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17.时光·宿命
送走后生们没几天,马家崾岘村又安静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白天,男人们照样唱着、叫着上山种地,女人们照样在自家的窑院里喂猪,洗衣服,做饭。马汉祥领导着的乡政府,照样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制定着今年的生产计划,研究落实完成军粮任务指标的方案。年轻人照样在一起欢笑和打闹,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爱情事件正在进展。生活中,大事走远了,小事就显得突出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两个婆姨在街心骂起架来,骂得不可开交,很多人去劝阻。晚上,狗儿照样忠诚地守护着庄户人家的窑院,稍有响动,便努力地咬起来,声音极为响亮。正当年的夫妻,在暖洋洋的土炕上恣意耕耘,从院门外面就能听到婆姨全然不顾地发出咿咿呀呀叫床的声音。早晨,公鸡们照样用高亢的歌声争先恐后地报告着新的一天来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唯有玉兰例外。
从绍平走的那天下午开始,她的生活节律就完全紊乱了,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白天脑袋却又昏昏沉沉,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什么事情也干不好。她的心像是浮在了半空中,不住地飘摇,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落到眼前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却不知道拿这件东西要干什么;急匆匆来到窑洞,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有好几次,因为发呆,灶火里的火烧了出来,差一点儿把抱来的柴禾全部引燃。饭菜没滋没味,吃过饭也不愿意收拾家什,锅碗瓢盆全部堆在锅里——这是玉兰经常耻笑的懒婆姨的行为。
她在担心出什么事情吗?她当然在担心,但她担心的好像还不是绍平出什么意外,不是的。她担心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出去这件事本身——这件事情太重大了,这是她整个一生当中最重大的事件,她的心无法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保持安宁。
看到婆姨们聚集在门外的井台上耍笑,她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拿上针线活儿挤到她们中间去。大门紧闭着,有人在门外喊她,她推说有事儿,谢绝热情的邀请,其实她当时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她要认真地想一想,为这个事件做出评估,赋予它一种理性色彩,让自己相信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做到这一点之前,她不能够仅仅着眼于当下选择的这件事本身,她必须追溯导致这件事发生以前的全部历史。
石玉兰在这里所说的历史当然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种历史,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将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在精神空间里敲出回响的那种神秘的体验。
任何人做的任何选择实际上都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当一个人选择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意味着这个人做出了生命的选择,做出了生命历史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人做出了家族的选择。
既然这样,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石玉兰,自然会想得很多很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觉吃惊的程度。
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一个月疏星稀的夜晚,因为肺病而剧烈喘息着的佃户石广胜爬到炕上去。他无心和女儿说话,漫长的劳作已经把他彻底征服,一旦离开需要不断挥洒汗水的土地,石广胜便渴望躺到炕上去,渴望得到歇息,渴望自己短暂地脱离一下现实,进入梦乡。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够重温过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理想。那些理想在现实生活中黯淡无光,但是在梦里却非常诱人,他愿意沉醉到那里面去。在那里,他有自己的老伴,有女儿玉兰,那里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和森林,有自己的窑洞和牲畜……他知道这梦是虚假的,但他无法抵御它的诱惑。
“兰子,把灯吹了。”石广胜剧烈地咳嗽之后,把破烂的被子拉扯到身上,吩咐女儿。
石玉兰把油灯吹熄,在父亲跟前站了一会儿。她想说一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他,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这一年,石玉兰十九岁。
四十多年前,石广胜只身一人从河南跑到洛北,为的是寻找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找到了这样的土地——当时的洛北高原还基本上处于原始状态,到处都是林莽,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肥沃山川,而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他就像找到矿脉的淘金者一样,怀着极大的惊喜,钻进一片后来被称之为“夕梦山”的原始林区,先在一面邻水的向阳坡地为自己挖了一孔遮风挡雨的土窑,然后就用柴刀和镢头像野人那样开始了刀耕火种。
夕梦山峰峦叠嶂,林木葱郁,河水清冽,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是
避暑的好地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的时候,村上老乡带我们进山砍柴,曾经指给我们看当年被称之为石家坪的地方。那里仅剩了一些断壁残垣,就像黄土高原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地方一样。我们这些天真的少男少女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对着那片废墟喊叫,谛听从那里传来的回声。我们当然听不出来那是历史的回声,更不可能想象在这片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废墟下面,竟然蕴藏着那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即使我插队的时候,夕梦山也是狼虫虎豹出没之地,经常能够听到人被野兽伤害的事件发生,可以想见,由此再倒退到一百多年以前,那里该是怎样的情形。
吃苦耐劳的石广胜把粗壮的树木和成片的灌木丛砍倒,挖出它们扎得很深的根系,让黑油油的土壤裸露出来。在逐渐扩大的土地面前,他的两只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亮,他滚在土地上,抓起能够攥出油来的泥土,放到鼻子底下闻着那醉人的气味,把它举到空中,像神经出了问题的人那样大笑不止,一再向这个没有任何人烟的世界宣布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土地!我石广胜有自己的土地了!”
第一年他就在三亩土地上打出了七八百斤粮食!这对于从来都被饥饿折磨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他砍来很多杨木杆,搭建了一个漂亮的谷仓,就像码摞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把黄澄澄的苞谷棒棒码摞到谷仓里,把金黄的谷子和火红的高粱晾晒在窑前的空场上。看着这些让人迷醉的物产,石广胜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可是他们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啊!
就这样,石广胜把自己的全部梦想都与他开垦出来的土地联系在了一起,不顾一切地用汗水珠子浇灌着它,土地的面积也不断扩大。
老天开眼,他的梦想真的一项项实现了:娶了一个同样从河南逃荒来到洛北林区的女人,真正成家立业了,两个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久又添了宝贝女儿……这个幸福的家庭成了周遭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石广胜当年落脚的地方,由于聚集起了上百口人,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因石广胜而起,叫“石家坪”。
这是石广胜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情。
所有的祸端都是从人中间产生的。
夕梦山既然能够吸引石广胜,当然也能够吸引其他逃荒的人,很快,在这幽暗的大森林深处,就有了越来越多砍斫的声音,呐喊的声音,争吵的声音。烧荒的浓烟遮天蔽日,从一百多里以外的崤阳县城都能够感觉到这里有了人的活动。
人对于有人活动的区域总是特别关注,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归因于外界因素的介入,事实上,即使是一个独立于社会的人类群体,也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到一个无法违拗的历史逻辑过程。
现在,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过程。
起初,人们各种各的地,彼此没有冲突,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多,人和人之间就消失了和谐,消失了体贴,消失了礼让,关于土地的争执和纠纷越来越频繁。不很严重的纠纷,在很有威信的石广胜的调停下也就解决了,可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石广胜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有人走出夕梦山,到崤阳县去向知县公告,知县杨正就派公人来调查处理案件,就在这里设立规矩,建立秩序……这就意味着这个群体自身的运作过程导致了强力的进入。而强力一旦进入某一个社会群体,就必然要生发出许多不在人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事情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对涉身其中的每一个人的人生命运都将产生重要影响——或者好的影响或者坏的影响,这取决于强力是否是在法律和公正的条件下进入并发生作用。
我们在夕梦山林区看到的是坏的影响。
石广胜悲哀地看到,这片广袤的林区和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以官府名义进行征缴的苛捐杂税来了,蛮不讲理的强人来了,土地间的买卖开始了;人和人之间近似于原始状态的美好感情发生了动摇,让位给了明确的利益算计,而这就意味着某种生物性的竞争和对立作为普遍法则进入到了人与人的关系之中。
人类从精神上进入了丛林。
在这样的活动中,官府始终是强势的一方,而站在官府后面的,是更强势的一方——当地豪绅陆子仪。
在崤阳县地面上,陆子仪势力极大。陆子仪势力极大不仅仅因为他有广袤的田产,更重要的是他留洋日本的儿子陆省三已经从海外归来,落足省城龙翔,据说非常有可能被K省巡抚江美骐任命为洛州知府,这就是说,未来崤阳知县杨正头上的乌纱帽是否牢靠,将来还要取决于陆家的意愿。
这样,我们也就不难想象在这个事件中,杨正的态度。
结果就是,和历史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官府成了实现陆子仪意志和目的的工具。
在这个过程中,石广胜代表夕梦山林区土地的主人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可避免会成为让官府或者说让陆子仪头疼的人。不能说石广胜不尽力,不能说在维护自己利益问题上这些自给自足的庄户人不团结,但是他们能够抗拒官府吗?就像一条小小的溪流,一路欢唱着往下走,还以为会来到一个多么迷人的未知的地方,当你突然发现横亘在你面前的是一条烟波浩淼的江河的时候,你能够不被这条江河吞没吗?杨正硬说这片广袤的原始林区从道光年间就是陆子仪的私产,并且拿出了当时的契照,你有办法吗?你没有任何办法。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讲,任何一个不是由人民制定秩序却最终决定人民命运的社会,都是所有人有秩序地成为秩序制定者的牺牲者的社会。读过私塾并且接触过康有为变法思想的石广胜觉得官府的这种掠夺毫无道理,抗争说,我们可以交税,但是我们不能把土地无偿地交给陆子仪,陆子仪作为和我们一样的人没有这个权利!他竟然还引述了变法维新的一些通行理论,反对陆子仪对无辜农民的无端吞并。
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病症而脸色蜡黄的崤阳知县杨正把眼睛睁得老大,非常吃惊在这个穷乡僻壤竟然还有知道变法维新的人。
杨正非常正确地想: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你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庄稼汉怎么就会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了冒犯的意味,所以这位知县就很恼火,严厉地质问本应当什么都不知道的石广胜:“谁教给你这些的?说!究竟是谁教给你这些的?”
因为粗通文墨而不识时务的石广胜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杨正进一步说:“简直是没了体统!一个臭种地的还知道什么叫民权?!还知道变法!?我现在告诉你:好好当你的佃户,这就是你们的权利!交出土地,这就是变法!”
农民石广胜被押到崤阳县大牢,棍棒之下,他那一点儿可怜的变法常识不足以形成维护尊严的正义信念,在他意识到不接受知县杨正的安排就有可能送命,尤其是知道石家坪一些乖巧的人早已经背叛了他们的代言人,和官府达成了某种约定的时候,这个刚直不阿的人也就只能选择妥协了——他交出了土地的所有权。
这就意味着,尽管他仍然在这块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上抛洒汗水,但是土地已经不属于他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块土地的人拥有了它。
被释放出来的石广胜浑身伤痕累累,没有回家,直接到他的地里去了。
那一年雨水好,庄稼特别茂盛,苞谷棒子足有一尺多长,粉红色的缨子比花儿还要漂亮,石广胜听到苞谷叶子刷啦啦响,就像听见众多子女在欢唱——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大人的愁苦啊!
石广胜像幽魂一样在土地周围游逛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晨回家的时候,正在院子里用连枷打粮食的婆姨被吓了一跳——他的满头黑发变得霜雪一样苍白,形容枯槁,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自食其力的石广胜变成了向地主陆子仪出卖劳动力的石广胜。
既然非常有威望的石广胜也交出了土地,石家坪其他希望抵抗陆子仪掠夺的人家还能挺多久呢?又经过三个月厮磨,夕梦山林区的所有土地就都和平地有秩序地归到陆子仪的名下了。
崤阳县知县杨正做了他分内的事情。
18.即使在冬天
吴克勤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交代清楚石广胜为什么不离开石家坪,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寻找自己的自由生活。我想象,也许因为读过私塾的石广胜终于明白了,在这块苦难的土地上,没有不维护地主利益的官府,没有没有地主的土地,变法也罢,维新也罢,和老百姓每一天的日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管在哪里,强人都像蜘蛛一样,在每一个能够结网的地方都结了网,每一张网上都趴伏着一个巨大的蜘蛛。他就陷在这张网里,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气力,他只有听凭蜘蛛的吮吸,就像在河南那样。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虽然外面的世界迅速发生着变化,石广胜信奉的那个叫康有为的人已经被砍了头,中国社会正在酝酿更为激烈的社会政治冲突,但是在崤阳县西南部那个叫石家坪的小山村,却没有任何变化,苦难就像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没有止息。
石广胜,这个试图用汗水浇灌幸福理想的人,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不仅仅身体垮了,他的精神也垮了,如同一个紧绷的弓弦,“嘣”的一下,断了。
断绝人生全部想念以后的石广胜决定脱离这个世界,这是在和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害病死了以后。
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初五,整整一天没有吃喝的石广胜,实在不忍心看着心爱的女儿玉兰被饿死,决定为自己和女儿的苦难岁月做一个了结。
白毛风在空中飞舞,不断有折断的树枝飘向空中,在空中被冻成了冰凌,抽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疼痛。大地坚硬如铁,路面上结着厚厚的冰甲,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分不清天地,甚至听不到黄河永恒的涛声——黄河也被冻结了,黄河河道白雪皑皑,好像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形态。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土地上丧失立锥之地的石广胜,抱着女儿玉兰,艰难地走出林区,上了通往崤阳县城的官道——官道东面就是黄河峡谷,那里有一个三十多丈高的悬崖。石广胜早就端详好了这个地方,在他没有下决心以前就对自己说,等到哪天坚持不下去了,就在这里了结呀!当他抱着心爱的女儿真的向那里走去的时候,心里竟有一种终于遂愿了的满足感。
石广胜父女俩终于站在深邃无比的黄河峡谷峭壁上了。
五岁的玉兰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拼命地哭,挣扎着,蹬踹着。石广胜看看可怜的女儿,看看脚下被冰封了的黄河,几次想跃起身子又几次被女儿的哭声阻止。玉兰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爸爸!”
他实在无法就这样把女儿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他的灵魂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最后,这个早已经看清命运,一般来说不会软弱的人,突然把嘴张得老大,像老牛那样沉闷地哭嚎起来——他不能这样毁掉女儿呀!他不情愿就这样带着女儿离开这个世界呀!他是喜爱这个世界的呀!
玉兰好像被父亲剧烈的痛哭惊醒了过来,一下子收住了哭声,用泪眼看着父亲,尽管仍然在抽噎,但是她不再哭了。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水,轻声叫着:“爸爸!爸爸!”
石广胜把粗糙的脸贴在女儿沾满泪痕的脸上。
石广胜返转过身子,往回走。
即使生活是一碗毒药,他也要慢慢喝下去。
他现在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他必须为女儿活着了。
不管土地多么贫瘠,不管有多少风雨,玉兰就像山间的山丹丹花一样开放了。
这个娇柔的女子头发像乌玉一样光滑,微笑着的时候,常常露出细密而洁白的牙齿;当她沉思什么的时候,就用上齿咬住下唇,在那里留下轻轻的一道白色的齿痕。在她那小鹿一样的轻盈体态中,天生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就像有贵族血统一样。她的眼角有一点翘,细绺的长眉在光洁的前额上划出两道异常引人注目的斜线;她的眼睛深处蕴涵着躁动不宁的成分,洋溢着青春和生命的激情,但是,正是这双眼睛,偏偏又长在一张矜持、端庄、还有某种程度焦灼和悲伤的神情的脸上,因此,它又有了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感,任何心怀杂念的男人都没有勇气直视它。
玉兰就像天生适应苦日子似的,从来不知道发愁,在同伴们中间,总是能够听到她那百灵鸟一样动人的笑声。
她从十四五岁就开始承揽家里和地里的大部分活计,就像是一个能干的后生。
每当被命运击倒了的父亲抱怨这个世道的黑暗之时,这个没有文化的漂亮女子总是像
文化人那样对父亲说:“天下受苦人一茬茬哩,唉声叹气能咋?为啥要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石广胜苦笑着摇摇头,说:“娃娃,你解不下哩!这日月呀,跟担子一样,挑得越久分量越重……”
她不相信这些,勇敢地担起家庭重担——在这个意义上,不再对未来抱什么指望的石广胜,实在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石玉兰因为漂亮和勤劳而远近闻名,提亲的人简直踢破了门槛。她在地里干活,总会有年轻后生来帮助她。小伙子们为了得到和她交谈的机会,简直是煞费苦心——有的专门在山道上等她,有的则隐藏在白桦树后面,用不怀好意的歌声表达爱意——
鸡娃子打鸣大门开,
十八岁的妹妹担水来。
柏木桶来三道道箍,
柳木扁担铁打的钩。
轻轻走来担钩钩响,
三步两步到井沿上。
清风吹得树影影动,
东看西看没有个人。
三下两下打满了水,
猛然跑出个冒失鬼。
一桶清水泼在地,
扳过来肩膀亲了一个嘴。
奴要走来他不让走,
他一把拉住奴的手。
妈妈来了看得巧,
冒失鬼他爬起身就跑了……
玉兰被爱意包围着,感觉到天是那样辽阔,地是那样的宽广。这是刚出岫的白云,头一次飞上蓝天的乳燕,即将绽放的花朵。
但是,玉兰心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瞩意的心上人。
父亲催促她,有好几次甚至替她拿了主意,都被她推辞掉了。
她在等待一个真正完全占据她的心的人。
这个人是谁呢?她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自己。
玉兰在父亲的炕沿边默默地站着,鲜明地感觉到一种落寞的心情。父亲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烧,早早就躺到炕上去了,连晚饭都没吃。他在哮喘,就像哨音一样响亮,没有一刻间歇。他嘴里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有时欢愉,有时凄凉……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来到窗前。
月亮在云中穿行,大地不断地变幻着色彩,一会儿青灰,一会儿雪白;夕梦山的山峰、林木、田地和小河都被蒙在洁白朦胧的轻纱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小小的石家坪安静极了,安静得就像一个熟睡了的婴儿。黄河发出浑厚的涛声,就像母亲的催眠曲,山川土地都惬意地享受着母亲的轻轻拍打。
玉兰躺到炕上,和父亲一样,想到梦中寻找能够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石广胜打起了鼾声,这说明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从沉重的生活中暂时解脱了。他也许在做一个梦,在那个梦中,读过三年私塾的石广胜过的完全是和现世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过的都不是他们内心期望的生活。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但是,不久他们就会发现,看着似乎是在围绕自己旋转的世界完全不受他的左右,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驱动着它。这种可怕的强力甚至把自认为世界中心的人也抛到旋转带上,你根本不知道会被旋转到哪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身处何方。
年轻时候的种种幻想仅仅是幻想,是完全无法实现的幻想。
十九岁的玉兰正是爱幻想的年龄,她想甜蜜地憧憬一些什么,可又找不到确切、有形的东西,于是,甜蜜转变为一种弥散在整个灵魂空间的淡淡的哀愁……她甚至于不敢展望未来了,任何有形的想象都是那样暗淡,她不知道内心深处的五彩云霞会不会真的飘荡到现实生活中来。
她希望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洋溢着歌声。
她诗意地演变着想象,竭力让它明亮起来。
19.祸起
正在这时,石玉兰突然感觉有人在敲门!
她仔细谛听,没错,是有人在敲门,是用手指在敲,但手指的劲很大,声音很大。
玉兰的心陡地提起来,轻轻趴到窗户上往外看。
门口站着三个黑黢黢的人影!
父亲一动不动,只有哮喘的哨音一长一短地响着。玉兰推醒父亲,带着恐怖的意味轻声说:“爸爸,有人,门口有人……”父亲愣怔着坐起来。
“咚!咚!”
“谁嘛?”没有完全清醒的石广胜问。
“开门!”
石广胜惊醒了过来,马上判断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完全不相识的人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他指了指黑黢黢的窑掌,示意玉兰躲到那里。玉兰灵巧地躲到窑掌水瓮的后面。石广胜见女儿藏好了,一边下地,一边再次大声问道:“你到底谁嘛?”
外面的人不再敲门,低沉地命令道:“不许叫喊!把门打开!”
石广胜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门打开——他知道即使不开门外面的人也能够把门弄开。门栓刚被拉开,三个壮汉就涌到窑洞里面来了,围住了身材矮小的石广胜。
“你就是石广胜?”
“我是。”来人不做任何解释,就开始在窑洞里寻找。一个人扑向了窑掌,玉兰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就被堵住了,一双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冯营长,人在这儿!”
石广胜大叫起来:“抢人了!土匪抢人了!”凄厉的声音像某种有形的东西一样在窑洞里回旋着,碰撞着,与此同时,这个羸弱的男人就像豹子一样,扑向那几个土匪,要去解救玉兰。
“冯营长”把石广胜轻轻地拢到怀里,用一只粗大的手堵住他的嘴巴,低声喝道:“不要闹!”说话间,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得离地面二尺,“呼”的一下放到了炕上。石广胜觉得脑袋“嗡”的响了一下,眼前闪现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光影,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一片漆黑,静得犹如一座坟。
石玉兰拼命挣扎,哭叫着向父亲扑过去,但是,另外两个人手脚麻利地用毛巾把她的嘴堵住,架着她的胳膊出了屋子。玉兰无法挣脱,也无法发出求救的呐喊,他们挟持着她,安静地走出了村子。
邻居家的一只黄狗感觉到了异常,警觉地跑到窑畔上,亲眼看到一群人挟持着玉兰从院门走了出来,觉得不对,就大声叫起来,声巨如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整个村子如同死寂了一般——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人们是不管闲事的。
挟持玉兰的一伙人从一条窄窄的水道走到了大路上,有一个人牵了四匹马等在那里。这些人见了面并不说话,都上了各自的马。挟持玉兰的“冯营长”一蹁身坐到马鞍上,把玉兰也提了上去,放到身前。
“冯营长”的一只手臂牢牢地控制住玉兰,另一只手牵着缰绳,四匹马排成黑黢黢的一溜,沿着石家坪村西的大道,向北方狂奔而去。
野外好像比在村子里明亮了许多。一牙弯月宁静地高悬在深灰色的夜空中,它的身边漂浮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流云,幻化出一道道类似于河川一样的东西,河川不断变化,好像真的有水流在冲刷。大地显得那样寂寥,所有的沟峁、树木都被笼罩在朦胧之中;一股特别温暖的软风,飘忽不定地在地面上回荡,即使骑在马上,玉兰也感觉到一种轻柔的飘拂。
看来这几个人对石玉兰并无恶意,那个叫“冯营长”的人也不像最初那样凶恶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奔波,石玉兰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雾很大,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到树木和田野都在飞快地向后移动着,旋转着,耳畔响着呼呼的风声。前面是一个浑圆的山峁,那里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杜梨树。玉兰依稀辨认出,这是马家梁子村北面五里地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从这里往北五里,就是谷庄驿了。玉兰被放下马来,路边有一辆带车篷的马车,一匹枣红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马车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大刀的人,这些人显然是专门等候在这里的。
“冯营长”为玉兰除去嘴里的毛巾。
“你要是再闹,我还得把你的嘴堵上;要是再不闹了哩,你就像
新娘子一样自在……咱们走。”
玉兰被安顿在车上,车被枣红马拉着,缓缓地驶向通往谷庄驿镇的大路。玉兰从车篷的小窗户往外看,车子前后已经有十几个人,一律骑马,腰间挎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这些人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就像是一群哑巴。
车并没有在谷庄驿停留,而是从镇中央的大道穿行过去,拐到了往西北方向的道路。路很狭窄,也很颠簸,不时有灌木梢子抽打在车篷上,发出很大的响声。玉兰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记得停下来吃过干粮,也记得曾经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歇息过一会儿,然后又是没完没了的行走,仿佛道路没有个尽头似的。
就这样,这一伙人晓行夜宿,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第二天黎明时分,石玉兰被带到一个很大的村寨。从街道上走过,石玉兰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东方正隐隐地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雾很大,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到移动着的树木和房屋。
在一座黑黢黢的深宅大院门前,玉兰被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来,一个男人把她的双手象征性地绑缚在了身后,好像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看来他们既不相信玉兰会逃跑也不害怕她逃跑。
大门打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万分惊讶,问道:“这是咋了?!”
冯营长说:“金花,先把人带进去。”
冯营长带领石玉兰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院门。年纪不轻的女人心神不安地跟在后面。他们走过好几进院落,最后才在幽暗的后院停下来。这个院落的五间高大正房都黑着灯,只有左侧一间厢房闪出微弱的光亮。玉兰就被送到那个房间,但是嘴仍然被堵着,两只手仍然被绑着。她浑身酸痛,疲惫地坐在一只靠背木椅上,两只眼睛暂时什么也看不清。
玉兰听到冯营长在院子里和金花说话。
“掌柜的知道不知道?”
“我以前跟他提过……但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看你要惹祸了。”金花说,“就是掌柜的想要,你以为他就会同意这样去抢人家?冯坤,我看你真的是要惹祸了。”
“咋呢?”
“你这个人咋是个这?你咋就不想一想,就是掌柜的不责怪你,这事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不是得气死?老爷子要是怪罪下来,你说掌柜的他咋办?事儿还不是得你担着?到那个时候,你成了什么人了?哦,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给抢来了?事情要是真的瞎了,我看你送都不好给人家送回去!”
冯坤很长时间没有了声音。
金花说:“事情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能有啥法子?人既然已经弄来了,你就让掌柜的看一看,他万一要是满意哩?不就没什么责怪你的了么?老爷子那边的事情,掌柜的自然会去解释……”
“好好好,这样最好。”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你咋知道掌柜的会满意哩?你就等着招祸吧,冯坤。别以为人家叫你营长就以为自个儿真的是营长,掌柜的把民团成立起来,未必真的会让你去当营长哩!”
冯坤笑了,说:“谁想着当营长?就是掌柜的真让我去干,我还要酌量酌量呢——我在老爷身边整整七年了,真的就离开掌柜的去当营长?营长值多少钱?”
“那你这是要咋?”金花指的是冯坤为掌柜的抢回玉兰来这件事。
“我是为老爷着想。”
两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
金花来到玉兰面前,说道:“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俊俏?”借助灯光,金花看到石玉兰果然朱唇皓齿,似玉生香,马上惊呼起来:“天光光呀!真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么?她叫什么?”
“她叫玉兰,”冯坤咧开嘴笑着,“掌柜的保准会满意!”
“这可是你冯坤做出来的事情,好了坏了跟我都没关系。”
“咋能没关系?我的事情不就是你的事情?”冯坤捉住金花的手,涎笑着说了句什么话,金花道:“不看啥时候。”
“我把这女子就交给你了噢!”冯坤要走,“我马上去告诉掌柜的,你把她给我收拾光艳一些。”
“还不赶紧给她松了绑去?你看把人折腾成啥哩?”
冯坤又返回来,把玉兰手上的绳索解开,取出嘴上的毛巾,笑吟吟地说:“女子,让你受苦了哦。”玉兰挣脱开他的手。
冯坤走了,玉兰听到金花在院子里说:“你放心,我保证让她水灵灵地站到老爷跟前去。”
金花让玉兰坐下,给她倒了一碗开水。
“累了吧?先歇一歇。”
“好婶婶,”玉兰央求金花,“这是啥地方?为啥要带我到这里来么?”
金花笑而不答,只是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像是为了避免和玉兰进一步交谈,金花开始在屋子里忙活起来。玉兰发现这里烧着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铜壶,那里面的水冒着热气,靠近炉子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柏木浴盆。金花手脚麻利地把开水倒进浴盆,又兑上了凉水,在浓浓的水气中,油灯的光亮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光团,颤颤地动着。
“女子,你先洗一洗,回头我把衣服给你换一下。”
玉兰说:“不,我不洗,你不告诉我是咋回事我就不洗。”
金花沉吟了一会儿,仍然决定什么都不对玉兰说。窗户纸越来越白了。“不管咋,这是好事情哩!来,玉兰,把衣裳脱了……”玉兰向后躲闪。“这女子咋了?”金花急躁了起来,“我把你伺候着,你倒这么不识抬举?”
就在玉兰犹豫着的当口,金花已经拉扯住玉兰——这个女人有男人一般的体魄——三下两下就撕扯下来玉兰身上的破烂衣服,然后把玉兰推到浴盆里。金花一边帮助玉兰洗澡,一边夸赞她漂亮,这时候她简直就像邻家的婶婶一样温柔,玉兰的警觉心理也松弛了下来。金花给玉兰换了一身新衣服。
“咱到大房子去。”
金花带玉兰走出厢房,往正房走去。
20.何人?何地?
天完全亮了,东方的天空上散乱着朝霞,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家画上去的一样。太阳从朝霞后面射出光来,把金箔一样的光亮洒向人间,驱散了浓雾,世界一下子变得光鲜明亮起来,树木的枝条显得格外柔软,房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鲜明,就像被水洗过一般。各种鸟儿在树木的枝杈间正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第一轮合唱。一只白猫停下来,向树木中间看了看,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又悠闲地从房脊上走过去了。
金花把玉兰带到北房,吩咐说:“你也累了,想睡的话,就躺在炕上睡一觉。”说完,金花退行出去了,“哐啷”一声给房门落了大锁。
玉兰累极了,身上被挟持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想到了可怜的父亲,不知他急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想着想着,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她困极了,可是她不敢睡,她完全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趴在桌子上打盹,全部感官都警惕着……一群
怪兽拦住了去路,她又往回跑,又碰到一群,她就坐下来,绝望地哭嚎,喊爸爸,喊妈妈……她醒了。
房子的陈设非常豪华,全套红木家具闪着明亮的光泽,宽大的炕上,铺着好几层厚厚的毛毡,这是当地大户人家喜欢铺用的东西——从地理位置上说,洛北地区离宁夏仅几百里路程,比离省城龙翔还要近,所以这个地方保留着某些宁夏那个地方的习俗——炕上放着崭新的红绫被褥,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气,就像很长时间没有被使用了一样。奇怪的是炕竟然还是热的,这使玉兰感到很新奇——这是初春时节,天已经差不多暖了。
她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
院子里有很多她觉得陌生的景物,目前她无心欣赏这些景物,异常的宁静使她大胆地想象能不能用什么办法逃离开这个院落。院墙足有两丈多高,没有任何攀爬的地方,通往前院的大门已经被关上了。
……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门轰隆隆被打开了。
玉兰趴到窗户上往外看,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那个男人四十岁上下,穿一件幽蓝的缎子马褂,目光威严,鼻子底下留了一小撮胡子,又黑又浓。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愠怒的表情,就像刚发过火的人那样。
冯坤躬着身子跟在身后,神情紧张,眼睛一闪一闪地留意着他的背影,好像生怕那个人突然回过身来踢他一脚。
那个穿缎子马褂的人向正房走过来。
玉兰永远不会忘记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玉兰站在一面屏风前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又穿着人家的衣服,玉兰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更不敢正眼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看到他在看她。
那张微微地仰着、带着严肃神情的脸轮廓清晰,尽管已经留下不少岁月风尘的痕迹——他的头发梳得整齐而光亮,脸上的皮肤伸展着,放射状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但是,仍然有一种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才有的那种冷静和深刻的美,让人觉得它极不寻常;那双栗色的眼睛看上去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很不漂亮——它们闪烁着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恶毒的光亮。
最初,他就是用这双完全不在意、甚至带着某种厌恶神情的眼睛看玉兰的,但是现在,他的眼神发生了显著变化——这是一种热辣辣的、带着某种程度惊讶和欣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玉兰并不觉得这张面孔陌生,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你……”男人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爸。”
“我听说你爸病着?”
“哦。”
“他得的什么病?看过医生没有?”
玉兰的眼睛湿润了,说:“他哮喘,已经一年多了,最近厉害了起来……我家没钱,没钱给他看病……”
“你妈呢?”
“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害病死了……”玉兰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陆子仪的佃户?”
“哦……”
男人不再发问,但是仍旧看着她,屋子里几乎能够听到心跳的声音。玉兰好像很难忍受这种寂静似的,反倒希望对面那个人再问一些什么,她再向他说一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那双栗色的眼睛固执地搜寻着玉兰羞赧的目光。他搜寻到了这个目光。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玉兰低着头说。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使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修长白皙的脖子上。
男人突然大笑起来——大人听到不懂事的娃娃说好笑的话,就是这样笑的。他可能觉得玉兰不懂事,还是一个孩子。
“现在我告诉你,”男人看着玉兰,声音中出现了一种体贴的意味,就好像不是在宣布一个严重的事实,而是要说出一件对玉兰来说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是井云飞。”
井云飞?!这个人是井云飞?!
玉兰可不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她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但是屏风挡住了她。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井云飞,连呼吸都紊乱了。
她从小就听说过这个人——在内蒙、宁夏、靖州、洛州一带,井云飞的姓名极为响亮,他富贾一方,“钱过百斗,米烂陈仓”,是有权有势的豪绅。在她的印象里,井云飞是一种标志,标志着在石家坪以外的地方,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凡是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井云飞。
莫非这里是……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