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浑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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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哈撒唷!”

包间榻榻米的玻璃门被人拉开,别琼背对门席地而坐,看到戴川呆住的神情,遂扭转身体朝后看。

只见邵小尉裹身披一件及膝的乳白色针织开衫,拎了新买的某大牌蓝色手工编织袋,低头换鞋的同时嘴里还在埋怨,“这个地方也太难找了吧。”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蒋晓光,白色的风衣似与邵小尉搭配的情侣装,他一手挽着她,防止她跌倒,另一手提了大大小小四五个购物袋。

看来又去购物了。

见到戴川时,她神色一禀,眉头微皱,斜眼瞥了一眼别琼,“你把他叫来的?”

别琼没搭理她,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后的蒋晓光点点头,“蒋……蒋园……”风投资金注入后,各项工作开始推进,大家已经改称呼蒋晓光“蒋园长”为“蒋总”,别琼叫“蒋园长”叫得习惯了,总忘记改口。

“不不不,蒋总,”她说,“您……”目光定格在他搀扶着邵小尉左臂的手,“您来了。”

蒋晓光居然有些局促,问邵小尉,“呃,你说,还是我说?”

“谁说都一样,”她大大咧咧坐在别琼身边,拉蒋晓光在自己右边坐下,“跟大家介绍下哈,这是我男朋友,蒋晓光。”

血液直冲头顶,别琼想,坏了坏了。

邵小尉又指指戴川,“晓光,也跟你正式介绍下,这位,是我前夫,戴川。”

“哦哦哦……”蒋晓光很快镇定心神,朝戴川伸出右手,热情道:“你好,常听小尉说起你。”

戴川握住他的右手,“你好,我倒是从未听小尉说起你。”

剑拔弩张之际,伟大的服务员推来放满各类鲜肉和蔬菜的餐车,“请问先生、女士,是自己烤,还是由我代劳?”

别琼挥挥手,“我们自己来吧。”

气氛诡异得有些可怕。

邵小尉没心没肺,“开吃吧,我都饿死了。”

蒋晓光和戴川异口同声——

“等等,我还约了一个人。”

话一出口,两人均是一愣。

别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是这间吗?”

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温沈锐的半边身体,他大拉开门,“咦,这么多人。”

十分钟后乔磊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闪进来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好在包间够大,榻榻米容得下十来个人。

她是在事后才得知,蒋晓光听邵小尉说要和别琼吃饭,就好心地叫上了乔磊,想要撮合。

戴川约了别琼见面,目的是让邵小尉回心转意。同时叫了发小温沈锐一起当说客,顺便撮合他和别琼。

哪晓得邵小尉带了蒋晓光来,一时包间内鸦雀无声。

也就邵小尉心理承受能力强,“来来来,”她逐一拿过餐车上的拼盘,招呼大家,“吃吃吃!”

加州牛排、牛五花、培根、羊五花、生牛舌、菌菇、鸡脆骨……包间里三个烤盘,她开始分工。

“戴川,你烤这盘,你最粗心,别糊了。晓光,你烤这盘,肉啊,蘑菇什么的,尽管往上倒,哦,别琼喜欢鸡脆骨,多给她烤些。来来来,乔磊,你试试,要说吃来吃去,还是肉最好吃啊。”

她像大堂经理,看着眼前的三个烤盘,时不时拿公共不锈钢筷子翻一下,总体协调,又时刻监督。

所以说啊,谁在学生时代做过班长这职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当然,女神更能看出来。

可做过班长又做过女神的,也唯有在这种场合下应付自如后,才能看出来。

反正有得吃,烤肉受热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香味四溢,蒋晓光和邵小尉默默配合,将陆续烤好的肉、菜均摊给大家,放到每个人的调料碗中。

也许是因为温沈锐的存在,比起之前的刻意疏离,别琼总觉得乔磊表现得过于殷勤。

“别琼吃这个!”他用铁夹夹给她一块烤牛舌,“上次在园区食堂见你看到这个口水都流下来,哎,不知道给我多丢人。”

……给你多丢人!

跟你有几毛钱的关系啊!

她不知如何应对,温沈锐灼热的目光自对面源源不断传过来,倒能淡然无视,可蒋晓光暧昧的笑,她羞不得、恼不得。

哦,突然想到一个话题。

她问:“小尉,你俩怎么认识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带着防狼喷雾出去看电影?”邵小尉讲了这半句,和蒋晓光突然对视大笑,直捂肚子。

“难道你喷了他?”

蒋晓光十分不满,“别琼,你领导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明明是协助小尉逃跑的人!”

邵小尉干脆笑得整个人靠在别琼身上,“哎呦我跟你讲,你不知道那人多惨,嗷一声捂着眼睛蹲下……”

其他人听得更是迷糊,蒋晓光宠溺地看着邵小尉,“还是我来讲,你前言不搭后语的。事情是这样的,有次我一个人去看电影,夜场,人不多。我旁边隔着几个位置,坐着一个抠脚大汉,把双腿提上来,放在前排的椅背上,臭气熏天,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脚。偏偏又是个话唠,一会打电话,哇啦哇啦跟那个聊几句,一会神经病一样大声跟着念影片里的台词。我呢,虽然特别讨厌此人的所有行径,但想想,算了,忍了。结果坐在后排有个奇女子,用影院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扬声说——你在公共场合能安分点儿吗?你打扰到大家了。就在我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时,抠脚大汉突然站起来冲她大骂,各种难听话,翻来覆去主要攻击语言就是女性生殖器。骂到后来,居然拿起拖鞋要对这奇女子动手,我心说这可不成啊,迅速挪至过道位置,寻找机会按倒这抠脚大汉。说时迟那时快,我只听到‘扑扑’的喷气声,再看那抠脚大汉,整个人已经蹲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嘴里骂着‘你妈逼你个臭婊子你拿什么喷的我的眼睛?’……只听这奇女子叉腰哈哈大笑,朗声道,防狼喷雾剂,国外进口超级辣,孙子!半个小时候你就能睁开眼了。影院的其他人也吓得尖叫,陆续离席,我一看大势不好,走过去拉着这奇女子的手就从后门溜了。”

这段精彩的讲述,蒋晓光故意模仿单丹芳的声音和语速,听的人如临其境。

别琼笑得捶桌,“原来小尉就是您之前讲过的那位非常有魄力,有着很不一样的感觉的女生呀。我当时还想是谁这么有福气,能令你那般爱慕,我跟你讲,当时你讲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总算知道不好意思了,尴尬得挠头,“有吗?”

“奇女子”邵小尉小女人般依偎在蒋晓光身旁,居然羞红了脸。

她居然!会脸红?

太不可思议了。

戴川最可怜,笑呵呵回应着,“是吗”“真有意思”“不错呀”,但神情比哭还难看。

温沈锐几乎没怎么说话。

乔磊时不时靠过来套近乎,“我今天听玫瑰班的王老师讲,钟钟你记得吧?”

“哪个钟钟?”

“就是上周刚入学的。”

她想起那孩子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长睫毛,不由得会心一笑,“那个小孩,是够可爱。”

聊起工作话题,显然把戴川和温沈锐排斥在外,戴川看出乔磊的别有用心,有心帮温沈锐说话,岔开话题道:“别琼,特想问下,总听说你们幼儿园多好,可到底好在哪里?别跟我扯什么这个理念,那个理念,咱讲些实在的。比如说,在你们幼儿园,有没有发生过曾经让你最为触动的事情?”

“太多了,但如果说最为触动的话……应该是在幼儿园,孩子们让我学会更多。其实当初来‘向阳花’的时候,我被这里的理念所吸引,蒙蒋总不弃,招我进了园,虽然不参与任何教学事宜,但只要有时间我就跑到教学区接触孩子,帮几个班老师的忙,有时候赶上放学,还会听到家长们的闲聊,慢慢也生出很多困惑。那就是我们的幼儿园是不是真的有我们认为的那么好?”

蒋晓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比如有一次,我撞到茉莉小班京京的妈妈在同主班老师聊规则的问题。在我们园区,只要你遵守规则,你是充分自由的,无需在任何指定空间、时间做任何事。比如不打扰别人,不动手打人,玩具谁先拿到谁先玩……等等,但那次我听到京京妈问京京吃饭吃得好吗?老师回答说两天没吃早餐,其他还好。Ok,问题来了——京京妈妈有些不高兴,她问,小孩子空腹,是最伤害身体的,为什么不让她吃呢?”

邵小尉问:“为什么呢?”

“老师解释说,京京不肯换室内鞋,我们园区规定,教室和餐厅,必须换了室内鞋才可以进入。可是一直到9点餐车推走所有事物,京京都不肯换。于是我们只好推走了。”

“这有点儿过分了,”戴川用手指着蒋晓光,“不过是换鞋的事情,就不让孩子吃饭?”

“就是就是,”邵小尉难得同他意见一致,“你们太狠了。”

别琼说:“这并不是单纯的换鞋问题,老师说,这是规则,必须让孩子明白,规则必须遵守,如果不遵守,就要承担不遵守规则的后果。当时家长虽有疑虑,但并未多说,看得出有些情绪。晚上放学京京妈来接,主班老师说,今天早上京京一到教室门口,甚至不用我说,自己直接换鞋,跑到餐厅去吃饭。这是她的进步。”

“也不能这么说吧,”邵小尉不以为然,“表面上看是孩子的进步,因为不妥协,意味着吃不到饭。但她是否真正理解规则的含义?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妥协。而且我认为,这样的规则,是不是过于冰冷?”

“小尉说的和京京妈说的差不太多,京京妈妈甚至提议,哪怕在楼道里给孩子半个馒头呢!规则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但老师坚持认为,比起吃饭来说,小孩子少吃一两顿饭没什么大碍,中国的家长始终把自己的宝宝,吃没吃饱饭、睡没睡好觉、有没有被欺负当成是天底下的大事。同这个比较起来,孩子有没有形成良好的性格,能不能进行清晰、直接、到位的表达,会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能不能够形成一个健全而良好的人格,反而被太多的父母所忽视。”

蒋晓光则直接赞道:“不错,还有吗?”

“我在想,两方说的都有道理,我也能理解。但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我在想,规则是不是可以不那么冰冷?我们说这个教育理念这么好,一个小朋友入园,需要多久时间,能够让我们看出对孩子产生的影响?半年,一年,甚至是两年?更有家长担心,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和语境,可到了传统小学,一切又沿袭了我们上学那会儿,老师摸下小孩子的头顶,不亚于佛祖开光,老师高高在上。离开了我们的幼儿园,小朋友进入传统小学,会不会非常不适应?我听说有已经毕业的小朋友非常不适应,入学一周有着十分强烈的分离焦虑,7岁的小朋友,像2岁的孩子那样,抱着爸爸妈妈的大腿哭,不让离开……”

“可是我没明白,戴川问你的,是你最大感触是什么,你倒好,讲了一堆你的困惑。”乔磊有心拆台,似笑非笑。

别琼瞪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

“边吃边聊,嘴也别闲着。”邵小尉继续招呼大家。

温沈锐问:“是不是带着这些困惑的同时孜孜以求地追寻答案,某日求得正解,那种快乐和能量,无法言说?”

“对对对!”别琼抚掌大笑,“就是温沈锐说的这个感觉。我了解越多,接触的家长越多,就发现问题越多。可是后来发生的三件事,让我的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

“是什么?”大家简直异口同声,十分好奇。

“第一件事,那天我到的早,发现妞宝妈妈送三岁的妞宝入园,妈妈眼睛很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前天晚上哄妞宝睡觉,因为她有事情就很焦虑,结果可能这焦虑情绪传染给了妞宝,直到凌晨十二点妞宝依然不肯睡觉,于是她就说了很难听的话,也打了几下屁股。结果妞宝放声大哭,边哭说——妈妈你这样说我很难受,你让我伤心了,我很难过。”

戴川惊呼,“哇,小孩子这么厉害。”

“妞宝妈妈对我说,十分庆幸妞宝来了我们幼儿园,她能够这样清晰、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让她又惊又喜。她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爸爸妈妈语言暴利极其厉害,什么‘恨不得掐死你’‘拿刀劈了你’之类,处理小孩子哭闹的所有问题,一直是简单而粗暴。她觉得自己小时候不论多么伤心难过甚至不敢在爸爸妈妈面前哭,只敢找无人角落默默流泪。无数个人生中成长的关键时刻,父母都是缺席的。她的话,让我极其震撼。”

邵小尉若有所思,“是的,简单而粗暴,我小学时遇到露阴癖,那个穿着灰绿破烂衣服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就把那个甩出来,吓得我一个月都不敢出家门,我爸我妈为此没少打我,直到我肯出门。”

乔磊说:“中国的家长看到小孩子哭,挣扎,处理的方式就是平息战争、平息争吵,从来不是解决争吵,解决问题。”

“第二件事,是风信子班的壮壮。他两岁入园时,几乎各种让大人讨厌的言行都具备,自私、自我、无礼、打人,但一年后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有次他和经常在一起玩的彬彬借玩具车,遭到了拒绝。壮壮很生气,我过去问他,你不高兴是吗?我没想到他非常淡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种镇定自若、内心平稳的气势震撼到我,他对我说——老师,我现在情绪不好,请你给我10分钟,我自己解决问题。然后他钻到了娃娃屋里,过一会,他自己出来说,老师,我已经好了。”

戴川惊呼,“天啊,好强大,成人又能有几个做到这样的?太难了。”

“是啊,成人不但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最擅长在有情绪时,说蠢话、做蠢事。”乔磊也无限感慨,接着频频点头,“你看,我把风投资金投给你们,充分说明了我的英明果敢!”

众人:……

温沈锐问:“第三件事情呢?”

“第三件事,是有次小天使班的小朋友去银行上社会实践课,我刚好从外面谈事情路过,有个老师生病了没去,主班老师就叫我帮忙。在银行大厅,3岁的妮妮和4岁的文文坐在等候的椅子上。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小男孩,六七岁样子,小屁股左挤下,右挤下,一下子就把俩个小女孩给挤下去了。这俩熊孩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刚想上去帮忙解决问题,主班老师却用眼神制止了我。得以让我有机会观察到下面这两个小女孩的解决办法。”

话题突然转到这个方向,别琼还担心其他人不感兴趣,没想到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也许是他们这代人,都是在不断受伤害中默默成长的吧,并未想过这个有什么不对。听到这里,觉得每个人都可以反思自己的成长问题。

“接下来,三岁的妮妮走过去,看着这两个男孩的眼睛,说,你们不可以欺负我!文文也走过去说,请你们向我道歉。男孩们当然不理会这俩小丫头,甚至挥着小拳头,说,信不信我揍死你俩?我当时急了,但主班老师向我使了个颜色,暗示我先不要插手。这时,在旁边观察了半天但没说一句话的小婧走过来大声喊——不许你欺负我的朋友!接着妮妮和文文再次齐声说,你们不可以欺负我们,请向我们道歉!”

蒋晓光和邵小尉彼此交流下眼神。

别琼的眼睛,此刻格外闪亮,像是随着她的娓娓道来,空中多了一个超大显示屏,这些她所亲眼见证的事情,在这屏幕里倾情上演,而她像个导游,正引领大家驶向正确的方向而不误读。

“那强大的气势,内心坚定而勇敢的力量,让我现在想来,都历历在目。后来那两个小男孩像是被吓傻了,红着脸说对不起,然后主动离开了。我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被他们彻底折服。联想到我之前的困惑,我觉得我最感触,这个教育理念,不能对他过于苛求,像生病的病人一样,要求药物立竿见影,瞬间治愈。它赋予孩子的是在孩子的各种关键时刻的敏感期,赋予他们足够多的爱和足够完整的成长,它以我们并不曾感知的速度,逐渐帮助孩子形成良好的人格,它缓慢而有力地影响着我们每个人,收益的更是成人。而这力量和改变,来自于孩子最向上最勇敢却被我们一直低估了的心。”

蒋晓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进步很大,看来,下学期可以调你去教学区了。”

“可以吗?”她惊喜万分,“真的可以吗?”

乔磊大包大揽,“有我在,有什么不可以。”

众人:……

2

后半场的节奏大家就放得很开,餐车上的食材很快被大家消灭,别琼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说:“下午还有事呢,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

除了蒋晓光和邵小尉,其他人早就如坐针毡,闻听此言,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乔磊抢着买单,大家都知道他有钱,懒得和他争,一行人陆陆续续往外走。

邵小尉公开了恋情,俩人又在热恋期,同蒋晓光勾肩搭背粘粘糊糊走在人群最前。温沈瑞和戴川这两个失意的人走在后面,神情格外凄楚。别琼喝了不少鲜榨的西瓜汁,去了趟厕所,等回来的时候,看到乔磊在服务台等她。

“小别,走吧。”

她想了想,觉得确实没有更好的队列,“好。”

小分队朝着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乔磊,为什么今天温沈锐在场,你和平时不一样?”

“嗯?”

“不要假装没听到,我才不会说第二遍。”

走了大概十几米,一直不出声的他问:“如果把事情闹得像戴川那么糟的,明明深爱着邵小尉,却弄大别的女孩的肚子,最后在父母压力下不得不结婚,如果这个人是我,你会……你会怎么样?”

他挑衅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会怎么样?好像没我啥事呀。”

装糊涂的人总是大有人在。

她忘记了乔磊早已不是当年需要她来保护的小男人,并不知道成熟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只是手臂轻轻一带,她已被乔磊整个人圈住,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温热的唇已经贴在她的红唇上。身上所有汗毛乍起,似每根都长了眼睛,虎视眈眈彼此对视。心砰砰跳,被关了很久的魔鬼想要跳出来,掌心几乎是烫的,像是握了两把火,一把要燃烧整个身体,一把要燃烧眼前的这个人。

双腿也像走了万里长征路,无力得脚下一抖,差点摔倒。乔磊眼疾手快,扶住她,“你也太弱了点儿。”

又说:“亲完你之后,还觉得如果我和别人结婚,没你什么事吗?”

她又羞又气。

可是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别,本来不想这么快的。可温沈锐虎视眈眈,我怕稍微一个不注意,你又被他夺了魂儿。”

她挣扎了一会儿,奈何乔磊紧紧搂住她,像个黏人的小孩黏着她,“小别,你相亲见了那么多人,竟然还没有灰心,竟然还是不念我的一丝好吗?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你的心,点点滴滴都是我?”

是这样吗?

她觉得有些懵,不知道是被刚才的亲吻迷昏了头,还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让人志气懒散,她竟然找不到理由分辨。

“你要想明白,爱情不是被别人起哄了,于是天天想着了,有好感了,时时刻刻思念了,就是爱情。你,别琼,从来,爱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又低头吻她,双手捧着住她的脸,舌尖反复试探,“小别,”他竟然泪光闪烁,“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终于挣脱他的怀抱,全身瘫软一动不能动,她暗骂自己太不争气,缓定心神后,等他不再对她动手动脚,一路小跑行至幼儿园门口。那里,邵小尉正同蒋晓光甜蜜告别,温沈锐和戴川等红灯过马路,二人打算去温沈锐的店里小坐。

乔磊不想继续挑逗别琼,慢慢走过去。

恰逢小天使班上午去郊区采摘,此刻坐了校车刚到幼儿园,车内坐满了一车昏昏欲睡的小朋友,主班老师和配班老师站在校车外车门处,接小朋友逐个下车。别琼红着脸对乔磊指了指小朋友,暗示他不许胡来,看到乔磊坏笑不住点头的样子,飞速过去帮忙。

看门的大爷看到蒋晓光一行,早早开了幼儿园的大门。

谁都没有注意到,从校车不远处走过来一个穿着破烂迷彩装、头发乱蓬蓬遮住眼睛的男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大门处急速前进。温沈锐等红灯等得不耐烦,不经意间回头望向乔磊和别琼,目光撇到这个男人,心下大惊,飞快往回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

“快跑!”

可是太迟。

男人已经挥起菜刀,锋利的菜刀肆意砍向正在下校车的孩子们的头、脖子、肩膀、后背、四肢,昏昏欲睡的孩子们压根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眨眼间,有的脑袋直接开花,有的胳膊被砍露出骨头,有的脖子上的伤口有七八公分长……三位老师也被砍得全身是血,别琼站在最外边,手臂上被砍了一刀,血肉崩飞,挣扎着爬起来护住车门,一时间尖叫声、大哭声、惊吓声声声震耳,血光冲天。

温沈锐已经站在男人对面,身后是几个紧紧抓住他衬衫受了不同程度伤浑身颤抖的小孩,那人已经杀红了眼,双手高举菜刀疯狂挥舞,嘴里喃喃喊着:“都去死都去死吧!”温沈锐迅速拖过别琼护在身后,冷不防自己的肩上、胸上已经中了两刀,一瞬间血流成河。

邵小尉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顺着幼儿园的铁门滑下去,瘫在地上。蒋晓光、乔磊反应过来,迅速跑到男人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男人原本挥刀乱砍的动作突然停住,也许他认为别琼是相对较弱的一角,挥刀直劈向温沈锐身后因疼痛而稍微倾斜身体的别琼。说时迟那时快,温沈锐发疯般冲向菜刀的方向一挡,以卵击石般整个人靠在男人身上,同时一个大脚踢中男人裆部。男人身体失去平衡,菜刀却斜劈在温沈锐的锁骨上,继而沿锁骨斜刺下滑,露出白花花的肠子,整个人摔飞出去……

乔磊大骂一声“操你妈的”跳上去用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戴川和蒋晓光合力将男人按倒。

别琼魂魄终于归位。

“温沈锐,温沈锐,”她泪如雨下,叫着他的名字,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头,“你听到我在叫你吗?”

他的眼睛动了下,嘴角上扬,居然在笑。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听……喂哇,喂哇,”她学救护车的叫声,“是救护车的声音,你别怕,我在,别琼在。”她吻他的额头,紧紧抓住他满是鲜血的双手,“温沈锐,我不许你离开,你挺住,你挺住,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听到没有……”

“别琼……别哭,”想要伸手替她擦眼泪,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

“你不需要这样的,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你就不会……”她哭至哽咽。

“我再没遇到像你这样,让我见到就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女孩,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但……从,从没想到是这样的尽法。”

“求你不要讲了,求求你……”

“失去你,是我无法挽回的错误。我恨当初的懦弱、自私。但后来很开心,在我的店,即使见不到你,也知道你在对面……我绝不……允许你受一点伤,又怎么能够……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

连乔磊都不忍再看下去。

“别琼,我好像……有点儿冷。乔磊……似乎比我更喜欢你啊。”他只剩下眼珠能转,看向乔磊的眼睛,有大颗泪珠滚落,“麦麦阅读时光,时光,送你们,结婚……结婚礼物……好不好?”

“温沈锐,你会没事的,”乔磊哭得像个孩子,“别说话了,求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好照顾她……如果有来世,我不会这样轻易把她让给你。”

鲜血汩汩流出,漫过蒋晓光脱下来的盖住他伤口的风衣,流到地面,流到校车轱辘另一端,流到路边条形格子的排水盖板里。

别琼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琼,现在的我,算不算……”

她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近似梦呓的声音,“算不算,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翌日,在医院的别琼躺在病床上,听到本地电视台最为熟悉的主持人在报道——

“本台讯,11月3日下午,麦城最大民营幼儿园‘向阳花’15名儿童和4名教师被人砍成重伤,其中一名重伤儿童及一名书店老板经抢救无效死亡,重伤3人,其它受伤人员正在医院被全力抢救,目前生命体征正常,无生命危险。犯罪嫌疑人已被当场制服,有关案情详细进展请关注本台今天晚上的新闻发布。”

乔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别琼问:“怎么,我现在失明了,你就觉得,没必要开电视。瞎子点灯白费是吗?”

他觉得,感情是这世界上,最经不得折腾的事物,它远比人类想象得要脆弱许多。你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长河,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努力累积什么样的缘分终于走向她,终于能够取得她的信任慢慢亲近她,继而确信自己对她深爱无疑的同时,还要默默祈祷上苍——刚好她没有男朋友,也有着同样的深情和热情,你遇见的正是痴如狂地爱着你的单身的她。

只剩携手珍惜眼前人,笃定走好每一步,是不是?

可偏偏有人不肯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