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婚后,杨树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剪掉了杨帆的一截舌头。

薛彩云走后,杨芳去探望这个由一个三十岁男人和一个三个月的男婴组成的家庭。她不仅给他们带来温暖,还带来一双医务人员所特有的科学严谨的眼睛,她在杨帆喝完牛奶舔残留在嘴边的几滴液体时发现,那几滴液体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舔不到,经过一番努力,才想出一个间接的,却超乎这个年龄智力范围的办法——用手指抹去液体,然后将手指放入嘴中吸吮。杨芳说,这个孩子的智商没毛病,但是舌头有问题。

什么问题,杨树林放下手里的活,凑近杨帆观察。

舌系带过短,杨芳轻轻捏开杨帆的嘴说。

什么意义,杨树林听不懂术语。

杨芳说,就是舌头伸出时无法超过下嘴唇。此时她的手上已经沾满杨帆淌下的口水。

严重吗?杨树林忐忑不安。

倒是不严重,就是会导致以后说话大舌头,说顺口溜有点儿费劲,也会影响到学外语,这种舌头通常发不好卷舌音,杨芳说。

是不是他的舌头没有完全伸展开,杨树林还抱着一线希望。

也没准儿,咱们可以再试试,杨芳坚持用事实说话。

于是他们将杨帆平躺放下,在他的下唇位置滴了几滴牛奶,杨帆并没有伸出舌头舔,而是用手擦去。杨树林按住杨帆的手,又让杨芳弄上几滴牛奶,这回双手被束缚的杨帆先是做出一番解放双手的挣扎,但杨树林的一双大手像铁钳一样将他牢牢箍住,让他动弹不得。

看似傻乎乎的杨帆已经产生了记忆力,经验告诉他,舌头是够不到的,所以并没有立即伸出舌头,而是伸了伸脚,但他发现用脚去触碰自己下巴的念头更为荒谬,便放下了至多抬起与水平面成四十五度的腿。

又过了好久,杨帆才伸出舌头。之前他可能在想还有什么部位可以调动,当鼻子、耳朵、眼睛纹丝不动地呆在原地帮不上一点儿忙的时候,不得以才又伸出离嘴边最近的器官——舌头。

这条舌头在杨树林和杨芳四只一点五的眼睛注视下,刚刚露出个头便戛然而止。杨芳说,哥,你注意看,他的舌尖是W型的,而我们的都是V型,说着伸出自己的舌头给杨树林看。

杨树林对比着两条舌头,蹩脚地说,什么是W和V。

杨芳想到杨树林对英语一窍不通,就把这两个字母写在纸上。

杨树林对照纸上的字母,看了看儿子和妹妹两条形状迥异的舌尖,发现确实如此。W和V是杨树林最先认识的,也是唯一认识的两个字母,十年后,当北京的街道上驰骋着桑塔纳的时候,杨树林指着它的标志对杨帆说:原来你的舌尖和下面那个字母一样,多亏你小姑及时发现,我们才把它变成上面那个字母的形状,要不你现在话都说不利落。

杨芳告诉杨树林,幸好发现得早,做个手术就好了。杨树林被“手术”二字吓得毛骨悚然,杨芳说不要紧,小手术,和剪指甲没太大区别。

杨树林还是忧心忡忡,但为了能让杨帆学好外语,拥有一口漂亮的卷舌音,杨树林忍痛割爱,带杨帆去了医院,让大夫将未来会阻碍杨帆发音的多余的舌头切除了。

为使杨帆免遭疼痛,杨树林请求大夫给杨帆打了少许麻药,大夫说孩子太小,麻药会影响到他的智力发育,杨树林说您稍等,我去就来,然后到医院对面的百货商店买了一瓶白酒,给杨帆灌了两勺,就这样杨帆在睡梦中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术。

杨帆被切去舌头的多余部分不久后,迎来了自己的百天华诞。杨芳来庆祝,以一个医护人员特有的敏锐,发现杨帆的脑袋有些怪异,左右不够对称。杨树林立即对杨帆的脑袋进行了一番细致入微的观察,并撕下上个月的挂历纸,将杨帆放在纸的背面,沿着他的头颅描绘出一条轮廓线,发现果然有偏差:左侧的曲线弧度略小于右侧。

杨芳说,这是因为杨帆睡觉总朝一个方向,头颅受力不均所致。

杨树林叹息没有照看好杨帆:脑袋不是铁疙瘩,没办法回炉重炼,一边大一边小,多影响孩子形象,长大了媳妇都不好找。

杨芳同作为工人的杨树林比起来,在医务护理方面算是专家,她说:要是铁疙瘩反倒不好办,小孩在一岁前脑袋瓜儿软,现在调整还来得及。杨树林说,那太好了,杨帆才三分之一岁不到。

在离婚之前,杨帆由杨树林和薛彩云两人中倒休的那个看管,如果赶上两人都去上班,那么就由杨树林在上班的路上带给杨树林的二大爷照看。老头今年六十出头,头两年刚把自己儿子的儿子照看到能上幼儿园了,小孩一走,老头自己在家待着无聊,幸好杨树林又有了儿子,又能从侄孙子身上找到乐趣了。杨树林下班后再把杨帆接回家。现在薛彩云走了,杨树林除了周日外每天都要工作八小时,还要去二大爷家接送孩子,觉得跑来跑去太麻烦,又想每天都能看到杨帆,正好这个时候有人介绍了一个保姆,东北老太太,五十多岁,照看孩子经验丰富,杨树林大喜,便从每月微薄的工资中节挤出一部分,雇佣了这位慈眉善目、但有口音的老太太。有人警告过杨树林,看孩子人的口音将直接影响到孩子日后的发音,但一时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杨树林只得叮嘱老太太,不要多说话,把孩子看好就算完成任务,免得日后杨帆说话一口大茬子味儿。

每日老太太赶在杨树林七点半出门前来他家上班,等他五点半下班回来后离开,如果杨树林上夜班,她也随之调整工作时间。杨树林给老太太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调整杨帆脑袋的形状,让他睡觉时尽量多用右侧触枕,争取早日左右对称。

每天下班后,杨树林从老太太手里接过杨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看他的脑袋是否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脑袋不是橡皮泥,不能说捏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所以杨树林的心始终悬着,到了晚上也无法安然入睡,每隔几分钟就睁眼看看杨帆睡觉的方向是否正确,确认无误后,才闭上眼睛继续睡,没过几分钟,又要看一下。在把杨帆的脑袋睡对称之前,杨树林几乎没睡过一宿好觉,因而导致白天精神不振,好几次手里正一边干着活,一边就睡着了。为此领导找他谈话:小杨,组织知道你刚刚离了婚,正悲痛欲绝,但伤心也要有个尺度,不能无边无际,人已经走了,别再念念不忘了,晚上还是要把觉睡好的,以免白天耽误社会主义的建设。

杨树林心想:社会主义建设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让我儿子脑袋七扭八歪呀,所以他第一次把领导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地晚上不睡觉,白天哈欠连天,眼泡肿得跟金鱼似的,落选了这一年的先进工作者。

在杨树林的精心呵护下,半年后,杨帆的脑袋对称了。杨树林沿着他的脑袋在纸上画出的线条已经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就像拿圆规画出来的一样。看着杨帆西瓜一样圆滑的脑袋,杨树林终于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正因为这晚杨树林睡得太踏实了,以至天亮醒来后,发现杨帆已不在自己身边了。他坐起来向地上看了看,除了鞋,一无所有。

此时杨树林的第一感觉就是,薛彩云回来把杨帆抱走了,但当他下了床发现门的插销划得严严的时候,就打消了这一想法。他看见窗户正开着,便想:会不会有人从窗户跳进来把杨帆抱走了,但又一想不会,因为窗框上钉着纱窗,甭说是人,就是苍蝇蚊子想飞进来都困难。

杨树林坐在床上心急火燎,视线突然停留在外屋门的窟窿上。这个窟窿在杨树林搬来的时候就有了,听说房子的上一任主人养猫,窟窿是供猫出入的,省得这东西三更半夜闹完猫回来在外面嗷叫你给它开门,冬天的时候,在窟窿处挂块帘子,就可挡风避雪。后来这家人带着猫搬走了,把窟窿留给了杨树林,杨树林觉得这无关大雅,还利于室内通风,便一直没管,现在后悔了,认为是谁家的猫顺着窟窿把杨帆叼走了,心想:等找回杨帆,我一定亡羊补牢。

杨树林先给工厂打电话请假,然后又向派出所报了警。不大工夫儿,两个民警出现在杨树林的家里,杨树林向他们讲了自己认为杨帆丢失的可能途径。民警问杨树林,家里的地方都找了?杨树林说都找了,连院子里都找了。民警看了看门上的猫洞,说,有可能,上个月我们处理了一个案子,有一家孩子被狗叼走,家长没有及时发现,还是邻居看见一条狗正在街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旁边丢着孩子的尿布和玩具,就去问这家家长那些东西为什么乱扔,家长这才发现孩子没了,等跑到地方一看,狗已经逃之夭夭,地上剩余的残骸让孩子家长痛哭流涕。杨树林听后打了一个冷颤,警察说你也不要害怕,配合我们录好口供,尽早发现线索,找到孩子。

杨树林态度友好地就民警提问的各种问题做出回答,他们将杨树林说的话一一记录,录完口供后让杨树林签字按手印,杨树林拿起笔说,我儿子每天这个时候都该喝奶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可别饿着。

这时屋内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在场的人不由自主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三人互相看了看,然后从他人脸上同样惊讶的表情中得知,自己的听觉并没有问题。他们顺藤摸瓜,来到床前,俯下身掀起床单一看,杨帆正躺在床下嚎啕大哭——小东西饿了。

民警问:这是谁的孩子,怎么给搁地上了。

杨树林喜出望外:这就是我儿子。

民警问:你几个儿子。

杨树林:就这一个。

民警说:你不是说都找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树林:这孩子,跟我玩起捉迷藏来了。

民警不悦:我看是你在搞恶作剧,你知不知道和警察开这种玩笑什么后果!

杨树林:不敢不敢,我真不知道孩子掉床下了,要不我绝不会麻烦政府,下不为例。杨树林给两位民警上烟。

民警摆摆手说不抽,杨树林说那就坐下喝口水,说着就去沏茶,警察说你别忙活儿,我们走了,杨树林说着什么急,多坐会儿,民警说你不上班我们还上呢,杨树林说,那谢谢民警同志,我送送你们。然后给民警送出胡同口,像老乡送别帮助他们打倒了土豪劣绅的解放军那样依依不舍,就差给他们拎筐鸡蛋带些红枣了。

送走民警后,杨树林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来三合板堵住了窟窿。

杨树林在父亲和母亲之间转换着不同角色,杨帆在他的呵护下茁壮成长,转眼间已经一周岁了。邻居都说杨帆变样了,刚出生的时候像个都是褶的包子,现在浓眉大眼、皮肤滑润、人见人爱。但是有一点邻居们没有当着杨树林的面说出来,只在背后议论——杨帆虽然长得好看,但并不像他。从杨帆的五官中,丝毫看不出和杨树林相近或相似的地方,除了眼睛都是两只,鼻孔都是两个等人类共有的特征。

不像杨树林不要紧,可杨帆长得也不像薛彩云。尽管薛彩云的音容笑貌已经从众人的头脑中渐渐消散,但她的照片还贴在街道的计划生育光荣榜里,王婶特意将杨帆和这张照片做了对比,没有看出两者有任何联系。这时王婶灵光一闪,发现杨帆有点儿像和薛彩云跳舞的那个男的,也就是被认为是薛彩云老相好的王志刚。作为邻居中王志刚的唯一目击者,王婶将她的发现讲给了众人,于是邻居们本已销声匿迹的对杨帆身份的怀疑,又死灰复燃了。

况且,那天杨树林带杨帆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回来后并没有拿出医院开出的证明,他们胳膊上的针眼儿说明不了问题,针头扎谁胳膊上都有眼儿,再说了,即便有盖了鲜红印章的医院证明,也不足说服他们相信杨帆是杨树林货真价实的儿子,给大夫送点礼什么证明开不出来呀。中国自古以来走后门就很猖獗。

杨帆每天都在变化,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杨树林,好像两个家族的人一样。邻居们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至少杨树林家应该鸡犬不宁才对,但是院里仍像往日一样宁静,杨树林似乎对此事件毫无察觉,像往日一样和杨帆过着平静生活,他们不能看杨树林再无动于衷下去了,或者说他们不甘心生活中缺乏可供茶余饭后交头接耳的素材,当前社会形势一片大好,国泰民安,社会主义建设正一帆风顺,他们只能从杨树林身上找点乐子出来。

他们由在杨树林背后议论,故意改为当着杨树林面交谈,但并不完全公开,还半遮半掩,欲擒故纵。杨树林感到众人对待他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根本变化,看他的眼神不再和蔼可亲,见面打招呼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容,以往他们还抱抱杨帆逗逗他,但现在杨帆只出现在他和保姆老太太的怀里。

终于有一天,杨树林下班回家,见几个人围在一起,瞟着他议论:真是有眼无珠……被骗了都不知道……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杨树林知道是在说他,如芒在背,忍无可忍,回过头喊道:有什么话明说出来不好吗!

众人默不做声了,你看我看你,无人回应。

杨树林说:那就别吃饱了撑的嚼舌头根。然后转身愤愤而去。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火。

这时王婶站了出来:说就说,杨帆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杨树林顶了一句:难道是你的儿子!

王婶听了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旁边有人赶紧扶了一把,说杨树林:怎么和王婶说话呢,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杨树林:还是先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吧,杨帆是不是我儿子我心里清楚。然后进了屋。

众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杨树林心里清楚,清楚杨帆是他的儿子,还是清楚杨帆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就是愿意养活。邻居们陷入冥想中难以自拔,还是王婶第一个将众人从浮想翩翩中拉回现实: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做饭。

其实杨帆和杨树林什么关系,连杨树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这个儿子我养定了,杨树林想。

近来杨帆夜里频频出现尿床的情况,搞得杨树林已经几宿没有睡好觉了,杨树林说他:人不大,膀胱却不小。

为了限制杨帆的排遗次数,杨树林在适当减少杨帆饮水量的同时,增加了睡前把尿的环节,每天都要抱着杨帆蹲在尿盆前,直到他把尿排出为止。但有些时候杨帆的尿比石油还珍贵,迟迟不肯面世,杨树林腿都蹲酸了。为此他采用吹哨引尿的办法,这一招果然奏效,像魔法一样,每当哨音响起的时候,杨帆就会水流如柱,淅沥沥沥下个不停,但时间久了便无济于事,杨帆听了毫无反应,小鸡鸡像一个不流水的龙头,看得杨树林心急如焚。

杨帆撒不出尿,杨树林也烦,一次他无所事事地吹了一首《东方红》,杨帆听后茅塞顿开,再次慷慨释放了膀胱。

于是《东方红》成为杨帆睡前的催尿剂,就像安眠药对于失眠患者一样。可是听惯了这首歌,杨帆又闸门紧闭了,杨树林吹了三遍《东方红》,杨帆竟滴水未下,无奈之下,杨树林无意中换了一首歌吹,却引得杨帆飞流直下,于是杨树林发现了杨帆对歌曲喜新厌旧的特点。

为此,杨树林开始学习流行歌曲,时常去商店购买最新出版的磁带,邓丽君、苏芮、张敏民等人的歌曲,一度陪伴着杨帆度过睡前一泡尿的时间。

每次杨树林给杨帆把尿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几句,日久天长,便形成习惯,对杨帆行使任何做父亲的职责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唠叨几句,但一个人说话是枯燥的,杨树林想,要是杨帆能在自己寂寞的时候陪着聊会儿天就好了,又一想,杨帆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呢,现在也是时候了。

之前杨帆与这个世界的交流除了啼哭,就是傻笑。杨帆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天崩地裂一般,发出嘹亮哭声,涕泪横流,譬如当吃奶的时间过了、尿布没有及时更换、身上被蚊子咬了包、眼睛里进了沙子等时候。而当他的愿望得以实现,心满意足的时候,则会发出咯的笑声,此景多发生在奶喝够了、被换上舒适的尿布、痒痒的部位被杨树林涂上自己的吐沫、沙子从眼睛里出来了的时候。可人是高级动物,不能同猫狗一样,喜怒都形于色,语言才是人类区分于动物的标志,所以,杨树林决定从现在起,教授杨帆汉语普通话。

杨树林最先教给杨帆的是个名词:爸爸,他反复指着自己对杨帆叨念这个词,但杨帆充耳不闻,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谓的自己的“爸爸”。而这个时候,与杨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经会说短句了,譬如杨树林的厂长的儿子鲁小彬,他和杨帆前后脚出生,现在已经能说:我饿、我喝、拉臭臭、尿哗、吃咪咪、睡觉觉了,甚至会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厂长。

当鲁厂长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杨树林的儿子在语言方面强出很多的时候,更加洋洋得意,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树林在厂里就嘴笨,只知道干活,十年前他们一同作为工人进厂,十年后他当上厂长,杨树林还是工人,所以杨帆必然同杨树林一样,在说话方面都不开窍,而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和自己一样,都是天才。

杨树林要改变这个现状。“爸爸”两个字有那么难吗,确切说就是一个字。在这件事情上,杨树林少了以往对杨帆的不厌其烦,他认为连自己这么笨的人都会的事情,别人也应该会,否则就太不可救药了,并没有考虑杨帆的生理特征。

当三个月后,“爸爸”两字依然没有从杨帆的嘴里脱口而出,而鲁小彬已经会说“我要喝桔子汁”了的时候,杨树林彻底绝望了,他认为杨帆的沉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不具备开口说话的条件,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从此,杨树林放弃了教杨帆说话。

邻居们说,杨树林的命真苦,养的不是自己孩子,还是个哑巴。

王婶说这样也好,反正杨帆也不是杨树林的亲儿子,叫不叫爸无所谓。

杨帆无法开口说话,已经算残疾人了,杨树林不想儿子肢体上也残疾,便在接到通知后带他去街道卫生所吃糖丸。这天是杨帆所在地区预防儿童脊髓灰质炎普及的日子,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汇聚在卫生所门口,其热烈程度不亚于十几年后的高考。

杨帆就是在这一天结识了日后的两个挚友,冯坤和鲁小彬。杨树林抱着杨帆等候在抱着冯坤的冯爱国身后,他看冯坤和杨帆的年龄相仿,便主动搭讪,问冯坤多大了。冯爱国说,快一岁半了,然后让冯坤管杨树林叫叔叔。冯坤十分听话地叫了杨树林一声叔叔,露出两颗洁白的小门牙。尽管冯坤的吐字并不清晰,甚至有点儿口齿不清,听起来更像在喊“猪猪”,但冯坤能说出话这件事情,还是刺痛了杨树林。杨树林苦苦一笑:小朋友真懂礼貌。

冯爱国问杨帆多大了,杨树林说和冯坤一样大,冯爱国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便开始等着杨树林让杨帆管他叫叔叔。杨树林立即转移了话题,仰起头看着蓝天白云说:今儿天不错。

大夫出来了,把糖丸发到家长手中,再三叮嘱一定别忘了给孩子服用,半年后还要再来吃一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杨树林听得胆战心惊,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向大夫多索要一份糖丸,大夫说,一个孩子吃一份就够了,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再说了,我们的糖丸是有成本的,一块钱一份。杨树林说,那我花一块钱多买一份吃不行吗。大夫说,没有这个必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全国几百万儿童,每人多吃一份的话可就是好几百万,这些钱要是用在社会主义建设上,我们赶超英美更指日可待了。杨树林见说不动大夫,只好撒了个谎:我家是双胞胎,还有一个他妈带着呢。大夫说,这我们不管,我们只数脑袋发糖丸,一个脑袋一份,眼见为实。杨树林只得罢休,装好已发的糖丸,带着杨帆回了家,并和冯爱国告别:下次吃的时候见。

回家路上,杨树林看见路边有几个新疆人正出售葡萄干:瞧一瞧,看一看了,正宗吐鲁番的葡萄干。那时候走街串巷的小商贩还不多见,大家购物的途径基本上就是国营的副食百货商店,杨树林对眼前这几个挑着麻袋、挂着杆称、眼窝凹陷、鼻梁挺拔、貌似异国人士的吆喝充满好奇,走上前问道:甜吗。新疆人说:甜不甜你自己尝尝看。杨树林吃了一个,果真很甜,便又随手给杨帆嘴里塞进一个。杨树林问,你们有营业执照吗,新疆人说,有执照我们就不在这里卖了,杨树林说,那你们这是违法的,新疆人说,不买就不要多管闲事,杨树林问,我买,多少钱一斤,新疆人说两块五,杨树林一听比商场便宜,但还是说,商场也两块五,你不比商场便宜,那我还是去商场买,说着就假装要走,新疆人急忙拦住说,朋友,不要走,两块钱一斤。就这样,杨树林在与新疆人的较量中,顺利地砍下了五毛钱。

这时杨树林听见有人喊自己,转身一看,原来是鲁厂长正带着他的儿子鲁小彬准备去领取糖丸。之前鲁厂长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语言表达方面强于杨帆许多,他决定让鲁小彬将这方面的才华展现给杨树林看,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鲁厂长抱着鲁小彬凑到杨帆面前,一改往日在厂里作为厂长讲话时的威严语气,像若干年后出现在少儿电视节目里的那个胖叔叔一样,用装傻充愣的口吻说:儿子,跟这个小朋友打个招呼,他是杨叔叔的儿子,叫杨帆,你说,杨帆,你好。

鲁小彬鹦鹉学舌,磕磕绊绊地说了:杨帆,你好。然后鲁厂长有意挑逗杨帆,让他也说一句:鲁小彬,你好。杨帆知道鲁厂长的用意所在,他觉得这个比赛是不公平的,因为鲁小彬是三个字,而杨帆是两个字,别小看这一个字,它对于一个一岁半不到的小孩来说,是极其困难的。鲁厂长这么做,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这可不应该是一个厂长的所作所为。

杨树林替杨帆开脱:别难为我儿子了,他腼腆,不爱说话。鲁厂长呵一笑,目的达到了。就在这时,杨帆从嘴里吐出杨树林刚刚喂给他的葡萄干,不歪不斜,正好吐到鲁小彬打哈欠的嘴里,而后者竟然给吃了下去,整套动作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杨树林目睹了全过程,可鲁厂长一无所知,注意力还停留在杨树林的尴尬表情上,并从中获得快乐。

从杨家父子身上占到便宜,鲁厂长心满意足了,他说还要去卫生所领糖丸,先走了,并对杨树林说了一句貌似关心杨帆的话:别给孩子买小摊上的东西吃,不卫生,当心变哑巴。

直到厂长走出很远后,杨树林才纳过闷来,原来厂长这是含沙射影,在嘲笑杨帆——真他妈阴险!

你越这么说我就越买!一气之下,杨树林对新疆人喊道:给我约(yao)两斤。杨树林心想,你儿子刚才也吃了一个。

杨树林抱着杨帆,杨帆抱着葡萄干,边走边吃,朝家走去。鲁厂长的话还是让杨树林往心里去了,杨树林不太敢让杨帆吃,他想回家后先把葡萄干清洗一遍,再给他吃,但不知不觉中,杨帆的小手已经伸进袋里,从里面抓出葡萄干放进自己的嘴里,当杨树林发现的时候,葡萄干的数量明显减少了。

杨树林想,吃就吃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孩太娇生惯养不利于他们的成长,大不了拉几泡稀,却可以增强孩子肠胃的免疫能力,提高身体素质,培养顽强作风,省得像温室里的花朵,弱不禁风。杨树林比日本人更早意识到折磨教育对儿童成长的重要性。当到了九十年代,杨树林在报纸上得知日本正兴起让女学生三九天穿裙子、男学生穿短裤的风尚,以培养他们顽强的意志时,不屑一顾地说,这都是我玩剩下的了。

此时杨帆正把葡萄干吃得津津有味,杨树林说,别总你一个人吃,也给爸爸一个。杨帆拿了一个塞进杨树林的嘴里,杨树林嚼几下咽了下去,正当他准备让杨帆再给一个吃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让杨帆拿一个,杨帆就拿了一个,难道杨帆会数数了。这个发现让杨树林惊喜不已,他决定再试验一次,看看是偶然还是杨帆真的识数了。

杨树林又让杨帆拿两个给他吃,杨帆果真捏出两个放进杨树林的嘴里。杨树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让杨帆再拿三个给他吃,杨帆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任务。这一次,杨树林高兴得笑出了声,心想:我儿子真是天才呀,不用教就会数数了,简直是个数学天才。他拍着杨帆的脑袋说:儿子,你可真……聪明。

当杨树林的大手覆盖住杨帆的小脑袋瓜时,产生了一种抚摸西瓜的感觉,光滑圆润,可脑袋应该是郁郁葱葱才对,杨树林这才意识到,都这么大了,杨帆的脑袋还没有长出头发。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长安街上就没有草,只有我儿子这么聪明的脑袋才配不长毛,杨树林想。

但是,当时人们对男人的审美标准是浓眉大眼,毛发齐全,比如那时的男性影视明星唐国强、朱时茂、欧阳奋强都具备此类特征,诸多女性将他们看作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以他们作为衡量自己男友或丈夫是否合乎标准的尺度,而葛优、陈佩斯等模样的人物尚未出现在银幕上,这类形象人们还不能接受,认为长这样还出来混,太对不起观众了,所以,受这股审美风气的影响,杨树林决定必须让杨帆生出头发。就是沙漠,我也要让他变成绿洲,杨树林下定决心。

就这个问题,杨树林寻访了远亲近邻,他们说这是遗传,天生所致,杨树林不信,说自己并不谢顶,杨帆不该寸草不生。话说到这里,王婶来了精神,她说你有头发并不意味着杨帆就不能是秃瓢,杨树林听出王婶的话外音,便不再和她过多纠缠这个问题,但王婶刹不住了,逢人就阐述她对杨帆这种不正常现象的观点,在杨帆不是杨树林亲生儿子的疑点上又找出一条证据。王婶还说,当年那个和薛彩云跳舞的男人,好像就是个秃子。王婶用了好像一词,言外之意那个人也好像不是秃子,王志刚确实不是秃子,是王婶无中生有,但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得给自己留退路,所以适当加以修饰,但这个好像在众人听来,却有十分肯定的意思。到了这个时候,邻居们已经完全相信杨帆和杨树林根本就不沾亲带故了,他们认为杨树林抚养杨帆是可笑的,但是既然杨树林本人乐意,那就随他便吧。

杨树林打听到一种治愈婴儿不长头发的偏方,生姜切片,将其汁液涂抹于患处,坚持一个月即可见效。杨树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买了一斤姜,按偏方所说,在杨帆光秃秃的脑袋上进行了实践。这个季节姜的价格比肉都贵,所以抹完杨帆脑袋的姜,杨树林并不舍得扔,还要洗一洗,继续炒菜用,但是其中的精华已经蹭到杨帆的脑袋上,剩下的姜片也没有多少味道,就跟炒了一块树皮似的,起不到调味生香的作用。

偏方果真有效,不出一个月,杨帆的脑袋就出现了可喜可贺的毛茸茸的一层,像被春风绿过的江南岸,杨树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中充满快乐,倒了一盅酒,就着没有味道的姜汁松花,喝得兴高采烈。

后来杨帆头发生长得一发不可收拾,像在脑袋上顶了一片热带丛林,但是他却对姜的味道产生了抵抗,一吃就过敏,哪怕饺子馅里有姜末儿,都无法接受,吃了就头皮发痒。

冬去春来,杨帆快两岁了。杨树林已经习惯了杨帆没有言语,只有啼哭的生活。他对杨帆的啼哭理解得很到位,每当哭声响起的时候,一定是杨帆需要帮助了,父子二人在这方面已形成默契。这天晚上,杨树林正一边看电视一边洗脚,忽听一个声音喊道:“巴巴”。杨树林看了看窗外,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杨树林拧大了电视的音量,也不是从剧中人物嘴里发出来的,杨树林下意识地抠了抠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又一次传来,杨树林辨别出声源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扭头向杨帆看去,只见杨帆的小嘴巴在蠕动,又一声“巴巴”,声音千真万确是从杨帆嘴里发出来的,这个发现让杨树林高兴得老泪纵横。

杨树林擦了脚,蹦到床上,与杨帆面面相觑。

杨树林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儿子!

杨帆盯着杨树林的眼睛:巴巴。

杨树林按捺不住兴奋,抱起杨帆吧吧地亲起来:哎,好儿子!

这时杨帆发出另一种声音:水,渴。杨树林赶紧放下杨帆,下地倒水。

这一宿杨树林失眠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同本以为丢失了一笔巨款,开始的时候痛哭流涕、心碎欲绝,久而久之,事情渐渐被淡忘,心情慢慢平静了,但是突然在某一天,这笔巨款一分不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其激动、兴奋可想而知。这晚杨树林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了一句话:贵人语迟。他认为就是说杨帆呢。

第二天,杨帆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屎,将体内废物排出后,指着盆里花里胡哨的一堆说:巴巴,巴巴。杨树林心头一沉:怎么和昨晚称呼自己一样。赶忙给杨帆擦了屁股,指着自己鼻子问杨帆:我是谁。

杨帆说,巴巴。

杨树林又指着盆里的粪便说,那这是什么。

杨帆又说:巴巴。

杨树林立即纠正:错了,我是你爸爸,不是屎岜岜,你再叫一遍——爸爸。

杨帆瞧着杨树林,有板有眼地叫了一声:爸爸。

哎,这就对了,杨树林又指着盆里说,这才是岜岜。杨帆重复了一遍:岜岜。

杨树林继续加深杨帆的印象,将屎盆端到杨帆面前,让他闻了闻说,岜岜是臭的。然后放下尿盆,去抹了点雪花膏,让杨帆闻:爸爸是香的。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眨眼就到了第二次吃糖丸的日子,杨帆已经会说简单的日常用语,其程度就像中国初一学生的英语水平。这天,杨树林意气风发,雄纠纠气昂昂地带着杨帆去了卫生所,希望能遇到冯爱国和鲁厂长以及他们的儿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为了能让杨帆舌战群儒,杨树林昨晚特意对他进行强化训练,教了他几首唐诗,有王之涣的《登鹳鹊楼》,还有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杨树林果然遇到了鲁厂长,或者说是鲁厂长为了再次炫耀鲁小彬的聪明伶俐特意抱着他出现在杨树林面前,像个领导一样,慰问着下属的儿子:小朋友,别来无恙?

之前鲁厂长设想出杨家父子的种种难堪反应,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杨帆居然十分礼貌地说了一句:叔叔好。且吐字清洗,发音标准。

鲁厂长定睛瞧了瞧,没错,还是杨树林上回抱的那个小孩,不敢相信半年的变化如此之大。

来而不往非礼也,杨树林也问候了鲁小彬:小朋友早上吃饭了吗?鲁小彬有个毛病,提到吃饭就流口水,这次他刚张嘴回答:吃了,哈喇子就流了下来,一直延伸到地面。杨帆想起昨晚学的唐诗,便信口朗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听得鲁厂长面红耳赤,赶忙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带着鲁小彬匆匆离开。

在等待发糖丸的过程中,杨树林又看到了冯爱国,便十分主动地凑了过去,让杨帆叫叔叔,杨帆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杨树林的脸上露出积压了半年之久的笑容。

领了糖丸,为庆祝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杨树林吹着口哨,带着杨帆去洗澡。路上,兴致高涨的杨树林吹了一首新曲子,弄得杨帆不得不在路边旮旯小便了一下。

他们来到澡堂,杨树林先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剥掉杨帆的衣服,带着他进了浴室。这是杨帆第一次进澡堂子,之前洗澡他都是坐在家中的大盆里完成的。面对一池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身体渺小的杨帆顿生恐惧,害怕自己被淹死或被煮熟,他见过煮饺子,所以当看见杨树林的身体浸泡在水池里的时候,杨帆惊恐地闭了一下眼睛,认为此时的杨树林就是下了锅的饺子,再过一会儿捞出来就可以吃了。

杨帆睁开眼睛,看见杨树林在向他招手,从表情上看,杨树林并没有被煮的痛苦。杨帆被杨树林抱进水中,当水将他的身体没过,只剩下一个脑袋在水面上的时候,他幼小的身体在水中欢快地翻腾起来,就像经过漫长的冬季,终于等到冰雪融化的禽类,在水中尽情释放着能量。

杨帆出生以来,杨树林第一次如此轻松地泡澡,疲倦的他在水中小憩了片刻,但很快就醒了,他知道自己的重担并没有减少,而会越来越多。

杨树林从浴池里站了起来,带着杨帆来到淋浴下。当一束水花打到杨帆身上的时候,他大吃一惊,高呼:下雨了,下雨了。杨树林被儿子逗乐了,他第一次发自内心、了无牵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