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中午,郑中溪这顿饭吃得茶不思饭不想的,又要应付皇上那儿有关黄河赈灾的事,心神一直恍惚。眼看着日头西斜,他终于咬牙下了决心,手书一封,叫亲信家人连夜赶路送去陈四军中。随后叫人通知晋中富商马良才到府上等候,破例地这天没等天黑就打道回府。

马良才是个一看就知道精明的商人,而且他还不胖,所以瘦削的脸上更是连一条条刀似的皱纹都是透着奸猾。这种人以前郑中溪看见他们是理都不理的,更不用说让他们进府门,但是今天他破例了。走进客堂,面对笑容满面等候依旧的马良才,郑中溪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的好。硬生生地牵出一丝笑容,抬抬手让马良才坐下。但是马良才千求万求才得以见到当朝最有实权的一品大员,哪里敢就那么坐了,非等着郑中溪坐下了,他才陪笑着欠了欠身坐下。那种媚笑配在一张精刮的脸上,郑中溪看着觉得很不协调,实在碍眼得很。

但是此时也不得不面对这个奸商。郑中溪不由得想,虽然以前心里不喜欢与红顶商人蒋家结亲,但是蒋家的老爷看上去还是要比这个舒服多了,起码没那么市侩。他用喝水掩去心中的无奈,慢吞吞地道:“你那天托人说什么来着?”

马良才忙笑着回道:“启禀大人,在下犬子已经成年,读书十载,苦无报效朝廷之日。近日听得朝廷开例捐官,在下看着机会难得,也替犬子捐了一个,是候选知县。只是候选候选,什么时候候到上任还不清楚,听说今年的候选考评已经交到大人手上,想拜托大人手下留情,给犬子指条明路。”

郑中溪微咳一下,道:“吏部的考评前儿已经到我手上,不过……”郑中溪官场一路行来,桌面下的交易也做过不少,到如今早就炉火纯青,长袖善舞了,但是他忽然觉得今天的交易特别难出口,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马良才心里清楚得很,今天郑大人会接见他,并不是因为他儿子考评好,他马良才关系铁,混江湖的谁不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可以换来天大的面子,所以他很识相地掏出一张银票,但是他也知道规矩得很,什么人可以把银票直接交到手上的,什么人是从不亲手接过银票的,这个郑大人应该是后者,所以他很小心地把折过的银票很不起眼地压在茶盏下面,一边拿眼睛看着郑大人的反应,连连赔笑,态度之好,倒像是郑中溪倒贴他万两银子似的。

郑中溪不是没看见那银票,但是生生地装作不去看它,起身淡淡道:“不早,留下来一起吃饭?”

马良才很识趣,知道这是端茶送客呢,忙也起身推辞一番告辞。郑中溪没有送他出门,只是站着看他出去,这才愣愣地看着茶盏下的银票,半天才起身过去取出打开看了一眼。十万两,真是大手笔,都可以抵过他这个做官的一生俸禄有余。郑中溪掂了掂这张银票,就那么薄薄一张纸,竟然值十万两,足可以收买一个人的良心。他缓缓地把银票收入袖中,招来最心腹的小厮如此这般吩咐了,看着小厮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面色沉重地走去吃饭,路上叮嘱跟随的,叫他们着人把马良才坐过的椅子好好拿水涮上三遍,那个杯子敲碎扔了。

一顿晚饭吃得没心没思的,一直拿眼睛瞟着黑暗的门外若有所思。家小本来就怵他,眼见他今天心情这么不好,都更不敢说话,一个个连吃饭咀嚼都恨不得捂上嘴,怕发出什么声音扰到郑中溪。一时,整个郑府阴气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郑中溪吃罢晚饭便进了书房,但是一个人在里面坐立不安,背着手踱步。时不时走到门口看看又回来。看他这样一直板着脸,谁都小心翼翼的,怕万一惹祸。

夜越来越深,但是大着胆子到门口露一个脸示意老爷休息的人都被郑中溪摆摆手挥退。家人只要端上几叠点心放桌上,虽然明知老爷现在未必有心思去吃。

三更鼓后,佣人都被郑中溪喝令进屋睡觉。不久,那个最亲信的小厮带了一个大帽遮颜的人进来,急匆匆直奔书房。随后小厮立刻回身退出,结结实实掩上书房大门,自己距离房门十尺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郑中溪与那个大帽遮颜的人都没什么客套,就在屋子中央对着不说话,直到门被关上,郑中溪这才轻而稳地道:“公公如何?”

那人也是轻道:“得手了,大人请看。”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只不起眼的小灰布包放于书桌烛台下,解开活结,里面露出半只黄澄澄的虎符。

郑中溪俯身下去仔细看了半天,这才满意地“呜”了一声,亲自动手打上死结,收于怀中,顺便掏出袖子里的银票摊给那人。

那人小心接过,拿到灯光下仔细鉴定了,帽子阴影下的嘴角明显地弯了起来,轻快地道:“自此小的不是公公了。”

郑中溪微笑不言,亲自给他打开书房门,道了声“请,久留不祥。”

那人连连点头,跟着亲信小厮消失于夜色中。郑中溪不担心他,虾有虾路,蛇有蛇道,这种人自然有办法黑夜混出城去。

郑中溪自己换上粗布衣服,也不带任何随从,悄悄从边门出去,吩咐亲信小厮守着门等他回来。出门后,他便径直走去粥粥的客栈。外面虽然有月亮照着,但是郑中溪心怀鬼胎,不敢提着灯走,再说他多年未独行夜路,又兼老迈,这一路虽然不长,却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客栈门口,看见明晃晃的两个灯笼,想喘口气稍微端正点仪容再去敲门,不想门却是带眼睛似的,自己开了,门中露出钱修齐紧张而严肃的脸。

郑中溪摆手叫他不要出来,自己快步走了进去,急急掩上门,轻道:“快这个僻静房间。”

钱修齐领着郑中溪进入后面私宅,见里面灯光灰暗,若有若无,早有两女子迎在院子门口。郑中溪虽然不认识她们,但早从钱修齐口中知道了这两人是谁,是以进门遇见,便振衣端容,正正地拜了下去。王秋色忙一把抬住他,轻而急促地道:“郑大人折杀民妇了。”说话间一直托着郑中溪不让他在拜下去。

郑中溪只得严肃地道:“不在朝堂而共朝堂之事,忧天下人之忧,当得起老夫一拜。不过今天事情紧急,也不客套。这是虎符,你们谁去?”

王秋色道:“早就在准备着这一天,所以我们已经安排好所有后事,一起护送虎符去北疆。马已经拉到城外侯着了。”王秋色没说的是,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抄家灭门的准备,所以婴儿送去安全地方抚养,怕粥粥心疼钱财,能变卖的也都换成了银票,只等着做这等泼天大事来。

郑中溪定睛一看,果然三人俱都是劲装打扮,把个原本粉团似的小生钱修齐也衬得英姿勃勃。听他们既然已经做好最决绝的准备,郑中溪放下心来,把攥得死紧的虎符交给王秋色,因为依他老辣的眼光看出,王秋色是三人中的头脑。王秋色接过虎符,低声道:“大人放心,民妇的丈夫也在刘家军中援手,不说民妇忧国忧民,即便是为了救丈夫的性命,民妇也会豁出性命保虎符安全的。”

郑中溪听了更是放心,这个他前几天招蒋懋商议时,听蒋懋详细说起过,所以才会放心交她们护送。此时用谁都不行,用谁都要提着一把汗,只有交给休戚相关的人才是最可放心的。何况他们还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和神秘的江湖路数。

郑中溪不敢多留,拱手一一把三人好好看了一遍,立刻离身回去郑府,这一夜,是他最近一来睡得最好的一夜。最早的时候是下决心的犹豫,然后是步步策划,务求不出纰漏,随后是心情紧张地交付实施。道现在,大事交付,身后事早有打算,也不愿意多想,睡个舒坦觉再说。

而王秋色则与潇子君和钱修齐连夜从秘道出城,神不知鬼不觉潜到城外,钱修齐自回扬州,王潇两女则打马如飞,靠着神马一头醉撑着,星夜直奔陈四大营。这条路两人以前从草原出来走过,那时候是受刘仁素追杀取道草原,受特穆尔协助,而如今时过境迁,却变成助刘仁素对抗特穆尔。想到这些,两人偶尔的言语交谈中自然是感慨万千的。

因为有郑中溪早一步派人飞马布置,所以陈四一早就派人等候在路上迎接,陈四也是深知潇子君治马之术之高超,所以一刻都没耽误,果然迎接的人才到陈四指定地点驻马,两女便已飞马赶到,几乎是一丝不差。军营虽然还是主帅当道,但下面早暗中已是陈四的天下。王秋色与潇子君一路无阻地被带到一个小房子里见了陈四,交上半只虎符。陈四接过置于怀中,大大地施了个礼,吩咐手下安排两人食宿后便雷厉风行展开行动。

走在半路的陈四掏出胸口深藏多日的,由郑中溪偷偷交给他,海地并不知情的伪圣旨,直奔中军。中军里面,主帅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一群不请自来的手下询问,见陈四进门,正要发问,陈四早一个眼色抛给那些他刚刚安排进入中军的将领,那些人会议,看似散散地分部妥当,其实却是封住了主帅前后左右的退路。陈四见此才高举伪圣旨大声宣读。

大帅心中非常怀疑,因为他带兵来前,皇上曾亲自召见,面授机宜,内容与圣旨所言恰恰相反。但是他才挺身欲起,想要查清真伪的时候,却听见身边传来刀剑出鞘声音,一看,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手下,这才心里明白,手中有刀,假作真时真也假。略略意思意思反抗一下,便俯首称臣,但是陈四不放心他,依然叫人捆紧了他,叫亲信看守着随军北上,救援刘仁素。

这边郑中溪状若无事地依然上朝下朝,虽然内庭隐隐传出虎符被盗,但是发现的日子不是真正被盗的日子,郑中溪知道,这是因为那只换上的假虎符几可乱真。随即,目标便直指一个不告而别的太监。皇上没有动用刑部追查这个太监的去向,而是秘密派出亲信侍卫追查此太监。郑中溪表面一派云淡风清,但是心里却是时刻关注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皇上还未怀疑上他,但是看得出海地看他的眼光却是大有内容。郑中溪一如既往地回避海地,海地不是没想过用强询问,但是姜是老的辣,没用。

四天后的傍晚,郑府飞来几只鸽子。郑中溪取出鸽腿上绑着的纸条看后,老脸终于露出久违的泛自真心的微笑,仰天看了好久,直看到夕阳西下,晚霞黯淡,暮色四合,这才回去书房,换上隆重的朝服,亲手磨墨铺纸,洋洋洒洒把最近的所作所为写在专门的密折纸上,锁入皇上亲手交给的密折盒子,交给亲信连夜送进宫中。自己则掸掸衣袖,扶正帽子,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几色干果,一壶鹤顶红,笑眯眯闭上操劳多年的眼睛。

收到密折盒子的皇上立刻明白其中的关节,有怒发不出,郑中溪的密折上句句都是大道理。随即传来郑中溪仰毒自尽的消息,皇上虽然吃了一惊,但是随即明白,这是郑中溪所能走的最好的退路,堵死所有可能延祸到他人的路子。但是皇上又不能因偷盗虎符的罪名降罪于死去的郑中溪,怕世人将此与战国时期的信陵君窃符救赵联系在一起,没的自己给自己栽个臭名,但又咽不下胸口这团被郑中溪设计了的浊气,拿起密折又看了一遍,发现刚才直奔主题,忽略了一个可能是郑中溪自己给自己罗织的罪名:收受贿赂。

虽然皇上很不愿意照着郑中溪设计的路子一步一步走下去,但是又不能不走这条路子。虽然御笔朱批还是照着郑中溪的路子走,但是心中却是愤恨异常,一夜耿耿,直至天亮。

于是第二天临朝,皇上便宣布郑中溪行止不当,收受贿赂,畏罪自杀。

听着接连宣布出来对死去的郑中溪的追讨,海地心里真正地豁亮,郑中溪是想要保全他未来将要接手的江山,但又怕牵连到他,所以才有前面的种种。追讨的条文中有一条是剥夺影子的封号,但是海地心中暗暗发誓,等有朝一日,他要把感激全部还给影子。但是皇上没有就此罢休,几乎咬牙切齿地宣布抄没郑家家产,郑家阖府上下发西北披甲人为奴,影子下内务府大牢候产。

听到这儿,海地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站出班列,为郑家上下请命。但是皇上却冷冷地抛下一句:“你纵亲受贿,约束不严,还有脸来求情,打出去,回家面壁半月,不得出府。”便支使侍卫把海地强拉回王府,同时拖出大腹便便的影子到内务府交差。总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海地是未来的皇储,所以谁也不敢为难影子,但是影子一介千金小姐,正当怀孕待产时候身边却无稳当女人照顾,再加爷爷死得不明不白,家中诸人发配西北,心中凄凉无处可说,只是每日饮泣,虽然有人时时传海地的安慰进来,但是杯水车薪,哪里有用,拖了数日,便早产下一个瘦弱的婴儿。可怜婴儿出生无奶可吃,不过总算皇上怜他是天家血脉,允许带出监狱抚养。

海地看着自己早产的儿子,心中对皇上的悲愤无以言表,虽然已过半月面壁期,虽然传来皇上积劳成疾,病倒龙榻的消息,但是海地还是托病不出,只是在家细心调养自己和影子瘦弱的骨血,把对郑中溪的敬爱,对郑家上下的愧疚,全部移情到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第六十五章

守城的日子过得艰难,但是再艰难的日子也是在一天天地过去。最先还有轮流休息,但是随着守城将士死伤人数逐步增加,再也无法安排一批人下去休息,便是连烧饭洗菜的火头军也被派上城墙,以后的饭菜便由轻伤将士负责。守城的将士日夜支撑,吃饭时候也是一手拿刀一手拿馒头,有时形势紧急,便一不小心把手中的馒头当石块扔了出去。敌军将士也是人困马乏,偶尔有被馒头砸到的,也不在意上面血迹灰尘,抓过就吃。有人实在撑不住,就势在城墙隐蔽处打个盹儿,一觉醒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不过也有人就那么在睡梦中稀里糊涂被攻上城墙的敌人砍了。

饶是大家拚着命地守城,但是城墙偶尔也有没突入的时候,但是草原将士一进城还没等欢呼出口就傻了,城里弯弯绕绕,都是玉石先生竭尽心血布置的死阵,一走进去,眼看着城门就在不远,可就是摸不过去,转得头昏脑热之际,搞不好哪里伸出一把钝刀就把他杀了,杀人的或许还是丢手丢脚的伤兵。所以守城将士也是明白,只要突入的敌军不多,那就随他们高兴去,反正他们想打开城门那是休想。玉石先生虽然也是舞着把上古宝剑在城头切菜瓜似地杀人,但是还是会偷着过去瞄自己的成果两眼,看见敌军被困,心里便得意洋洋地无端生出不少力气。

为小命计,粥粥与蒋懋现在也是错开睡觉,以便有个照应。于是粥粥每天睡过来第一句就是:“猫猫,援军来了没有。”这一天粥粥睁开眼已经是大亮的天光,但是奇怪,耳边并没有往常那样呼啸的喊杀声,这反而叫粥粥赶到好奇,睁开眼睛四周看看,竟然见到伊不二与熊泼辣也在城楼门口,和一帮将军们一起对着敌营指手画脚地说些什么。只有蒋懋陪在粥粥身边,粥粥心里觉得好舒服。她拉住蒋懋的手,见蒋懋一个吃惊地把眼光从敌营拉回来看向她,这才道:“怎么啦?怎么不打了?援军来了?”

蒋懋最近的脸上也没有了焕发的朝气,尽是满满的疲倦。他看看城楼那边商量的人们,道:“他们也摸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敌营昨晚你睡了后没多久忽然收兵,至现在还没动静。他们也与你一样提心吊胆地休息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