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浩山:
你有没有想过,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秘密?跟我父亲的秘密相比,我突然发现,我其实是个十分愤世嫉俗的人和我曾经卑微地爱着一个不爱我的人,这两件我一直不肯承认和难以启齿的事,也都不是什么秘密。
要是有一天,我也有无法说出口的秘密,那只能证明我变得像我父亲。
我这个温驯的小女巫隔天还是去看了老姑姑,当她的小奴隶,给她带去大包小包好吃的东西。她盘腿坐在床上吃得很高兴,而且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一边吃一边指挥我把刚送回来的她那些洗好的衣服叠好放进墙边的五斗柜里。
我在床边叠衣服的时候,她瞧了瞧同房的那个老婆婆。老婆婆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跟我上次看到的时候一样。
“她是个活死人。”老姑姑朝我眨眨眼睛。
“活死人?”
老姑姑没好气地说:
“笨蛋!就是植物人呀!她在这张床上已经躺了五年!她儿子每天来看她。”
“儿子这么好哦。”我随便搭了一句。
“呸!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子,我马上睁开眼睛掐死他!做个活死人有什么好?”说完,她突然很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朦胧的眼睛看向我,哀求的语气:
“要是我变成植物人,拜托你把我杀了。”
我悲伤的眼睛望着她,小声说:
“嗯,姑姑,我到时一定不会犹豫。”
可我心里说:
“也许我到时不杀你,我慢慢折磨你。”
老姑姑的脑袋和耳朵,还有身体各方面每天都在退化,她会突然说些没人听得懂的乡下话,有时也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嘿嘿,所以我可以戏弄她,关键是不能大声说出来。她精得很呢,她可是那个年代的时代女性,年轻时肯定是十分聪明的。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她说:
“下次带本书来。”
“你要看什么书?”
她瞅了我一眼:
“你觉得我这双眼睛还能看书吗?”
“那你要我带书来干啥?书又不能吃。”
“读给我听呀!唔,蛋塔和巧克力也要带来。”
“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休息室那儿有职员为大家读报纸哦。”
“呸!报纸有什么好听的!”
“知道了。”我敷衍着她。
“你爸爸还没回来吗?”她问我。
“还没。”
“去那么久哦?”
我哼哼鼻子回答。
她又问:“他手机丢了吗?那天没找着他。”
“不,不会吧?我找到他哦。”
比起承认父亲已经死了,撒谎是容易许多。
父亲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鞋子和他裤袋里的手机,我从医院领回来之后,一直放在他房间的抽屉里。父亲老是把手机弄丢,那台手机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那天我一再叮嘱他绝对不能弄丢我送的手机,我为手机系上一条由许多颗银色星星串成的绳子,那东西够累赘的,稍微摇一下手机,便会哐啷哐啷的响,手机没那么容易丢失,而且,他每次看到那串星星,也会想起我。父亲给我烦死了,说他每次接电话都得先把那一大串星星拨开。
而今想起来,这些好像还是昨日的事,他被我烦得很无奈的表情鲜活如故。人家说,女儿都是来管父亲的。是这样吗?要是这样,从今以后,谁来管他?
直到老姑姑那天问起,我才又想起那台我不敢再碰的手机。晚上回到家里,我把手机从抽屉里找出来,那一大串星星照旧哐啷哐啷的响。我把关掉的手机重新打开,儿秒钟之后,跳出来很多条简讯。
“爸爸,回我电话。”
“爸爸,为什么不接电话?”
“爸爸,是我!人家有事找你耶!”
“爸爸,你在哪里,为什么手机没人接?”
“爸爸,你是不是又把手机弄丢了?”
开始,我吓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掠过我脑海的是许多惊栗电影和小说的情节,难道死去的是我?只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勿了,我的意识不散,不停从死亡世界打电话给父亲。因为死了,乡以才会见到我那个好像岁月魔幻陈迹的老姑姑,还有那个变成植物人的老婆婆,老姑姑白天说的“活死人”,说的其实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安老院,那儿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没见到我的母亲?为什么我在死亡的那一头会躲在厨房里熬煮火锅的底料?麻辣的香味是那么浓烈,人死了不可能还嗅到人间烟火吧?
然后,更多简讯跳出来,虽然同样是喊我的爸爸做爸爸,却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在四川,一个在台湾。父亲恰好常去四川成都和台北采购火锅店要用的材料,他每次回来也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我小时总是盼着他去。
我把旧的简讯跟父亲以前回覆的那些简讯一条一条翻出来看,然后跟手机里的电话簿对比。四川的那个人在电话簿里的名字是日台湾那个的名字是月。
日、月、星,天哪!突然之间,我全都懂了。
我压根儿没想过,除了底料的秘方,我的父亲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父亲还有另外两个家,可我居然不觉得惊讶。从头开始仔细回忆一遍,秘密无论藏得多深,从来也不是毫无痕迹的,何祝他是跟**夕相处的父亲?像我父亲这样的浪子,我从不认为他只爱一个女人,也不相信他只被一个女人所爱。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溺爱和娇纵,到底是因为我很小就没有了母亲还是因为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儿?
要是父亲还活着,我也许会生他的气,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生他的气了。
就在这时,父亲的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喂”我接了那通电话。
对方听到我的声音,停了停,爽朗地说:“喔,打错了,对不起。”然后,她把电话挂掉。
那是四川的号码。
过了一会,手机再次响起,打来的是同一个女孩子,我又“喂”了一声。
“咦,我是不是又打错了?”
“你拨几号?”我探了一句。
她说了。
“号码没错。”
“唉,这不是我爸爸的手机吗?”
“这也是我爸爸的手机。”
“呃?你是谁?我找我爸爸夏亮。”
“他没法接这通电话了。”
“我爸爸他怎么了?”
我告诉了她。
她在电话那一头稀里哗啦地哭了,我静舒地听着她哭。等她哭完了,我们竟然慢慢说起话来。
四川的夏如日住在成都,她并不知道台湾有个夏如月,也是刚刚知道香港有个夏如星。我们一致认为台湾的夏如月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夏如日和夏如星。
我发了一条简讯给夏如月,请她联络我。我很快就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温柔的声音带着疑惑:
“刚的简讯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爸爸的手机吗?”
我把我跟夏如日说的话跟她再说了一遍,然后又静静地听着她放声大哭。
我都觉得我是冷血动物了,只有我不哭。
夏如日跟夏如月匆匆忙忙订好机票来香港,我把她们安排在同一天到,我可以开父亲的小汽车去接她们。
后来,我们三个人说起那天晚上通电话的事都觉得好笑,为什么她们就不担心是骗局她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我说话那么直接,又说得急,才不像骗子?
接机的那天,我内心忐忑,却也好奇,我不知道走出来的两个人是长什么样子,又是什么年纪的?她们长得像父亲吗?见面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觉得很窘?我会喜欢她们吗?她们的母亲会不会也一块来?
二十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是独生女,母亲死了,留下我跟父亲相依为命。突然有一天,父亲离开了,他没留下一句话,却把火锅店和两个素未谋面的我的姐姐留给我,连他自己的老姐姐也都留给我。他是不是害怕我一个人太寂寞太孤单了?人瑞夏珍珠加上夏如日、夏如月、夏如星,珍珠呀日呀月呀星星呀都不缺,我还真的觉得我的人生光芒万丈。
星
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
附记:
现在很想去睡,夏家三姐妹在机场相认的经过,我下次再写好吗?
今天到邮局寄信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大叠三块钱面值的邮票,像我这几封信的重量,寄到马拉威的邮费是三块钱,所以,我以后写给你的信大概也会是这个长度(或是它的倍数?),那我便不用常常跑邮局,晚上写完信,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把信投进就近的邮筒,这样我会多写一些。
买邮票的时候,我顺便向邮局职员打听了一下马拉威的邮差是怎么送信的,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他们连马拉威都没听过。
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非洲救护车竟然定一台简陋的牛车。天哪!救护车尚且如此,邮车会不会足由几只小猫拉着的木头车?那你什么时候才收到我的信?从香港寄信到马拉威,要八到九天的时间,然后再由小猫咪摇着屁股拉一辆木头车送信,搞不好你要等到明年才会收到我今年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