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帆三个月大的时候,薛彩云和杨树林离了婚,他被判给后者。

办手续前,杨树林和薛彩云就杨帆何去何从达成共识:任其自行选择。

但杨帆还小,别说选择,就连杨树林和薛彩云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尚未建立清醒的认识,所以他的归属,让处理财产的工作人员头疼不已。

杨树林和薛彩云从认识到离婚,历时十六个月零两天,公共财产仅存款三百七十七元,再加一块七毛三的利息。此外,还有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即杨帆。

钱好办,归孩子的抚养者,可该重担应由谁挑起,思前想后,只好谁占有孩子的理由更多些,孩子就归谁。

杨树林当即否定了薛彩云比他在抚养孩子上占优势的地方:胸脯虽丰满,但不下奶,孩子饿的时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人望梅可以止渴,小孩望胸只能更渴,每当杨帆看见薛彩云胸部,会出自本能地因失望而放声大哭。所以,孩子理应归我所有,起码我馋不着孩子,杨树林撩开他平铺直叙的胸脯说。

正随薛彩云心所欲,她本来就没打算把杨帆留在自己身边。

杨树林和薛彩云离婚,不是因为当妈的不下奶,如果真这样的话,若干家庭都要妻离子散,奶水的下与不下,虽不利孩子茁壮成长,但远不至影响到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白头偕老,恩爱一生,肯定是在别的方面出了问题,且不是一般的问题,否则薛彩云不会撇下才三个月正嗷待哺的杨帆一走了之。

杨树林认识薛彩云的时候,他三十,她二十一。那是一个正大力提倡晚婚晚育和只生一个好的年代,虽然不够晚婚,但并没有为此受到处罚,晚婚晚育靠的是自觉,是夫妻双方觉悟高低的体现,所以,直到离婚,五好家庭和星级文明户的标牌也没在他家的门框上出现过。

薛彩云生杨帆的时候,居委会主任特意倒了两趟公共汽车跑到医院慰问,目的只为问薛彩云一句话:带环了吗?带了,主任就放心了,没带,就做薛彩云的工作,让她带。计划生育贯彻的好坏,关系到整条街道精神文明的建设,那个年代人们把荣誉看得重于泰山,不像现在,务实,一心致力于物质文明的建设。

主任五十多了,平时杨树林和薛彩云都管她叫大妈。她管理这条街道有些年头了,七大姑八大姨小媳妇老姑爷,没她不认识的,整天在这几条胡同转悠,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她都知道,那时候也不兴对组织保守秘密,即便思想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也要找组织交心。

主任做了多年思想教育工作,经验丰富,知道带没带环这种事情不能开门见山地讲出来,要搞清真相,抓准时机,如果薛彩云分娩没有成功,强制带环就是让人家断子绝孙,这种破坏群众生产的路线是行不通的,人口的泱泱大国也得让人民有接班人,况且作为居委会主任,更得讲人权。

主任到底是主任,循序渐进:小薛,听说孩子生得不太顺利。薛彩云点点头,主任说,我代表街道特意来慰问你,薛彩云说谢谢大妈,主任又问,不是双胞胎吧,薛彩云摇摇头,主任继续问,也不是三胞胎吧,薛彩云说,我怀孕的时候您也看见了,肚子不大,主任如释重负说,那就好,还是只生一个好呀,哎呀,忘了问了,男孩女孩,薛彩云说男孩,主任说,男孩好呀,在这个提倡男女平等但并没有落实到人民群众中的年代,你的肚子替你娘家争了一口气,薛彩云笑了,主任说,一个男孩够了,再生怕养不起,可是真有了你又舍不得拿掉,不如不让他有,薛彩云若有所思地问,您的意思是……这时主任抖开包袱:带环儿呀!

薛彩云说已经带了,主任面露喜悦,握着她的手说,小薛,感谢你对组织工作的支持,你是一个纯粹的人,是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一个和低级趣味挥手告别的人。然后迫不及待掏出牛皮本工作手册,翻到其中一页,在上面的两个半正字后面又添了一笔,自豪地说,自计划生育实施以来,我街道已有十九名妇女相继带环,向组织表了决心,你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今后好好带环,定期检查,以防万一,为我街道乃至全中国甚至所有还生活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妇女树立榜样。

主任一口一个妇女地叫着,让薛彩云很不适应,她暗自纳闷,头几年我还过儿童节呢,怎么现在就成妇女了,这么说以后要过妇女节了。

主任问孩子叫什么,薛彩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不想取太俗的名字。主任说,取名字的学问可大了,一定要响亮,还要有时代特征,我看就叫杨帆吧,让他在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扬帆起航,乘风破浪,永不停息,为我国国民生产总值在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而努力奋斗。薛彩云说好,我听组织的。

于是杨帆有了名字。后来他上了中学才知道,身边叫杨帆的人太多了,光他们学校就有仨,经常听见有人骂别的杨帆:杨帆……这时候他深感中国人想象力匮乏,取名字缺乏创造力。

主任还说,婚后你的思想觉悟有了很大进步,这和组织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当然也有你自身的努力,经组织开会决定,今年你的家庭被评为五好家庭,等元旦一过,就挂牌。

薛彩云六月底生的杨帆,十一刚过就和杨树林离了婚,没能等到元旦。主任说真遗憾,虽然在带环问题上薛彩云同志起到表率作用,但在夫妻恩爱上她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的孩子谁疼,可是薛彩云就不一样。她没有做好生孩子的准备,或者说是作为母亲的准备,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不下奶就是生理上的证明。她甚至对这个孩子感到厌恶,认为是他耽误了自己的宝贵青春和美好前程。她离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

早生早育并非薛彩云的主观意愿,这么做是为了她快死的父亲。

薛彩云父亲四十九岁的时候有了她。她上面有仨哥俩姐,她的出生本在爹妈计划之外,只因她爸一时兴起,便无心插柳成了荫。他爸后来回忆起此事的时候说,老了老了,还整出个丫头,晚节不保。她妈说,知道啥叫晚节不保吗你就瞎说,我这才叫晚节不保,都奔五十的人了,还能枯树逢春,谁信呀,要不是生她的时候我疼,我都不信。

十年后,薛彩云的母亲过世了。

又过了十一年,薛彩云已婷婷玉立,兄姐们都相继完婚,只有她还只身一人,同父亲、三哥、三嫂、小侄女住在一起。此时父亲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余日所剩无几,仅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看着她成了家,否则永不瞑目。医生说老头撑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为了能让他安然离去,在兄姐们的劝说下,薛彩云同意早日找个郎君托付终身,于是托亲戚找关系,半个月内见了仨男的,无一看中。

第一个是大姐介绍的,家庭背景尚可,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二十五岁,身体健康,头发茂密,无性功能障碍,可智商仅相当于四岁儿童。说不清为什么许多干部子女都大抵如此,可能是太忙于革命工作了,疏于播种,没播好革命的种子。见面后,薛彩云出于礼貌伸出手,但对方不懂握手,傻笑了一声,张开双臂说:阿姨,抱抱。薛彩云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苦笑着离开。

第二个是三嫂的妹妹的男朋友的小学同学,退伍军人,国家二等功获得者,在自卫反击战中负伤,右臂被越军弹片炸伤,成了英雄,享受国家津贴。见面特意被安排在正午时分,他带着金灿灿的军功章,在太阳照耀下一闪一闪,光芒四射,但是看到他空荡荡的衣袖,薛彩云的心彻底凉了,想握手都没的可握。

见过两个后,薛彩云勃然大怒,她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就说我没念过高中,不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可好歹是正经人家的闺女,除了缺胳膊短腿儿的,难道我就嫁不出去了吗。

五天后,二哥给薛彩云介绍了个全须全尾儿的,京郊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憨厚朴实,一笑露出一嘴黄澄澄的大牙,擤鼻涕不用手纸,捏在手里,用力一甩,甩得哪儿哪儿都是,完了在裤子上把手蹭蹭。然后开始指点江山,大肆批判城里人早晚刷牙、睡前洗脚、吃饭没声等行为,说这是资产阶级作风,作为无产阶级的代表,我们农民兄弟决不搞这套不正之风。薛彩云心想,健康卫生在全国的普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贯彻到底的,阶级斗争在一定时间里果真依然存在,没敢和他握手就告别了。

这时候兄姐对薛彩云有了意见: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呀,灰姑娘和白马王子那是童话,咱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不都凑合着对付吗,告诉你,爸的时间可不多了。

薛彩云的父母都是首钢工人,二十八岁参军,打土豪斗地主,革命道路,并肩携手,光荣退伍后炼钢糊口,生儿育女,平淡幸福。薛彩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优越性可言,但也不愁吃穿,除了自然灾害那三年头发有点儿黄。薛彩云上小学的时候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书也没好好念,整天跟着一群大点儿的孩子东游西逛,朝几个戴着高帽、架着眼睛、被绳子绑着的人身上扔臭鸡蛋,小学毕业后进了初中,混到毕业,分到郊区干了一年农活,然后被征到街道的副食店卖菜,一卖就是好几年,在青菜中度过了青春。

薛彩云卖菜所在街道距离她家仅几步之遥,打小就跟这片儿长大,现在又在家门口卖菜,邻里街坊都认识,她又如花似玉的年纪,模样也还俊俏,不会不被人看上,街道好几个大龄男青年正为找不着媳妇发愁,薛彩云的出现,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没事儿就凑到薛彩云的菜摊前胡侃,那时卖菜还是给公家卖,所以薛彩云也不着吊,就跟他们云山雾罩,天南地北地神侃。个别人不怀好意,跟她开各种玩笑,有的比五花肉都荤,听了能让薛彩云从脸红到脚后跟,但她还是愿意和他们嘻笑怒骂,没乐找乐。乐过了,笑完了,言归正传,他们说想和薛彩云谈恋爱,娶她为妻。

做街坊行,做朋友行,做丈夫可不行,虽然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又秉性相投,可就是因为太熟了,知根知底,连那儿都看过了,要是吃一锅饭,在一个被窝睡觉,还真别扭。所以薛彩云坚决不从他们里找。

薛彩云对哥姐们说,我什么德行自己清楚,再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

出于家近考虑,薛彩云与那三个男的都是在陶然亭公园见的面。有一个细节前文没有提到,每次经过公园门口的时候,她都看到一名男子徘徊左右,对每个过往的年轻女性都多看一眼。第三次薛彩云正在公园门口等那个农民的时候,他凑了过来,悄声问道:同志,逛公园吗,票已经买好了。吓得薛彩云把头晃悠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了,我等人。男人说,那好,打扰了,对不起,然后离开,站在不远处继续物色人选。

这个人就是杨树林,男大当婚,眼看就三十了,他也着急。

一个礼拜过去了六天,薛彩云一无所获。这天晚上,三哥问她找得怎么样,明天可就一个星期了,薛彩云说,催催催,催什么催,明天我就带回来给老爷子检阅。

第二天一早,她先到菜站请了一天假,然后去了陶然亭。除了验票的,公园门口空无一人,她站在晨风中,东张西望,翘首以待。半个小时后,看见一名男子出现了,顿时喜上眉梢。

杨树林站在距离薛彩云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两张门票,左顾右盼。这次先开口的是薛彩云,她说,我陪你逛公园吧。杨树林说,太好了。薛彩云说,但是有个条件。杨树林说,什么条件。薛彩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杨树林听后说,难得你一片孝心,我答应你。然后两人保持着至少一个人的距离绕着陶然亭的湖水走了一圈后,去了薛彩云父亲所在的医院。

老头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着杨树林看,捏了捏他的胳膊,问道,在什么单位工作,杨树林说机床厂,老头问干什么,杨树林说车工,老头说工人好啊,工人阶级是先锋队,继续问道,家里都有什么人。杨树林说父母没了,工伤,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大。老头点点头,又和杨树林唠了几句家常,然后把闺女叫到床前,说,我看行。

薛彩云问什么行,老头说人行,我活了一辈子,看人从没走眼过,抓紧办了吧,让我喝你们一杯喜酒,薛彩云说,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老头说那就下月找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薛彩云说,成,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按大夫的说法,老头已病入膏肓,没几天了,薛彩云叫杨树林来是为了给老头宽心,让他不留遗憾,等老头高高兴兴地走了,杨树林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老头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认为自己至少能挺到下个月。

又过了一周,老头没有死,出乎医院的意料。薛彩云问怎么回事儿,大夫说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完全解释你父亲的病,凭经验看,虽然心脏还欢蹦乱跳,但情况并没有好转,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

到了下个月,老头仍能勉强说出话,催薛彩云立即成婚,她说再等等,老头说再等我就嘎屁儿了,你这个不孝的畜生,白给你吃了那么多粮食,早知道这样,自然灾害的时候我就不卖房买米给你吃了,饿死你小丫挺的。老头已经糊涂得一塌糊涂,动不动就骂人,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完后自己痛哭流涕,心电图一跳一跳的。大夫警告儿女,再不能让老头激动了,要不就完蛋了。

薛彩云一日不结婚,老头就日甚一日地哭闹,病情日益恶化,脉搏跳动已微乎其微。对薛彩云来说,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挑三拣四,只好将一生交付给杨树林,日后幸福与否就看天意了。

薛彩云找到杨树林,讲明情况,说帮人帮到底,咱俩去登记吧。杨树林想,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也甭挑了,管她是家什么店,总比露宿街头好,便说,走,正好我也要结婚。

老头执意出席婚礼,坐在轮椅上,手背扎着针头,鼻腔插着吸管,大儿子在一旁高举葡萄糖瓶,二儿子背着氧气罐跟在身后。

平时在医院里,老头只喝粥,但是这次,居然要喝酒,众人不让,他说这可是我闺女的喜酒,众人说您血压不稳,就少喝一口吧,老头不干,不让喝就拔管子,只好依他。

老头举着酒杯对闺女和姑爷说,今天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很高兴,我的一只眼睛可以如愿以偿地闭上了,但是另一只还睁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薛彩云说,爸,你这么硬朗,且闭不上呢。老头摇摇头说,不对,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抱外孙子,然后义正言辞叮嘱杨树林,趁着年轻,多辛苦点儿,等你到我这岁数,想辛苦也没劲儿了,别错过播种的季节,早点儿结果,也好让我把另一只眼闭上,说完一盅酒仰头而尽。

杨树林也一仰脖子,喝了酒说,这杯酒,任重道远。

正是新婚之夜,杨树林立竿见影,让薛彩云孕育了杨帆。

当晚,婚宴结束后,杨树林和薛彩云入了洞房,坐在杨树林托人新打的双人床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折腾了一天,薛彩云早就累了,问杨树林,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其实她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要早点儿休息,但杨树林以为这话是对自己的暗示,觉得自己再按兵不动就不像个爷们儿了,于是插上房门,脱掉的确良衬衫,松开鞋带,拽掉尼龙袜子,正要解皮带扣,薛彩云立即扭过头问,你想干什么。杨树林一愣,说,不是你的意思吗。薛彩云也一愣,我什么意思。杨树林说,休息啊。薛彩云说,那你脱裤子干嘛。杨树林说,不脱怎么休息啊。薛彩云终于省悟,大叫,啊,你想和我那个。杨树林说,别喊,叫人听见不好。薛彩云说,那你还要。杨树林说,结了婚,咱俩那个是合法的,再说了,你爸都让咱们抓紧时间了,然后彻底褪去裤子,劝说薛彩云,你也不是孩子了,别把你爸的话当耳旁风。

九个月后,杨帆出生了。期间他姥爷的病情没再恶化,也没好转,仍旧老样子,每天药片比饭吃得多,身上被针头扎得千疮百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头天生毛孔就大,后来再输液的时候连块好肉都找不到了。

扬帆出生的次日,老头安详地走了。

若干年后,当薛彩云已过不惑之年在大洋彼岸睡不着觉的时候,回忆起这件事情还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荒唐,真荒唐,都怪那时候太年轻了!

杨树林住的是四合院北侧的两间半平房,一间睡觉,一间会客,剩下半间做饭。他和薛彩云的蜜月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各自的单位给他们放了七天假,那时还不兴旅游,俩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间睡觉的屋子里,只有薛彩云说她饿了的时候,杨树林才下地给她弄点儿吃的。

杨树林是个老实人,具体表现就是非常听话,婚礼上薛彩云的父亲让他抓紧播种,他认为没有理由让老头失望,所以七天里,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得到机会便埋头苦干,挥汗如雨,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薛彩云是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杨树林也是第一次下地干活,在播种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杨树林拿出勇于面对困难,敢于迎接挑战的大无畏精神,分析问题并解决了问题,老头的话语也始终萦绕在他的头脑中,像一句口号,给杨树林在劳动的时候注入了无限能量。

撒种的过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婚后的前两天,薛彩云出于好奇,极力配合杨树林的工作,但由于心理和身体的原因,很快就厌烦了这项劳动,而杨树林仍不知疲倦地日出而做,日落也不歇。薛彩云说,歇会儿不成吗。杨树林说,你歇你的,我还不累,再干会儿,你爸也说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薛彩云只好无奈地望着天花板,走起神儿来。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土壤里已经栽培下杨帆,否则也会劳逸结合的。

七天后,薛彩云回到娘家所在的街道卖菜,多了几分少妇风韵。那几个街道小年轻特意跑来慰问,看她神色不错,便胡言论语: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那是傻把式,你那位是什么把式。薛彩云涨红了脸,笑容满面地骂道:滚,一边儿去!

他们嘻哈地走开,但是过不了多久,因为无所事事,又溜达回来,站在薛彩云的菜摊前,拎起一捆大葱说,让你家那位多吃葱,能把流失的东西补回来。还有人说,叫他多吃肉,尤其是牛肉,牛能耕地,少吃猪肉,免得好吃懒做。

听了这些话,薛彩云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愿意听,她通常会拿起一根老芹菜拍打他们几下,然后一笑而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薛彩云愿意和他们打打骂骂,原本枯燥的工作,谈笑间就捱到下班。

晚上回到家,吃过饭,和杨树林劳动的时候,薛彩云想起那些脏话,莫名地兴奋起来,希望杨树林也说几句,可他就是缄口不言。薛彩云想,虽然每次都真枪真刀,但这么干是傻把式。

薛彩云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你别不声不响,和我说说话。杨树林说,说什么。薛彩云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杨树林说,今天卖了多少斤萝卜。薛彩云说二十五斤。杨树林又问,土豆呢。薛彩云说,十七斤。杨树林再问,那大葱呢。薛彩云说,八斤。杨树林说,哦,原来人们爱吃萝卜,不爱吃大葱,我也不爱吃葱。说完,就不行了。薛彩云想,不爱吃葱还这样,吃了葱得什么样。

薛彩云说,你就不想和我说些别的。杨树林思考了片刻,摸着薛彩云的脸说,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

一天,薛彩云翻看日历,发现最近几天都被她画了红色圆圈,往常该来的事情没有如期而至,等了几天,仍不见踪影,便得出结论,杨树林撒下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当晚吃过饭,看了一集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后,杨树林提议洗洗睡吧。薛彩云没动弹,杨树林问怎么了,薛彩云说,我跟你说个事儿。又是菜站的那点事儿吧,上床再说,杨树林开始换脱鞋。薛彩云摇摇头:必须现在说。好吧,杨树林打来洗脚水,把两只43号的大脚泡进盆里:什么事儿,说吧。

我怀孕了,薛彩云说。

杨树林毫无准备,难以置信:什么。

薛彩云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

杨树林脑子仍没转过来:你怀孕了?

薛彩云说了第三遍:对,我怀孕了。

杨树林忘了擦脚,一双水淋淋的脚伸进拖鞋里:太好了,明天先去医院检查,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你爸,他一定高兴。

薛彩云严肃地说,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本来结婚就很仓促,现在又有了孩子,我还没明白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就都发生了。

杨树林说,这有什么不好吗,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别人需要花费几年时间才能完成的伟业,我们这么快就有了眉目,你该高兴才对,睡吧,别多想了。

躺在床上,杨树林正准备同往常一样,继续播种,但想到已经栽下,便放弃了,他对薛彩云说,现在它正娇嫩,经不起风吹雨打,我们要给它创造风和日丽的气候,好好睡觉吧。

关灯前,杨树林又若有所思地说,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这话一点儿不假。

这一夜薛彩云想了很多,最后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杨树林请了半天假,陪薛彩云去医院检查。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薛彩云,告诉她走路慢些,不要着急,别颠坏肚子里的孩子。薛彩云笑了:哪儿至于,现在孩子也就一个汆丸子那么大。杨树林也笑了:再长长就该有四喜丸子那么大了。

他们去了杨芳所在的医院检查。杨芳是杨树林的五妹,在杨家排行老幺,现任妇产科护士。

检查结果相当令人满意,诊断书上写着:胎儿已在该着床的地方待下了,请家长同志放心!然后大夫根据胎儿大小及各项检测报告,勘查出薛彩云怀孕的天数,杨树林倒退一算,正好是新婚之夜种下的。

大夫检查的时候,杨芳始终在一旁看着,极力配合,这是杨树林特意叮嘱的,有熟人在现场才放心。

杨树林问大夫,接下来做什么,该如何照顾产妇。大夫说目前还不要紧,只需避免剧烈运动,抽空儿给孩子做几件小衣服,尿布可以准备了,去书店买本育儿的书看,学习如何在适当时候进行胎教。杨树林拿出纸笔,一一记录。

离开医院的时候,杨树林对杨芳说,你嫂子第一次生孩子,心里没底儿,没事儿的时候你多去家里做做她思想工作。杨芳说,嫂子,生孩子并不可怕,只要你对这个过程足够了解,克服心理障碍,生孩子就很容易,有的十分钟都用不了,跟上趟厕所似的,这方面以后咱俩多沟通。

杨树林和薛彩云去了另一家医院,将此事告知躺在病床上的薛彩云父亲,老头意味深长地拉着杨树林的手说,初战告捷,可喜可贺,更艰难的战斗还在后面,一定要坚持到底,争取最后的全面胜利。

这天下班,杨树林骑车来到新华书店,锁了车直奔医学专柜,在售货员的推荐下,买了一本厚厚的《科学胎教宝典》回了家。晚上,他如同第一次看手抄本那样,兴奋地抱着书上了床,拿了一支笔圈圈点点,在知识的海洋中畅游到天明,有时还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吵醒薛彩云好几次。

第二天薛彩云下了班,见杨树林正在院口钉报箱,嘴里叼着钉子。

薛彩云问:钉它干嘛。

杨树林将嘴里的钉子敲进木板:订了一份晚报,每天给送家来。

薛彩云把车推进院里问道,怎么想起看报了。

杨树林满意地看着报箱说,不是我看。

薛彩云更不解,问:谁看。

杨树林收拾着工具说,咱儿子看,我准备对他进行胎教。

薛彩云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

杨树林说,感觉。

此后每天下了班,杨树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报箱取报,然后吃完饭让薛彩云躺在床上,对着她的肚子字正腔圆地朗读,内容既涉及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人民久久沉浸在快乐的海洋中,又囊括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国民生产总值不断创新高,每次他都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连薛彩云翻过身也全然不知,经常是对着她的腰椎或臀部念念有词。

一次杨芳来看薛彩云,见杨树林正读得津津有味,而薛彩云已酣然入梦,就说,哥,你干嘛呢。杨树林说,正给儿子胎教,提高他的文化素质。

杨芳说,嫂子这刚一个多月,怀孕要三个月,胎儿才五脏俱全,那时候才有效果,现在只能对牛弹琴。

杨芳是带着医药箱来的,里面装了医疗工具,来给薛彩云做检查。她打开箱子,见杨树林还在一旁看着,就说,哥,你回避一下。

杨树林说,你嫂子是我媳妇,看看不犯法。

杨芳说,那也不好,这种场合不让家属看。

杨树林说,行,我去外屋,你可悠着点儿,别伤着咱杨家的接班人。

杨芳说,还用你说,我是他姑。

检查完,杨芳告诉杨树林,薛彩云一切正常,杨树林说,那就好,并叮嘱杨芳,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好发现错误,及时纠正。

薛彩云出现了干呕现象,有时候正给顾客称着菜,就忍不住跑到墙角呕吐,吐了半天,除了吐沫,没有别的。与此同时饭量与日俱增,原先吃饭只盛多半碗,现在吃完两碗还要再添点儿,杨树林对此的解释是,很正常,毕竟吃饭的是两个人嘛。

为了预测薛彩云酝酿的下一代是男是女,杨树林做了两道菜摆在薛彩云面前,一个是银耳拌山里红,一个是老虎菜,一酸一辣。薛彩云拿起筷子,看了看面前的两盘菜,又放下筷子:我想喝酸辣汤。

杨树林说,只能在山里红和老虎菜中选择,两者取其一,不能另行添加。薛彩云说,可我就是想喝酸辣汤。杨树林挠挠脑袋说,喝酸辣汤不难解决,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思索着进了厨房。

杨树林考虑了许久,薛彩云不耐烦了,问酸辣汤做好了吗,杨树林说,你愿意喝更辣一点的,还是酸一点的,薛彩云说,酸辣适中。杨树林找出胡椒面和醋,心想,问题真的复杂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薛彩云的肚子像个吹了气的气球,眼看着膨胀起来,八个月的时候,腰围已达三尺六,原来杨树林从后面一条胳膊就能揽住她的腰,现在要两条胳膊才勉强围住。从知道薛彩云怀孕那天起,杨树林就按书中所说,给她制定了一份营养又科学的菜谱,现已进入怀孕的最后冲刺阶段,杨树林变着法儿地给薛彩云换口味,让她既要吃饱,更要吃好。

星期天的早上,薛彩云起床后发现杨树林不知去向,只在桌上给她留了一碗豆浆,两个鸡蛋和一盘炸糕。她梳头洗脸完,边吃边想:能去哪儿呢,大礼拜天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杨树林回来了,一手握着竹竿,一手拎着水桶,里面装了几条一拃多长的鲫瓜子。

薛彩云说,你还有这种闲情雅致。

杨树林倾斜着水桶,让薛彩云看里面欢蹦乱跳的鱼:给你和儿子钓鱼去了,中午给你们做鱼吃。

薛彩云说,这么小,不如去菜市场买条大的,也不贵。

杨树林说,鲫瓜子都这么大,钓来的鱼好吃,鲜。

杨树林做了一锅垮炖鱼端到薛彩云面前。为了把鱼骨炖酥,几条小鱼放在火上炖了两个小时,直到煤气用完,这时出现在锅里的不再是一条条棱角分明的鲫鱼,而是一锅粥一样的絮状物体,袅袅腥气升腾而起。

薛彩云问,什么呀这是。

杨树林说,鱼呀。

薛彩云又问,鱼在哪儿。

杨树林说,它们已经赴汤蹈火了,吃吧,咱儿子需要补钙。杨树林盛了一勺,送到薛彩云嘴边说,中国足球为什么不行呀,因为队员缺钙,中国人普遍缺钙,不能让咱儿子重蹈覆辙。

薛彩云在劝说下,拿起铝合金的小勺,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而杨树林并不急于吃饭,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从箱子里倒腾出一些破旧衣服,撕成一条一条,又找出针线,戴上顶针,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薛彩云边吃变问,你这是干什么,杨树林说给孩子做尿布,薛彩云说,放那儿吧,一会儿吃完了我缝,杨树林说,你的任务就是把孩子孕育好,别的事情不用操心,够吗,不够我再去钓,薛彩云说,够了。

薛彩云硬着头皮喝掉一锅鱼粥,打了几个腥气冲天的嗝,然后擦擦嘴,像个皇后一样,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着杨树林收拾碗筷。

一切收拾妥当后,杨树林搬了把板凳,坐在床前,抄起前一天的晚报,又给薛彩云读开了。那时报纸版面少,内容单一,杨树林给薛彩云读了一段邓小平同志的《当前的形势和任务》中的讲话。读毕,薛彩云感觉腹中蠕动剧烈,疼得喊了起来,杨树林说,一定是咱儿子在里面为这么振奋人心的讲话拍手称快,还没出生就有这么强的理解力。

这时薛彩云的肚子发出了动物才有的声音,杨树林说,咱儿子跟我说话了,他俯身贴在薛彩云的肚皮上,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杨树林不满足于只是听听,他的手掌沿着肚子的起伏游动了起来,明显感觉到里面的小东西做出反抗,手到哪里,小东西就顶撞哪里。杨树林说,才这么大就跟我对着干,将来不定怎么跟我打仗呢。

薛彩云的预产期提前了,刚够九个月,就早早住进医院。杨树林请假陪伴左右,每天制造轻松愉悦的话题。杨芳也频繁视察薛彩云的病房,得空就告诉她生产的时候劲使在什么地方。在众人的鼓励下,薛彩云对自己顺利分娩充满信心。

但还是出了问题。

那天一大早薛彩云就被推进手术室,众亲属前来加油助阵,坐在产房外等待好消息传出,但久久没有音信。一个小时过去了,杨树林坐立不安,心里反复叨念着:薛彩云同志,加油!薛彩云同志,加油!

为了及时通风报信,杨芳写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参加薛彩云的分娩过程。三个小时后,杨芳焦虑地从产房出来,说了许多专业术语,包括杨树林在内的众家属们都没听明白,杨芳只好举了一个形象生动的例子:就跟大便干燥似的,有屎,但死活拉不出来。

产房传来鬼哭狼嚎的叫喊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从声音上无法分辨是否出自薛彩云之口,但今天只有她一个产妇,所以,此时她一定万分痛苦。

声嘶力竭的喊声持续半小时之久,护士端出血淋淋的器械和面纱,又端进锃亮的刀钳和雪白的纱布,看得家属目瞪口呆。

片刻后,大夫走出产房:谁是产妇的丈夫?

杨树林跑上前:我。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夫说,产妇和婴儿的情况极其危险,要大人还是要孩子。

杨树林不知所措,难以取舍。

大舅子说,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要大人。

杨树林不想放弃:那孩子怎么办。

大舅子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树林忍痛割爱,在家属通知单上签了字。

大夫拿着杨树林的签名,匆匆走向手术室,门刚推开,就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杨帆哇坠地了,危言耸听不攻自破。杨树林露出灿烂的笑容。

但薛彩云火速嫁给杨树林,仅九个月多一点儿就生了杨帆的这件事情,在邻居中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