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OO一年十月七日,中国男足终于实现了冲进世界杯决赛的历史性突破。那天晚上,球场内外一片欢腾,人们积淀了四十多年的世界杯之情在这一刻迸发,中国足协副主席阎世铎激动地宣布:中国足球写入了新的历史。
杨帆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是每个宿舍都有电话,一栋楼只有一部,在一楼传达室。一栋楼住了一千多人,他们的亲友只能通过这一部电话找到他们,于是这部普普通通的国产电话机便肩负起不平凡的使命,从就职之日起,几乎没歇过,除了响铃,便是攥在某个学生的手心里,或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原本黑色的机身,现在都磨白了,因为有些人说话喷吐沫腥子,话筒说话那端已经有了异味,在意的学生打的时候,把话筒离鼻子和嘴一拃以上,喊着说。学校并没有为此更换新的,除了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外,也知道换了新的用不了几天还得有味儿,所以仍让这部电话机服役,二十四小时为学生服务。
有些家长知道想把电话打进来比打市长热线还难,所以没什么急事儿就不打,而杨树林却有一种锲而不舍地精神,自己在家待着无聊了,就以降温了、刮风了、闹流感等事件为借口,打电话让杨帆加以防范,但每次打的时候都占线,于是杨树林举着话筒,不停地按重播键,导致该键磨损严重。四年后,当杨帆家换电话机的时候,这个键已经凹进去了,别的键还都鼓着。等到子夜或黎明时分,电话就打进去了。往往这时候,温度都回升了,风也停了,流感改猩红热了。
杨帆经常在三更半夜被楼下的老头通过传呼器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楼,拿起话筒,以为杨树林有什么事儿,杨树林在电话那头说,没事儿,就是问问你干嘛呢。
杨帆说,这个时候除了睡觉我还能干嘛。
杨树林说了一些让杨帆照顾好自己的话。
杨帆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你不睡觉啊。
杨树林说,我也想睡觉,可别的时间打不进来。
杨帆说,那就别打,电话费又不报销。
杨树林说,天亮了,我不是想嘱咐你该加衣服了嘛。
杨帆说,那你就大半夜地打啊。
杨树林说,不仅仅是这事儿。
杨帆说,还有什么事儿。
杨树林说,还想告诉你,晚上睡觉多盖点儿,别冻着。
杨帆说,我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非让我爬起来接你电话,冻不着才怪。说完打了一个喷嚏。
杨树林说,那你赶紧回去接着睡吧。
杨帆说,下回没事儿别打了啊。
杨帆半夜被电话叫醒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不乐意,因为有时候陈燕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陈燕考入北京的另一所大学,两人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进展,已逾越两人当初在电影院做那些事情的阶段。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俩人的家长都不在家,杨帆和陈燕串门频繁,不仅加深了接触,也加深了感情,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
接陈燕电话的时候,杨帆精神抖擞,困意全无,两人能聊到该上课了。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杨树林在,每次两人打电话都不能尽兴,现在可以敞开打了,但每通话一次,都少吃好几顿小炒。
每到周末,杨帆便找各种理由不回家,要么班里秋游,要么去敬老院打扫卫生,或者开运动会。有时候是真有活动,有时候是因为去陈燕学校找陈燕,或者陈燕来学校找他玩,有时候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不愿回家面对杨树林。
到了元旦,杨帆依然没有回家,理由是,快考试了,得复习。杨树林只好一个人在家过元旦,看了会儿晚会,没意思,便关了电视,屋里一点儿动静没有,感到有点儿寂寞,想了想,拿起电话,给杨帆打,但一直占线。又给沈老师打,她在家,两人说了会儿话。
两人关系暴露后,杨树林曾问过杨帆,说我一个人生活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和沈老师是怎么回事儿,现在你也上大学了,我俩想在一起生活,你同意的话,我就把她户口迁过来了。
杨帆说,你的事儿,别问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树林把杨帆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琢磨了琢磨说,如果杨帆乐意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等等再说吧。杨树林和沈老师便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见次面。
杨树林给沈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告诉她杨帆不在家,自己待着没劲,问沈老师来不来。沈老师说不合适吧,杨树林说没事儿,走的时候收拾好了,留不下痕迹,那小子看不出来。还说新年来临之际,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孤独了。然后再次向她发出邀请:来吧,我等你。
沈老师被说动,正要收拾东西出发,杨树林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还是算了吧,万一这小子想家了,突然跑回来,多尴尬啊。
沈老师说,要不你来我这。杨树林说,我怕他突然回来,又没带钥匙,进不了门,我这就睡觉了,一觉醒来,新的一年就来了。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杨树林决定去学校看看杨帆,炖了一锅牛肉,盛在小盆里,骑着自行车,带上地图——学校坐落在城乡结合处,不好找,路都是近几年修的,之前杨树林只坐车来过一次,骑车不知道怎么走——向杨帆学校蹬去。
到了宿舍楼下,杨树林让传达室的老头喊杨帆下来。杨帆以为是陈燕,女生浪漫,爱搞突然袭击,下来看见的却是杨树林。
杨帆说,你怎么来了。
杨树林说,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杨帆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几天不回家还需要看。
杨树林说,这不是过年吗,怕你孤独。
杨帆说,我不孤独,一宿舍同学呢。
杨树林心里说,那你就没想想我孤不孤独。嘴上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把套着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给杨帆。
杨帆说,这是什么。
杨树林说,给你炖的牛肉。
杨帆说,学校什么都有卖的。
杨树林说,还是自己家炖的香。
杨帆还真不这么认为,但没有说。
杨树林说,什么时候回家。
杨帆说,考完试吧。
杨树林说,宿舍暖气暖和吗。
杨帆说,还行。
杨树林说,有要洗的衣服吗。
杨帆说,水房有洗衣机,我都洗了。
杨树林说,学校的东西还挺全。
杨帆说,还有事儿吗。
杨树林说,没了。
杨帆说,那我上去了。
杨树林说,上去吧,抓紧复习。
杨帆听了有点儿难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复习,而刚才下来之前正和同学打拖拉机。
杨帆端着搪瓷盆,上了楼,在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杨树林,正蹁(pian四声)腿上车,蹬了几下,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杨树林骑了一个半小时骑到家。在胡同口买了一个烤白薯,半张大饼,三两猪头肉,杨帆不在家,他懒得开火。
大学考试不像中学,集中在两三天,而是一考就俩礼拜,考完一门歇两三天,再考下一门,给学生们充裕的时间来临阵磨枪。杨帆决定在考试间隙回趟家,牛肉吃完了,他又馋了。
上次回家还是一个月前,杨帆坐在车上,看着夜色中的北京,觉得变化挺大的。原来还是一片胡同,现在拆成一片废墟,又一片楼要在这里拔地而起。灯也比以前亮了,光是暖色的,杨帆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应该是暖的,特别是一会儿就到家了,可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就像售票员报站的语调那样冰冷。
进了家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味道,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味道,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味道。杨帆觉得,他们家的味道是房子味儿加菜味儿加杨树林抽的红梅烟的混合味儿,或许还掺杂着一点儿杨树林的脚丫子味儿。
杨树林正在边看电视边抠脚,椅子下面已经散落了一圈直径二十厘米的白皮儿,见杨帆回来了,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杨帆说,我怎么不能回来。
杨树林说,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心想,幸亏沈老师早走一步。
杨帆说,自己的家,打什么招呼,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杨树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你回来,我就做点儿好吃的了。
杨帆说,我从学校吃完饭出来的。
杨树林说,再给你弄点儿吧,学校的饭,不顶(一声)时候。说着扫干净地上的皮屑,直奔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一碗方便面,卧了俩鸡蛋。
杨帆拿起筷子刚要吃,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杨树林:你洗手了吗。
杨树林说,洗了,这点儿好习惯我还是有的。说完在杨帆身边坐下,又抠起来。
杨帆问,上回那牛肉还有吗。
杨树林说,没了,都给你拿去了,对了,方便面是红烧牛肉的,你仔细找找,能找着肉丁。
杨帆说,明天再炖点儿吧。
杨树林得意地说,还是我做的比你们学校食堂的好吃吧。
杨帆说,你就不能有点儿追求吗,跟我们学校食堂比。
杨树林抠着脚说,既然学校的饭不好吃,没事儿就多回回家。说着从脚上撕下一块皮儿。
杨帆瞟了一眼地上,又落了一层白皮儿,便说,下回你垫张报纸不行吗。
杨树林一时没转过弯来,以为杨帆怕弄脏桌子,让他在桌上垫报纸,便说,没事儿,你吃吧,吃完我擦桌子。
杨帆说,我说的是你脚底下。
杨树林低头看了看,脚下一片白花花,说,冬天,干,爱脱皮。
杨帆说,你让它自然脱落不行吗。
杨树林说,看它摇摇欲坠我着急,帮它一把。
杨帆说,要是你在这吃饭,我抠脚,你吃的下去吗。
杨树林说,怎么吃不下去。
杨帆放下筷子,杨树林说,行,我不抠了,你吃吧。说完拿来扫帚簸箕打扫秽物。
杨帆吃完回了屋,摊开书复习,一页还没看完,杨树林进来,在杨帆跟前晃来晃去,杨帆知道他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所以也不理,杨树林自己在一边站着很尴尬,就从杨帆桌上拿了一块糖吃。糖是陈燕给杨帆买的,这个糖的广告语是把甜蜜献给我爱的人,陈燕就是冲这句话买的。杨树林把糖含在嘴里,觉得给自己来杨帆屋找到了理由,可以走了,于是便出去了。看了没三页,杨树林又进来了,可能想和杨帆说话,但杨帆故意不理他,很认真地看书,杨树林觉得不宜打扰他,但进来看一眼就出去太傻了,于是又剥了一块糖才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杨树林要睡觉了,觉得睡前应该看一眼杨帆,便又进来了,杨帆依然不理他,杨树林说,我睡了啊。杨帆说嗯。杨树林说,你也早点儿睡。杨帆说嗯。杨树林又耗了会儿,见杨帆并不想和自己说什么,便又拿了一块糖,显得自己不是没事儿找事儿,走了。杨帆心说,我看你能吃几块,也不怕齁着。
第二天起来,杨帆看桌上摆着一杯白色液体,有点儿黄,问杨树林是什么。杨树林说是豆奶,让杨帆喝了。杨帆说,怎么突然冲这个喝了。杨树林说,最近我开始看《健康报》了,上面说世界上最有利于人体健康的四类饮品就有豆浆和牛奶,豆奶把它们俩合二为一,你喝了受益匪浅,有营养,又补钙,能让你骨头硬,和别人打球撞上,他骨折你骨折不了。
杨帆说,你怎么这么狭隘啊。
杨树林说,我不是让你真和人撞去,我是为了强调它的效果好。
杨帆说,那两样是什么。
杨树林说,蘑菇汤和骨头汤。
杨帆说,你怎么不把这四样混在一起给我喝啊。
杨树林说,行啊,等哪天我把东西买全了,一块给你熬——你先把这个喝了。
杨帆喝了两口,觉得不好喝,放下杯子进屋看书去了。刚坐下,杨树林端着杯子进来了,把杯子放在杨帆面前,说,喝完了。
杨帆没喝,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出来看电视换脑子,杨树林又把杯子端来,说,又热了一遍,趁热喝了。
杨帆看出来了,如果不喝完,他到哪这杯子就到哪,于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让杨树林把杯子拿走。
晚上吃完饭,杨帆想喝水,杨树林又要给杨帆冲豆奶,杨帆没让,要喝白水。杨树林说,白水没营养,喝豆奶吧,广告上都说了,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辈子。杨帆就是不喝,自己去到开水,拿起暖壶,打开杯子盖一看,豆奶粉已经准备在里面了。
杨帆又找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开水,回了屋。
看了会儿书,杨帆正纳闷为什么杨树林今天没进来,杨树林进来了,端着杯子。杨帆说,我不爱喝,拿走。
杨树林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吧,再说了,一点儿也不苦,我也喝了,挺甜的。
杨帆说,不是甜不甜的事儿,我就是不爱喝。
杨树林说,喝吧,早一杯,晚一杯,幸福一辈子。说完放下杯子走了。
杨帆觉得杯子在眼前碍事,就放到书柜里,继续看书。
半小时后杨树林进来,问杨帆:喝了吗。
杨帆说,喝了。
杨树林说,杯子呢。
杨帆说,放外面了。这样的杯子家里有好几个,反正杨树林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杨树林听了,放心地走了。
又在家睡了一宿觉,杨帆打算回学校了。早上起来,桌上又摆了一杯豆奶,杨帆没理会,洗漱完了,背上书包走了。在门口撞见杨树林,他买菜刚回来,问杨帆干嘛去,杨帆说回学校,杨树林说吃完早饭再走,杨帆说不饿,杨树林让杨帆等一会儿,进了厨房,给杨帆拿了一饭盒煮鸡蛋。杨帆不带,说学校有卖的,杨树林说学校的没我煮的好吃,杨帆说,鸡蛋只要煮熟了谁煮都一个味儿,突然想起有本书忘带了,就让杨树林拿着书包,他进屋取书。取了书,拿过书包,杨帆说了一句走了啊,就往院外走。杨树林问,豆奶喝了吗。杨帆说,给你留着呢。
回到学校后,杨树林打开书包一看,里面塞了一个饭盒,又打开饭盒,里面装了五个鸡蛋,杨帆心想,我说回来的时候书包怎么这么沉呢。
杨树林经常利用这招偷偷给杨帆书包里塞吃的,有一次杨帆回学校前问杨树林又塞没塞鸡蛋,杨树林坚定地说,没塞,绝对没塞鸡蛋。等杨帆回学校后一看,大喊一声:……果真不是鸡蛋,是五个鹅蛋。杨帆想,我说怎么比上回还沉。
从此后,杨帆养成每次从家出来前都要检查一遍书包并且检查完后绝不能让杨树林再碰书包的习惯。
五个鸡蛋一个还没吃,杨树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杨帆问什么事儿,杨树林说,没什么事儿,就是问你昨晚给你冲的豆奶怎么没喝啊。
放寒假了,杨帆觉得自己需要一台电脑,向杨树林提出要求。杨树林耳畔回荡着一句口号: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在这句口号的感召下,杨树林拿着存折去了银行。
电脑是586的,在中关村攒的,一万块钱。杨树林掏出钱,数了一遍,交给杨帆,让他再数一遍。杨帆以为杨树林怕多给人家一张,让自己检查,便数了一遍,当时杨帆数的感觉就是一百张一百的,后来当杨帆大学毕业上了班挣了钱开始花自己钱的时候,才悟出杨树林此举的用意: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对得起这一万块钱。
但是当时杨帆只沉浸在自己有电脑了的喜悦中,自打电脑搬回家,除了上厕所,基本没离开过电脑桌,成天就是帝国时代、红色警戒、FIFA98,觉都没怎么睡。
杨树林让杨帆休息休息,别连轴转,你不休息电脑还得休息呢。
杨帆说,新电脑买回来就得一直开着,检测配件是否稳定,有问题的话好及时换,学名叫烤机。反正电脑开着也走电字,别浪费资源,我利用上。
杨树林也不懂,杨帆说什么就是什么。之前杨树林不知道电脑能干什么,通过这个寒假杨帆的表现,他知道电脑就是玩游戏用的,但是比游戏机贵很多。
直到快开学,杨帆才关了电脑。杨树林问,机烤完了。杨帆说,完了,配件经受住了考验。
后来杨帆有了编程课,回家偶尔编几条程序,杨树林看了问道:你这次玩的是什么。
杨帆说,C语言。
杨树林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以前只知道汉语和英语。
杨帆说,这是计算机语言。
杨树林说,它说的你听得懂吗。
杨帆说,有点儿费劲。
杨树林说,好好学,多会一门语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上回我们厂来俩俄罗斯专家交流,需要翻译,一天五百块钱,我就特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俄语。
每次杨帆回了学校,杨树林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就想玩玩电脑,但是不知道怎么开,怕弄坏了。有一次待着实在没劲,就打电话问杨帆电脑怎么开。这时候杨帆宿舍已经装了电话,杨树林找他方便了。杨帆让杨树林别乱动,等他回去再说,并把电脑说得很脆弱,坏了的后果说得很严重——电脑里存了一些黄色图片,怕杨树林看见。
回家后,杨帆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些图片的属性改成隐藏文件,回家前他特意打听了如何能不让家长看到电脑里的文件。同学说改文件属性就行,杨帆说那自己不是也看不见了吗。同学说,可以设定是否显示隐藏文件,你看的时候设定成显示,你不看了再改成不显示。杨帆说,那家长要是会电脑呢,他们也可以改。同学说,那你就别存那些文件了。杨帆说,可是我又舍不得删。同学说,那就没办法了。杨帆说,不过幸好我爸什么都不会,连开机都得现学。
打开电脑后,杨树林说,接下来我干什么啊。杨帆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杨树林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你教我一件能干的事情。杨帆说,你玩游戏吧。然后打开扫雷,告诉了杨树林游戏规则。杨树林开始扫起来,总是在点第十下鼠标之前踩在雷上。杨树林说,没劲,太难了,换个别的。杨帆说,这还是初级的。说完点了几下鼠标,全打开了。杨树林说,你敢情老玩,换个容易的。杨帆说,除了看盘,没有更容易的事情了。杨树林说,那就看盘吧。杨帆找出一张《碟中谍》,杨树林看了十分钟说,有中国的吗,他们说话我听不懂。杨帆说没有,下面不是有字幕吗。杨树林说,看字幕太费劲,盯着字幕就看不着画面了,那样我还不如看小说。杨帆说,那就没办法了。杨树林说,要不我练练打字吧。杨帆打开WORD,问杨树林会什么输入法。杨树林说,都有什么输入法。杨帆说,你还是用拼音吧。杨树林说,我拼音还是自然灾害前学的,早忘光了,换一个。杨帆说,难道你会五笔会郑码。杨树林说,不会,有手写输入吗。杨帆说,快发明出来了。杨树林说,那我还是用拼音吧。
杨树林开始打自己的名字,问杨怎么打。杨帆说Y-ang杨,先打Y再打ang。一分钟后,杨树林打出了杨字,欣喜若狂,让杨帆赶紧给存上,别丢了。杨帆又教杨树林如何存盘,存上后,杨树林伸了一个懒腰,说,今天就练到这里,然后问杨帆,你的字典呢。杨帆说干嘛,杨树林说,我去补补课,把拼音捡起来。
杨树林拿着字典去一边看,杨帆玩起游戏。没一会儿杨树林又过来了,看杨帆玩,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玩,也要玩。杨帆存盘退出,给杨树林新建了一个任务。进入游戏后,杨帆说,按任意键就行了。杨树林低头看着键盘发愣,半天不按。杨帆说,你干什么呢,按啊。杨树林说,着什么急,我这不是找任意键呢吗。杨帆说,那你先找着,我睡觉去了。杨树林说,你告诉我一声任意键在哪不就得了。杨帆说,键盘上哪个键都是任意键。杨树林说,嗨,这个任意啊,此任意非彼任意。
按了空格键,游戏开始,杨树林手忙脚乱,在杨帆的指导下,一会儿造工厂,一会儿造电站,一会儿造坦克,还要造小人儿。杨树林顾不过来,说,一样一样地来不行吗。
杨帆说,不行,已经够慢的了,敌人马上就来了。
正说着,敌人的坦克来了,杨树林眼看着自己刚刚建造好的房屋工厂在隆隆炮火中倒下。屏幕弹出GAME OVER。
杨树林说,这就完了?
杨帆说,对啊,完了。
杨树林从电脑前起身,说,我还是看电视去吧。
杨帆回到学校后,并没有摆脱杨树林的询问。杨树林打电话问杨帆,上回练打字的那个文件存哪了。杨帆说,你双击我的电脑。杨树林说,什么叫双击。杨帆说,就是按两下。杨树林照做。杨帆问,打开了吗,杨树林说正启动呢。等了一会儿,杨树林说,进去了。杨帆说,双击D盘。杨树林说,哪呢,没有啊。杨帆说,C盘旁边那个就是D盘。杨树林说,C盘也没有。杨帆说,不可能,现在有什么。杨树林说,就是刚开机那样。杨帆说,我不是让你双击我的电脑了吗。杨树林说,双击了。杨帆说,双击就打开了。杨树林说,是打开了。杨帆说,打开了就有D盘。杨树林说,可是我确实没看见。杨帆说,那就是没打开。杨树林说,可是你的电脑确实开着呢。杨帆说,你刚才双击的不是鼠标吧。杨树林说,你让我双击你的电脑,没让我双击鼠标啊。杨帆说,那你按了两下什么。杨树林说,按了两下你的电脑的开关。杨帆说,桌面上有个图标,下面写着我的电脑,我让你用鼠标双击它。杨树林说,桌面上就一个杯子啊,没有写字的图标。杨帆说,桌面就是电脑屏幕上。杨树林说,噢,我看见了,我的电脑,还画了一台电脑。杨帆说,你双击它就行了,打开后能看见D盘,D盘里有个文件叫乱七八糟,再双击它就能打字了。杨树林说,这回知道了,刚才我还纳闷呢,咱家买的电脑,你干嘛老你的电脑你的电脑的。
挂上电话后,杨帆躺床上看书,刚躺下,杨树林的电话又打来了,杨帆又从上铺下来。杨树林说,北京的京字打不出来了,有一个字母找不着。杨帆说哪个字母。杨树林说,就是第一个字母。杨帆说就在H旁边。杨树林说那个不是,第一个字母应该是:点儿竖弯勾,而H旁边的那个字母只有竖弯勾,没有点儿。杨帆说,你就按吧,肯定有点儿。说完不耐烦地挂上电话。正要上床,杨树林的电话又来了,杨帆问,你还有什么事儿一次问完不行吗。杨树林说,没事儿了,就是告诉你,是那个字母,有点儿。
经过近半年的摸索,杨树林终于完成那篇打字练习,长达六百余字。
到了夏天,杨树林所在的胡同拆了,搬楼房了。杨树林得到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大的那间卧室给了杨帆,采光好,杨帆得看书。
装修的时候,杨树林和杨帆就风格问题产生了分歧。其实也算不上装修,就是刷墙,铺上地砖,买了点儿家具,但是在这些东西颜色、图案的选择上,两人没能达成一致。杨帆觉得杨树林挑的太怯,杨树林觉得杨帆选的太轻佻,都不肯让步,导致装修迟迟没有开工,别人都要入住了,他们还在为到底谁的审美正确而争论。直到再不开始装修等平房拆了就没地儿住了的时候,两人才协调好:自己的屋按自己的想法弄,客厅折中。搬进去后,杨帆同学来玩,看三个屋三个样儿,便说,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一个家庭啊,而是三个。
家是搬家公司帮着搬的,杨树林和杨帆指挥调度。那天突然下起太阳雨,当时东西正堆在楼下,为了不把电脑淋着,杨帆也动起手来。杨树林被杨帆的行为感染,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了,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并不老——之前搬家工人对杨树林说,老师傅您歇着,我们来——杨树林撸胳膊挽袖子,猫下腰,抬起一箱子书就要往楼上搬,只听身上嘎巴一声,杨树林哎呦一声,又放下箱子。工人问,怎么了老师傅。
杨树林说,腰闪了。
杨帆说,净逞能。然后搬起杨树林放下的箱子上了楼。
杨树林觉得别人都在忙乎,自己什么也不干实在说不过去,刚搬点儿东西还把腰闪了,会不会在别人眼中显得很废物,为了改变留给别人的这种印象,杨树林拎起一个板凳,另一只手按着腰,艰难地上了楼。
家搬完了,工人走了,雨也停了。暂时还开不了火,杨树林要带杨帆下楼吃饭。
杨帆说,你那腰行吗。
杨树林说,怎么不行,刚才我还往楼上搬东西呢。
杨帆心想,您搬的那也叫东西。
两人下楼找饭馆。因为是新小区,周围的路还没修好,都是土路,下完雨就成泥路了,不好过。正好有几截电线杆躺在泥里,杨帆踩着走过去,如履平地。杨树林觉得自己也行,也在上面走,头两步还像走路,后面就成了走钢索,摇摇晃晃,小心翼翼,特别是走到电线杆细的那头的时候,还展开双臂保持平衡,杨帆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走到两截电线杆交界处的时候,走不过去了,得蹦,杨树林微蹲下身,卯足劲,腾空而起,瞬间便落了地,没蹦好,踩在泥里。杨帆看了摇了摇头。杨树林站在泥里说,早知道这样,我就直接在下面走了。
从泥里走出来,杨树林在路边捡了一根棍,坐在马路牙子上刮鞋底的泥,杨帆在一旁等着。刮完杨树林说,行了,走吧。走了几步,杨树林说,没有泥,轻盈多了。
两人走了半天,没找着吃饭的地方。杨帆向一个头发有点儿花白的人打听路:大爷儿,问一下,哪有饭馆啊。
老头指着一个方向比划了半天,杨帆没听明白,杨树林过来说,大爷儿,您再说一遍。
老头一愣,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看不出是哥俩。
老头又比划了一遍,杨树林似懂非懂,说了一句:谢谢您啊,大爷儿。然后带着杨帆走了。
杨帆问杨树林,你是不是觉得你还很年轻啊。
杨树林说,怎么了。
杨帆说,你管他叫大爷儿,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
杨树林说,他看上去都快成老头了。
杨帆说,你俩看上去差不多。
杨树林说,是吗,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杨帆说,你不会认为你们还是两代人吧。
杨树林听了很受打击,难道自己真的那么老了吗,刚才那个人背都有点儿驼了,脸上也有老年斑了,头发从远处看都是灰色的了,曾几何时,自己还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浑身坚硬,现在却被儿子说成和他差不多,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岁月不饶人啊。
杨树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果然没以前硬了。这个发现让他很伤感。
吃饭的时候,杨树林看着杨帆吃完一碗米饭又要了一碗,而自己才吃一碗,很不甘心,于是也要了一碗,可是实在吃不下去了,松了一圈皮带,不管用。杨树林想,廉颇老矣,果然不能饭矣。
从饭馆出来,太阳暴晒,街上巨热。杨帆要吃冰棍,问杨树林吃不吃。杨树林本来不想吃,为了表现自己和杨帆这个岁数的人一样,也吃了一根。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雪人,边走边吃。杨帆几口吃完了,杨树林嫌凉,吃得慢,被太阳一晒,雪人成了残疾人,流了一手粘汤儿。杨树林去舔,但是舔的速度没有化的快,手上越来越黏糊。杨帆实在看不过去,说,吃根冰棍磨磨叽叽的,跟个老头儿似的。说完杨帆觉得不妥,杨树林差不多已经是老头了,本体喻体不能是一样的。
搬进来后,杨树林要把电视放在客厅,杨帆没让,说杨树林看电视的时候声音太大,吵,让他放卧室,两人的卧室中间隔着客厅。杨树林说声音不大我听不见,杨帆想,这可能也是杨树林开始衰老的标志,耳背。
电视需要重新搜一遍台,杨树林不会,让杨帆搜。杨帆搜好了,没过两天,一些频道没了,杨树林又让杨帆调,过了没几天,调好的频道又没了。居委会对此的解释是,新小区,信号不稳定。杨树林又让杨帆调,杨帆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必须让杨树林独立,要不然他就像一个不会穿衣服不会吃饭的孩子,老得让家长伺候,于是教他怎么调,告诉他遥控器上按哪个键是手动搜台,哪个键是自动搜台,哪个键是微调,但是杨树林就是学不会。杨帆说算了,以后还是我调吧,心想,孩子学不会穿衣吃饭也没办法,家长受点儿累,自认倒霉吧。可是杨树林看电视心切,有时候足球比赛看着看着突然变成一片雪花,他就着急,自己瞎调,经常把有信号的台调没了,加大了杨帆的工作量。杨帆说,等我回来调不行吗,你就那么着急。杨树林说,你不知道看一半没影儿了有多难受,就跟吃不饱饭似的,还不如不吃。杨帆说,可是调你也调不出来,还把别的台调乱了,下回再这样我就不管了。杨帆费半天劲给调好了。可是下次再回家的时候,台还是乱的。杨树林说,没办法啊,实在是太想看了。杨帆说,我说了,再这样我就不管了。说完进了自己屋玩电脑。等再出来的时候,见杨树林正笨拙地调着台,头上都冒汗了。调了半天,还是调不出来,杨树林放弃了,把遥控器扔在一边,去洗脸刷牙准备睡觉。杨帆拿起遥控器,趁他洗漱的功夫儿,调好了电视。杨树林进来一看,电视上有影儿了,便说了一句自以为幽默并能调节气氛的话:到底是大学生啊。
杨帆下次再回家的时候,杨树林正躺床上看书,说,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杨帆说,台又没了吧。杨树林说,现在频道多了,精神生活丰富了,也挺麻烦的。
幸好没过多久小区的电视信号稳定了,杨帆不用每到周末的时候就得回趟家了。
大四毕业前,学校和电台做一期关于毕业生的节目,杨帆被同学拉去参加。节目内容就是主持人和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互动,问一些诸如理想、职业方向、是否考研、是否出国这类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学是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哪些人给了你们较大的影响。有人说是霍金,自己日后也要投身于科学研究中,有人说是李嘉诚,自己的理想也是成为大款,有人说是学校的某个讲师,因为受女生喜爱,所以他要考研,争取留校任教。轮到杨帆,杨帆想,年轻的时候还受点儿港台文化和歌手影星的影响,现在觉得那帮人真就那么回事儿,教授大款科学家他觉得没什么的,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杨树林,想不出别的人了,于是杨帆说,我爸。主持人问为什么,杨帆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如果非选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杨树林,并不是因为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或者被他的某种品质所感染,相反,杨帆厌恶他的很多做法和习惯,但是,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身上多少都会留下一些对方的印记,比如杨树林一直对当官的很有看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帆也对领导有了一种排斥。杨帆觉得杨树林像一块磁铁,自己像一块铁,在一块久了,虽然没有变成磁铁,但也有了磁性。主持人又问,你父亲做的哪些事情影响了你。杨帆开始回忆,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往事,从幼儿园——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到现在,甚至到今天上午杨树林打电话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杨树林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想到这里,杨帆声音哽咽了,他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主持人说,能不能说一说你和父亲一起生活时的情景,让我们感受一下那些温馨的场面。说着把麦克风往杨帆跟前推了推。这个动作将杨帆积累起来的感情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他觉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现场的参与者,还有将来听这个节目的观众,于是对杨树林的那种微妙的感情莫名其妙地被释放,眼泪溢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这似乎是主持人想要的效果,本着对节目质量负责的敬业精神,主持人觉得应该让杨帆的眼泪掉下来,于是深情起来、似乎和杨帆的心贴在一起,循循善诱:看来这位同学和父亲的感情很深厚,那么,你能不能对父亲讲几句话,或许你的父亲会收听这个节目。
一想到杨树林会听,杨帆积累起来的感情顿时烟消云散,眼泪又像撒在海绵上的水,瞬间就不见了。
主持人显然很失望,见杨帆的状态也不像能回到刚才的那样了,便不再继续,开始说节目结束语。
离开电台前,杨帆特意询问了节目播出时间。到了播出那天,杨帆回了家,将杨树林的半导体藏了起来,直到该节目重播也结束了,才拿出来。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学生叫来家长,分享自己的快乐,当然也有人出于这种目的:让你们看看,给我交的学费没白花。他们和家长站在草坪上,站在礼堂前,站在教学楼前,站在宿舍楼前,站在操场前,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差不多都站了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那照相。
杨树林没有叫杨树林来,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宿舍不让住了,每天不用再去课堂上答到了,杨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管这叫里程碑,还全家总动员,选个有纪念意义的或者是有点儿风景的地方,特正式地站在相机前,挺事儿的,而且一些男生还和父母做出亲热状,太傻了,都二十多岁了,也好意思。
很多学生家长开着自家车或者单位的车来帮孩子拉行礼,杨树林问杨帆,用我骑自行车帮你拉点儿东西回来吗。杨帆没用,自己找了一辆黑面包,把四年下来还有保留价值的东西拉回家。
杨帆大包小包地进了门,杨树林说,回来了?杨帆说,回来了。杨树林说,这回就在家住了吧。杨帆说,嗯。透着一股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