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第二十三届洛杉矶奥运会开赛的第一天,许海峰面对各国知名选手和诸多不利因素,沉着、镇定,最终以五百六十六环的成绩获得冠军,实现了中国体育代表团奥运会上金牌零的突破。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杨帆来到这个世上已经四年了。为了让杨帆接受更好的教育,早一步走上社会,杨树林决定把杨帆送去幼儿园由老师看管,同时让杨帆感受集体生活,以防孤僻性格。杨树林婉言辞退了与杨帆朝夕相处两年有余的老太太,并多给了一个月工资,以表谢意,杨帆含泪跟她说了一声:奶奶再见!

杨帆并不知道杨树林要把他送去幼儿园,以为爸爸要给自己换个新奶奶,可是不见新奶奶到来,却被杨树林带去各个幼儿园考察。起初杨帆还饶有兴趣,看着园内的滑梯、木马转椅和他一般大小的小朋友,愉快地参与到各类游戏中,以为到了游乐园,而当他听到杨树林和园长的对话后,才感到事情的蹊跷,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对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在看过比较令人满意的硬件设施后,杨树林找到园长,详细了解该幼儿园的情况,并询问如果自己下班晚了,没能及时接孩子,老师是否会陪同小朋友坚持到家长来了再下班。当得到十分肯定的回答后,杨树林满意地说了声谢谢,与园长告别。

出了园长办公室,杨树林看见一个年轻女老师正带领一群小朋友做游戏,她声音甜美,对待小朋友亲昵可亲。当即对这个老师充满好感,转身回到园长办公室,要求将杨帆送到该老师的班级,园长同意了,说她是小沈老师,带的正好是小班。杨树林说那好,我明天就带儿子来报到,随后便交纳了园费。

离开幼儿园,杨帆充满戒备地问杨树林:爸爸,你明天上班,谁陪我在家玩。杨树林说,儿子,你长大了,该上幼儿园了,这里有很多小朋友和你玩。杨帆说,我不喜欢幼儿园,我要在家玩。杨树林看着天空飞过的几只麻雀说,小鸟长大了要离开窝去广阔的蓝天飞翔,你也长大了,不能呆在家里了。杨帆说,我就在家玩,别的地方我不去。杨树林说,你只有像小鸟一样离开家,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杨帆说着说着要哭了:爸爸,你别不要我!

杨树林被儿子的这句话感动了。他想,这么好的孩子,无论别人怎么说,是不是我的,我要定了,一定把他抚养成人,培养成才。

第二天,杨树林拿了一套新衣服摆在杨帆面前,叫他起床穿上,准备去幼儿园。杨帆却不肯起床,说自己发烧了,需要在家养病。

杨树林伸手在杨帆的额头摸了摸,不敢肯定,又试了试自己的脑门,还是不能确信,就找出温度计,放进杨帆怀里。杨树林问杨帆,难受吗。杨帆点点头。杨树林问哪里难受。杨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杨树林第一次听说发烧会肚子疼,便问,怎么个疼法。杨帆说,就是特别疼,爸爸,我得在家养病,就不去幼儿园了。

杨树林拿出温度计,看了杨帆的体温后真相大白,说,儿子,你在骗爸爸,你没有发烧,你的肚子也不疼,只是不想上幼儿园。杨帆见自己被识破,只得承认错误:爸爸,幼儿园不好玩,我就想在家玩。杨树林说,可是爸爸要上班,谁来照看你,谁给你做饭吃呀,幼儿园有老师,她会带你做游戏,还教你画画,杨树林一边说着一边给杨帆穿上新衣服。

杨帆极不情愿地被杨树林带去幼儿园。在门口,杨帆拉着杨树林的手指着对面走来的一个小女孩说,爸爸,那个没有小鸡鸡的小朋友也来了。杨树林一看,一个小女孩正在妈妈的带领下向这边走来,正是原来经常在澡堂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杨树林迎了上去,和小女孩的妈妈打招呼。

女孩的妈妈看着杨树林感到陌生。

杨树林解释说,我带孩子洗澡的时候经常看见你的女儿和她爸爸,可是最近好久不见了。

女孩妈妈有点悲伤地说,她爸爸去世了。

杨树林立即对这对不幸的母女充满同情:噢,对不起,你女儿也在这所幼儿园。

女孩妈妈说,对,来了一个月了。

杨树林摸着杨帆的脑袋说,我第一天送儿子过来,这是我儿子——杨帆,叫阿姨。

杨帆叫了一声阿姨。

女孩妈妈冲杨帆一笑,松开女儿的手说,我闺女——陈燕,叫叔叔。

陈燕乖巧地叫了一声叔叔。

杨树林同样一笑,说,以后陈燕和杨帆就是同学了,在一起好好玩,不要打架,和平共处。

妈妈把陈燕带进教室,就去上班了,而杨帆却迟迟不让杨树林离开,揪着他的衣服死死不放。眼看就要迟到了,杨树林心生一计,向小沈老师要来一根香蕉,剥了皮给杨帆吃,等杨帆吃完,他借口说去扔香蕉皮,然后给小沈老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领着杨帆去做游戏。

杨帆和小朋友做了会儿游戏,突然想起杨树林不见了,就问小沈老师爸爸呢,小沈老师说爸爸去上班了,下了班就来接你,杨帆听后大哭不止。小沈老师耐心劝说、安慰,均无功而返,杨帆大有见不到杨树林就一直哭下去的势头,眼泪哗的,绝非光打雷不下雨。

为了不致勾起在场小朋友的思家之情,小沈老师把杨帆带到她的办公室,给他拿了一个苹果,作为物质安慰,杨帆却看也不看,死心塌地哭泣,见不到杨树林誓不罢休。杨帆哭得如此执着,小沈老师束手无策,只得任他哭下去,她坐在一旁看着眼泪从这个孩子的眼中劈哩啪啦地迸出。

杨帆又哭了会儿,发现这样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眼泪流了已经足有一杯水,杨树林依旧没有出现,便停下来,另辟蹊径。

杨帆看着面前的苹果,说,我要吃苹果。

小沈老师说,这个苹果就是给你吃的。

杨帆说,苹果洗了才能吃。

小沈老师说,是洗过的。

杨帆说,可是你洗的时候我没有看见。

小沈老师说,那好吧,你跟我来。拿起苹果带着杨帆去外面的水房冲洗。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中了杨帆的圈套,当洗完苹果,扭头递给杨帆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再转身一看,杨帆正扭动着小屁股向幼儿园的大门跑去。

小沈老师急忙高呼:抓住他,快抓住他!

杨帆听到小沈老师的呼喊,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小沈老师只得更加夸张地疾呼:别让他跑了,快抓住他!

看门大爷听到喊声,放下报纸和老花镜,蹿出门外,以为杨帆偷了幼儿园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这场抓贼的运动中,要证明给园长看,自己并没有老,每月四十多块钱工资不是白拿的。

杨帆因为人小腿短,速度不快,不到半分钟,就束手就擒。大爷认为自己功不可没,不住地向人炫耀刚才自己身手如何敏捷,而杨帆垂头丧气,并伺机再次逃离。

杨树林本已走出幼儿园大门,但是对杨帆放心不下,便返回要再看他一眼,正好目睹了刚才的一幕。他始终躲在幼儿园对面的电线杆后,知道自己出现会更加激发杨帆逃离幼儿园的想法,直到杨帆被小沈老师抱进教室,他等了一会儿,没见杨帆再次跑出来,才去上班。

这件事情给杨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一年后杨帆得肺炎住进医院,杨树林买了一捆香蕉,坐在病床前剥给他吃,吃完去扔香蕉皮的时候,有过经验教训的杨帆说,爸,你又要去哪儿。

因为床位紧张,中午睡觉的时候杨帆被安排在和陈燕睡在同一张床里。幼儿园的大床可同时容纳两个小朋友,杨帆和陈燕一左一右睡在两侧。虽然他们这个年纪还不会有非分之想,但性别意识从现在就应该有意去培养,无奈条件有限,杨帆正好赶上了幼儿园的最后一张床,再晚报名一会儿,恐怕就要站着睡了。

没到下班时间,杨树林便离开工厂匆匆赶往幼儿园,他被小沈老师的一个电话叫走,说杨帆闯祸了。

睡醒午觉,小沈老师让看门大爷锁上大门,放孩子们自由活动。杨帆去玩滑梯,看见一个小男孩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里,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便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呢。

嘘!这个孩子嘴里发出自行车撒气一般的声音,同时做出叫杨帆不要出声的手势。

杨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的身体像被钉在地里的木桩,只有脑袋上下左右转来转去。

杨帆又说,嘿,我问你干嘛呢。

他没理会杨帆,依然牢牢地站着,脑袋滴溜乱转。

杨帆问,你犯什么错误了,被老师罚站。

这个孩子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抬头往天上看。

杨帆说,老师不在,你可以坐下休息会儿。

这个孩子却向上跳起,将手里的石头向空中扔去,然后指着天上一个移动的黑点说,蜻蜓。

杨帆扬起头,望着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蜻蜓说,蜻蜓是什么。

那个孩子说,蜻蜓就是蜻蜓,蜻蜓能吃蚊子,放在家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用点蚊香了。

杨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说,我家也有蚊子。

那个孩子说,这只蜻蜓是我发现的,没你的事儿,你一边儿去。

杨帆说,蜻蜓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走。

那个孩子说,就是我的。

杨帆说,写你名字了吗。

那孩子说,没有。

杨帆说,那就不是你的。

那孩子说,等我把他打下来就写上我的名字。

杨帆说,可是现在没写着你的名字,就不是你的,你把它打下来写上你的名字,才是你的。如果我打下来,写上我的名字,那就是我的。

那个孩子说,我不和你废话了,我要在你前面把蜻蜓打下来。然后又抬起脑袋,寻找蜻蜓的踪影。

杨帆说,你没我劲大,我能把石头扔得又高又远。

杨帆和那个孩子将石头一次次扔向空中,都差之千里。蜻蜓在他们头顶上一次次掠过,似乎有意和他们开着玩笑。

扔了一会儿,蜻蜓不见了,那个孩子扔掉手里的石头说,都怪你,把蜻蜓吓跑了,说完就往滑梯方向走。

杨帆跟在他后面,发现蜻蜓正落在他的肩膀上,便捡起一块大石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后,用力抛出,只听“哇”的一声,蜻蜓飞走了,那个孩子捂着脑袋痛哭流涕。

杨树林来到家长接待室,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叫喊着:这个家长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太不像话了,这么小的孩子竟会暗箭伤人!

杨树林觉得这个声音耳熟,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都想煸声音的发出者一顿。杨树林扒在窗口向屋里望去,见鲁厂长正踱来踱去,一个满脑袋缠着纱布的小孩坐在一旁,只露出鼻子眼睛嘴。杨树林猜测这个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就是鲁厂长的儿子鲁小彬。

这时杨树林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小沈老师,领着杨帆向他走来。小沈老师把杨树林叫到一旁,讲述了事情经过,然后说,鲁小彬伤得并不严重,只是破了点儿皮,大夫说用不着缝针。

杨帆躲在小沈老师身后,杨树林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小沈老师又说,也不能怪杨帆,小朋友在一起玩磕磕碰碰难免的,出了事儿,我们老师也有责任。然后看了一眼屋里说,我看那个家长气势汹汹,不讲道理,就把杨帆领出来了,怕吓着孩子。

杨树林说,我和他是一个厂子的。

小沈老师说,那就好办了,都是熟人。

杨树林说,他是厂长。

小沈老师说,那用不用我去解释一下。

一群小朋友站在不远处持观望状,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叫冯坤的小朋友,就是多年前杨树林抱着杨帆去吃糖豆遇到的那个被父亲抱着的小孩,因为家在附近,也在这所幼儿园就读,说,杨帆把鲁小彬的瓢开了,打成了木乃伊。旁边的小朋友问,什么是木乃伊。冯坤也解释不好这个问题,就说,等见了鲁小彬你们就知道了,他就是木乃伊。然后众人又将目光集中在杨树林的方向,关注事件的进展。

杨树林谢绝了小沈老师的好意,推门而入,冲鲁厂长点了点头。

鲁厂长看到杨树林,脸上出现了即使算不上笑逐颜开但至少是心里偷着乐的表情:原来把我儿子脑袋开瓢的是你儿子!

杨树林点点头。

之前鲁厂长对会是什么人的儿子把鲁小彬的脑袋开了瓢做出种种构想,并针对这个人的职业策划了相应的对付手段,唯独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手下。他半闭着眼下意识地把在厂里面最常用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怎么办吧!

杨树林说,你说怎么办吧。

鲁厂长睁开了眼睛,杨树林的回答是他未曾预料到的。那句话他说过成百上千次,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比较令他满意,但今天遇到了特例。

鲁厂长只好以鲁小彬的悲惨现状做武器:你看看你儿子把我儿子砸成什么样了,只有对待阶级敌人才会这么狠,子不教,父之过。鲁小彬被鲁厂长拉到杨树林面前,头重脚轻地晃动着包裹着厚厚纱布的脑袋。

杨树林说,医疗和营养费我会负责的。

鲁厂长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这么小就学会用石头打人,长大了指不定干出什么更无法无天的事儿来。当了几年领导,鲁厂长已经习惯用发展的眼光评判事物,继续说道:这种暴力倾向很可怕,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防止滋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会给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

杨树林一直以来就受不了鲁厂长因为上过几个月的夜大,帮政治老师写论文凑字数抄过几本马克思的著作,干什么都一副居高临下,随时准备对他人进行批评教育的领导姿态,这次因为对方以幼小的杨帆为突破口,杨树林终于忍无可忍,说,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把你在厂里的那一套拿到这来使,那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件事情是我儿子不对,你想怎么办直接说好了,一个孩子,又不是故意的,至于这么不依不饶的吗,要不你给我脑袋也来一下就算两清了。

本想借机整整杨树林,却没想到他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鲁厂长挺直了腰杆:我可是你的厂长。

杨树林说,在厂里你是,出了工厂你就不是了,再说了,厂长更要摆事实讲道理。

鲁厂长气得无话可说,觉得再继续下去的话,就尊严扫地了,抱起鲁小彬便走,出门前留下一句话:杨树林,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杨树林并没有理睬这句话。

这样一来使得鲁厂长的那句话显得轻飘飘的,为了加重分量和效果,鲁厂长又补充了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回杨树林回应了这句话,方式是付之一笑,使得这句话不但轻飘飘的,还很可笑。

鲁厂长出门撞见小沈老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主语不明的话:什么人啊!

杨树林带着杨帆从门里出来,听到这句话,觉得不能让小沈老师蒙受不白之冤,说,不好意思,杨帆给你添麻烦了。又对杨帆说,向老师承认错误。

杨帆不知道错在哪里,但还是特诚恳地跟小沈老师说了一声,我错了,老师!

小沈老师微笑着拍拍杨帆的脑袋,看着鲁厂长的背影对杨树林说,犯不着和他这样。

这时杨帆捡起一块石头,向鲁厂长的背影扔去,及时被小沈老师拦住了,但伴随着动作而发出的那句话还是让杨树林感动不已。杨帆冲着已经走远的鲁厂长喊道:让你跟我爸爸厉害!

一个月后,厂里给百分之八十的工人涨了工资,杨树林在名单之外。

但那天在幼儿园发生的那一幕迅速建立了小沈老师对杨树林的好感,她觉得,作为男人,不一定有钱有权,但一定要有尊严。

杨树林对小沈老师也萌生了好感,这种好感随着小沈老师不经意流露的对杨帆体贴入微的关怀,日甚一日。

一天杨树林下班晚了,等到了幼儿园的时候,看见杨帆依偎在小沈老师的怀抱里睡着了,睡得香喷喷,笑得甜蜜蜜,好像开在春风里。

眼前的情景让杨树林浮想联翩,要是小沈老师是杨帆的妈妈就好了,然后他又自然联想到他作为杨帆的父亲和杨帆妈妈的关系。这个激动人心的设想让杨树林兴奋得涨红了脸。

这时杨树林已经走到小沈老师面前,小沈老师看到他面红耳赤,以为他是着急跑的,就说,坐下先歇会儿,让杨帆再睡会儿,他刚着,然后把手伸向杨树林的肩膀,摘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树叶。

一股香气沁入杨树林心脾,是友谊牌雪花膏的味道。这种味道杨树林曾经在薛彩云那里闻到过。

杨树林想,要是小沈老师真成了杨帆的妈妈,那不仅是杨帆的福气,也是自己的福气。

小沈老师说,你每天上下班接送杨帆太辛苦了,他已经习惯了幼儿园生活,让他全托吧。

杨树林想,好是好,自己不用每天往返幼儿园了,但这样一来和小沈老师的接触就少了。又一想,不过也没什么,如果想见小沈老师,可以从杨帆身上找到太多的理由,于是杨帆开始了全托。

陈燕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全托的。过了没几天,她的妈妈就被叫来了,因为陈燕每晚都尿床。陈燕妈妈看着被尿迹装点得五彩缤纷的褥子,大惑不解:陈燕在家的时候并不尿床,就是晚上喝三瓶北冰洋汽水也能安稳地睡到天亮,有时候会坚持到第二天中午才水落石出。

幼儿园老师说,可能是睡眠环境突然改变让陈燕暂时无法适应,引起心理变化,导致尿床。

陈燕妈问陈燕,是你尿的吗。

陈燕说,好像是吧。

陈燕妈说,什么叫好像是,尿没尿你没感觉吗?

陈燕说,没感觉,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一睁眼天就亮了。

老师说,小孩儿,都这样,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陈燕妈妈取回褥子清洗干净,并一再叮嘱陈燕睡觉前除了刷牙洗脸洗脚,还要把尿尿完,哪怕前几项不做,最后一项也一定要做。陈燕妈把干净的褥子和陈燕送回幼儿园,向老师保证,已经帮助陈燕克服了心理障碍,她不会重蹈覆辙的。

第二天,老师又给陈燕妈妈打了电话,说快来瞧瞧吧,你闺女又尿了。

陈燕妈妈来到幼儿园,看了看晾在尼龙绳上的褥子,十分肯定地说,这不是我女儿的,她的褥子上有名字。

陈燕妈多了个心眼,给陈燕的褥子缝上名字,她不相信全托前一天也尿不了几泡的陈燕全托后竟然会水流不止。

于是大家逐床查看,最终在杨帆的床上找到了缝着陈燕名字的褥子。

原来,褥子上哪些波澜壮阔的图案均出自杨帆之手。以前他在家睡觉的时候,杨树林有起夜的习惯,每次捎带手叫醒杨帆,也让他该尿尿,现在杨帆睡幼儿园,没人督促他起床了,身体的某个器官已经习惯在凌晨某个时分开闸放水,所以每天清晨,他的褥子都湿乎乎的。杨帆知道这是一件挺丢人的事情,就趁陈燕去洗脸的时候,迅速调换两人的褥子。到了晚上,杨帆趁陈燕去洗脸的功夫儿,再将褥子偷梁换柱,第二天早上又将自己潮湿的褥子和陈燕的干爽褥子调换。现在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十几年后,当陈燕妈妈得知使自己女儿陷入爱河的正是杨帆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那小子现在不尿床了吧。

杨树林听说此事后,质问杨帆的犯罪动机。

杨帆的大意是,尿床不好,我不想路人皆知。

杨树林说,知道不好为什么还要转嫁他人,谁教你的。

杨帆说,孙悟空。

杨树林说,孙悟空向来光明磊落,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你要说猪八戒倒是有可能。

杨帆说,孙悟空换过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宝葫芦。

杨树林记不得杨帆说的是西游记中的哪段故事,却对杨帆已熟悉《西游记》诧异不已: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杨帆说,老师讲的,幼儿园有一套《西游记》小人书。

杨树林本想过些天给杨帆买一套儿童版四大名著,现在看来,太早让孩子知道成人世界的事情没什么好处,幸亏杨帆没学猪八戒在天宫调戏嫦娥那一段。

杨树林谆谆教导杨帆:孙悟空身上不是没有缺点,不应盲目崇拜,要扬其长避其短,好的学,不好的不要学,比如他偷吃蟠桃的那段就不要效仿,所以你看见了幼儿园的好吃的,即使再馋,也不能未经允许擅自下手,老师让你吃你再吃,知道吗。

杨帆点点头。

杨树林又说,你是一个男孩子,作为男子汉,要敢于承担责任。

杨帆说,爸爸,我错了,下回尿床不换陈燕的褥子了。

杨树林说,换别人的也不行——再尿床就自己把褥子拿出去晒干,男子汉做事光明磊落。

杨树林突然想到,干嘛非要亡羊补牢呢,防患于未然岂不是更好。

他找到小沈老师,问能不能在幼儿园加张床。

小沈老师说,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树林说,“是我睡,杨帆现在有这个毛病,我夜里得起来叫他上厕所。”

小沈老师说,我值夜班的时候交给我好了。

杨树林说,那多不合适,耽误你睡觉,再说了,你也不是天天值夜班,杨帆可每晚都尿。

小沈老师说,这好办,给杨帆准备个闹钟,订好时间,每晚叫他起床。

杨树林想,这个主意很好,小沈老师不仅热情,还冰雪聪明,对她的好感又进了一步。

杨树林给杨帆买了一个闹钟,时间订在凌晨两点。每天这个时候,子夜幼儿园的寂静便会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打破,杨帆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杨帆的褥子从有了闹钟的那天起,再没有湿过。

但每天都半夜鸡叫太吵人,幼儿园的许多小朋友都被吵醒,也去上厕所,陈燕便在其中。

陈燕胆小,夜里上厕所必须有老师陪着,但老师们不愿意觉睡一半被打断,便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了杨帆,理由有三:一,远亲不如近邻,杨帆的床离陈燕最近;二,从小培养孩子们互助友爱的精神;三,谁让杨帆是让陈燕非得夜里起来一趟的罪魁祸首。

于是每天夜里,都会看到两个孩子在闹钟声响过后,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手拉手,进了厕所。杨帆先完事,在一旁半睁半闭着眼睛等陈燕,陈燕需要酝酿,时间长了杨帆能站着睡着,陈燕完了事儿,会叫醒杨帆,杨帆睁开眼,说,怎么这么慢啊,我都做梦了,然后两人又手拉手回到各自的床上。

这段时间,杨帆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在褥子上摸摸,然后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从床上下来,等待老师来叠被子和之后对他的表扬。

一次杨帆在厕所等陈燕的时候梦见自己从高处掉下来了,腿一蹬,眼一睁,就醒了。这时他发现陈燕正在坑位上方蹲着,便好奇地问道:你不赶紧尿尿,蹲那儿干什么呢。

陈燕说,我就是在尿啊,别催,越催越出不来。

杨帆说,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陈燕说,我只会蹲着。

杨帆降低机位,往陈燕那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帆惊讶地站了起来:你那怎么少东西啊。

陈燕知道杨帆说的是什么,小时候爸爸带她去洗澡的时候,她发现了这一区别,爸爸告诉她男女有别。

陈燕说,不少,我就这样。

杨帆说,肯定少,然后摸了摸自己那里,又万分肯定地说,不骗你。

陈燕说,你不懂,我说不少就不少。

杨帆不服:你才不懂呢,你的被猫叼走了你都不知道。

陈燕说,咱俩不一样,我是女孩。

杨帆觉得陈燕的话很深奥,若有所思地说:那你每次都得脱裤子蹲下,多麻烦啊。

陈燕说,习惯了就好了,虽然这事儿上女孩麻烦了点,但是我们可以穿漂亮衣服。

杨帆说,那倒是。

在陪陈燕上厕所的同时,俩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日后,当杨帆有了性别意识,回想起自己和陈燕初遇的场所,不禁面红耳赤。再后来俩人成了情侣,一次逛商场,陈燕去卫生间上厕所,杨帆在外面等,当陈燕出来的时候,杨帆感慨万千:我陪你上厕所想来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了。

有人对杨树林说,你儿子这么大了还尿床是遗传。杨树林说他是裁缝丢了剪子——胡扯,自己才不尿床。那人说,没说你也尿床,看你的脸色肯定是肾不好,影响到儿子。杨树林说,说我肾不好更是扯淡,我都光棍儿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的光棍生活,其中难言的苦闷只有杨树林自己心里最清楚。虽然照料杨帆耗去他很多精力,无暇顾忌自己,可有一种精力是耗不去的,这几年他一直积攒着,连厚积薄发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杨帆住进幼儿园,给他省去很多麻烦,使他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自己了,注意力也从杨帆身上偶尔转移开,开始留意自己膨胀的下身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总感觉小腹处蕴藏着一股暖流,汹涌澎湃,山呼海啸,一次次拍打着他身体的岸提,翻江倒海,呼之欲出。他被这种好像被人捂住鼻子呼吸不畅的感觉击垮了,他顾不得一切,只想畅快一次。

于是他将手举到自己面前,反复端详。这双手并没有特别之处,一双普普通通的三十多岁男人的手,一双光棍儿的手,一双十几年前使他兴奋过的手,这双手慢慢向自己的身下伸去。

第二天清晨,杨树林醒来看到昨夜留下的一片狼藉,心想: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小沈老师突然在这个时候跳入他的脑海。

杨树林周五傍晚意外地出现在幼儿园,杨帆以一个小孩特有的敏锐提醒杨树林:爸爸,今天不是星期六,今天中午发的是苹果,明天中午才发桔子,发了桔子才到周末,就可以回家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杨树林的真实目的是来找小沈老师。杨帆已经适应了幼儿园生活,当时他正在吃饭,顾不得和杨树林多说,捏起一个饺子蘸着醋说,爸你回去吧,我这忙着呢,没时间和你说话,别分散我注意力。

杨树林看着杨帆忘情地吃着饺子,羊肉萝卜馅的,弄了一嘴油,放心地向小沈老师办公室走去。

小沈老师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杨树林的出现将她到家的时间延期了。在杨树林掏心掏肺软磨硬泡下,小沈老师答应和他去北海荡起双桨。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花,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六月的北京,傍晚时分,在晚霞的映照下,杨树林和小沈老师,一个手握船桨,一个端坐船头,和周围的很多对恋人,把北海湖面装点得生机盎然。

小沈老师能接受杨树林的邀请,是因为杨树林打出了希望能和小沈老师好好聊聊如何更好地教育培养杨帆的旗号,爱岗敬业的小沈老师为了祖国的下一代,只好放弃准时回家,跟随杨树林找了个诗情画意的地方畅谈教育工作。

但是到了船上,杨树林除了问一句杨帆最近还听话吧,便没再说和杨帆有关的话,而是盯着小沈老师傻笑,不好好看路,有几次差点撞到旁边的船。

小沈老师只好自己制造话题,问道,每次都是你接杨帆,他妈妈怎么不来。

杨树林说,我也不知道他妈去哪了。

小沈老师没明白杨树林的意思,脸上出现了费解的表情,被杨树林注意到,他以为小沈老师不相信,便郑重其事地说:真的,不骗你。

小沈老师对杨树林的话似懂非懂,知道他不愿提及和杨帆妈妈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树林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婚姻状况告诉小沈老师,这样两人的关系才能进一步展开,于是将薛彩云的事情说给小沈老师,后者听完,沉默了一会说,那你一个人带杨帆很累吧。

杨树林说,要是两个人就能好些。

小沈老师扭过头,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说话。

杨树林心里想的是,当然有,需要你给杨帆当妈妈。嘴上说的却是,小沈老师,你人真好。

小沈老师没有转过头,但是从她脖颈和耳朵的颜色,可以看出内心的波澜。

绕完北海一圈,天黑下来,杨树林和小沈老师登了陆。看到有卖棉花糖的,像朵云彩,杨树林觉得好玩,就给小沈老师买了一个。小沈老师不要,杨树林说,都已经买了,我不吃糖,你要不吃只能扔掉了,别浪费了。小沈老师只好接过来,咬下一块棉絮状的糖丝,到了嘴里,变成一股糖水。

杨树林问,甜吗。

小沈老师说,甜。

杨树林笑了:甜就好。

在结束了和小沈老师的第一次约会后,杨树林迫不及待地寻找第二次约会的机会。船不能再划了,免得让小沈老师觉得自己乏味,可以滑冰,但是现在刚六月中旬。半年太久,只争朝夕,要想出一切办法,约会她。

一天杨树林正在车间里干活,来了一个记者,胸前挂着照相机,身披马甲,背后印着《人民日报》,是来拍摄打倒四人帮后实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恢复健康生产的壮观场面的,看着记者同志一会趴在地上,一会踩在梯子上,把快门按得咔嚓直响,吸引了不少女工的注意力,杨树林知道该怎么办了。

下了班杨树林直奔摄影器材城,当得知一款新型海鸥单反相机要400多块的时候,他摇了摇头。

售货员说,这可是人民大会堂的指定相机,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就是汽车坐红旗,照相用海鸥。

杨树林说,好是好,可是买了就倾家荡产了。

售货员说,别看倾家荡产,但是享受到的是国家领导人的待遇,你说值不值。

杨树林说,我是照相的,被照人享受,我享受不到。

售货员说,买了你就是领导人的御用摄影师。

杨树林说,我回家再想想当不当这个御用摄影师吧。

回到家,杨树林从褥子底下拿出存折,把里面的几笔存款加了一下,数量上够了,但是日子还没到,死期的。

杨树林拿着存折去找杨芳,要借四百块钱,并把存折留下,说,放心,我有能力偿还这笔债务。

杨芳说她的钱在银行存的活期,得明天中午下班时候取。

杨树林说,那行,明天我去医院找你。

杨芳问,哥,你怎么突然喜欢上照相了。

杨树林说,嗨,瞎玩。

次日,杨树林拿到钱,直奔器材城。还是昨天那个售货员,见杨树林用手捂着兜向柜台走来,说:想通了?

杨树林说,嗯,我要继承领导人们的良好作风,支持民族工业。

背着相机回到家,杨树林捧着说明书仔细阅读,一会调光圈一会拨快门,理论结合实践,一个小时后基本掌握了相机上每个键的功能。在收起相机前,杨树林站到大衣柜前,回忆着那个记者的姿势,反复练习了一遍,当他对镜子中那个端着相机的人的动作足够满意时,心满意足地把相机装进皮套里。

想好了明天如何邀请小沈老师,杨树林很充实地睡下了。

第二天是周六,杨树林去接杨帆,见到小沈老师,问她是否愿意明天和他带杨帆去颐和园玩,小沈老师犹豫了一下,杨树林怕她不答应,便把昨晚准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了一遍,他说自己是一个摄影爱好者,要去拍夏日的颐和园,但是带着杨帆不方便,怕他乱跑,希望小沈老师同去,可以照看杨帆。

小沈老师正好周末没事儿,她又不会撒谎,找不出理由拒绝杨树林,只好答应。

杨树林说,那好,一言为定,明天我和杨帆去找你。

小沈说,还是我去找你们吧,我一个人,方便。

杨树林说,也好。然后告之地址,带着杨帆欢天喜地回了家,路上买了两卷黑白的乐凯。

周日一早,杨树林早早起床,把自己和杨帆梳洗打扮了一番,又给相机上了卷儿,坐在藤椅里等待小沈老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使他感觉有一点点燥热。

杨帆并不知道这一天对于杨树林的重大意义,他像往常一样,拿个不倒翁在地上没心没肺地玩着。杨树林给他擤了一把鼻涕说,别把衣服弄脏了。

第一个看见小沈老师进了院子的是王婶,她正在院子里晾毛巾被,见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不仅一愣,问道:姑娘,你找谁。

小沈老师问,杨树林家住这吗。

王婶明明听清小沈老师的话,但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谁,杨树林?

小沈老师说,对,他儿子叫杨帆。

王婶说,在,住北屋。然后冲那边喊道:树林,有姑娘找你。特意强调了姑娘二字。

杨树林应声出来,看见小沈老师,笑容满面地往屋里请:坐下喝口水,歇会儿咱们就走。

王婶以一个生过几个孩子的女人的敏感看着小沈老师的背影自言自语:看来杨帆有妈的日子就要来了。

一个多小时后,杨树林三人已置身颐和园中。又看见卖棉花糖的,杨树林买了两个,杨帆一个,小沈老师一个。

杨树林说小沈老师拿着棉花糖的样子很漂亮,要给她在湖边照一张。杨树林看了一眼天空:晴天,有云,阳光斜射,湖边,又掏出胶卷盒查上面的曝光参数:光圈11,快门125.然后调整相机。

小沈老师拉过杨帆一起照,杨树林撅着屁股在相机里看了看,说,有落差,镜头装不下,还是一个一个来吧。

这时候的杨帆已经知道有个让梨的小孩叫孔融,一直想学习却苦于找不着机会,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于是大大方方说,老师,你先照吧。

小沈老师摸摸杨帆的脑袋,说,还是你先照片吧。

杨帆认真地说,不,我还是后照吧,老师你别跟我抢,行吗。

小沈老师笑了:那好吧。

杨树林在一旁举着相机说,看这里看这里。

小沈老师看向杨树林。

杨树林让小沈老师笑一个。

小沈老师腼腆地笑了笑。

杨树林在相机后面说,再笑点儿。

小沈老师又把嘴咧大了一些。

杨树林右手食指按下快门:一……二……

然后从相机后面抬起头:不好意思,忘过卷儿了。

小沈老师笑了,很自然。

杨树林及时抓拍下这一场景。

然后给杨帆照,杨树林蹲下,视线和杨帆呈水平,做鬼脸逗他笑,杨帆却不笑,杨树林说,笑了照出来才好看。

杨帆说,爸,你还没过卷儿呢,我笑了也白笑。

一旁的小沈老师乐了,杨帆也跟着乐了。

在佛香阁的长廊休息的时候,杨树林禁不住显摆一下自己的相机,举着它左顾右盼。

小沈老师问他,机身上印的Seagull是什么意思,杨树林不懂英语,但又不愿在小沈老师面前表现出无知,便揣摩说,可能是“海鸥”的意思,相机的牌子。

小沈老师又问,那镜头上的HAIOU是什么意思。

杨树林上小学的时候没学过拼音,就说,是不是镜头的意思。

但是小沈老师会拼音,把这几个字母的意思告诉了杨树林。

杨树林说,既然这样的话,那Seagull就不是海鸥而是机身的意思了。

整个游园过程中,杨树林不停地给小沈老师和杨帆照相,鲜花丛中,楼台长廊,杨柳岸边,到处是杨树林弓着步举着相机对着微笑的小沈老师的场面。

换卷的时候,小沈老师说,别总照我了,拍点景儿吧,多好美啊。

杨树林说,景美,人更美。

小沈老师脸红了。

可惜相机是黑白的,杨树林心想,小沈老师脸上的那片红晕在照片里只能是一片灰色,让人以为脸没洗干净。

小沈老师说,我给你和杨帆照一张吧。

杨树林调好了光圈和快门,把相机交给小沈老师,抱起杨帆,对着镜头做出兴高采烈状,小沈老师蹲在相机后面喊着:一——二——三!

同时杨树林喊了一声:茄——子!

照完,杨树林建议三个人一起照一张,小沈老师左右看了看,身边无人,遗憾地说,可惜没有人帮咱们拍。

这时杨树林骄傲地说,我的相机有自拍功能。

当拍完胶卷里最后一张,杨树林取出胶卷,攥在手里,对小沈老师和杨帆说,这里记录了我们快乐的一天。

出了颐和园,杨树林邀请小沈老师去家里吃饭,小沈老师说就别麻烦了,杨树林说,不麻烦,反正我和杨帆也要吃。

杨帆也说,老师你去吧,我总吃你们那的饭,你也吃回我家的饭吧。

为了这顿饭,杨树林筹划了很久,从新华书店买来的菜谱快被翻烂了,上面用红蓝圆珠笔做满标注,书页空白处也写上个人心得,不仅有理论指导,还付诸实践,频繁光顾街道的菜站,卖菜的阿姨问杨树林家里最近有什么事儿,为什么总大吃大喝。由于杨帆在幼儿园,菜做完了杨树林只好自己吃掉。最近一段时间,街坊邻居都说他发福了,该加强锻炼了。

到了家,杨树林让小沈老师自己先坐,他出去买菜。小沈老师说别太麻烦了,杨树林说,一点都不麻烦,后半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都练习半个月了。话到嘴边,又让他生生咽了回去。

杨树林在厨房忙乎的时候,小沈老师进来问他,要帮忙不,杨树林说,现在不用,一会儿帮助吃就行了。杨树林按当时国务院召开国务会议的标准,四菜一汤,给小沈老师做了葱爆羊肉、京酱肉丝、糖醋鲤鱼、小鸡炖蘑菇和小白菜虾米皮汤。

看着桌上丰盛的菜,小沈老师称赞杨树林: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杨树林呵一笑,并不谦虚地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很多。

小沈老师说,你还会干什么。

杨树林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一桌子菜看得杨帆垂涎欲滴,而两个大人却说着不着调的话对此视而不见,杨帆等不及了:爸,你们不饿啊。

小沈老师每吃一道菜,杨树林都要解释一番。

小沈老师夹了一块羊肉,杨树林说,这是内蒙的羊,吃无污染的草长大的,所以人吃了也没污染。

小沈老师又夹了一块蘑菇,杨树林说,这蘑菇是从大兴安岭运下来的,集天地之灵气。

小沈老师夹了一口鱼,杨树林说,这是西湖的鲤鱼,然后给小沈老师卷了一份京酱肉丝说,这豆皮是高碑店的,筋道。

喝汤的时候,杨树林给小沈老师盛了一碗,放在面前。小沈老师正要喝,杨帆突然问道,爸,这小白菜是哪里的。

杨树林想了想,不知道哪里盛产小白菜,便说,是地里的。

杨帆问,那是不是地里的小白菜比树上的小白菜好。

这顿饭很成功,无论是气氛和谐程度,还是对食欲的满足,以及思想交流,都达到预期效果。但这一切上层建筑的成功都离不开它们的物质基础——饭做得成功。对此杨树林感受颇深: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好钢用在刀刃上,杨树林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拴住一个人的心,要先拴住他的胃。那个年代,人们的需求还没有从胃进化到现在的房子车子,再往前推十年,年轻姑娘的择偶标准并不是看对方有多少钱,而看他是干什么的,如果是一个厨师,肯定会大受姑娘们的青睐,因为不但能满足姑娘们的胃口,下班后还能从厨房顺块肉出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块肉,就是一个梦想。

现在吃肉不再是个难题了,但如何把肉吃得有滋有味,是老百姓普遍关注的问题。杨树林认为,自己在烹调技艺上的训练,是抓准了时代的脉搏,就像写一篇作文,没有跑题。

饭后,杨树林和小沈老师就对方个人问题展开讨论,杨树林知道小沈老师今年二十二岁,文革结束那年她考上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就职于杨帆现在所在的幼儿园,至今单身。小沈老师也把杨树林从不尿床以后的事情了解得差不多,还知道下个周末,就是杨树林的三十五岁的生日了。

这天小沈老师待到很晚才走,她和杨树林父子的影子投在窗帘上,王婶上茅房的时候看见了,回到屋里对王叔说,看来咱们院又要添一口人了,早上又多了一个和我抢厕所的了。

王叔以为王婶说她肚子里又有了,批评道:别瞎说,你都多大岁数了,再说了,种豆得豆,我都没种,上哪得去。

王婶撩开自家窗帘让王叔看杨树林家窗户上的影子:没说是咱家。

周末到了,杨树林像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来接杨帆。

但是他没有看到像往常的一幕,杨帆在小沈老师的陪伴下坐在教室门口等他,而此时,教室门口空空荡荡。

杨树林走到教室门口,向里面张望,空无一人。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叔叔,您找谁?

杨树林扭头一看,陈燕正坐在滑梯上,哧溜一下滑到他面前。

杨树林问,杨帆和小沈老师呢。

陈燕说,刚才小沈老师带着我和杨帆玩滑梯来着,后来她让我们别乱跑,就走了,杨帆玩了一会儿滑梯也走了,我让他听老师话别乱跑,他不听。

杨树林问,杨帆去哪了。

陈燕伸出左手,一指:那边。

杨树林问,小沈老师去哪了。

陈燕换成右手,一指,那边。

杨树林问,干什么去了。

陈燕问,您问谁。

杨树林说,杨帆。

陈燕说,不知道。

杨树林问,那小沈老师呢。

陈燕说,也不知道。

杨树林问,你在这干什么呢。

陈燕说,等我妈接我。

杨树林拍拍陈燕的脑瓜说,别乱跑,好好等你妈,我去找他们。然后在陈燕响亮的叔叔再见的声音中,消失在幼儿园。

杨树林骑着自行车游荡在他能想象到的杨帆可能出现的地方,直到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了的时候,杨帆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杨树林觉得该回家了,说不定此时杨帆正坐在门槛上等他。

确实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等,但不是杨帆,这个身影比杨帆大很多。杨树林走近,那个人也站起迎上来,手里拎着东西。

是小沈老师,她急迫问道:杨帆没和你在一起?

杨树林顿时傻了。

半天,小沈老师歉疚地说,我没想到杨帆会乱跑。

杨树林说,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哪有不乱跑的。语气平缓,但很吓人。

小沈老师说,我去找他。

杨树林说,该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语气凝重。

杨树林站在黑暗中,小沈老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想象,一想象,便可怕了。

小沈老师好像在自我检讨:我真不该离开。

杨树林说,你干嘛去了。

小沈老师拎起一个圆盒:给你买东西去了。

杨树林问:什么这是。

小沈老师说,生日蛋糕,稻香村的。

杨树林说,儿子都找不着了,还过个屁生日。

话一说完,杨树林自己也觉得不妥,但是,他现在的心情早已顾不得措词。

显然,这句话让小沈老师难以承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你怎么能这样。

杨树林重复了一遍小深老师的话,重音落在第一个字上。

委屈变成小沈老师冲出院子的动力,她放下蛋糕,夺门而出。

杨树林并不追赶,也不说等等,抓起蛋糕,举过头顶,又无奈地轻轻放下。

小沈老师已经跑出胡同口,抄了近道,跑进另一条胡同。

杨帆掺杂在一群站在路灯下的孩子中,围着一个捏糖人的,看见小沈老师风风火火地从眼前跑过,还抹着眼睛。杨帆没叫她,怕因为自己不听话没好好在幼儿园待着而惨遭批评。小沈老师速度之快让人以为在赛跑,杨帆向后面看看,并没有人追她。

看着小沈老师跑远,杨帆转过头继续看捏面人。几块颜色不一的面,在捏面人的手里瞬间变成一个腾云驾雾的孙悟空。有个大点儿的孩子说,孙悟空还赤手空拳呢。捏面人的说,别着急。然后揪下一块黄面,揉成一根小棍,又在两端各粘一块红面,放到孙悟空手里,嘴里还念念有词:金箍棒,两头亮,一男一女搞对象。

杨帆觉得该回家了,倒不是怕杨树林着急,而是为了告诉杨树林他看见小沈老师了。

杨帆噔跑回家,推门就问,爸,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杨树林正琢磨着该如何写寻人启示,杨帆却自己出现在面前,杨树林问,你上哪去了。

杨帆说,幼儿园门口路过一个捏面人的,我跟他玩去了。

杨树林问,你怎么回来的。

杨帆说,跑着回来的。

杨树林说,你认识路?

杨帆说,你天天带我走,我还不认识。然后问杨树林,爸,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杨树林说,什么问题。

杨帆说,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最近这段正值撒切尔夫人访华,媒体铺天盖地都是这位铁娘子的报道。杨树林刚刚听完《美国之音》里的广播,说这娘们儿和小平同志在人民大会堂就香港问题展开了一番唇枪舌剑的探讨,会后,落寞地从门口走出,呼吸急促,脸色凝重,突然,脚一崴,身体一歪,栽倒在石阶上,以至皮鞋和手提袋摔到一边。杨树林听完这段报道后,心中窃喜:看来香港问题解决了。

但是杨帆的失踪立即将他为祖国收复失地而产生的喜悦冲得烟消云散,现在杨帆突然冒出来让他猜刚才看见谁了,于是杨树林脱口而出:不会是撒切尔夫人吧。

杨帆说,不对,不姓撒。

杨树林想,撒切尔夫人好像是不姓撒,撒切尔是她的名,她的姓好像是玛格丽特什么的,但杨帆肯定不会知道,于是便说,是女的吗。

杨帆说,对。

杨树林说,是不是短头发。

杨帆说,是。

撒切尔夫人和小沈老师都是短发。

杨树林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就问,你在哪看见她的。

杨帆说,咱家对面那条胡同。

杨树林说,她跑咱们胡同干嘛来了。

杨帆说,我也纳闷,她一溜烟就跑了,我以为她参加跑步比赛呢,可是后面又没人追她。

杨树林觉得肯定是说岔了。撒切尔夫人真来胡同体察民风的话,即使红旗开不进来,也不至于自己跑啊,屁股后面怎么着也得跟几个工作人员。

杨树林问,你说的这人是谁啊。

杨帆说,小沈老师。

杨树林一听,比撒切尔夫人真来他家还着急:她什么表情。

杨帆说,好像哭了,哭了还跑那么快。

杨树林问,她看见你了吗。

杨帆反问,风能看见人吗。

杨树林说,不能。

杨帆说,她跑得跟阵风似的,当然看不见我。

听完杨树林推门而出。

杨帆问,爸,你干嘛去。

杨树林说,去找找她。

杨帆说,你追不上她,你能比风还快吗。

杨树林还是追了出去。

杨帆看着窗外杨树林的身影说,追也白追,这会儿风早刮跑了。

半天,杨树林气喘吁吁地进来:没追上。然后端起茶缸一通狂饮。

杨帆看着杨树林开了口的皮鞋说,你要早听我的,还能省双鞋。

杨树林说,我听你的,你说我现在该干什么。

杨帆说,出去把鞋粘上,然后给我做饭。

吃饭的时候,杨树林把蛋糕摆到桌上。杨帆说,爸,我今天不过生日。

杨树林说,我过。

杨帆说,大人也过生日啊。

杨树林说,是人就有生日。

杨帆说,那我祝你生日快乐,爸。

杨树林鼻子一酸,低下头。

杨帆说,爸你别发呆啊,该给自己切蛋糕了。

杨树林去拿刀,杨帆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树林拿着刀过来看,是红色奶油写的:生日快乐,行楷。还看到蛋糕盒子上印着“稻香村”。

杨树林能想象到小沈老师为买这个蛋糕排了多长时间的队,他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而后悔。

杨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催杨树林赶紧切蛋糕:要不一会儿就凉了。

蛋糕被切成十二块,杨帆吃了两块,杨树林却一口也吃不下。杨帆在拿起第三块的时候说,爸,你也吃啊,吃了,生日才快乐。

杨树林拿起一块,看着,心想,要是这会儿小沈老师正坐在这间屋里和他们爷俩儿一起吃蛋糕该多好啊。正想着,蛋糕莫名其妙地掉到桌上。

杨帆嘴里蹦出一个杨树林没听过的词:啊呕!

杨树林问,什么意思。

杨帆说,没什么意思。

杨树林拿起桌上的蛋糕,蹭了一手奶油,一滑,又掉了。

杨帆又说了一个啊呕。

当晚,杨树林后悔不已,决定周一一早,就去幼儿园向小沈老师承认错误。

别人盼着周末休息,杨树林却盼着周末赶紧过去。

这是杨树林有生之年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礼拜天。杨帆坐在十四寸三洋黑白电视机前,笑呵地看着《唐老鸭和米老鼠》。杨树林坐在一旁琢磨着,给唐老鸭配音的,究竟是能发出鸭子声音的人,还是会说人话的鸭子。后来看到职员表,得到答案。同时,杨树林还知道了被杨帆常挂嘴边的“啊呕”是什么意思。

这台电视是杨树林家仅有的两件日货之一,另一件是三洋录音机,一个喇叭的,单卡,两样都是杨树林和薛彩云结婚时候买的,离婚分割固定资产时,两人抓阄,杨树林抓了电视,薛彩云是录音机,后来没要,说留给杨帆以后学英语用。那时候还不抵制日货,都以用日货为荣,不像现在,嘴上说抵制,心里却趋之若鹜。

杨树林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星星和月亮。安顿杨帆睡下,希望自己也尽快睡着,等醒来就可以去找小沈老师了,但是还没等睡着,就该起床了——失眠了一宿。

第二天,杨树林把杨帆送去幼儿园。以往这个时候,能够看到小沈老师已经开始给小朋友们擤鼻涕了,但是今天看见的却是挂在小朋友们鼻子下面的两条瀑布。

杨树林看了一眼表,上班要迟到了,决定下了班再向小沈老师赔罪,就把杨帆搁下,推起自行车出了幼儿园,临行前不忘再把杨帆的鼻涕擤一下。

下了班,杨树林依然没有找到小沈老师。去园长办公室问,得到的答复出乎意料:小沈老师今天辞职了。

杨树林问,辞了职去哪上班。

园长说,她说去学习,想考大学。

杨树林问,她说为什么了吗。

园长说,说不适合现在的工作,想多学点儿东西,以后去教大点儿的孩子。

杨树林心头一紧,问,能不能告诉我她住哪。

园长说,她临走前有交代,不要把地址告诉任何人。

杨树林一下就颓了。又去问杨帆今天有没有看见小沈老师,杨帆嘴唇上蜿蜒着和别的孩子一样的两条明晃晃的小溪,说,看见了,背着包,我问她干什么去,她摸了摸我的脸就走了。

杨树林问,她什么也没说吗。

杨帆说,没说。

杨树林问,你肯定吗。

杨帆说,你用牙咬住下嘴唇。

杨树林照做了。

杨帆说,你说得出来话吗。

杨树林摇摇头。

杨帆说,这不得了,我肯定她什么也没说。

杨树林拉起杨帆的手就往家走。

走出很远,杨帆问杨树林,咱们这是干什么去。

杨树林说,回家。

杨帆说,那你忘骑自行车了。

杨树林恍然大悟:啊呕!

杨帆笑着说,爸,你也可以去给唐老鸭配音了。

回到家,杨树林坐在窗前,不无感慨地对杨帆说,儿子,被你说中了,小沈老师这阵风真的刮跑了。

杨帆当时正在看《鼹鼠的故事》,不知道杨树林的话是什么意思,怕杨树林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打扰自己看电视,就说,没准儿什么时候又刮回来了。

这句话说得杨树林很舒服,他诧异地看了一眼坐在电视机前笑得前仰后合的杨帆,对这样一句话居然出自一个幼小的孩子之口,感到惊诧。

小沈老师买的蛋糕还没有吃完,杨树林用手从上面扣了一块,搁到嘴里,发现酸了。

这股酸酸的滋味在杨树林全身蔓延开,他心里想着,刚刚有了恋爱的感觉,现在又失去了,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失恋。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树林感觉心里空了一块,每天都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办完,但那件事情却没有让他再办下去的机会了,为此,他寝食难安。好在还有杨帆,让杨树林觉得生活依然能够比较美好地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