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姻是张纸,一辈子都是 第一节
弗洛伊德还说过:爱是过分的估价。
大致意思就是,当你看穿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爱他(她)。
虽然论断得有点绝对,但有时候不是没有道理。
比如现在,当管桐看着蒋曼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透彻而又犀利——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当他看着顾小影的时候,每一次,她给他的生活印象与太多细节,都是新的。
他想,或许这种差异未必源于目光的犀利与否,而只是因为彼此相爱的人本来就容易沉溺于幸福的共同生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话的确没错:当你开始鞭辟入里地去估价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爱对方了。
就好像他和蒋曼琳,可以触动、可以怀旧、可以神伤,但不爱了。
有趣的是,管桐这一次见到蒋曼琳的时候,他俩的身份神奇地发生了置换——管桐代表着去B城参加会议的省委领导,蒋曼琳则适逢下派到B城挂职□局局长,是典型的地方官员代表。还是在酒桌上,蒋曼琳略有些迟到,进门就被罚酒。管桐想拦都没来得及,眼见着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着蒋曼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顾小影,他舍得让她这么喝酒吗?
结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就算是驳了领导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拦下来。
可是对于蒋曼琳,他没法拦:一是没有立场拦,二是对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护。
哪怕是她已经有个千疮百孔的胃——关于这一点,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时会议结束,他有时间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蒋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管桐正准备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去商场里给她买某种尚未在省城设专柜的护肤品。估计顾小影也是早就考虑到他对护肤品一窍不通,所以专程从网站上下载了需购物品的图片、中英文名称、参考价格,整整齐齐打印在一张A4纸上,交代管桐务必办妥。结果管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觉,是蒋曼琳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管桐进门的时候蒋曼琳正巧醒来,乍看见管桐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声道:“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蒋曼琳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浅淡而虚弱,透着苍白与乏力,让管桐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尽管她年纪轻轻就解决了正处级实职的职务,走得比他管桐还要平步青云,可是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可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法开口,只能寒暄:“告诉你家里了吗?”
蒋曼琳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住院还不算大事?”管桐叹口气,“女人何必这么要强,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独挡一面的女人,”蒋曼琳答非所问,“我常跟父母去参加一些饭局,应酬一些场合,很小就知道遇见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祝酒词从来都很推陈出新,人人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长大了,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父母一早就对我灌输考公务员的思想,我也愿意接受父母的荫蔽,而且隐隐地想着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出色。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认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场上一个都不能少。少任何一个,你头顶就会有一块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边的世界不过如此,但你偏偏无法突破。”
她顿一下,看管桐一眼,见他低下头叹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有了,该付出的也同样得付出……能独挡一面的女人,都总要做些不情不愿的事情的。比如牺牲掉陪伴家里人的时间,来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来。”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报告申请回去吧,你公公不会不帮你。”管桐建议。
“何必呢,”蒋曼琳摇摇头,“都已经来了,哪有现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实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来这里,说是想解决正处级的话,留在省政府也不难,何况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我觉得在那个家里一天都没法多待。要么逃避,要么撕破脸……为了儿子,我只能选前者……就当做给彼此个冷静的时间,说不定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你……”管桐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吧?”蒋曼琳看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戏谑的笑,“按我这样要强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都不会跟你说。凭什么啊,你过得风生水起,我却满目凋零。”
“我没这么想,”管桐如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蒋曼琳笑得五味杂陈,“我也并不能保证跟你在一起就会每天无忧无虑。我一直有一点不明白,管桐,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感情会有保质期吗?会不会总有那么一天,即便没有七年之痒,也会遇上十年之痒……”
“这个,我暂时没有发言权,”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结婚两年,经验不够丰富。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赖的时候,其实就割舍不开了。或者这么说吧,你以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谁都疼。”
“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蒋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
“其实这是我爱人说的,”管桐笑一下,“她语录太多,其中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说‘很多命运悲剧都是源于性格悲剧’,仔细想想可能真是这样。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会换来不同的结局。路是自己选的,或许跟别人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她很聪明,”蒋曼琳似是感叹,然后才问,“我听说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岁,”管桐老老实实地答,“按迷信说法,六岁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赏就不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管桐转头看看床头柜,“你要不要喝点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们彼此依赖吗?”蒋曼琳并不回答,只是认真地问,“你明白我说的依赖是什么意思。”
“是,我明白,其实就是一种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着她,“你也不会不依赖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着掖着。这一点我得感激我爱人,她教会我有什么说什么,放在心里没人理解,到头来一个人过得比谁都累。”
蒋曼琳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管桐的手机响,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来:“是我。”
“会开完了吧?我要的东西你给我买了吗?”顾小影满怀期待地问。
“我还没去呢,这就去,”管桐看看手表,“下午到家。”
“好呀!我给你做爆炒腰花怎么样?我刚对照菜谱学的!”顾小影窃笑。
“我在外面呢,不跟你多说了,”管桐很无奈,“清淡点,一定要清淡。”
“山药吧,山药清淡。”顾小影一锤定音,选择的依然是壮阳类蔬菜。
管桐无语了。
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蒋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打完电话,微微一笑:“你爱人?”
“是啊,让我给她买化妆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车。你在这里有人照顾吗?按理说得喝点粥。”
“下午单位里有人过来,”蒋曼琳挥挥手,脸色依然苍白,但笑容比刚开始时好看了很多,甚至带了些当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唤住了,他转身,看见蒋曼琳脸上有温暖的笑容,她说:“管桐,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管桐心里一震,略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结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车里,管桐就一直想着蒋曼琳的这句话: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他想起顾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约,也是憧憬着这样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里,果然都是有着天生的母性的。
结果,管桐没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顾小影和管利明通电话,看见管桐进门的刹那,顾小影如释重负,急忙对着电话那边说:“爸爸,你稍等,管桐回来了,让他接电话啊。”
说完迫不及待地把电话转到管桐手里,同时没忘记拍拍他的肩,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幸灾乐祸地闪到了一边。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顾小影的表情,接起电话,马上就知道顾小影为什么要如此幸灾乐祸了,因为管利明第一句话就是:“你侄子真争气啊!才二十岁,有儿子了!把你大爷高兴坏了,四代同堂!”
“你说这样算不算违反政策?”顾小影在管桐耳边小声问。
“农村哪有那么多政策,”管桐一听这个话题就烦,回头应付一下顾小影,再接着应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给孩子准备压岁钱。”
“我没说压岁钱的事!”管利明着急了,“我说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给压岁钱呗。”管桐皱着眉头答。顾小影第一次敬佩地发现她男人装疯卖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说你们两个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大吼,“念这么些书有什么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来了!”
顾小影叹口气,摇摇头不说话。管桐听见顾小影叹气更烦,忍不住也吼:“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岁订婚,二十岁结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当农民,孩子也当留守儿童就是好?你们怎么这么说不明白道理呢?”
“管桐你小点声,”顾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说不明白就别说了,你吼那么大声再把老爷子气坏了。”
说完站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了。管桐又强忍着听管利明说了一两句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电话最后吼一句:“我不说了,挂了。”
还真就把电话挂断了!
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听见管桐大吼一声之后挂断了电话,忍不住摇摇头——结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见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觉得很心酸。其实管桐挺孝顺,也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总能被他爸那些完全无法沟通的观点激得难以冷静。比如生孩子这事儿吧,这在他们家还不是最恐怖的话题。因为最恐怖的话题是,从一开始,管利明就觉得他儿子没用,无论念多少书,无论在多大的机关工作,都没用,没出息!
因为管利明穷怕了。他觉得“钱”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东西,能赚大钱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见管利明之前,顾小影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宁愿送儿子去打工,也不愿意儿子读研究生;宁愿儿子去给相熟的包工头扛活儿,也不愿儿子去给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省委领导们当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认为,给包工头扛活儿的人迟早有一天也能当上包工头,不像他儿子,天天仰人鼻息,一个月才赚四千多块。
也是因为这种现状,顾小影才习惯性地在管利明面前复述管桐有多么能干,他是蒲荫最年轻的副县长、是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综合室副主任、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可是管利明依然觉得这些都太可笑了,因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无量,怎么不能给家里的亲戚都找个能挣钱的行当,都变成城里人的身份?上次艳艳去省城,他还不是就帮忙找了个去工厂里当工人的活计”?
顾小影兴之所至,会辩论一下:“这就是不念书的坏处,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样用功,从大学里就不浪费每一分钟,现在也不会沦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还是那句话,自己不够优秀,就别埋怨社会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么畸形,就不会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还是他没本事,要是他是个大老板,自己开个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儿干!”
……向来能说会道的顾小影被这种压根没法沟通的循环式理论打击得眼冒金星,还击无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试图跟管利明讲道理了。偶尔,她看着管利明和管桐之间火花四溅的交流场景,还会觉得幸灾乐祸。
不过这一次,顾小影看着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的管桐,也没法继续幸灾乐祸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许她真的应该想点别的办法帮帮忙走走捷径,总是打持久战到底是吃不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