的玫瑰,“祝你幸福”四个字自花丛中冉冉升起,不停闪烁。
点开他的空间,一首熟悉的旋律响起:
……
反正层层的浪拍打
也打不醒
我的傻
曾经疯狂都已暗哑
对你思念却
停不下
……
她顿时泪如雨下。
他是为了她,才把丁迟推入湖中,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想摆脱丁迟!
第二天下午三点,许宝凝见到了林熙和。
他神情并不觉得憔悴,看到她,甚至轻松地说:“心里像卸下大石,无比坦然。”
她却泪眼婆娑,哽咽着问,“你怎么那么傻?”
他微笑起来,轻声道,“嘘,别哭。时间太短,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宝凝还是抽泣不止,林熙和无奈起来,“好了好了,我不会有事的,顾思存说了,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他注视着她,“顾思存真的是个好男人。”
他称赞顾思存,让宝凝一阵欢喜,不觉便收了泪,说道,“他在外头等我。”
林熙和轻叹一声,“你要幸福。”
宝凝重重地点点头。
走在阳光下,宝凝忍不住还是开口发问,“熙和在酒吧的事,是真的?他真的受丁迟要胁?他们真的认识?”
顾思存说:“真的。林熙和提供了一段录音,可以为他争取到一点好处。丁迟果然要胁过他。”
远远地,扑过来一个人影,竟然是陈嘉妮。她戴着夸张的大墨镜,耳上垂着两只亮晶晶的耳环,她抓住宝凝的手急问,“熙和怎么样?”她急得泪都涌了出来,“我真傻,还以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原来他是担心从前的事被我知道,你说,他傻不傻啊,我才不在乎这个……”
宝凝看了顾思存一眼,顾思存冲她淡淡一笑,宝凝便道,“你回来了,可真好,这下熙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陈嘉妮抽噎着继续道,“都怪我,故意关了手机,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熙和是不是瘦了很多?他精神怎么样?”
顾思存插嘴道,“你进去看看他罢……”
陈嘉妮急急道,“那我走了,回头再联系。”
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宝凝轻声道,“她是真的爱他。”
顾思存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搂住了她。
春节过后,林熙和的判决结果下来,故意伤害罪成立,判有期徒刑6年。
这样的结果总算良好,陈嘉妮喜极而涕,抱着宝凝低声嚷道,“太好了……”
顾思存道,“他表现若是良好,还可获得减刑。”
陈嘉妮道,“谢谢你,存哥。”
顾思存道,“哪里话,熙和也是我们的朋友。”
陈嘉妮走后,宝凝亦主动靠到思存怀里,轻声道,“谢谢你,思存。”
这些日子他的四处奔忙与周旋,她无一不看在眼里。
顾思存温柔地道,“傻姑娘。我说过,对你好的人,我也想对他们好。”
傍晚宝凝收到快递,寄件人是金栀,宝凝有些吃惊,自从上次在医院匆匆一面,她们已经两个月不通音讯。事实上她后来又去过几次医院,但想到金栀并不愿意见到她,只在病房外站立片刻便离开,直到金栀出院。
她想不出来,金栀是要寄些什么给她。
撕开包裹,里头是一本精美相册,许是因为经常翻看,角边有脱落的痕迹。
打开来,里头全是宝凝的照片。并不多,总共八张。第一页的宝凝,神情还稍显慌乱,表情警惕,衣着也简单土气。而最后一张的宝凝,却镇定自若,神情漫不经心,眼神里一片淡然。
宝凝怔了半晌,陡然想起,金栀提到过这么一张相册,是丁迟的。他偷偷收藏了她的照片。自他认识她的那一年起,至此总共八年过去。
宝凝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泪。
人生竟然是如此反复无常,有谁敌得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晚上她与顾思存在小区里散步,春天即将来临,空气里早早地便带来了春天的气息,绿树青草在夜里努力伸展,月光皎洁,星光也格外明亮,微风指过脸颊,像孩子胖乎乎的手指抚过,宝凝挽住顾思存手臂,突然感叹起来,“我老了。”
顾思存笑起来,侧过头看她一眼,“是吗?”
宝凝很忧虑,“因为我在开始怀念从前。”
顾思存道,“如果要怀念,只想着那些快乐的甜蜜的就好。”
宝凝疑惑起来,“可以吗?”
顾思存点点头,“当然。”
宝凝把头靠在他肩上,微笑起来,“那好吧,我听你的。”
顾思存道,“还要展望一下未来……”
宝凝:“嗯……”
“比如,我们结婚后,谁负责洗衣服,谁负责做饭,谁负责洗碗,谁负责拖地……”
“噢……还比如,谁负责生孩子……”
“咳……这个……”
“不如,我们猜码决定吧。”
顾思存微笑着俯下身来,温柔地吻住她,“我看就不用了吧……”
弯月安静地钻进了云层,唯有微风仍然微微吹拂,这一次,它却温柔得像足情人的抚摸。
“你又咬我!”黯淡光影里,顾思存轻声叫起来。
“我喜欢,我乐意,我爱,怎么着……”宝凝得意洋洋地,但很快的,她的嘴被堵住了。
夜色正浓,星光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