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到了停车场,大家上了车,车夫孟勇敢的脑子还是麻的。他在心里再三告诫自己:仔细仔细再仔细!小心小心再小心!
孟勇敢系上安全带,把车挡仔细地挂好,目视着前方,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油门踩下去,崭新的奥迪车一家伙就撞到了屁股后边一辆连车牌还没挂上的、同样崭新的越野车。
坐在后边的唱东方一声惊叫:“天哪!你挂错挡了吧?”孟勇敢晕晕乎乎地低头去看挂的挡位,果真挂到了倒挡上!徐晓斌的后脑勺被撞了一下,而且还撞得不轻,他抱着脑袋气急败坏地说:“孟勇敢,你怎么开的车?”
孟勇敢迷迷糊糊地说:“怎么回事,我明明挂的是前进挡嘛。”大家赶紧开车门下车,唱东方看了一眼被撞的越野车,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天哪,这是一辆‘陆虎’!”
唱东方是华东政法大学国际法系的大四学生,这次来北京,是到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实习。这家律师事务所是许兵一个同批兵的战友的姨夫开的,战友是半央求、半诱惑才让姨夫答应的。她打的是唱东方很美丽的牌,别有用心地诱惑她姨和姨夫:“你们听我的没错,等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不是还没有儿媳妇吗?她就是你们家的最佳人选。”
唱东方来了,那姨夫才知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了。他打电话跟自己的夫人一说,夫人马七就跑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马上就喜欢得不得了,不但对小唱嘘寒问暖地好一通拉拢,还对自己的老公下指令:“你可把她给我看好喽,千万别让这写字楼的单身们给拐跑了!”
唱东方开始住在表姐家里。平时还好,俩人都住在连里不回来,两室一厅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可一到周末,姐姐姐夫一回家住,唱东方就觉得别扭不方便了。关键不是自己不方便,而是姐姐和姐夫不方便。人家两口子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在自己家里却还要像客人似的,不能随随便便了。而辻自己则像个没有开关的电灯泡,天夭亮在人家头顶上,不但烤得人家难受,连自己也累得慌。恰巧这时候事务所主任夫人以她上下班太远不方便为由,非让她住进自己家另一套闲着的公寓里去,说那里离写字楼很近,她不用跑得那么辛苦。
许兵却坚决不答应,说:“你住人家家里算什么事呀?那主任老婆肯定是别有用心。你别住,年轻轻的多跑点路怕什么?腿又跑不断!如果你嫌住在这里不方便,那我就给你另外找地方住。反正你要在我眼皮子底下住,跑远了可不行。”
临时借套房子住对许兵不是什么难事,给别人要套房子都可以办到,别说给自己的亲表妹借套房子临时住住了。第二天,唱东方就搬进了团里的临时来队家属楼,刚好是高副连长家属刚刚腾出来的房子,又干净又卫生,连打扫都不用了。这是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正好适合单身一个人住,设施又齐全,卫生又好打扫,真是太好不过了。
这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孟勇敢同志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了。无缘无故的,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中国另一部名著中的另一个名句来一一自从在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里,他脑子里冒出《红楼梦》中,“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的名句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作家的脑子,经常会自动跳出来一些名言警句。就像现在这样,他脑海里又出现了《三国演义》中,那著名得都上了成语词典的名句:赔了夫人又折兵。其实想起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太离谱的事儿。他不但挨了朋友的一顿臭骂,又让人家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弄得他心里头又感激又不安,生生又欠了人家一笔人情债。这难道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还有,这件事情,与其说是朋友的不幸,还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倒霉。你说好好的,自己不在宿舍里补觉,跑出去借的哪门子高级车呀?借车你就借车吧,人家朋友本来就不放心你的技术,要把司机一起借给你,你却为了能过开好车的瘾,也为了在徐晓斌面前显能,偏要指天戳地地发誓,保证毫发无损地按时还车。结果怎么样呢?还毫发无损呢,把人家大姑娘似的“奥迪”弄破了相不说,还嫌不够地把人家那威猛的“陆虎”撞掉了一块皮。
这些也还不算什么,也还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是用钱可以解决掉的。现在,留给他孟勇敢的问题,是能要了他老命的问题。奶奶的!他无可救药地、开国际玩笑地喜欢上了人家的表妹东方红。
自从见到了东方红,孟勇敢现实中的太阳就再也没有升起来过。什么叫做暗无天日的生活,他算是领教了,他变得都有些黑白颠倒了,白天萎靡不振地老打瞌睡,晚上精力过剩地怎么也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念东方红的时候,对面床上的表姐夫就央求他:“老孟,你能不能轻一点翻身?你就是不可怜可怜我,你也得可怜可怜你身下的床板子吧?”
徐晓斌之所以这样好言好语地好说好商量,是因为作为孟勇敢的好朋友、好哥们、好战友的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家伙掉入了万丈深渊中,要万劫不复了。按道理说,他这个孟勇敢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哥们、最兄弟似的战友,理应在这种时候,伸出友谊之手,拉兄弟一把。先不说别的,毕竟他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而且,他又是他暗恋着的人的表姐夫。但是,他徐晓斌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装聋作哑地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也是他对孟勇敢最好的帮助。
孟勇敢同志日渐消瘦,徐晓斌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什么话还都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要假装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粗人,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浑然不觉。其实这让徐晓斌心里很不忍,也很难受。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再去帮忙添柴加火,最后只能把水熬干,把锅烧烂,不止是帮倒忙,而且是做坏事。把话说开劝劝他吗?这恐怕也不行。盂勇敢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其实他是个非常爱面子、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一旦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把孟勇敢的自尊心给伤了,弄不好连他俩的友谊都要赔进去了。孟勇敢日后还能坦然地面对他、与他透透亮亮地做朋友吗?不可能嘛!
唉!这个倒霉的孟勇敢,你怎么这么倒霉呢?目不斜视地等了二十七年,等来的却是镜中花、水中月。唉,苦命的人哪!
倒霉的孟勇敢同志何尝不认为自己倒霉呢?尤其是在睡不着觉、折腾床板也折腾别人的表姐夫的时候,他一面在心里可怜自己,一面大骂自己:孟勇敢哪孟勇敢,你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呢?东方红那样的女子是给你这种人预备的吗?天鹅都是给人家王子预备的,哪有癞蛤蟆什么事呀!
骂完自己,孟勇敢又痛骂起作家来:那些混账王八蛋们,就会胡说八道地糊弄人!什么初恋好似甘露,什么相思胜似琼浆,全是骗人的鬼话!老子的初恋哪是什么甘露哇?简直就是他娘的毒药!还有,这该死的相思哪里是人能消受的琼浆啊?简直就是他奶奶的魔鬼!看把老子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活了小半辈子了,竞然还失眠睡不着觉了!
连里的食堂紧挨着团里的临时来队家属楼,孟勇敢经常在这里万分痛苦地碰上实习律师东方红。那种想看又不敢看、看了也白看的滋味,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而东方红每次见了他,还都不放过他,总要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不是问他吃饭去吗?就是问他吃完了吗?搞得他像个饭桶似的,让人家见了他只会问这两句话。
这一周是孟勇敢在连里值周,晚饭他带队去食堂,半路上正好碰到下班冋来的东方红。也没人下达“向右看”的口令,队伍就齐刷刷地都去向右看了,这让孟勇敢心里很不爽,他尤其不能忍受那么多男眼睛盯在东方红身上。他一生气,突然大喊一声:“全体都有,跑步走!”
全体一愣,但愣过之后还是听口令地跑步走了,一直跑到食堂门口,孟勇敢才又喊了“立定”的口令。
队伍一解散,三分队长就冲了过来,推了孟勇敢一把,质问他:“你发什么神经?你安的什么心?你想让大家吃完饭都肚子疼啊!”
跑在最后边的丛容对许兵说:“孟分队长对大家都看你表妹有意见。”
没等许兵说话,走在前边的高金义回过头来替她说:“该他什么事呀?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许兵和丛容都笑了,但笑归笑,谁也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得到呢,狗会吃耗子们的醋?
丛容说要这个周末请许兵一家吃饭,到外边饭店去吃,而且再三嘱咐她一定要把当律师的表妹带上。
许兵再三推辞,却死活都推不掉。许兵说:“这不年不节的,吃的哪门子饭呢?”
丛容说:“就算我们请唱律师吧,你两口子作陪。”许兵说:“请她千什么?她又不是外人。再说,她还不是什么律师呢,等她真当了律师,你们再请她也不晚。”
丛容不太高兴了,说:“连长,你看看你这个人,今天怎么这么不痛快呢?这不像你嘛!”
许兵本来也想说他:指导员,你看看你这个人,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呢?这也不像你嘛!但看着丛容真有点急了的样子,这种玩笑她没好开。
虽然是玩笑活,但许兵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丛容平时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从来不强人所难地干什么事,即便是这种请客吃饭的事。这顿饭肯定不是他要请的,而是他那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太太要请的。有一次莫小娥跟许兵聊天说,他们公司的人都很文明,都称别人的老婆为太太,而且是随着先生的姓叫的。比如,陈先生的老婆就叫陈太,赵先生的老婆就叫赵太。说这是香港人的习惯,因为她的老板是个香港人。
没等莫小娥说完,聪明好学的许兵就学会了,马上说:“那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丛太呀?”
莫小娥“咯咯”地笑了,半推半就地说:“我嘛,最好说话了,叫什么都行。当然了,说我是丛容的太太,比说我是丛容的家属或是丛容的老婆要好听多了,你说是不是?”
许兵马上点头,马上表态:“那好,那我以后可叫你丛太了。”丛太也马上商量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叫你徐太呀?”许兵马上摇头,马上拒绝:“可别!你可别!你还是叫我许兵吧,我可不愿当别人的太太。”
莫小娥马上叫了起来:“这可不是你愿不愿当的事。你本来就是别人的太太,你愿不愿意都是别人的太太。”
许兵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是你当别人的太太吧,我还是当别人的老婆比较好。”
许兵回到自己家,向徐晓斌说起了丛太要请客的事。徐晓斌皱着眉头说:“她又有什么事吧?”许兵点头说:“是呀,所以我才不愿去呢!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让人喜欢呢?干每件事都有目的,太有心计了,而旦像狗皮膏药似的,不贴到你身上决不罢休!哎呀,你说指导员怎么找了这么个老婆呢?也不知他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徐晓斌看着许兵烦烦的样子,心里想:亏了没告诉她那女人在外边乱搞的事,如果让她知道了,没准她会立刻逼着指导员马上离婚呢,这事她能干出来。
孟勇敢从体育馆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把指导员老婆红杏出墙的事告诉徐晓斌了。孟勇敢还直后悔,说真应该把那对狗男女当场扭住,也算是捉奸捉双了。现在倒好,被动得什么也不能说了,这口恶气堵在胸口这儿,上不来、下不去的,别提多难受了。
徐晓斌说他:“是呀,谁让你跑了呢?你说你们跑什么呢?”孟勇敢叫道:“是呀,谁说不是呀,我们跑个什么劲呀?都怨那个倪双影,是她让我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见过那种不要脸的阵势了?结婚才刚多久哇?就跟别的男人在那种场合下搂搂抱抱的。我势时的确是有点懵丫,不知怎么办好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徐晓斌说他:“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孟勇敢虚心地问:“这叫什么?”徐晓斌说:“这叫正不压邪!”
孟勇敢点头,虚心接受,说:“对,你说得对。咱们这些正人君子们,见到那些坏人坏事,第一反应是看不下去,替他们臊得慌。第二反应是气得慌,气得不知怎么办好了。等回来了,才出现第三反应了,想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了,不过已经晚了。”
徐晓斌像个军师似的说:“事已至此,就到此为止吧!你告诉倪双影,让她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别让王技师知道。”
孟勇敢说:“这个你放心,我早就布置过了。唉,只是委屈了指导员了。”
徐晓斌劝他:“你也不必内疚了。这种事,别人还真不好帮他,只好等着脓包自己破了。不过,是脓包总有破的那一天。”
孟勇敢说:“但愿吧,但愿那脓包他娘的早破!哎,你别光对别人不放心,我还对你不放心哪!你可千万别同去跟你老婆说,你老婆是个炸药包,沾火就炸,弄不好,没把坏人炸着,好人倒伤了一大片。”
徐晓斌说:“这还用你说,我老婆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谁都可以告诉,唯独不能告诉我老婆,什么时候都不能告诉她!”
孟勇敢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哎,想不到你对自己那操蛋的老婆评价还挺客观的。”
许兵一家三口按时赶到大门口附近一家川菜馆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孟勇敢在门口像等人。
许兵问:“哎,他们也请孟勇敢了吗?”徐晓斌马上摇头,非常肯定地说:“这不可能!”许兵看了他一眼,有点质问的口气:“这有什么不可能?这完全有可能。丛太善于干这种搂草打兔子捎带的亊。”
唱东方在一旁笑了起来,插嘴说:“没准我们是兔子呢,没准人家捎的是我们呢。”
许兵点头:“嗯,这也不是没可能。”
徐晓斌在心里说:看把你能的,好像天底下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似的。你知道什么呀?她莫小娥还敢搂草打兔子捎上孟勇敢?孟勇敢哪是兔子呀,孟勇敢对她莫小娥来说,简直就是一只老虎!一只狼!她躲他还来不及呢,还敢请他?笑话!
到了门口,许兵大喊:“哎哎哎!孟勇敢,你是在等我们吗?”正在东张西望的孟勇敢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看见了他日思夜想的东方红,更是吓得不得了,他的嘴好像也给吓坏了,用起来都不怎么利落了:“噢,噢,是呀,是呀!哎呀,不是不是!”
许兵笑了起来,大声地训他:“你到底是还是不是?怎么还没喝洒呢,你就已经醉了?”
孟勇敢真的像喝多了,说出的话更像:“我没醉,谁醉了?你才醉了呢。还没喝呢,怎么可能醉了呢?”
唱东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银铃一般,笑得孟勇敢心旌摇哇摇,腿都要站不住了。
徐晓斌赶紧替他解围:“你在这里等谁呀?”孟勇敢只有望着徐晓斌的时候,心才有点踏实,回话才正常:“我在这儿等军务股的王股长,今天我们几个老乡聚聚。”
许兵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丫,你们这是提前给王股长贺喜呀。五股长马上就要成王科长了,你们凑到一起集体拍马屁呀。”孟勇敢的话又不搭调了:“没有没有,我们没有拍马屁。”唱东方在一旁微笑着说:“孟分队长,你真跟喝了酒似的,你真逗。”
孟勇敢望着徐晓斌,好像是在跟他说话,好像是在逗着玩,但却又格外认真:“我不逗,我不逗,我真的不逗!”
唱东方又笑得银铃似的,孟勇敢真的站不住了,趔趄了一下,急忙扶住了门框。
许兵在一旁一点门道也没看出来,净看热闹了,她对唱东方说:“你不知道,这个孟分队长有时候可能闹妖了!他越是装得厉害,你就越要小心他,小心他葫芦里不一定卖的什么药呢。”
许兵搂着唱东方先进去了,孟勇敢长出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问徐晓斌:“你们跟谁吃饭?”徐晓斌说:“指导员请客。”孟勇敢也有点疑惑:“他请什么客?”
徐晓斌像外国鬼子那样耸耸肩膀,说:“那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晓斌进去了,孟勇敢望着他的背影,心不知为什么就提了起来。许兵进了叫川江厅的包间,见丛容两口子早到了,连凉菜都点上桌了。不过,不光是他两口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陌生人。许兵扭头看了一眼徐晓斌,徐晓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哎哟,小唱律师,请你出来可真不容易呀!”莫小娥站了起来,热情地迎了过来,拉住小唱律师的手,自然而然地把她按在了自己和那个陌生男人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