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 第十一节
其实许莘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挑下去了,可是也不能一点都不讲究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许莘站在年仅三十一岁的助理研究员面前,看见对方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绒服,配一条略有些褶的西裤,用带有本省某欠发达地区特色乡音的普通话,好脾气地问:“咱们,走走?”
许莘抬头环视一下冬天里偌大的、寒风萧瑟的中心广场,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七分跟的高跟鞋和身上不怎么厚实的裙装与薄薄的羊毛外套,内心激烈地拼杀了一下:一个声音说,带他去咖啡馆坐而论道吧,犯不着为了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委屈自己;另一个声音说,人家都提出要在广场上散步了,去咖啡馆谁掏钱?就算自己愿意掏,人家会怎么想……
拼杀半分钟后,许莘认命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转转吧。”
年末,小北风嗖嗖地刮,许莘缩缩肩膀,哀怨地看看四周,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满广场上,只有音乐喷泉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歌曲喷涌,许莘仔细听听,发现背景音乐居然是《命运》,顿时内心悲怆得无以复加……
正悲怆着,助理研究员好心地问许莘:“你冷吗?”
出于礼貌,已经不止一次栽在“爱面子”这个缺点上的许莘迅速调动已经冻僵了的脸部肌肉,笑笑答:“还好。”
“那就好,”助理研究员也笑笑,他笑的时候许莘注意到他有两颗小龅牙,“现在的女孩子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审美潮流,我是不敢认同的。你跟她们不一样,大方,实在。”
知识分子对许莘同学的评价实在是高,令寒风中的许同学不得不再次调动肌肉笑一笑。
“听说你是少儿出版社的编辑?”助理研究员显然对这个职业很满意,“咱们算是同行啊,我们去年做本省文化产业蓝皮书的时候,我就是做的出版这一章。”
“啊……是吗……”许莘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基本的热情,从而转移注意力,忘记寒冷,“我只看过这几年的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
“咱们省内的出版产业很不景气啊,”助理研究员长叹口气,颇失落地说,“和民营资本比起来,国营的劣势太明显了。机制上存在瓶颈,想占市场份额,太难了。真不知道就这点营业额怎么还能当成重点案例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也不是都不行吧?”许莘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我们社去年码洋2.6亿,还是不错的。”
“少儿图书?”助理研究员摇摇头,“现今最火的系列有几个是咱们省的?再说一个少儿图书的市场能有多大?说到底还是吸引力小,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
许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翻个白眼,心想大哥你不是这么无知吧……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一个好的少儿图书系列盈利有多少吗……
“不过也好,”助理研究员看看许莘笑笑,“女孩子也不需要挣多少钱,我还是坚持要由男人养家。女人的薪水太多了,对于家庭稳定是个很大的威胁。”
许莘目瞪口呆,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咽回去。其实她本来很想问:如果我说我已经靠着你看不上的少儿图书系列给自己买了套房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仅仅是个威胁,而根本就是一个家庭安定团结的恐怖因素了?
“前面有卖热豆浆的。”助理研究员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一瞬间令许莘如同听到天籁,满怀感激地抬头问:“哪里?”
“前面,”助理研究员指指不远处,笑笑,“我请你喝豆浆吧!”
“行!”许莘痛快地点点头,几乎是一路飞奔到了豆浆摊前。天寒地冻地,也顾不得形象了,抓起一杯热豆浆就插上了吸管。这时候助理研究员也走过来,拿起一杯豆浆问:“多少钱?”
摊主是个挺淳朴的中年男人,一边帮许莘拿餐纸一边答:“五块。”
“这么贵?”助理研究员瞪大眼,扭头看许莘,见她已经开始喝豆浆,只好无奈地从钱包里掏出五元钱递给摊主,一边说,“趁火打劫啊!一杯豆浆卖这么贵!”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摊主不愿意了,“我这豆浆可不是外面稀溜溜的那种,你看看多浓啊,对吧,姑娘?”
“嗯嗯,对!”许莘咬着吸管点头,没看见助理研究员皱了皱眉头。
直到两人离开豆浆摊有几米远了,助理研究员才遗憾地看看许莘手里的豆浆道:“可惜你已经插上吸管了……”
“啊?”许莘迷茫地眨眨眼。
“要是你没插吸管,咱就不买了,退了它!我知道往前走一站路,有一家店的热豆浆只需要两元钱,也很好喝。”助理研究员惋惜地说。
“咳咳……”许莘呛着了。
冬天,天黑得快,不到五点钟天就黑下来。许莘内心又开始激烈地拼杀:他不会要请自己吃饭吧?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如果不答应,显然不礼貌;可是如果答应,她实在不敢对对方的品味抱什么信心……
结果没想到,助理研究员压根没给她矛盾的机会。还没等许莘拼杀完,助理研究员就说:“那今天就这样吧,我答应我妈要回去吃饭,这就得走了。”
许莘瞠目结舌。
助理研究员看见许莘呆呆的表情,富有亲和力地笑了笑:“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仔细地逛一逛中心广场了,上次逛好像还是1999年,这个广场刚刚建成的时候。”
许莘几乎把满口牙咬碎,还要努力笑着说:“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这个广场了……”
“那咱们下次再见吧!”助理研究员高兴地看看许莘,似乎很满意两人的谈话达到了相同的高度,“改天给你电话。”
“好。”许莘继续咬牙假笑,然后目送助理研究员的背影消失在瑟瑟寒风中。也是巧,他的背影刚消失,段斐的电话就打来了,许莘接起电话,没等段斐说话就咬牙切齿地说:“姐,你想吃点什么就抓紧吃点什么吧!果果就托付给我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有幸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电话那边传来顾小影幸灾乐祸地提问:“是我,在你姐家,专程代表全家人来问问你相亲结果如何?”
“你——去——死!”许莘恶狠狠挂上电话,恰有一阵冷风吹来,许莘爽快地打个哆嗦,然后带着腾腾的杀气直奔自己的二手小奥拓,目标:段斐家!
走在路上吹着空调热风,怒气消了一半之后,许莘才一边开车一边叹息——你说,为什么这种极品男都让她遇上了呢?
上次相亲的时候,遇见一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化学硕士,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审美都有底线,她也不想天天晚上对着这么一张脸做恶梦啊,再说丑就罢了,气质还猥琐,让她以后怎么带出门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啊;再上一次相亲,倒是遇见一个相貌堂堂、家境殷实的银行职员,金融学校中专毕业,见面后第一个问题就是“研究生和博士哪个大”;再再上一次相亲,是个学历、模样都挺靠谱的公务员,可是个人优越感忒强烈,一晚上都在介绍自己庞大的社会关系,比如某某厅长经常和他一起吃饭、某某局长是他的好兄弟、某某处长是他党校同学,某某领导有某某轶事,某某行业的未来前景如何如何……许莘现在觉得,哪怕是负心的孟旭,都不枉当年被段斐相中一场;而顾小影口中那个“呆头呆脑”的管大哥,简直就是当代公务员的楷模。
她又想起了来之前顾小影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话:外在形象可以改变,生活品味可以培养,要多给对方机会,要多见面才能深入了解,要宽容,不要挑剔,要客观,不要偏激……真奇怪,为什么所有给人介绍对象的热心人,都会说这套话?
其实,在内心深处,许莘觉得,这就是人们对大龄未婚女青年的一种怜悯,似乎这些台词背后还有个潜台词,就是“不要太苛刻,姑娘你拖不起了”……可是,不挑了,将就了,就对得起自己了吗?
在此之前,许莘承认,自己总比段斐这样的良家妇女以及顾小影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晚熟——她俩看琼瑶、席绢的时候,她忙着看日本漫画;她俩初恋的时候,她秉承老妈“不准早恋”的训诫,热衷于参加各类貌似容易发展爱情,但实际上都被她发展成了‘兄弟遍天下’的学生社团;她俩结婚的时候,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相亲,但显然态度很不端正,审美观亦不严肃,只顾沉浸在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状态中自得其乐;现在她俩一个离婚了,一个准备生孩子了,她才终于迫切地想要找个男人结婚了,可是天可怜见,她还没恋爱过!
最惨的是,她居然还因为这个理由而被拒绝相亲一次,理由是对方不打算给没谈过恋爱的人当免费培训学校!
神啊!这是怎样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惨淡的人生?!
这么一路悲愤着,许莘把自己的红色二手小奥拓轰隆隆地开到了段斐家楼下。顾小影看见许莘下车就趴在段斐家阳台上龇牙咧嘴地坏笑着喊:“许莘,你都是要住进高尚住宅区的人了,怎么还开奥迪的小弟弟?”
许莘没好气地往二楼阳台上看一眼,结果刚好听见段斐抱着果果大声呵斥顾小影:“不要说这么有歧义的句子,人家好歹有一颗拖拉机一样质朴的心。”
许莘气得七窍生烟。
一路怒气冲冲地冲上二楼,许莘迎面就看见段斐和顾小影站在家门口,一个比一个笑得八卦,还抢着问:“怎样了?这个行不行?”
“我不就是开了个像拖拉机一样的二手奥拓吗,我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非得给我塞个拖拉机手?”许莘瞪眼前两个人一眼,“嗖”地冲进屋里取暖。
“拖拉机手?”顾小影很惊讶,一边关门一边问,“不是助理研究员吗?”
“他还不如拖拉机手大方呢,”许莘先甩掉高跟鞋,再恨恨地把桌上不知道谁喝剩了一半的热果珍大口喝进肚,这才喘着气把下午的段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总结,“人家拖拉机手可以是简朴,他整个就是铁公鸡、葛朗台!”
面前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顾小影一边找面巾纸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得感谢人家,你也好多年没有那么仔细地逛过中心广场了吧?上次好像也是1999年,咱俩一起去的。”
“自作孽,不可活,”许莘坐在沙发上一边揉脚一边叹气,“我以后相亲都穿休闲鞋!”
“你也别就这么否定了人家,有机会的话,如果他还约你,还是去见见,”段斐一边笑一边安慰妹子,“可能他除了略微有点俭省以外,别的都不错呢。”
“快算了吧,就我俩这消费观念压根不是一路人!”许莘满脸哀怨,“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为什么姐姐你相亲就能遇见一见钟情,小苍蝇穿着睡衣去餐厅买饭也能遇见公务员楷模……只有我,我的生命中充满了极品!”
“可是我离婚了。”段斐神态平静。
“公务员楷模不等于老公楷模,”顾小影摊摊手,“我还想问为什么我的生命中出现不了一颗强壮的精子呢!”
“那也不怪你老公,是你自己不正常吧?”许莘斜眼看顾小影。
“放屁!”女土匪匪气立现,一个抱枕迎面砸到许莘脸上,“谁让他一个月就回家一次?告诉你们,要是能有一颗坚持成活96小时的强壮精子,我肯定能怀孕!”
“96小时……”段斐咽口唾沫擦冷汗,“那不是精子,是草履虫吧……”
“哈哈哈,”许莘大笑,“是红线虫吧,喂鱼的那种……”
噗——又一个抱枕横空出世,劈荆斩棘而来。
抱枕阵下,许莘郁闷地想:为什么每个结了婚的人都在婚前死抓着“同路人”这个标准不放手,可是轮到给别人介绍对象的时候,他们就把这条重要标准忘到了脑后,开始游说一对完全不搭调的男女别扭地组合?
这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