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刀疤上的女人

每天临睡前,沈璐玥都会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擦拭两样东西,自己的脸与匕首。她会用指尖轻轻抚摸自己的伤口,也会用指腹轻轻抚摸刀背,她觉得当初这把刀划破脸颊的时候,有一小片灵魂,就黏在了这把刀上。刀子泛着的白光是她喜欢的冰冷。这是一种坚韧的冰冷,是用热血浇灌过的冰冷,她就像是在冰冷的刀刃上狂舞的一朵花,寂寞而狂放。

她找人在刀身上刻了一个字:扬。吴波看了说,这个到底是杨呢?还是扬?沈璐玥笑而不语,她也辨不清,不过正好,别人看就说是杨,其实她自己知道,这是扬而不是杨,扬眉吐气的扬,扬帆远航的扬。

不破不立,不沉不扬。

不过再如何破、再如何沉,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与吴波之间有所牵连。吴波跪在舞台上可怜兮兮地乞求李洛寒的时候,她是怎么也想不到几个小时候之后,自己将被这个恶毒的女人改变了生命轨迹。他们关于人生的重大突转,于时间轴,于坐标轴,都是那么戏剧性地接近,而且在那一刻,命运看似是在自己手上的。而在那之后,命运明目张胆地被别人操控起来了。

这场遇见,不可预料,却也无处可逃。第二天吴波拎着水果来到沈璐玥病床前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射进来,他黝黑的皮肤被照得亮亮的,他有些羞涩地笑了,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来。他是好看的,有男人味,却也不粗糙。他是优秀的,反而是做了那样的事情,叫沈璐玥觉得他不再像是挂在墙壁上工整的教条了,有些人味儿了。沈璐玥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他们之间,总会发生点儿什么的。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

吴波说:“我来看看你,怎么说也都是我的学生。”

沈璐玥的脸躲在一层白色绷带下面,她含含糊糊地,带着一些鼻音,却又毫不客气地提问:“你没有被开除吗?”

吴波自己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把水果放在一边,他特别认真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沈璐玥被他逗乐了,“那谢谢老师了。”

他并没有过问,她为什么要在那么好看的脸上划上一道,也并没有过问为什么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其实高城一直陪着她的,刚刚才走开,两个男人也在过道里撞见了,高城说:“学校有点儿事。”吴波说:“你放心去吧,这边交给我。”

吴波要给她说自己的故事。他带着温柔的语气,有些霸道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了。沈璐玥并没有说要听啊,但是人家既然拎着水果来看自己,伸手不打送礼人,这样的道理,她是懂得的。

吴波从小在农村长大,但是这样说,并不是说他过得清苦,相反,他爸爸是村委书记,大哥在村里包了一片果园,家里境况不错,全家铆足了劲儿,就是想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的。吴波从小学习是很好的,但是他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军人。为什么呢?因为村里有一个恶霸,横行乡里多年,几乎村上的每户人家每个人都被他欺负过。但是人人都不言,不言不是不敢言,而是连怒气都没有的。吴波很是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坏事,父亲明明是村委书记,却也拿他束手无策,既然束手无策,那为何他还有脸当村委书记呢?他把疑惑说给父亲听,父亲正在装烟袋,呛着了,呛得老泪横流,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把话说出来:“拳头,人家有拳头,你斗不过的。”吴波看了看自己的拳头,靠拳头斗拳头,显然胜算不大,但是他突然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来,枪杆子里出政权。吴波就是在那一秒钟滋生了要成为军人的念头,“如果我有枪呢?”他说。父亲一手拍在他的脑袋上,“少废话,去读书。你就把他当做是一条狗,你会与一条狗咬来咬去吗?”

有一次吴波看见恶霸抢走了村上寡妇的一包肉,他看见寡妇跌坐在地,一脸无奈,只是抚着胸口喘气。他攥紧了拳头,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他闷得慌,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一口气跑到镇上派出所去报警,警察跟着他过来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晒谷场。两个当事人也都被传唤来了,寡妇跪在那里,恶霸春风满面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丝毫不安,反而像是他的婚礼,他甚至热情地与人打招呼,“哟,王婶,你来了,七哥,最近忙不?”

有人搬了一张桌子出来,像是案子,吴波以为自己的父亲会坐到那后面去的,但是没有。他只是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谋得了一个好地方,伸长了脖子而已。他很奇怪地戴着一顶帽子。

两个警官并排坐下。其中一个拿着一块瓦片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瓦片震碎了,他愣了一愣才问:“寡妇,有人抢你的肉?”

寡妇低着头,不说话。

恶霸在一边哧哧地笑了,“怎么能说我抢了她的肉呢?村里谁没有吃过她的肉呢?而且人家一寡妇,年纪轻轻的,总不能真叫她守了活寡吧!两位公安大哥,今天过来是要奖励我的吗?算了算了,我做好事,从来就是不要回报的。”

两个公安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只能在人群中寻找救星,吴波知道他是在找自己。于是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同时他听见某个方向父亲喊了一句:“小狗碎,给我回去。”但是吴波这时候又想起一句话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或者说,他那时候满脑子都被那包肉给填塞了,压根儿没去想恶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听不见父亲言简意赅的命令了。小男孩总有这样的时刻,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吴波说:“我作证,他抢了她的肉。”

他是嘶吼出来的,声音仍旧不大,因为没有底气,反而他像是贼,恶霸像是正义的守护者。他有些不懂了,因为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哈哈大笑了。

恶霸也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他问寡妇:“寡妇,别人说我抢了你的肉,有这回事吗?”

寡妇惊恐地把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却清晰地说了一句:“没有。”

吴波上前跨了一步,抓着她的肩膀喝问道:“你怎么能说没有呢?我都看见了,我给你作证,你不要害怕,你看镇上的警察来了,他们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他越说越慌,觉得脊背发凉,他惊觉,其实他并不是在帮寡妇出声,他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个英雄主义的梦想。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寡妇并没有用心在听,整个晒谷场一下子都变得乱哄哄。突然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小孩子追逐着跑来跑去,像是过年一般,笑逐颜开的,女人责备的声音此起彼伏,叫小孩子不要跑得太快,摔着了。吴波看见很多人上前去给恶霸递烟,甚至他的父亲,竟然卑躬屈膝地站在两个警官旁边赔笑。这时候寡妇抬起头来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至今他都难以忘记,寡妇恳切地带着一些抱怨神情说:“求求你,不要再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