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于是,桃太郎成了我会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后,AmeKo拿出她的红色背包。
『这是什么?』我指着背包外面用橘色线绑着的东西。
「这是我考大学时在东京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祈求学业平安顺利。」
AmeKo小心地解开了橘色的绳结,把平安符递给我看。
符的正中写上“明治神宫”,右边有“合格”二字,左边则为“成就”。
『有效吗?』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那我宁愿不能顺利毕业。』
AmeKo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继续打开了红色背包。
「这是我的Re-In-Ko-To,rain coat 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写下几个片假名字母表示这是日文中的外来语。
『雨衣。这很简单啊!你怎么不会?』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个笑话说寿衣并不是祝寿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时 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虑了。』我笑了一笑。
「这是我念高校时买的,」AmeKo看着她的紫红色雨衣,很兴奋地说:「我很喜欢哦!每当下雨时,我最喜欢穿这件雨衣到处乱逛。」
『为什么不撑雨伞呢?这样不是比较方便?』
「撑伞就不能体会到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赐呢。」
『下雨时很不方便,怎会叫老天的恩赐?』
「呵呵,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听到雨声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AmeKo双手插腰,挺起胸膛:「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兴了。」
AmeKo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是没有国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AmeKo转过头来询问我。
『嗯。』我点点头。
没有国界的,岂止是雨。人跟人间的微妙感情,应该也是吧!
为了贯彻板仓老师的“寓教于乐”理论,我到唱片行买了卷录音带。
所有的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闭着眼睛随便摸出一卷之际,发现一卷日文歌录音带里,竟然还有邓丽君的“爱人”与欧阳菲菲的“Love is over”。
我买了它,三不五时拿来听,虽然歌曲略嫌悲调,久听却顺耳。
后来,我跟AmeKo间的距离好像没有了,不管是种族文化还是语言。
九点下完课后,我都会邀她看一会电视。
『寓教于乐嘛!』我学着她说话的语气。
「假公济私吧。」她也学我说话的样子。
有时我还会问她肚子饿不饿,然后泡碗面给她吃。
AmeKo说她很喜欢台湾泡面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面略嫌太甜。
那一阵子,台视在每星期二晚上10点会播出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AmeKo很喜欢看,每当看到完治与莉香的对话用中文发音,她就会一直笑一直笑。
那时我的眼光就会偷偷从电视萤幕上,转移至她唇边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剧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艺剧?
或是幽默爆笑剧?因为我只记得AmeKo的笑声。
还有,如果叫雨子就会喜欢穿雨衣,那么剧中人物一定都是风子。
因为他们常穿风衣。
耶诞夜适逢周末,信杰又在住处办个聚会,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与井上。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见和田与井上,之后因为AmeKo的关系才熟悉起来。
当然我对她们微醺时的豪放惊愕不已。
还有一个日本男孩也跟着来,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个裙带关系来的。
他说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 Ta-Ko(章鱼)Des——」
他喝了一些酒后,嘟起嘴巴,并夸张地上下扭动双手,学着章鱼游泳。
虞姬、和田与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却只是应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东西吃的呀!哪里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见他讲中文时的蹩脚。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师,我一定切腹。
他先将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轻轻把他推开。
然后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开。
但他却跳过虞姬,直接进逼AmeKo。
看他还知道避过虞姬这个三铁高手,免得被虞姬轻轻一推导致重度伤残,我才明白这混蛋摆明了借酒装疯。
AmeKo不敢出手推开他,又不好意思跑开,只得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勉强闪躲。
『Wa-Da-Si-Wa 渔夫 Des——』
我拿起一个抱枕充当渔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鱼的呀!哪里有章鱼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气地就拿抱枕往他头上砸落。
谁说这只章鱼喝醉?他闪躲的步伐轻灵得很,倒像个练家子。
「你——」他有点发火,瞪视着我。
『我已经喝醉了的呀!让章鱼跑掉了的呀!』我假装摇摇晃晃。
「哈哈哈——还是章鱼比较聪明。」信杰赶紧笑了几声:「喝醉的渔夫,就别出海抓鱼嘛!」信杰又轻轻推了推我。
「章鱼桑,我们再喝一杯。」
陈盈彰也马上补了一句。
「你刚刚是怎么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装到阳台透透气,信杰跟了出来,小声地说着。
『他叫矢野吗?我以为是野屎。』我口气不太高兴。
「是不是只因为他对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点强辩。
「智弘——」信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离吧!」
『还需要保持距离吗?难道日本跟台湾的距离还不够远?』我负气地说着。
原来我跟AmeKo虽然可以克服无形的种族、文化、语言等距离,但有形的距离,却依然存在。
信杰又进到房间后,AmeKo就溜了出来,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们并未交谈,只是并肩享受着阳台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过了一会,也许我们都觉得对方为何不说话?于是同时转过头去。
目光相对时,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来。
「蔡桑,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危。」
『不客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懂吗?』
「呵呵,我不太懂。请蔡桑教导。」
『意思就是当你碰到不要脸的章鱼时,就可以把他当“猪只”来教训。』
「呵呵,蔡桑,你这样乱教,我当真怎么办?」
后来矢野浩二仍会藉机纠缠着AmeKo,不过AmeKo没给他任何机会。
和田有次看不过去,劝AmeKo说:「同样是在台湾的日本留学生,彼此联络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诉你哦——」AmeKo忍住了笑:「蔡桑说矢野是猪只,一定要诛之。」说完后,AmeKo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会被这个中文老师带坏。」和田虽这么说,但还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该回家。临行前,拨了通电话给AmeKo。
『AmeKo,我要回家过年了,先跟你拜个早年。』
「那你什么时候回台南?」
『起码也要一个多礼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确好久。』
自认识AmeKo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长的分离时间,我感觉就像用同手同脚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飘起细雨,我不禁想起了AmeKo。
AmeKo在台南好吗?这种下着小雨的天气,她一定很兴奋。
做学生的我,该打个电话向老师拜年吧!
「你好,我是板仓。请问找哪位?」
『AmeKo,恭禧发财!』
「你——你是蔡桑?」
『Hai!Happy New Year!ITAKURA 桑。』
「蔡桑,我——我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AmeKo突然抽噎了起来。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台南没下雨吗?』
「台南虽然下雨,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有点怕。」
『和田与井上呢?』
「她们都到台湾朋友家里过年了。」
『你怎么不跟着去呢?』
「我跟那些台湾人不熟。而且我不知道在台湾过年时,所有人都跑回家。」
AmeKo委屈地说着。
『别怕。我马上回台南陪你。』
「这样好吗?你不用陪你家人吗?」
『没关系,反正忠孝不能两全。』
「这哪是忠孝不能两全?你这叫不忠不孝吧。」
AmeKo终于笑出了声,但还是不放心地问着:「你会不会被你家人骂?」
『不会啦!反正我在家里也是无聊,我去找你玩。』
「嗯。A-Ri-Ga-Do。」
我回到台南时,已经是晚饭时分。
过年期间很多商店都没营业,于是我到超市买了一些东西,然后邀AmeKo过来吃火锅。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AmeKo的心情很好,虽然电视节目很无聊。
后来我们干脆到阳台上听雨声。
随着雨声的旋律,AmeKo也轻声地哼着歌。
『很好听的歌,这是什么歌?』
「这是美空云雀唱的大坂季雨。」
说完后,AmeKo突然学起美空云雀唱歌时夸张的手势和表情:「Dai-Te-Ku-Da-Sai,A——Osaka Si-Gu-Re(请拥抱我吧。啊!大坂季雨)」
很少看到AmeKo类似耍宝的行径,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
但唱到So-Ne-Za-Ki(曾根崎)时,她突然停顿下来,然后叹了一口气。
『想家了吗?』
「嗯。我刚好住在曾根崎附近,唱着唱着就开始想家了。」
我其实很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大坂?却又不想听到答案,只有沉默着。
「蔡桑,」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沉默,兴奋地说:「大坂很好玩哦!下次我带你叁观丰臣秀吉建的大坂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后我们还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鱼丸子——」
AmeKo眼睛一亮,好像我们已经置身在大坂的感觉。
『日本,好像很远——』说完后,我在心 叹了一口气。
「12点了,好像有点晚。我该回去了。」AmeKo淡淡地说。
『等雨停吧!』
「嗯。雨好像快停了。」
『唉——本是缠绵夜,雨停何太急。』
「呵呵,你是不是在学曹植那首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你猜中了,厉害厉害。你要不要破曹植的纪录,在七步内也完成一首诗?』
「别开玩笑了,我根本不行。」AmeKo笑着摇一摇手。
『未必喔!我走慢一点,而且死都不跨出第七步,一定让你破纪录。』
「呵呵——哪有这样的。」
『书上并没说曹丕那七步是怎么走的,搞不好也是走得很慢。』
我先将左脚高高举起,然后定格:『AmeKo,赶快想喔!我要跨步了。』
AmeKo陷入沈思,我则夸张似地用超级慢的速度,做出走路的分解动作。
跨出了第七步,左脚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只用右脚支撑的我,在快要失去平衡前,终于听到AmeKo开口:「大坂归期未可知,连绵细雨有终时。何年同此缠绵夜,共话阳台举步迟。」
听到“举步迟”时,我哈哈笑了两声,终于将左脚放下,走了第七步。
『AmeKo,恭喜你破了曹植的纪录,完成了一首六步半诗。』
「呵呵——这是由《夜雨寄北》得到的灵感,谢谢蔡桑的配合与教导。」
其实雨早停了,但我们对于离别,似乎都觉得“举步迟”。
『AmeKo,明天去看电影好吗?』
这次打破沉默的,是我。
AmeKo先是愣了一下,彷佛没听清楚似地问:「什么?」
『Read my lips——看-电-影。英文叫 see movie。』
AmeKo笑了笑,然后点点头。
我本来想看西片,因为贺岁的国片通常很无聊。
但AmeKo说看国片还可以顺便练习中文。
「寓教于乐嘛!」AmeKo愈来愈习惯应用中文成语。
我们看了周星驰演的“齐天大圣东游记”,我差点睡着。
「不是叫西游记吗?」
『这是故意乱取片名的,别理它。东游就只能到日本而已。』
天气虽然阴,但并不觉得冷。于是我载AmeKo到安平吃虾卷看夕阳吹海风。
回程时,突然下起了雨,我把雨衣从机车行李箱中取出:『只有这件雨衣。我们一起穿,你在我背后要躲好喔!』
「啊?你邀我共穿这件雨衣吗?」
AmeKo彷佛很惊讶,犹豫了一会,然后腼腆地笑着。
『是啊!咦?你为什么脸红?』
「我哪有——」后面的话我听不太懂,因为她已钻入雨衣 。
回到成大附近,雨势转小,我带AmeKo到光复校区对面的梦梦园喝饮料。
『呼——先休息一下。你有淋到雨吗?』我喘了口气。
「没有。你的雨衣满大的。」AmeKo擦了擦汗。
『躲在雨衣 一定有点闷热,我们喝冷饮吧!』
「嗯。谢谢。」
AmeKo给了我一个温馨的笑容。
「蔡桑,我说个发生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浪漫故事给你听。」
『是武田信玄和诹访湖衣这两个人的故事吗?』
我点了两杯西瓜汁,将看起来比较满的那杯端给她。
「不是。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传说故事,很浪漫哦!」
『好啊!我洗耳恭听。』
「公元1615年,庆长20年,德川家康从二条城出兵,三天后攻下大坂城,丰臣秀赖自杀,史称大坂夏之阵。之后日本战乱终止,开创了江户幕府时代——」
『你怎么讲到了日本战国史呢?』我打断了AmeKo的话。
「呵呵,你别心急。大坂夏之阵中,丰臣秀赖军中有名的武将木村重成,也在此役战死。木村重成麾下有位姓加藤的武士,在战乱中离开大坂,向南逃至和歌山县境内,也就是我出生的家乡附近——」
『怎么日本武士打败仗不用切腹的吗?』
「只要打败仗就切腹,日本武士早死光了,战国时代也不会持续一百多年。」
『是是是。老师说得对。』我为我的失言微笑着。
「呵呵。加藤那时身上有伤,躲在一间寺庙中。也就在那间寺庙,加藤认识了一位女子。不过这位女子姓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有姓。」
『根本没有姓?』
「古代日本人除了武士阶级和朝廷官员外,一般的平民是没有姓的,通常只能叫阿X。当然有钱的商人是例外。」
『然后这位加藤武士跟阿X女子发生了什么事呢?』
「呵呵,她不叫阿X女子,我们家乡的人都叫她雨姬。」
『雨姬?为什么要叫雨姬?这跟你的名字雨子好像。』
AmeKo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据说他们是在下雨时邂逅的,后来发展出一段恋情。只可惜女方家人和村民都反对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只好决定私奔,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不过他们的行踪被发现,慌乱间逃到一座悬崖附近,加藤失足跌落,雨姬大叫了几声加藤的名字,然后也跟着跳落悬崖。」
AmeKo讲故事的口气虽然很平淡,但我却被感染到当时的惊心动魄。
「之后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雨,白天雨势猛烈,晚上飘着细雨,人们传说白天是加藤的哭泣,晚上则是雨姬。雨停后村民在悬崖下发现他们的尸体,就把俩人合葬在一起。这也是我们叫那位女子为雨姬的原因。」
我点点头,表示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在我的家乡就有了一种传统。」
『什么传统?』我喝了一口西瓜汁顺势发问。
AmeKo看了我一眼,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出:「我们家乡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达爱意,又不太敢直接表达时,可以选择在一个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说完后,AmeKo露出她的虎牙开心地笑着。
我大惊失色,差点将西瓜汁喷出,急忙分辨说:『AmeKo,我并不知道有这种传统。』
「呵呵,我当然知道。不知者不罪嘛!蔡桑,这句成语对吧!」
『害我刚刚差点吐血。』我指了指手上的那杯红色西瓜汁。
『不过这个传统也有点扯,加藤和雨姬的故事怎会联想到雨衣呢?难道说穿上雨衣后加藤就不会失足摔落悬崖?』
「因为年代久远,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这只是流传在我家乡的传统而已。」
『你们家乡的人想象力真丰富。』
「中国人想象力更丰富,就像屈原因为忧国忧民而投身汩罗江,他也没叫以后的中国人要在端午节吃粽子呀!更没料到从此中国就多了粽子这道美食。」
『嗯,有理。看来以后不能随便邀你共穿雨衣了。』
在我和AmeKo相视微笑中,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大年初四开始,天气变得晴朗,温度也开始回升。
这是适合出游的好天气,我载着AmeKo在台南市到处逛逛。
虽然AmeKo已经来台南半年了,但她似乎对台南的一切仍充满好奇。
尤其是台南的夜市,她特别喜欢逛。
「在日本,几乎没有所谓的夜生活,商店很早就关门了,街上很冷清。」
AmeKo很羡慕地说:「住在台湾,真是幸福。」
接连好几天,我跟AmeKo到处乱晃。
『我们去看海,好吗?』
「当然好呀!」
台南走遍后,我带她往北到我出生的海边:嘉义县的布袋。
「布袋在历史上有发生什么事吗?」AmeKo面对着大海,转头问我。
『布袋只是小地方,哪能发生什么事。』我笑着摇摇头。
其实在1895年,日军混成第四旅团即由布袋港登陆,经曾文溪,直逼台南。
但我不想在AmeKo面前提到民族间曾有的冲突。
「和田明天就回台南了。」AmeKo彷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真是个噩耗。』我则做出扼腕的动作。
「什么?」
『这样明天我再约你出来时,她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跟着。』
「呵呵,你怎么这样说她?她只是会不择手段地跟着而已。」
AmeKo说完后,突然为自己的顽皮大笑了起来。
『没错,她的罪行真是令人发指。』
「呵呵,是罄竹难书吧。」
原来和田还有这个好处,可以让AmeKo练习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