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夜星光
没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伤,遭遇过磨难,但也挣扎着活了下来,坚持到了今天。地球不会因为谁的痛苦而停止转动,日光不会因一场欺骗而黯然失色。
再深再沉的痛永远只属于自己,上天其实无法给予任何人予救赎。
今日邮箱里来的邮件是这样的:
我和我丈夫是因为他有外遇而离婚的,可我们离婚后他并没有真正从这个家里离开过,我们有什么事儿他都会特别积极主动地帮我们去做,甚至比离婚前做得还多,对孩子也特别好,从前每个周末都看不见他人影,离婚后反而经常趁周末带着孩子去玩,有时候我们就一家三口一起出去,他开着车,我真觉得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好矛盾……
许宝凝毫不客气,“我只有一句话:他贱,你比他更贱。”
金栀惊骇道,“喂!”
“说明我这个专家有个性嘛。”许宝凝丢开手提,“喂,你老实说,你和……他,怎么样了?”
“不是告诉过你了,分手了。”金栀燃支烟。
宝凝警告她,“喂,少抽点,会很快老。”她踱开去煮咖啡,“爱得那么要死要活的,真舍得分?”
金栀道,“我想通了。”她深吸一口烟,“我要去相亲。”
宝凝轻轻鼓掌,“好主意,记得带上我。”
金栀看着她,“你呢?顾思存没再找你?”
江朵朵推着轮椅过来,抱怨道,“喂,你们俩就知道躲在一旁闲聊,多少应酬点客人好不好?”
宝凝搂她肩膀,“有你在,我们都成了多余的摆设。”
江朵朵撇撇嘴,“少拍我马屁。”
这间书吧一月前被宝凝盘下,迅速简单装修,再迅速开张,十天过去了,生意还不错。宝凝把江朵朵也拉来,直说自己单枪匹马,没有江朵朵必不成事,三言两语就说服江朵朵。两人商量着又在书吧一角设立小憩处,出售奶茶与精致甜点。
此地距离金栀的报社不远,金栀一天里倒要来个三四趟,最后按捺不住,主动要求入股,宝凝一口拒绝,把她气得不轻,“你明明需要钱!”
宝凝道,“更需要朋友!做朋友就千万不要合伙做生意。涉及到利益,再好的朋友也恐有分岐。”
金栀断然道,“那是别人!”
宝凝叹道,“别拿我们的友情冒险。我很珍惜它,希望你也是。”
金栀沮丧,“好吧,我总说不过你。”
“那是因为我总比你有理。”宝凝笑道,把咖啡端上来。
金栀转而追问江朵朵,“你呢?什么时候才结婚?”
江朵朵顿时转开轮椅,顾左右而言他,“咦,送水的怎么还没到?”
看着她离开,金栀道,“我说,那小子现在怎么样?叫什么来着了?叶……什么?”
“叶醒。”宝凝答。
“戒赌了吗?”
“朵朵说戒了。说他那时候奢赌只是因为生意失败,钱全被骗光了,心情不好而已。”
“你信吗?”
“你呢?”
宝凝叹息一声,“你还不去上班?我要是老板,早炒了你!”
金栀竖起一只手指,“最后一个问题。到底顾思存后来有没有来找你?”
宝凝顺手抄起桌上的书,作势要砸过去,“滚滚滚!”
春天刚刚来临,道路两旁的树木刚刚吐露新芽,空气格外澄净,姑娘们早就换上了春装,一时间,大街上姹紫嫣红,染得这尘世分外美貌。
下午的书吧总是比较安静,这样的情形一直会延迟到将近傍晚时分。
江朵朵抱住电脑狂肆搜索热门读物,许宝凝坐在书架旁,手里虽然捧着书,心思却飘摇不定。
她想起金栀的提问,“到底顾思存后来有没有来找你?”
有啊。有的。
当晚他就来找她了。
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她也是。可心里不是不惊异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顾思存的心思如此深沉。
她主动开瓶红酒,为他斟好,他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她凝视着他,他原本就长着精致五官,笑起来更让人魅惑,宝凝心酸地憎恨着自己,这世界这么大,她缘何只爱他?
她举起杯,展开笑容,“来,干杯!”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恭喜你!”
她笑意盈盈,他的笑容却顿时僵住。
她有点诧异,“咦,怎么不喝?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啊。”她假装想一想,“是你太高估你自己还是太低估我?唔,无论如何,你还是棋高一着,你赢了。”
他微微皱眉,“宝凝!”
她收敛了笑容,“别让我恨你。”她加重语气,“别让我再恨你。”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站起身来,“我半小时后回来,不想再看见你。”
她转身离开。
她在凯旋广场转悠许久,稍稍仰起头,可以看得到自己家的那方向,有无数扇亮着灯的窗。
她曾经以为,他们终有一天,会在同一盏灯下相亲相爱。
她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很好。
没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伤,遭遇过磨难,但也挣扎着活了下来,坚持到了今天。地球不会因为谁的痛苦而停止转动,日光不会因一场欺骗而黯然失色。再深再沉的痛永远只属于自己,上天其实无法给予任何人予救赎。
她的泪默默滚落,洇湿了手里的书。
“宝凝!”江朵朵叫道。
“嗯?”宝凝回过神来。
“请问,为什么这些网文里的女主角们全都既愚蠢又不美貌,也没什么文化,还刁蛮任性,但是,英俊多金的男主角们总是对她们一往情深?什么红颜,什么F杯,都不能让他们变心?”江朵朵回过头来问。
宝凝道,“唔,那是因为写这些书的作者们,没身材没美貌没房子没车没男人,所以只好在书里YY一下……”
江朵朵咂舌道,“宝凝你的嘴好毒!”
宝凝合上书,“晚上干什么?”
江朵朵说:“晚上约了阿醒看电影。”
宝凝看她一眼,“他最近表现怎么样?”
江朵朵笑笑,“非常好。我们打算年底结婚。”
宝凝点点头,“那就好。”她闲闲地,“那个斯然,好像就要结婚了。”
江朵朵坦然道,“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已经死过一次,哪里那么脆弱。我而且还知道,他要娶的女人,是顾思存的表姐。这个女人年纪不算轻,但很能干,是顾氏家庭的顶梁柱之一。”
“是否美貌?”
江朵朵点点头,“偏偏还挺美貌。大概正因条件太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谈婚嫁。”
宝凝惊奇地看着江朵朵,颇为赞叹地说:“你现在有金栀金记者的风范,可以考虑去她们报社求职。”
江朵朵白她一眼,“客人来了,不跟你说了。”
她推着轮椅走。
心里不是不欣喜的,江朵朵的现状比她想像的还要好,就为了这个,她也愿意原谅叶醒这个男人的诸多缺点。比如昨晚,她才刚刚在纯良酒吧意外看到他与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乍一看到他,她竟然比他还心虚,匆匆躲避。
心里憋气,还得忍着。如果他肯一辈子欺骗朵朵,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宝凝没想到金栀还真是说干就干,把俩人的资料全都送至婚介所,结果电话几乎被打爆,婚介所的职员不厌其烦地劝说她俩尽快安排时间与人约见。
宝凝不耐烦,提出来几个苛刻条件:年龄一定得是二十八岁整;不许秃头——连迹象也不允许;有房有车有存款有工作;没有肚腩没有口臭没有狐臭;负责见面的一切开销;地点需在向日葵茶餐厅;不得穿黑灰两色……
那头听得半晌无语,良久才闷闷地说:“许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诚意相亲啊?”
金栀狠狠掐她胳膊一把,宝凝只好说:“好吧好吧,只要是个男人就成。”
第一次的相亲约在向日葵茶餐厅。
来的果然就是那种“只要是个男人就成的”男人。
资料显示他二十九岁,但据宝凝目测,至少有三十三四,微微发胖就算了,关键是发际线惊人骇俗地高,最乐观地估计也只有两三年的好时光了。
看在他身家条件尚不错的份上,宝凝决定忍一忍。男人其实很善谈,滔滔不绝地向宝凝倾诉他的生活心得:“每个月至少定存500,存够5000的时候就转存定期存单。卫生间里的水龙头一定要改装,有滴水就可以,水表根本不转。每天晚上的晚饭多煮一点,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炒炒饭或者做泡饭,外头吃一顿早餐也很贵……哦,好像你是有一套房子的哦,这样罢,到时候我们就一块住你的房子,对了,我爸妈是一定要跟我们住的……”
宝凝听得渐渐火起,拿起杯子喝水,斜眼偷瞄几米之外的桌上,金栀倒和那个眼镜男谈得颇为融洽。
男人细细打量一翻宝凝,“虽然你瘦了点儿,长得也不怎么样,年纪又有点大……对了,你做饭的水平怎么样?我爱吃……”
宝凝打断了他,“我的房子不会给别人住,更不会给你妈住,我不会做饭,更不会给你做,我又瘦又不好看年纪还有点大,问题是你……”宝凝勉强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你大约多少吋?能持久吗?”
男人睁大眼睛,震惊地问,“你说……什么?”
宝凝认真地答道,“就那个……呵呵,你懂的啊……”
男人狠狠地瞪了宝凝一眼,“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宝凝无辜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很实际的问题,我说的也是很实际的问题啊。”
男人霍然起身,动作过猛,椅子翻倒在地,男人置之不理,气咻咻地疾走。
宝凝扬声道,“亲爱的,别忘了付账哦。我没带钱。”
听到这话,收银台的小姐叫住了愤怒的男人,“先生……”
男人手忙脚乱地付了账,头也不回地逃走。
宝凝挂一朵嘲讽的笑容在唇边,也不知是嘲笑别人,还是自己。突然身边有人轻咳一声,声音恁的熟悉,她抬眼看去,只触碰到丁迟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有点发窘,不自然地取出烟想要点上。丁迟走过来坐下,淡淡地问,“相亲?”
她反问他,“金栀有哪点不好?”
他侧头想一想,“她处处都好,但是我不爱她。”
她听得心内反感,不禁微微发怒,“不爱她干嘛要招惹她?你丁迟难道会缺少女人?”
丁迟好笑地看着她,“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缺少女人了?”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也没有招惹过她。”
她明白,但她只能怪罪于他,“你可以躲开她……”她倔强地道。
丁迟轻轻咳嗽一声,“咳……我一直在躲着她……”他无奈起来,“可是看在你面上,又不能太让她下了台……你懂的。”
她僵硬地答,“我不懂。”她恨他一眼,“最讨厌你们这些男人,最擅长作戏。”
丁迟看她一眼,“你真的是在说我吗?”
许宝凝脸一红,转过话题,“你认识的人多,不如给我介绍个青年才俊吧。年纪要比我大,有点小钱,长的也不能太难看……”
丁迟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许宝凝吃了一惊,“什么?”
丁迟淡淡地道,“我会好好对你。”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在说,吃饭吧。
许宝凝道,“你疯了啊。”
丁迟凝视着她,“我很认真。你尽可考虑一下。”
许宝凝站起身来,“我走了。不陪你疯。”
她转身走,他在身后轻笑一声,“你随时回头来找我,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刚出得茶餐厅,金栀也随后赶了上来,“宝凝!”
宝凝细细审视她神情,说道,“看到丁迟还能冷静相亲?”
金栀却道,“我在丁迟家看到过一本相薄。里头只有八张照片。”她微微皱起眉来,“全都是你,许宝凝。从你十八岁到二十六岁。相薄被他藏于床头柜抽屉里,我猜想得到,他定是常常拿出来翻看……”
宝凝惊骇不已,“什么?”
她真的没有丝毫印象,丁迟什么时候拿过她的照片?当然自从十八岁认识他,每一年的生日,他都与她一起度过。可是他,真的从未曾流露过对她哪怕仅只一分的男女情爱。
金栀握住她手,轻轻道,“我想其实,真的很难找到肯这样疼爱自己的人,宝凝,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宝凝急道,“你是真爱他还是假爱他?”
金栀道,“我觉得他很孤单,如果你肯陪在他身边,他就会快乐许多。宝凝,我一点也不伟大,我想要他快乐,只因为我想要自己的心也好受一点。他快乐幸福,我才好真正离开他,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快乐。”
宝凝摇摇头,“我不懂。”
金栀笑了,“你什么狗屁情感专家啊。”她假意轻松地“呸”一声。
宝凝也笑了,“我考虑一下。”
金栀盯她一眼,“真考虑才好。朋友做的也有些年头了,我自认为还算了解你……宝凝,有句话其实说得很好,退一步,真的海阔天空!”
许宝凝强笑一声,“我懂。”
晚上独自呆在家里,再次想起金栀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窗外夜色深沉,灯光流离。她想像得到,顾思存的人与车,仍将像从前,在车水马龙中经过。她听金栀提起,他与陈嘉妮的婚礼,定在五月中旬举行。
正值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候。
手机轻响一声,是一条空白短信。来自顾思存。
她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从他离开,每一晚,他必定发这么一条信息过来。她觉得自己脾气真是好,没有回拨过去破口大骂。
这一次,她没搬家,没换掉手机号,他们仍然千山万水般地相隔开来。原来,爱与不爱,能与不能,并非依靠的是躲避的距离。
她给丁迟发短信:“我想我母亲搬来与我们同住。”
没想到丁迟并无丝毫惊异,只回过来简短一字,“好。”
她不禁苦笑起来,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想结婚了。”
“南方以南”并不以为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当然应该想结婚。”
“我可能要结婚了。”连宝凝也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
“嗯?”
“那个人,他想要娶我。”
“那个于你有恩的人?你想逃离的那个人?”
“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这样。如果不爱他,别这样。”
宝凝微笑,“这世界总有这许多让人无奈之事。”
“南方以南”安慰她,“无论什么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谢谢你。”
“希望你得到幸福。”
“谢谢……”
丁迟的人足足一月后才出现,正是一年之中最多雨的季节。书吧里因为潮湿的天气不得不整日开着抽风机。即便如此,墙壁与地面随时都渗出水来。宝凝只好一刻不停地拖地板。
金栀很诧异,“谁能想得到这个拖地板的女人是个专栏女作家?富有经验的心理医生?”
宝凝累出一头汗,没好气地答,“专栏作家也要吃喝拉撒。”她百忙之中抬头瞥她一眼,“你的亲相得怎么样了?”
金栀耸耸肩,“还可以啊。最近又相了大概七个对象。下周有两个。嗯,我打算去电视台参加相亲节目,你觉得怎么样?”
宝凝说:“那我买条吊带裙给你,顺便送你件神奇内衣,以使你胸前波涛汹涌,你觉得如何?”
金栀装模作样,点头道,“如此甚好。”
便在此刻,一辆豪华房车嚣张地停在了门口,把整个书吧门面全都遮挡起来。
江朵朵推车上前,正要质问,车门打开,丁迟走了下来。金栀先愣住,喃喃自嘲道,“妈的,这男人看上去,还是比别的顺眼。”
宝凝笑,“他说要娶我。”
金栀轻笑一声,“如此甚好。起码肥水不流外人田。”
宝凝还是最钦佩她这点,换了她许宝凝,她就没法这样子对陈嘉妮说。她的大方总是刻意摆出来的,她才不希望他们幸福。
丁迟走近前来,先冲金栀微微晗首,“金栀也在这。正好,不如陪我们一块去看看房子?”
宝凝还没反应过来,金栀已经一口应答,“好啊好啊。正好今天我休假。”
丁迟微笑着看一眼宝凝,“我们把家具订好之后,就去接伯母,你觉得好不好?”
宝凝吃一惊,“什么?”
丁迟侧侧头,眨眨眼睛,“你不是说想接母亲和我们一块生活吗?”
宝凝张口结舌。金栀不知就里,问道,“咦,宝凝,你母亲在哪儿?我记得你说过你什么亲人也没有。”
宝凝定一定神,努力笑道,“那是骗你的。我说的谎话可多了。”她笑吟吟地看着金栀,“你怕不怕?”
金栀道,“咄,我怕什么。我又不娶你,又不借你钱,你说再多谎都与我并不相关。”
宝凝把目光移到丁迟身上,“你呢?”
丁迟笑笑,温和地说,“这世上我只害怕一件事。”
金栀好奇问道,“什么?”
丁迟微微侧过身子,转过话题,“我们走吧,今天的时间很紧。”
宝凝有一刻迟疑,“你……”
丁迟打断了她,“走吧。”
江朵朵插嘴道,“宝凝姐,你去你的,等会叶醒就过来陪我,你不用担心。”
宝凝只好答,“哦。”
已然不容得她再犹豫,明明知道这一脚踏上车去,便是许他一个承诺,但已不能后退。
她精神恍惚,所有事都涌上心来,纷繁杂扰,混沌一片。只听得金栀说道,“你要对宝凝好。”
丁迟答,“一定。”
她还是觉得不像是真的。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他一直是她的兄长,她的衣食父母,她曾经想过要把自己给他,把他当成依靠,但是是他,是他拒绝了她。
而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轻声地开口询问,“你知道我母亲在哪儿?”
丁迟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伸手拧开音响,流水似的音乐声让车厢里稍嫌怪异的气氛缓和下来。宝凝默默地掉头看身窗外,不再言语。
车子像是驶了很久,又像是只不过稍稍拐过一个街角,然后在一条宽敞僻静的街道上停了下来。街道两旁皆种植着高大梧桐,如是季节,碧绿得惊人。
金栀先行惊叹,“啊哟!”
电子闸门缓缓打开,车子又继续往前驶入,小区里绿树成荫,清淡的花香袭来,甚至可听到微微鸟鸣。
丁迟嘴里的房子一是幢小小别墅,他解释道,“我知道你怕冷清,所以挑个小点儿的,伯母住一层,我们住一层,楼顶可以晒太阳。你觉得好不好?”
宝凝点点头。
房子装修得太过漂亮,如梦如幻。金栀惊叹着到处观看,丁迟轻声道,“有点匆忙,看看还有哪儿不符你心意的。”
宝凝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钢琴上,“这一个月,你就在忙这个?”
丁迟微微点头,“嗯。”
宝凝终于忍不住问,“你对我好,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
丁迟像是早有准备她有此一问,迅速答道,“因为我终于想通了,人生苦短,得意须尽欢。”
宝凝摇摇头,“我弄不懂你。”
丁迟笑了,“你不用弄懂我。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行。”
她看着他。他背对着窗,阳光自他身后而来,他的笑容模糊,但目光却专注。
“我会聘请专业护士照顾伯母。从此后,你们俩都不必为生活担忧。”丁迟淡淡说道。
宝凝眨眨眼,眉睫上已沾满泪水。她吸吸鼻子,假意嗔怒道,“你为何让我等到今天?”
丁迟眼中笑意闪动,“是的,是我错了。”
他初见她,实在不过忽起一场怜悯之心。他久经沙场,什么女人没见过,从来没想过要真正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他只爱钱。从小贫困难堪的生活是他永远难以忘却的恶梦。酗酒的父亲,终日上门来讨债的陌生人,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直至今日,那一切仍然在午夜的梦里造访。
他努力了非常久,才摆脱昔日的那种生活。他对自己发过誓,永远也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困境,正因为如此,他对金钱一直充满渴望。父亲临死前,想让他去寻找母亲,把一张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塞到他手里。
那张纸条就压在枕下。一压就是很多年。直至有一天,他藉着酒意拨打过去,报出父亲名字,那头不容他多说,砰地挂断电话。他的心随着那清脆声坠落在地。
也好。没有亲人,才没有牵绊,才不会受到伤害。
直到宝凝出现。
连他自己也惊异,从什么时候起,她让他牵肠挂肚。等到发觉她对顾思存有情,他的心竟然像被小小刀片,不经意地割开一道口子,细微得很,却汩汩不断地涌出鲜血。那种疼,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伸出手去,为她拨弄耳际乱发,爱怜地说:“看你,头发都多长时间没修了。”
她突然撒起娇来,“等你陪我去。”
他笑起来,“好。”
她踌躇一会,小心问道,“你知道我母亲在哪?”
他凝视着她,良久才扬声叫金栀,“金栀金栀,走啦!”
他并不多言,大踏步走在前头。
车子启动,掉头前行。
不一会,渐渐驶入安静山道。金栀诧异起来,“嗯?这是去哪?”她迟疑地看向宝凝,“阿姨,住在阳明山疗养院?”
宝凝脸色发白,紧咬着唇不说话。
丁迟神情淡淡地说:“今日先办妥手续,下周正式接她出院。”
宝凝只觉得浑身无力,虚弱地发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偶尔在梦里,宝凝会梦到自己的赤着双脚,在宽大的屋子里乱走。母亲和父亲在楼上吵架。她觉得厌烦。偌大的屋子里,永远充斥着他们的争吵声。
晚上她会偷偷溜出去,月光如洗,少年在街头等她,一看到她眼睛便亮起来,像天上的星。
全世界,好像只有他才真正疼爱她。他没有父母,但有一个疼爱他的奶奶。他总带着她去他家,奶奶就会做许多好吃的给他们吃。鸡蛋饼,小包子,炸鸡腿……
十六岁的那一天,他们第一次亲吻在一起,身际河水翻腾,天边月光皎洁,他们说好,以后,永远要在一起。
然后,那一天,父母亲又争吵起来,吵得很凶,最后还打了起来,母亲狂骂父亲,“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对不起我!你不是人,你竟然还给她买房子!”
父亲针锋相对,“对!我就喜欢她,怎么样?至少她不像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赌钱!咱们家都被你输光了!”
母亲冲上去,试图掌掴父亲,父亲一把反扭住她的手……
她很害怕,冲上去阻止他们,他们争斗得红了眼,没有人理她。
她记得小的时候,他们也是相亲相爱的啊。父亲总是喜欢亲一亲她,又亲一亲母亲。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视彼此为眼中钉?
她阻止不了他们,情急之下只得嚷,“你们再吵,再打,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她退到栏杆边,外头正下着飘泼大雨,天空黝黑得像块锅底,风很大,吹得院子里的树木哗啦作响。
母亲看她一眼,气恼地说:“你下楼去!大人的事你少管!”
她心中伤心失望,大叫一声,“妈妈,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侧身,就直往地面坠去。雨水扑头盖脸而来,耳际只有呼呼风声,短短瞬间,只来得及听到父母的惊呼声。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全世界一片死寂。
丁迟握着她的手,“只要有心,就可以打听得到。宝凝……”
宝凝微笑,“我从前叫……”
丁迟倏地在她唇上一吻,制止了她,“你是宝凝就好。”
她凝视着他,笑了。但喉咙发紧,作不了声。
“顾思存也会知道。”他提醒她。
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微微一颤。
“即便他从前不知道,现在你要接回母亲,势必要让他知道。”丁迟看着她,“你做好准备了吗?”
她深吸口气,笑,“当然。”
当然。是他辜负了她,而不是她对不起他。
当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在床边垂泪的父母一齐扑了过来。她浑身疼痛,想笑,但脸部僵硬,笑不了。
母亲哭,“你这个傻孩子!”
父亲也哭,“宝,是我们害了你。”
她心里尚还一喜,以为这一场劫难,终于换来一家人的团结与安乐。
几日后,她终于得知,她的脸受了伤,如果要恢复,需花费大笔金额,做上尚还未知次数的手术才可。
趁病房没人,她偷偷走到卫生间,自镜中看一眼自己,然后惊骇地捂住了嘴。
她自此不肯说话。
而他,从始至终,再没出现过。
深夜里她才敢痛哭。不仅仅因为脸上的伤痕,更因为他,原来许下的誓言是如此轻易被打破。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伤,她年纪尚幼,已经过早地得知爱情的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又接受了两次手术,看着镜中慢慢恢复的面孔,她茫然地想,这将是另一个人了,另一种人生了。
父母最终还是离了婚,父亲离开了家。母亲终日酗酒,醉了就只知道哭。
那一晚,大火在深夜燃起,她正好在做第三次手术,住在医院里,消息传来,她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
整幢楼房被毁于一旦,母亲哭成泪人,原来她醉后吸烟,把燃的烟头丢弃在窗边,渐渐燃起窗纱,酿成大祸。
她抱住母亲,安慰她,“别怕,妈妈。”
哪里不怕。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们搬进一处小小房屋,她咬着牙,盼望母亲历此教训,总可以坚强振作起来,人生还长,生活还要继续,总不能这样混着过到底。
但母亲屡教不改,背着她再进赌场,讨要赌债的人逼上门来,她不得已,去公司询问父亲下落,这才惊惶得知,父亲早已携着新欢移民,公司转让与他人已有年余。
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她不再是个生活无忧的公主,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她在午夜的街头哭了良久,拖着疲软的双腿回家去,母亲不在,家里一片凌乱,床头的抽屉里,她的小小梳妆盒子,赫然被打开来,里头曾经装着一对金镯子,是她五岁时,父母亲一同赠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犹记得父亲说:“金子虽然俗气,但胜在永远都是件宝贝。”
她知道是被母亲掳走。
她在屋子里等了三天,母亲都没有回来。
她哭了又哭。
大门微微敞开着,每一阵风吹,她都以为她期待的人会推门而入。日落月升,唯有星光透过窗缝来。
第四天的清晨,她离开了家。
自那一天起,她成了许宝凝。
她其实不想提起过去,甚至不想记得它们。但那些是她的人生,她整个人的一部分。
家道变故,天长日久,伤痛终于还是减轻。但他抛下她的事实,她没有一刻能够释怀。
她清晰地记得那些怨恨。
直到再度遇上他。
他是顾思存。
不知不觉,已经十年过去。他当然不认识她了。她心潮澎湃,但生活已教会她不动声色。原来只是一桩生意,到头来,她却又几乎再度付出真心,然后,再度被他伤害。
她想,这世上,没有比她更愚蠢的人了。
只不过花了两天时间,宝凝便已把身份证明等诸项文件资料备齐,但聘请护士的事情却耽误了许久,人选先由丁迟挑定,基本条件符合,才让宝凝看人,“你觉得合眼缘的就可以。”
江朵朵不无欣羡,“丁迟哥对你可真好。”
宝凝也觉得不习惯,他从前处处冷静淡然,何时这么体贴入微,宝凝总觉得不安。
她亦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想一刻才答她,“我有朋友突发心脏病亡,于是我警醒过来,我必需尽早对我喜欢的人说,我喜欢她,我要对她好,我担心来不及……”
他摸摸她的脸,“我跟你说过,这世上我只害怕一件事。那一日,你被丛书欺负,你打电话给我,我意识到你有危险……”他安静地看着她,“我害怕得不得了……原来我害怕的是这个,我最害怕你出事……”
她心中感动,但嘴硬着,“是不是真的啊?”
他笑了,“家俱明天会全部送来,你挑选好护士,我们马上可以去接伯母。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过来接你一块吃饭可好?”
宝凝点点头。
他突然又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你可要想好了,日后再想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宝凝看他一眼,“我正想跟你这么说。”
丁迟笑笑,转身离开。
金栀的电话打了过来,“宝凝宝凝!”她语气惊惶,像是出了大事。
宝凝取笑道,“大清早地,又怎么了?什么大事能令大记者动容?”
金栀急道,“我昨天休假,今天上班,发现今天生活版头条竟然与顾思存有关。”
宝凝淡淡地,“哦。”
金栀道,“喂,仔细听我说!有线人报料,陈嘉妮私下包养小白脸,照片都出来了!”
宝凝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什么?”
“是吧,吃惊吧。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顾思存和陈嘉妮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啊,这时候爆出这个新闻来,这婚事准玩完!顾家万万不会容许这样子的媳妇进门。”
宝凝喃喃道,“可是怎么可能,陈嘉妮怎么可能去包养小白脸?”
金栀一针见血,“饱暖思淫欲,她空虚,且寂寞。”
宝凝撑住额头,“可是,照片是不是有可能作假?上次不是江朵朵那事不是有过先例嘛。”
金栀神秘笑道,“你不知道,这次爆料人是当事人本身,就是那位小白脸,据说求财不成,干脆一拍两散,大家都讨不了好处。”
宝凝不以为然,“你不会也这么想吧。陈嘉妮怎么可能因小失大?她疯了啊,虽然天真点,但是又不是真蠢。”
金栀兴奋起来,“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呢,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搞出来的,不希望顾家与陈家顺利结亲。我想想,嫌疑犯很多啊,包括顾思存本人。”
宝凝心一跳,“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栀打起哈哈,“呵呵,你懂的。”
“我不懂。”宝凝生硬地说。
“顾家一直做电子,半年前进军房地产市场,新公司运行颇为困难,但一宣布与陈家婚事尘埃落定,局势立刻扭转,听说一气拿下几块炙手可热的地盘,顾思存这招玩得够狠,公司一上正轨,立刻用招想要甩掉这场婚姻。呵呵,说不定啊,过几天立刻回头来找你,事业爱情两不误……”金栀细细分析起来。
宝凝听得心惊肉跳,强笑道,“你以为写小说啊。咄,不跟你说了,我要做事。挂了。”
江朵朵推着轮椅过来,手里拿着份报纸,“天哪,宝凝姐,你看今天的报纸了没?”
宝凝轻描淡写地瞟她手中的报纸一眼,“那些瞎扯淡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江朵朵看她脸色,“哦”了一声,讪讪地垂下手臂,识趣地说:“也是。”
她转身要推车走。
宝凝叫住了她,“朵朵,丁迟已经联系好广州那边,最迟下个月底可以入院。”她走近朵朵,轻轻蹲下来,“朵朵,你会重新站起来的。”
江朵朵笑了,“丁迟哥已经说过了。等我做完手术,就提前做新娘子,然后生一个可爱的宝宝……宝凝姐,宝宝可不可以拜你做干妈?”
宝凝笑了,“好好好。”
中午时分,叶醒来接江朵朵,两人出去吃午饭。宝凝为自己冲杯奶茶,终于还是隐忍不住,拿起了朵朵丢下的报纸来细看。
文字倒和平时所看的明星八卦娱乐文如出一辙,但图片……宝凝细细看去,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男主角的脸部被打上了少许马赛克,但那模样轮廓,仍然足以让熟识他的人认出他来。
宝凝的手轻轻发起抖来。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绯闻头条的男主角竟然是林熙和!
怎么可能!她闭一闭眼睛,再睁开。
没错。是他。
宝凝拿过手机,拨打林熙和的电话,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也是,在这种时候,他的手机不被打爆才怪。
宝凝想起金栀的分析,只觉不可思议,顾思存怎么可能容忍这种被戴绿帽子的新闻爆出?他的手段不会如此卑鄙吧?且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许宝凝在全世界面前丢个偌大的脸?
宝凝摇摇头,不许自己再多想。
她转而给林熙和发短信,“是我。复我。”
林熙和一直没回复。
傍晚时分,丁迟开了车过来,宝凝一上车,他便说:“我们现在先去挑件衣服。”
宝凝有点不自在,“我这样子很寒碜?”
丁迟笑了笑,“不是,只是我想让你更光彩照人。”
宝凝不满地瞥他一眼,“嫌弃我大可直说。”
丁迟还是笑,“我正想这么跟你说。”
宝凝不禁被他逗笑。
他愣了一下,轻咳一声说:“我好像好久没看到你这么笑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宝凝的,“我希望以后你能常常这么笑。”
宝凝失笑起来,“我发现你越来越肉麻矫情,是不是年纪大的缘故?”
丁迟笑起来,一迭声说:“是的是的……你以后要多多忍让我这个老人家……”
最后由他亲自为宝凝挑件冰蓝色长裙,长发垂到微微裸露的肩上,宝凝看到镜中的自己,确实美艳惊人。
丁迟轻轻拨一拨她头发,微笑道,“宝凝,我称赞过你没有,你很美。”
宝凝白他一眼,“没有。”
丁迟笑,“你很美。”
宝凝微微昂起下巴,假意骄傲地说:“那当然。”
丁迟握住她手,“走吧。我们走。”
刚踏进酒晏现场,她一眼便看到了顾思存。她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一眼丁迟。丁迟面容沉静,并无丝毫异常。
酒晏很热闹,场面并不拘谨,丁迟很快被人拉走,宝凝站了一会,觉得无聊,于是踱到露台去。
天黑了,星光璀璨,远处有微微虫鸣,夜很美。
“嗨。”
宝凝的身子顿时一僵。
“好久不见。”
宝凝转过身,堆起笑脸,“顾总,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人可不就是顾思存!他今夜穿着黑西装,内搭微蓝衬衣,并未扎领带,整个人从容又宁静。
今天的报纸头条才写到他,他此刻竟然可以安然无恙地在此地出现,周旋在一群戴着面孔的人群中间,用微笑回以微笑,假意回以虚情。
宝凝衷心赞叹,“顾总,你真行。”
顾思存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却牛头不对马嘴,“你今晚很美。”
宝凝点点头,微笑道,“你确实很需要在这时候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顾思存自嘲地笑笑,“连你也嘲讽我。”
宝凝心头却又涌过一阵歉意,但即刻硬起心肠来,冷淡地道,“顾总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一丁点冷嘲热讽算得了什么。”
顾思存突然欺近身来,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宝凝,别这样……宝凝……”他语气里尽是恳求。
宝凝吃了一惊,大力试图想要挣开他,但他喝了一点酒,手臂劲大且又固执,“宝凝……”
宝凝打断他,“你有你苦衷嘛。我懂的。没关系的。其实男欢女爱,分开相聚都不是什么大事。顾总,你想多了。”
顾思存凝视着她,“你不原谅我……”他更靠近她一点,“宝凝,为了你,我肯做任何事……”
宝凝努力往后仰着身子,冷笑道,“请问,顾总到底为我做过什么了?”
“宝凝!”
丁迟的声音传来,还不等宝凝反应过来,丁迟已然挥手推开顾思存,“顾总,你这样,不太合适吧。”他冷冷地看着顾思存,语气很不快。
顾思存眼神复杂地看着宝凝,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退后一步,沉默地转身离开。
丁迟回过头来,安静地看着宝凝,“你没事吧。”
宝凝直到此时才觉崩溃,遂低声道,“我想回家。”
丁迟说:“我送你。”
宝凝点点头,任由丁迟牵了手离开。
车子很快停在宝凝家楼下,丁迟熄掉引擎,“我送你上去。”
宝凝拒绝,“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她打开车门就要下车。
冷不防丁迟迅速地抓住了她的手,沉声道,“怎么?今晚一看到顾思存,心神不定了吧?后悔了吧?你还是爱他,他欺骗你一次又一次,你仍然爱着他是吧……刚才你们说什么了?说什么了?你干嘛让他抱着你?”他语气越来越冷,抓着宝凝的手紧了紧,“你说啊!你明明答应了跟我在一起,干嘛还要和他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
宝凝吃了一惊,她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努力平静着语气,“你醉了。”
丁迟紧盯着她,猝不及防地就把唇覆了上来。宝凝又是一惊,下意识地要避开他,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即将要托付终身的伴侣。她放弃了抵抗,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但他却突然松开了她,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低声斥道,“你走!”
泪水迅速涌进眼眶里来,宝凝不声不响地拉开车门走。
宝凝回到家里,立刻关掉了手机,她并非责怪丁迟,他应该生气,因为她确实因为顾思存的出现而心神不安了。她并没有想自己所想像的那样,真的能够做到云淡风轻。
她洗了个澡,上楼去找林熙和。
按了很久的门铃,无人应答。
她不肯走,只站在门外等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打开,露出林熙和的脸,他无奈地看着她,有些烦恼,“这么关心我?”
她不理他,推开他径直走进屋里去。
“给我倒杯水。”她说。
他找来水杯。
她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像是闲闲地发问,“为什么?”
林熙和气定神闲,“什么为什么?你一直以为我是富家子,我总不能自己承认其实是吃软饭来着。”
宝凝看着他,摇摇头,“你不该是这种人。”
林熙和“嗞”地一声笑了出来,“我该是哪种人?并且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可耻。我不偷不抢,我只是和一个有钱的女人谈了一场恋爱,她比我有钱,她愿意负担我的生活,我错在哪儿?”
宝凝被他说得半晌做不得声。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良久,她才挣扎着说:“可是她有未婚夫……”
林熙和道,“那又怎么样?他们并不相爱。”
宝凝道,“那你可爱她?”
林熙和被问住,默默掉过头去,“我煮了杯面,有没有兴趣吃一点?”
宝凝毫不放松,“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林熙和转过身来,微皱起眉,“你想知道什么?证明什么?我与她一早认识,在认识你之前。你不是以为我为了你才跟她在一起吧,以便成全你与顾思存?你也未免自作多情了点。”
宝凝站起身来,踱到桌边。手掌微微抚过那个耀眼的黄色收纳盒,静静地反问道,“是吗?”
林熙和急步上来,大手摁在收盒子上,“今天发生太多事,我很累,想休息了。”
宝凝回过身来,安静地看着他,“是谁让你这么做?”
林熙和笑了,“你说什么?”
宝凝道,“真的没有?”
林熙和叹息一声,“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我疯了啊,自己给自己找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宝凝道,“就恐怕那人真的给了你好处。”
林熙和摇摇头,温和地道,“没有的事。宝凝姐,你想多了。我纵然一个烂人,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名声来开玩笑。”
宝凝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这个男孩有好看的眉眼,皮肤好得不可思议,他眼神无辜,神情天真,像真的心地单纯,涉世真的未深。但宝凝知道,不不不,并非如此。
她轻声道,“那么,是为我吗?”
林熙和迅速答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真没有。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喜欢你。”
“是吗?”宝凝笑了一下。她霍地打开他的手,一把掀翻收纳盒子,里头骨碌碌地滚出来几件五彩缤纷的内衣,林熙和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些,都是我的。”宝凝轻声说道。“哪有那么多巧合,你自己也说了,又不是演电视剧。你分明就是故意靠近我,从前在华景泰华园小区,如今在这里……熙和,我不笨,我懂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陈嘉妮,但我知道,你总是对我好……”
林熙和蹲下身去,把内衣逐件拣起,大约觉得再瞒她不过,便笑了笑,“我是喜欢你不错,是故意靠近你不错。对不起哦,一时鬼迷心窍,偷了你的内衣,真的很卑鄙……”他停顿了一下,“但这次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做的。我与陈嘉妮相识在先,只不过是觉得她寂寞我也寂寞,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好。我对金钱没有太大欲望,但她肯给,我也不会拒绝。后来呢,常常看到你……”
他生性懒散,只凭性子生活。与陈嘉妮相识在某个酒吧,大家都已七分醉,很自然地开了房。没有说过爱,只是偶尔见一面,吃餐饭,然后上床……她眼看他生活拮据,常常主动塞一沓现金在抽屉里。他也不置可否。他自觉生活简单,足够衣食就行,对金钱并无过多欲望。但陈嘉妮的好意,又分明没有理由拒绝。他想得很简单,反正她有的是钱,而他,有的是时间。彼此付出各自拥有的,公平合理。
在广场唱歌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到得后来,便是为了等待能见上宝凝一面。
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他自己也弄不懂,宝凝的哪一点打动了他。他内心里深深自卑,其实真的没有太大奢望,只要靠得她近一点就好。去酒吧唱歌能赚几个钱?他又不缺少那点钱,但他乐意听从她的。
宝凝点点头,他说的话,真与假其实都不太重要,追究真相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她私下里真的盼望,这事,由顾思存一手策划,以便证明顾思存的心里,确实有她,真的是为了她要毁掉这一场婚约。
宝凝说:“我要结婚了。”
林熙和道,“你会幸福吗?”
宝凝茫然道,“我不知道。”
林熙和道,“我希望你幸福。”
是真心的。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但希望别人能给。
宝凝笑了一下,“谢谢你。”
林熙和迟疑一下,“我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马上搬走。”
宝凝叹息一声,“你不是喜欢我吗?算了吧,就在这呆着吧。以便为我做牛做马。”
林熙和白她一眼,“我说过了,我可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喜欢你。”
宝凝懊恼起来,“喂,你怎么可以这么伤你姐姐的心……没那么喜欢我,还偷偷收我衣服……”
她也不觉尴尬,也许换个人,她就会觉得无法忍受,但是林熙和,她只觉内心与他亲密,潜意识告诉她,这个男孩不会伤害她,因此,她无畏无惧。
她站起身来,“我走了。”
林熙和坐着不动,“好走。不送。你看,我真的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喜欢你。”
他笑盈盈的,她微微蹲下身子,拣过鞋架边的一只拖鞋扔过去。
两天后,顾氏发布声明,顾陈两家婚约正式解除。
金栀大呼一声,“宝凝你看,我猜中了吧!”她逼视宝凝,“请问,现在你还是坚持要嫁给丁迟吗?”
宝凝淡淡地瞟她一眼,“如果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可能会改变主意。”
金栀白她一眼,“我昨天相亲碰到一个对眼的,不知几好。不用去丁迟那里找罪受。女人,终归到底,是要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比较好。”她坐挨近一点,怀疑地问:“但是这两天为什么不见他人影?你们……吵架了?”
宝凝问:“这一期我的专栏题目叫做:爱情保卫战——消灭他的暧昧对象。感觉怎么样?”
金栀轻哼一声,“晚上发我邮箱看了再说。”
宝凝道,“好。”
她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又说:“晚上一块吃饭吧,朵朵说要提前去广州……”
她手机响起来,金栀看她一眼,“我赌你今晚没空。”
是丁迟。
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语气淡淡地,“朵朵刚到过我这里。”
宝凝不明白他的意思,“嗯?”
丁迟道,“这已经是第三次。宝凝,我不是怕她,我只是看你面子。十五万,我已经再多给她十五万。其实事过境迁,她想说什么都只是无用之功,我说的话更容易得到别人信任,但我不想与她计较。你明白的,宝凝,我知道你一向善待她。”
宝凝心头一片混乱,迟疑着问,“你是说,朵朵要挟你?”
金栀在一旁听到,也是一惊。她凑上来,低声耳语,“不用说,一定是叶醒那小子花天酒地,成天只哄她要钱。”
丁迟转过话题,“今晚有个饭局。你与我一块去吧。”
宝凝道,“我不想去。”
丁迟像是没听到,“顾思存也会去。”
宝凝吃了一惊,心里顿时一阵恼怒,“你什么意思?”
丁迟淡淡地,“如果你不去,朵朵会答应要去。”
宝凝看一眼金栀,侧过身子,推开金栀,金栀悻悻地白她一眼,“哼,我走了!”
看着她离开,宝凝这才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丁迟道,“宝凝,我诚然对你一片真心,但也总要懂得你对我也是一片真心才行。”
宝凝咬咬牙,“你想怎么样?”
“我跟广州那边联系过了,朵朵下周就可以过去手术。但是你给她的钱,我猜想她已经花光了。所以呢,今天晚上,你把一样东西放到顾思存的身上,朵朵的手术费就有了。”丁迟不紧不慢,像在说道无聊事。
宝凝的眼里顿时涌上泪花来。如果说前些日子她已经被丁迟的温柔呵护打动了的话,那么此刻她顿觉了自己的愚蠢。原来,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桩她一直不肯应承的生意。因为对象是顾思存,所以,这个执行人,当属许宝凝最恰当。
她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真心喜欢我。”
丁迟微笑,“宝凝,我确实真心喜欢你。”他停顿一下,“再说了,他对不起你,你不是很是憎恨他吗?正好。是不是?”
宝凝无声地自嘲一笑,挂了电话。
须臾,丁迟的短信发了过来:“六点,凯旋酒店18楼。”
五点五十分,宝凝抵达凯旋酒店,丁迟已经等在大堂,看到她,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你来了。”他温柔地说。
宝凝也微笑,“当然。”
他凝视着她,“明天就把护士的事情定下来吧,周末我们一块去接伯母。”
宝凝顺从地答,“好。”
他很满意她的态度,握住她的手,走进电梯。
看起来是一个小小饭局,隔壁便是KTV包厢。在坐的只有廖廖三四人,其中一个男人,宝凝认了出来,是斯然。
看到宝凝,斯然便站了起来,伸出手,“许宝凝小姐是吧,常听小丁提起,今天才得一见。果然是个大美人,难怪小丁给弄得神魂颠倒……”
丁迟笑了,“这种事情不好拿来取笑人的……”
在座的人也都善意地笑起来。
“来,给你介绍,这位,沈蕾,我未婚妻。”斯然身边的女子站起身来。
宝凝顿时想起,江朵朵说过,斯然的新欢,恰是顾思存的表姐。一个精明能干的美貌女人。
眼下一看,果不其然。她穿一件黑色深V领窄身裙,美好身段暴露无几,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颈上系一条浅灰丝巾,全身上下竟无一件首饰,却是逼人的富贵高雅。
“欢迎你,许小姐。”沈蕾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宝凝礼貌地与她轻轻一握,她笑容温暖,手掌却冰冷。宝凝突然醒悟,雇主便是眼前这女人。她是顾夫人的亲侄女,顾夫人丧子之后,全身心的寄托便是这位小侄女。如果顾思存不出现,那么,顾氏的一切,将来就是她的。
饭局开始,但顾思存迟迟未到。只听沈蕾给他电话,语气亲热又友好,“思存,怎么还不到?哦,那好,小心开车。我们等你。”
宝凝只听得心底发凉。谁要做豪门中人,时时刻刻只为利益算计,真心不易,假意还得悉数接纳。
一直到饭局结束,顾思存也没出现。斯然号召着一行人步入包厢,不一会,陆续又来数人,包厢里顿时热闹起来。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顾思存终于来到。宝凝的心顿时一凛。心底里,她盼望着他今晚永不出现。但他还是来了。
他先看到她。那么多人,包厢里灯光又灰暗无比,他偏偏先看到她。
人群围上去,闹着要罚他酒。才小会功夫,他已数杯下肚。他开始推脱着躲酒,但哪里躲得过。
宝凝不愿再看下去,偷偷走到露台。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天色显得比平日更为黑暗,虽然雨声哗哗,但夜却也显得比平日更为安静。
身后有微微声响。
她知道,是他。
她算准了,他一定会找来。
不声不响地,他自身后抱紧她,她不躲不避,反而微微回过身去回应那片正在寻找她的唇。她的回应让他一阵大喜,他搂紧她,狠狠地亲吻着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爱你,宝凝。”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她的眼眶一热。
她回身揽紧他,“思存!”
他的唇摩挲着她的耳,她的面颊,她的颈,“给我一点时间,宝凝,我会给你幸福。”
她无声地苦笑一下。
幸福吗?
多么遥不可及的一个词。一个梦境。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将成为层峦叠嶂,生生隔亘于他们之间。他们各自的幸福,早已注定与彼此无关。
她伸手摸到袋子里的东西,丁迟嘱咐过,“很简单,你把那东西放到顾思存身上就行。”
“是什么?”
“别担心,报纸最多报道他在娱乐场合吸食违禁品,这种新闻多的是,很快被人淡忘的……”
宝凝心知肚明,他们要的,便是顾思存的声名狼藉。
此刻他紧紧搂着她,便是她动手的最好时机。丁迟不也是正料到了这一点吗?
她把东西放到了顾思存的衣服口袋里。
她的牙轻轻咬着他的唇,“我爱你,思存。”
她仍然爱他。
原来爱竟然是这么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她对自己也无能为力。他的抛弃,他的背离,他的谎言,所有一切,都不足以泯灭她对他的爱。
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
宝凝洗了个澡,给江朵朵打了个电话,“朵朵,我过两天会把钱打你账上。这一次,你自己把存折保管好。我很确定,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没人再帮你。”
江朵朵吃了一惊,赧然道,“宝凝姐。”
宝凝道,“最后一次。朵朵。你保重。”她深呼吸,“明天我会重新招工。”
不等江朵朵回答,她便先挂了电话。
路是各人自行选定,孽缘也是。各人都在为自己挑选的路感觉硌脚,也在为自己既定的缘分受苦。但是如果肯,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不肯,那么,一切就只得自己买单。
宝凝觉得自己深明这道理,她只希望,朵朵也会懂。
她才在沙发上坐下,门便被敲响了。
她去开门。
丁迟扶着门框,抬起头冲她一笑,“你还是选择了他。”
宝凝默默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丁迟显然也喝了不少,浑身酒气,他紧盯着她,眼里有一线血丝,“警察例行巡查,在顾思存身上搜到的,是一包彩色球球糖。”他咭咭笑起来,“你对他,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宝凝平静地看着他,“无论我爱不爱他,我都不会容许别人毁了他。无论他爱不爱我,我也不会容许别人毁了他。”
丁迟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个傻瓜!”
宝凝无声地笑笑,“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丁迟垂头冷笑,良久才霍地转身走。
宝凝微微提高声线,“你喝了酒,开车慢点儿。”
丁迟身子一顿,转瞬又向前疾走。
宝凝轻磕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