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
学艺术的女孩十点半下班,下班后她开车载我到那家咖啡馆,但咖啡馆已经打烊了。
“你的公文包怎么办?”她问。
“明天下班后再来拿。”我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明天咖啡馆见。”
“好。”她笑了笑,挥挥手告别。
我坐捷运回家,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走进客厅,看到大东悠哉地看电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
“干嘛?”大东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有时间看电视?”
“我的剧本写得差不多了,想轻松一下。”
“那你应该去找小西,你好久没陪她了。”
“这个时间她早睡了。”大东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坐了下来。
“嘿。”大东突然很兴奋,拿出他写的剧本,问我:“想看吗?”
“好啊。不过我要抵一天房租。”
“喂。”
“不然我不看。”
“你不像是学科学的人。”他把剧本丢给我,“你应该是学商的吧。”
“嘿嘿。”
我拿起剧本,仔细翻阅。
看了几幕场景后,我说:“这个男主角一定很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大东一面说,一面凑近我。
“因为他有事没事便频频看表。”
“也许他很喜欢这只表。”
“是吗?”我点点头,“难怪他连潜水时也戴着这只表。”
“嘿嘿。”
“嘿什么?”我看了大东一眼,“不过有些形容很诡异,比方说……”
我翻阅的速度加快,边翻边找,然后念出:“他举起左手大拇指,表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让他显得意气风发。”
“他在黑暗中振臂吶喊,只有表面透出的水蓝光芒见证他的愤怒。”
我转头问大东,“干嘛要这样写?”
“说来话长。”大东说。
“喂。”
“有家钟表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表,原本要我负责广告的业务。”
大东笑了笑,“后来我就把它跟这出戏结合,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结合?”
“我让镜头常常带到这只表,不就是免费的广告?”大东哈哈大笑,“这只表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水蓝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可深达水下一百米,这些功能在戏里面都很巧妙地被强调。”
“我原以为你是老实的乌龟,没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
“过奖过奖。”大东还是嘿嘿笑着,“还有更狠的喔。”
“在哪里?”
大东接过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句对白:“我会一直爱着妳,直到我的表慢了一秒。”
“什么意思?”我问。
“这只表号称一万年才会误差一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大东站起身,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大声说:“爱妳一万年!”
说完后,他得意地笑着,愈笑愈得意,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小西也有这般心思就好了。”我说。
大东紧急煞住笑声,吶吶地说:“我对她很好啊。”
“是吗?”
“这阵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东有些心虚,“我会补偿她的。”
“小西也没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
“嗯,我会的。”大东缓缓坐下,接着说:“其实我对她也很浪漫啊,就像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
我见他过了许久都没往下说,便问:“你会怎样?”
大东没反应,表情好象陷入昏迷的殭尸。
我走到他身旁,摇摇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
“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东苦着一张脸,“怎么办?”
“节哀顺变吧。”我叹口气。
在我的认知里,忘记生日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后就会爆炸。
“我怎么会忘了呢?”
大东仰天长啸,样子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马。
“你跟她道个歉,再帮她补过生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东恢复镇定,“也许她知道我因为写剧本太专心而忘了她的生日,会称赞我是个工作认真、值得托付的男人。”
“你想太多了。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
“说得也是。”他说,“明天晚上的时间给我吧,我们一起帮她庆生。
不过我已经跟Katherine她们约好要讨论,干脆她们也一起吧。”
“小西认识蛇女和鹰男吗?”
“认识啊。”
“嗯,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我还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
“为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我打开房间的门,“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回到房里,打开计算机,想将今天的进度整理到《亦恕与珂雪》的档案,却想起那张记录今天进度的纸,还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关掉计算机,明天拿到后再说。
那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
老板会不会把它当成垃圾丢掉呢?
不管了,先睡觉再说。
要进入梦乡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
不禁回忆起今晚看到那张“哗啦啦”的图时,也曾短暂听到雨声。
但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身湿透的感觉。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师所说的话:“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我记得学艺术的女孩提到,她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好象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象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象被电到一样。”
我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对,但一定会有一种比较接近真理。
因为不小心起动了思考机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脑神经又开始活跃。
虽然仍闭着眼睛,但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声也听得更清楚。
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解答,决定逼自己赶快回到梦乡。
然而窗外的雨,像围攻喊杀的敌人,一波波向我进逼;
我像个盲剑客,只能听声辨位,然后挥舞手上的剑,斩去恼人的雨。
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敌人被我砍杀殆尽?
还是他们变聪明了,无声无息地逼近我?
但即使听不到雨声,我仍能感觉雨的存在,好象窗外的雨在心里下着。
想听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摀住耳朵即可;
一旦雨的声音钻入体内,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战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
要出门上班时,习惯提公文包的左手觉得好空虚。
连走路时两手交互摆动也觉得怪怪的。
走进公司大楼时,在电梯口刚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电梯来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纳一人,我让李小姐先进去。
她进去后,电梯因超重而发出警示声,她只好再走出来。
我原本想走进去,但马上想到如果我进去时电梯不叫,那岂不是泄漏了李小姐的体重?
“我等下一班。”我说。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几分钟,以致我走进办公室时已超过八点一分。
礼嫣看到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微微一笑。但随即疑惑地问:“你的公文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是不是忘了带?”礼嫣又问。
“不是。”
“一定是忘了带。”李小姐说,“这小子最近很混。”
“不不不不。”我急忙摇手说,“我没有。”
“你以为你是陈水扁呀。”李小姐说。
“嗯?”我很纳闷,“为什么这样说?”
“你刚刚总共讲了四个“不”和一个“没有”,这就是陈水扁所说的“四不一没有”。”
“很冷耶。”
“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谓的四不一没有?”李小姐又说。
“不知道。”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李小姐说完后,哇哇地笑着。
“…………”
我冷到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礼嫣,她似乎也觉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声像鲜血,引来了小梁这头鲨鱼。
“这里好热闹喔。”他转头看着我,“咦?你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说来话长。”我说。
“少在那边装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带!”
“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
“不错。”李小姐拍拍我肩膀,“这句话有三颗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闲扯淡,跟礼嫣挥挥手后,走向我的办公桌。
只走了七八步,便听到后面又有人问:“为什么没带公文包?”
现在是怎样?不带公文包有那么伟大吗?
我一时冲动,边说边回头,“不爽带不行吗?”
说完“吗”这个字后,嘴形保持大开,久久无法阖上。
“当然可以啊。”老总冷冷地说,“你不爽上班也行。”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我情急之下,说了李小姐所谓的四不一没有。
“到我的办公室来。”老总哼了一声,便往前走,背影看来像只公鸡。
我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
进了老总的办公室,我轻轻把门带上。他坐了下来,眼睛直视我,说:“上次叫你写服务建议书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标,你跟我一起去。”
“好。”
“演示文稿资料准备好了没?”
“还没。”
“赶快弄一弄,这两天拿给我看。”
“是。”
“好了。”他靠躺下来,“你回去工作吧。”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如果只要说这些,”我很纳闷,“在外面说就好啊。”
“笨蛋!你喜欢我在外面大声骂你吗?”老总开始激动,“我是给你留面子!”
“喔。”我摸摸鼻子,赶紧逃离。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计算机,想整理演示文稿的数据。
但随即想起服务建议书还留在咖啡馆,根本无法做事。
我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该怎么办?
“喂。”李小姐走过来,“你又在混了。”
“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妳才混吧,到处晃来晃去。”
“我才没晃来晃去。”她说,“我是来告诉你,员工旅游可以携伴哦,你要不要携伴参加?”
“携伴要多交钱吗?”我问。
“不用。”
“这么好?”我又问:“如果我不携伴的话,可以给我钱吗?”
“当然不行。”
“那不就是:不携白不携?”
“没错。”
“嗯,我想想看。”
“记得早点告诉我,我要统计人数。”
说完后,她就走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会觉得吃不下饭。
因此不管我想认真做点什么,只要一想到公文包,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就这样东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那家咖啡馆去。
当我正准备推开店门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礼嫣。
“你来这里吃饭吗?”她说。
“这个嘛……”我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上次请我吃饭,”她笑着说:“这次该我请你了。”
她推开店门,我只好跟着走进。
老板看见我们,眼睛似乎一亮,但随即回复冷冷的神情。
“好可惜那个位子有人订了。”礼嫣指了指学艺术女孩的专用桌。
我突然心跳加速,好象做了亏心事,红着脸走向我的靠墙座位。
“这应该是家咖啡馆,”礼嫣看了看四周,问我:“有供应餐点吗?”
“当然有。”老板刚好走过来。
“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头看着老板,“有素食的餐吗?”
“有。”老板说:“我不要放肉就是了。”
“呵呵。”礼嫣笑出声音,“老板真幽默。”
老板微微一楞,但随即恢复正常,走回吧台。
我猜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为幽默。
礼嫣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好象正凝视着远方。
过了一会,一字一字说出:“我-被-遗-弃-了。”
“妳……”我吓了一大跳,牙齿和舌头同感震惊。
“你看那边。”她倒是很正常,伸长右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过头,看见吧台上方挂着一个公文包,上面贴张字条写着:“我被遗弃了”
我马上跑到吧台边,跟老板说:“大哥,可以把公文包给我吗?”
老板二话不说,把悬挂在上方的公文包拿下,递给我。
“谢谢。”我说。
拿着公文包回到座位时,礼嫣的眼神满是笑意。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说来话长”哦。”
我有些尴尬,搔了搔发痒的头皮。
“这家店不错,老板也很性格。”礼嫣看了看四周,“你常来吗?”
“嗯。”我说,“下班时会进来喝杯咖啡。”
“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着说。
“还好啦。”
“这里的咖啡应该很好喝。”
“嗯,还不错。”
“你似乎很紧张?”
“没……没有啊。”
我背对店门坐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的状态。
每当传来“当当”的声音,我总会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
虽然知道学艺术的女孩这时候不会出现,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好象是正帮小偷把风的人,只要看见闪烁的亮光,就以为是警车出现。
老板端着餐点走过来时,对我说:“她来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但没看到其它人出现。
“怎么了?”礼嫣很好奇。
“他以为他在演古装剧。”老板说。
“嗯?”礼嫣更疑惑了。
“古装剧里,皇帝的侍卫只要一听到“有刺客”时,就是这种反应。”
“呵呵。”礼嫣又笑了,“老板真会开玩笑。”
“嗯,没错。”老板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
可恶,这家伙居然在这时候开玩笑。
这是我跟礼嫣第一次单独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皇恩浩荡,然后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
但我却像只容易受惊的猫,老觉得有野狗在旁窥伺。
礼嫣的心情似乎不错,一直没停止说说笑笑;
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无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气氛。
幸好午休时间不长,我们又该回公司继续上班。
“说好了是我请客,别跟我抢着付帐哦。”
礼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后。
“妳叫茵月吗?”老板说。
“不是呀。”礼嫣回答。
礼嫣回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纳闷老板问的问题。
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纸看来很眼熟。
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
我冲上前去,夺下老板手中的纸,并说了声:“喂!”
“茵月的谐音是音乐,”老板无视我的激动,转头问礼嫣:“妳是学音乐的吧?”
“你怎么知道?”礼嫣睁大眼睛。
老板没回答,看着我手中的纸,我急忙将纸收进公文包里。
礼嫣看看我,又看看老板,眼睛愈睁愈大。
她正想开口发问时,我赶紧对她说:“上班时间到了。”
右手拉开店门要离去时,老板在背后说:“依谐音取名字,很没创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还朝礼嫣挤了个微笑。
“这是懦弱的创作者才会做的事。”老板又说。
我用力深呼吸,试着让开始发颤的右手冷静下来。
“真可悲。”
“你管我!”
我回过头大声说。
说完后,惊觉礼嫣在身旁,突然一阵尴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痒。
她倒是不以为意,跟老板说Bye-Bye后,拉着我衣袖走出店门。
“你跟老板是不是很熟?”她问。
“勉强算是。”我呼出一口气,麻痒的感觉稍减。
“你们之间的对话很好玩哦。”
“是吗?”我看了看她。
“嗯。”她点点头。
我笑了笑,麻痒已消。
“你那张纸到底写些什么?”
“没什么。”
话刚出口,便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敷衍,于是接着说:“我在写小说,那张纸上写了一些草稿。”
“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为妳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
“很聪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
“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作法。”
“老板是开玩笑的。”
“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我猜老板是这种人。”
“是吗?”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
“喔?”
“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
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四那个年代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
“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是啊。我是开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自庆幸刚刚没承认:其实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文包喔,真是辛苦啊。”
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
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什么游戏?”
“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妳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
“今。”
“遇见老总。”
“遇。”
“他问我。”
“他。”
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
小梁好象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
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
我愉快地晃着公文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和呆若木鸡的小梁。
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
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
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演示文稿资料弄完。
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
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
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
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
“是啊。”我说,“妳呢?”
“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来。
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
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
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
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
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
“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
“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
“嗯?”
“妳问他。”老板指着我。
“喂。”我点了咖啡,将Menu还他,“别乱说。”
“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
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有些尴尬,吶吶地说:“老板偷看到我写的小说。”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
“说来话长。”
“喂。”
“我昨天把公文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文包,“你的小说在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
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
我有些无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迭纸递给她,然后说:“先说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
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
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
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
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
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
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
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
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
我的第一个读者。
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
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
“没了。目前只写到这。”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
“妳看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
“啊?”
“你干嘛把我写进去?”
“妳还不是把我画进去。”
“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
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循环?
“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
“是吗?”
“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
“请妳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
“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
“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
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
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
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
“画好啰。”
她拿起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这张图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
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牠穿了衬衫、打上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
虽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
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
“这张图叫?”
“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
“喔?”
“这只狮子可能学了音乐、艺术和科学,因此牠的外型变了,奔跑时嘴里会唱歌。但牠狩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牠也学科学?”
“是呀。”她指着狮子的左前脚,“这是GPS,先进的科技产品。”
“牠装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干嘛?”
“这样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远,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
“妳想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她有些调皮。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看了这张图一眼后,说:“只能换3杯。”
“3杯?”我大声抗议,“太小气了。”
“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为意。
老板带走“改变”后,她轻声对我说:“老板也是学艺术的哦。”
“啊?真的吗?”我非常惊讶。
“嗯。他个性一板一眼,比较不喜欢活泼俏皮的画。”
“这种人如果学音乐的话,大概会指挥人家唱国歌吧。”
“没错。”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掩着嘴笑了起来。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学科学的、写不写小说,你还是一样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这是不会改变的。”
“嗯。”
“你写的小说还要让我看哦。”
“好吧。”
“我该走了。”她说。
“嗯。Bye-Bye。”
“有空的话,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她收拾一下东西,跟我挥挥手,“Bye-Bye。”
她拉开店门时,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追上她,说:“跟我玩吧。”
“呀?”她睁大眼睛。
旁边一起等红灯的路人,也投以诧异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红着脸解释,“跟我一起去玩吧。”
“嗯……”她似乎在犹豫。
“公司办员工旅游,可以携伴,不用交钱。”
“会过夜吗?”
“嗯。”
“那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我很纳闷,“什么地方不方便?”
绿灯亮了,她往前走,我还在原地思考这个不方便的问题。
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才弄懂她的意思。
“妳放心!”我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说:“我们不必一起睡!”
话一出口,立刻惊觉不妙,下意识用双手遮住眼睛,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一样笨。
过了一会,缓缓放下双手,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红灯正好亮起。
“好!”她的双手也圈在嘴边,大声说:“我跟你去!”
“我知道了!”我的双手又圈在嘴边,也大声说。
“要幸福哦!”
我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脸上的调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干嘛。
“妳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
“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永远不会忘记!”
“夏天吹过你耳畔的凉风是我!冬天照在你脸上的朝阳也是我!”
“够了!不要在街头写言情小说!”
绿灯又亮了,我们同时转身,她若无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馆。
我收拾好公文包,走到吧台付帐。
“带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板说。
我懒得理他,结了帐,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那张“改变”的画,还有大东以前强调过的,小说人物的冲突问题。
冲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他们所学的领域。
换句话说,艺术和科学并不冲突,会冲突的只有人。
每个人的个性和本质并不会随着所学的东西而改变,就像狮子不会因为学了音乐而变成绵羊。
学了音乐的狮子可能会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哼着进行曲,但嗜杀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许会因为所学的东西不同,导致价值观、思考逻辑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异,但他们之间的很多感觉是共通的。
只要感觉共通、内心契合,那么所有的冲突都不会再是冲突。
回到家,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接到大东的电话。
他要我买一束鲜花和蛋糕,然后到餐厅去一起吃饭。
我出门时想到应该送个生日礼物给小西,于是我便像花木兰一样,东市买鲜花、西市买蛋糕、南市买礼物、北市……嗯……餐厅在北市。
我双手提满了东西,走进餐厅时,只看到鹰男和蛇女两个人。
“大东呢?”我问。
“接寿星去了。”蛇女说。
鹰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说:“我等到大便都干了。”
蛇女瞪了鹰男一眼,“别那么恶心行不行。”
我坐下后没两分钟,大东便带着小西出现。
这家餐厅小有名气,今晚生意又好,大东只能订到一张四人份的圆桌。
“我去找服务生加张椅子吧。”我站起身说。
“不好意思。”大东对鹰男和蛇女说,“大家稍微挤挤吧。”
“喂。”蛇女对鹰男说:“坐过去一点。”
“人们像天上繁星,一样拥挤,却又彼此疏远。”
小西开了口,又是一句深奥的话。
鹰男、蛇女和我三个人同时被冷到,久久无法动弹。
“先点菜吧。”大东说。
我们三个人这时才恢复知觉,然后招来了服务生。
点完了菜,大东拿起我买的鲜花送给小西,并说:“对不起,昨天是妳生日,今天才帮妳庆生。”
“没关系。”小西接下鲜花,露出微笑,然后说:“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诉说,昨日的悲哀。”
我和鹰男、蛇女面面相觑,试着理解小西想表达的意思。
吃饭时的气氛还不错,鹰男和蛇女也不斗嘴。
小西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错,但其实小西的情绪像杯水,除非端起来喝,不然是看不出温度的冷热。
吃完饭、切完蛋糕后,我们四人各送一件礼物给小西。
我送的礼物最不容易让人惊喜,因为那是个布偶,一看就知道了。
而他们三人送的礼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装,会让人期待里面的东西。
“你们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谢意吗?”小西说。
“我们都感受到了。”
我和鹰男、蛇女为了不再让小西说出深奥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我们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大东和小西在一起的经过。
“大东是我学长。”小西说:“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欢他。
后来像猫,小心翼翼的,维系我们的感情。”
“现在呢?”蛇女问。
“现在像狗,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小西叹口气,“只可惜,我的地盘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
我瞥了一眼大东,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正被农夫责骂的水牛。
现场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跟其它桌的热闹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们这桌好象是开票后,落选那一方的竞选总部。
“我该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还有课,我得早些回去。”
大东急忙站起身,“再待一会吧。”
“不。”小西摇摇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讨论。”
大东像当场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红着脸低下头。
小西走了几步,大东才追了过去。小西回头说:“别送了。有些路,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
这句话不太深奥,我听得懂,小西在暗示什么呢?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喝了一口水后,说:“念书时,她知道我在创作,便称赞我有才华,并鼓励我。出社会后,她看到我仍然在创作,便说我不切实际。”大东叹口气,接着说:“是谁改变了呢?”
“你们应该都没改变吧。”我说。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
“应该都没问题吧。”鹰男说。
“也许是吧。”大东说:“狗没有问题、猫也没问题,但狗和猫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
大东似乎被小西传染,也开始说些深奥的话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蛇女说。
“为什么要听?”鹰男说。
“因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
“看不太出来耶。”鹰男说。
蛇女狠狠瞪了鹰男一眼,“出去说吧。这里不能抽烟。”
大东结完帐,我们走出餐厅。
蛇女点上一根烟叼上,吸了两口后,仰头吐了个烟圈。
“我曾经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后来他受不了我,便离开我。”
“是因为妳的个性?”我说。
“我想是因为长相吧。”鹰男说。
“是因为我的创作!”蛇女大声说。
“喔?”大东很好奇。
“爱情这东西就像口香糖一样,刚嚼时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觉得无味而恶心。”蛇女将身体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仰头吐个烟圈,说:“我跟他刚认识时,他知道我在写作,觉得与有荣焉。后来觉得我的创作世界很陌生,又认为我把创作看得比他重要,心里便不舒服。”
蛇女也叹口气,“我们开始吵架,愈吵愈凶,没多久就散了。”
“妳没对他施加暴力吧?”鹰男说。
蛇女踢了鹰男一脚,鹰男惨叫一声。蛇女接着对大东说:“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这种心情。”
“是吗?”大东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里,小西是个简单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生活的理由也简单,更向往着简单的生活。
只要她喜欢的人开始笑,那么全世界也会跟着笑。
相对而言,大东就复杂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总叫我进办公室的事,于是问大东:“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旁人在场,小西就不会对你发脾气?”
“我不知道。”大东摇摇头,“大概是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很凶吧。”
“不。”我说:“她是给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人。”
大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东啊。”鹰男开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为创作的目的是要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对不对?”
“嗯。”大东点点头。
“但如果创作的果实无法跟人分享,那岂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
大东楞了一下,又缓缓点个头。鹰男继续说:“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创作过程的点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
“唷!你难得说人话。”蛇女啧啧两声,“这句话讲得真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大东依序看着我、鹰男和蛇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开口。
“去找她回来吧。”我、鹰男和蛇女这次又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大东的眼睛射出光芒,转身拔足飞奔。
“我带鹰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着大东的背影喊叫。
大东没回头,右手向后挥了挥,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