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结果,良辰发现竟然连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为凌亦风最近一直在她那里待着,冰箱里除了一些饮料和两三个鸡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厨房里干净得很,一点油烟都不沾,炊具几乎是全新的,她从来没在这里正式住过,此时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足以体现。
好在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两包龙须面,想来是临时应付充饥用的。她在等着锅里的水煮开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呆呆地望着灰色泛着微光的橱柜,心里一团乱,却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煮好了面端进卧室,凌亦风早就躺下了,闭着眼睛,呼吸匀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没开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走近,看见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阴影,脸色憔悴。
刚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说:“你没睡着?”
他一笑:“哪有人这个时候睡觉的。”慢慢坐起来,按了按额角,“就是闭目养神。”
良辰看着他的动作,这才觉得熟悉。这段时间,他似乎常常会揉太阳穴和眉心,可她却一直以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给他,温声说:“饿不饿?”
他接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说:“你这样子,我很不习惯。”
她咦了一声,“什么样子?”
不是和平时一样吗,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凌亦风却已低下头去,热气扑上来,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吃完了饭,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虽然硬拖着良辰也上床来一起躺着说话,可是不到半小时,就逐渐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辰轻手轻脚替他掖被子的时候,才猛地发觉,自己或许真和平常不一样了。从前,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也不会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去关心他。
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因为一个变故,整个心态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她还没发现之前,他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趁着凌亦风睡觉的时候,她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就在刚才,在床上她问他,究竟手术的成功概率有多大。
—40%,当这个数字从他嘴里冒出来时,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没有想象中低,可却也还没过半。
比赌的风险,还要大一些。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的雨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可是光线仍旧昏暗。在这片小区内,各栋别墅之间距离很远,形成开阔的视野,绿化做得极好,纵然在连绵不绝的雨势下,仍旧显得春意勃勃。
这种天气,当然不适合出门,家里又几乎弹尽粮绝,于是良辰打了个电话,报了需要的食物,让超市送货上门。
送货工到来的时候,凌亦风还没醒,良辰身上没钱,只好去找他的钱包。
等到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对方站在门口提醒地叫了声:“小姐?”她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钞票递出去,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关了门,她顺势靠在门板上,手指滑过,那上面皮质光滑细腻。她慢慢摸到里层,触到稍显硬质的物品,迟疑了一下,抽了出来。
照片已经明显发旧,边缘甚至微微泛黄。那上面,极为年轻的自己笑靥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时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这一刻将往事统统拎了出来,又摆到了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事,当然历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还有她的字迹,原来很清晰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模糊老旧起来。
—我的良辰。
她写的,正是这四个字。
可是,当她的眼神落下来,却陡然怔住。
在那四个清秀小巧的字后面,有很大的一个问号,随意用红笔画的,力道却像很大一般,触目惊心。
当然,那颜色也不复鲜艳,暗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虽是陈年旧事,虽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凌亦风唇角边强烈反问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乱不堪。
她摇摇头。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一念之间的错误选择。
恰恰在这时,“啪”地轻微一响,霎时间灯火通明。
凌亦风站在楼梯口,头发微乱,之前略微疲惫苍白的脸色倒像恢复了不少气色,隔着几米的距离,眉目一如既往的清浚。
他瞟见她手中的钱包和照片,却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大袋食物:“买了这么多菜?晚上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当着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尴尬,一时并不答话。
凌亦风随即走过来,在沙发里坐下,冲她招手。
“怎么?”她半疑惑地在他身边坐下,就见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笔来,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转头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带着点孩子气。
浓黑的墨水,带着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长长重重的一竖和浓重的一点出现在那个问号的后头。
凌亦风放下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到了惊喜的语气?”
她愣了两秒,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我的良辰?!
确实又惊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搂住他的颈脖,气息温热地凑上去。
他把头一偏,眼睛里笑意闪闪:“我没刷牙。”
她摇头,直视他,声音有些急促:“我爱你。”
从小到大,她很少这样直接地说出这个字,如今语出突然,显然连凌亦风都微微诧异。
她却主动将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说了一遍:“凌亦风,我爱你。”
是真的爱,所以现在看着他的笑,都会心痛万分,生怕会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机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揽在她腰后的手蓦地一紧,随即这个吻便得到更加热切的回应。
她在那具万分熟悉的怀抱里,在他的缠绵留恋中,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等他终于放开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睛酸涩难当,可是声音却是平稳而坚定的,她说:“去手术吧,我陪你。”
这一刻,她怕,可是却不得不一往无前。
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应不应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动身去手术的,可是现在凌亦风只是顺水推舟,温和地说:“……好。”只字不提原定的计划。
他心里清楚,这半天对于良辰来说过得身心疲惫,如果在这个敏感时刻让她知晓自己是打算瞒着她去手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反应和后果,他无从得知。
于是,索性不说,总之殊途同归。
灯火通明的屋内,他半躺在沙发里,抱着良辰,动作亲昵,他说:“James是我的主治医生,全都交给他安排。”
良辰问:“那,就在本市手术?还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国的事,抬起头看他,“我们去纽约?”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这边只是客座专家,纽约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点点头:“好。”然后又催他,“让他尽快准备吧,我们也好早一点动身。”
凌亦风突然笑笑:“什么时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只是低下声音问,“良辰,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们说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领,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惊慌划过。
凌亦风松开环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淡笑着垂下视线,什么都没再说。
当晚,良辰留了下来,亲眼看见凌亦风给James打完电话,一颗心却突然忧喜参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时在前方招手。
在睡觉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边是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似乎能从他的胸腔直接传递到她身上。
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将会怎样。
“我明天不上班。”她说。
凌亦风一怔:“怎么了?”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代。”
她突然有些失望—现在的自己,只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些失去了的东西。
凌亦风又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鼻端萦绕着洗发乳的清香,沉下那声低低的叹气,他只是说:“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静了一会儿,才摇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来吧。”声音温和宁静。
还没走到世界末日,她却已开始表现得如此脆弱惊慌,那么真到关键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撑自己等着手术灯灭?
苏良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良辰,不该这样……
凌亦风转过脸,夜色被层层叠叠的窗帘遮盖住,一丝缝隙都不透。
当初,只因为自己的不甘心,因为一时的私心和冲动,便将良辰带到了这种境地—不管中途怎样努力,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把她拖到了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忧心忡忡,和平常的状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视。
在这种阶段,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着牵挂忧虑,还要担心未知的结果。然而,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可是,到现在才来怀疑当日举动的对或错,显然已经为时已晚。
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声说:“良辰,你答应我一件事。”
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继续说:“这场手术也算是赌博了,既然我们已经作了选择,既然决定要赌了,那么你答应我,你要输得起。”
他低下头,只见那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阴影,人却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他沉默片刻,轻轻扶着她的肩,将一只手臂抽出来,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灯。
他吃了药,也在黑暗中渐渐沉睡过去。
一直安睡于旁的良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被子下面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到关节隐隐生疼。
此时此刻,她还没法答应他的要求,甚至听见那个“输”字,之前硬撑起来的自以为坚固的防线,就已经快要溃不成军。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连呼吸都是痛而艰难的。
第二天,天空并没放晴,C城的春季总是多雨的,而且一贯连绵多日不绝。
良辰醒的时候,凌亦风还在睡。她侧着身凝视他的睡颜,直到目光将他唇角眼边细小的纹路一一勾画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将落地窗的窗帘统统拉开,然后才去厨房准备早餐。
凌亦风的秘书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微波炉里正温着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牛奶,车子已经等在门外,看来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进来坐。”她招呼了一声正想上二楼,就见凌亦风换好了衬衣正下楼来。
秘书站起来,叫了声:“凌总,早。”
凌亦风点了点头:“早。”
“吃点东西再走。”她转身进厨房端早餐。
谁知凌亦风也跟上来,却没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问:“做了什么吃?”
她一怔,只觉得声音有些怪,连忙转过头仔细地看他。
因为一大早又下着雨,天很暗,因此厨房里早就开了灯。此刻在明黄的灯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诡异的白。
她一皱眉,问:“怎么了?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这极短的停顿间,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着门框的手,修长无力,缓缓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还端着热牛奶,便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
心里头,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的弦,“啪”的一声,在凌亦风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断了。
James赶到医院的时候,凌亦风刚经过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观察。他一推门,就看见良辰雪白的一张脸,再看看床上,凌亦风似乎还没醒过来。
还没等他开口,良辰已经如同看见救星,一直暗淡的眼神瞬间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声音急而弱:“怎么会突然就晕倒?这表示什么?”稍顿了顿,又问,“是不是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她因为慌乱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James神情严肃,反问:“医生检查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
良辰却摇头。
医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当时她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嗡嗡的响声,长串长串的话听进去,却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唯有听见医生保证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时,心头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满冷汗。
James见她这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医生。
良辰垂下头,重新执起凌亦风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和他一样正处于昏迷状态。
一时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良辰急急抬起头,心里却随之“咯噔”一声,猛地一沉。
一向气度雍容的凌母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目光因为焦急而盈盈闪亮,她先到床边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来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么会这样?”她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凌亦风额前微微凌乱的发丝,声音焦虑而严厉,“亦风他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后面跟着进来的凌父也看着良辰,一副询问的眼神。
良辰不说话。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个万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开始犹豫,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
倘若,凌亦风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起了一种特殊的反作用。
凌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说呀!”
凌父也沉沉开口:“苏小姐……”
良辰看了看这两人,眼神微闪,刚动了动嘴唇,James便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