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0章

  第七十七章惊天秘闻

  胡公公去御药房端周明帝服的药,绿袖忙殷勤地说:“公公。你要拿什么,我去就好了,您老伺候陛下辛苦了,歇会儿吧。”说着用袖子擦了擦胡公公前面一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头。胡公公因为伺候过两朝皇帝,在宫里地位很高,下面的人很巴结他。不过他并不仗势欺人,为人行事小心谨慎,从不肯多说一句话,也不爱多管闲事,碰到麻烦找上门了,便装聋作哑混过去。他听了绿袖的话,笑说:“多谢绿袖姑娘关心,不过这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的,我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好。”

  绿袖忙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篮子,堆起笑脸说:“我来提,我来提,我陪公公一块去御药房吧”胡公公心知她这般殷勒,大概是有事相求,没有阻拦,让跟着的小太监下去了。两人一路往御药房去。果然绿袖趁周围没人,低声说:“胡公公,绿袖忙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篮子,堆起笑脸说:”我来提,我来提,我陪公公一块去御药房吧“胡公公心知她这般殷勒,大概是有事相求,没有阻拦,让跟着的小太监下去了。两人一路往御药房去。果然绿袖趁周围没人,低声说:”胡公公,我母亲和姐姐上京来看我,可是宫里只有年末几天安排宫女和亲人见面,您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出宫一趟?我很快就回来,保证不误事儿。“

  胡公公目不斜视地说:“绿袖,你又不是新来的,官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宫女挽自出宫可是大罪”他抓过一个小太监问:“孙毓华孙御医在吗?”那小太监见是胡公公,忙行了个礼说:“在,在,正在给人看病呢。”胡公公“哦”了一声,随口问:“都这时候了,给谁看病?”小太监说:“不知是哪个侍卫受了重伤,魏世子亲自领来的,孙老御医不得不卖他这个人情。”胡公公笑说:“这侍卫也不知是谁,面子这么大,我得瞧瞧去”小太监忙赔笑说:“可不是嘛!”胡公公又说:“你去问问孙毓华,陛下服的药煎好了吗?赶紧送过去。就说皇后娘娘等着呢,大意不得。”一面说,一面往里走。

  绿袖拦住他不让他进去,恳求道:“公公,绿袖进宫整整八年了,还是头一次见亲人,您老就行行好,通融通触吧。绿袖在这儿给您磕头下跪了!”胡公公也不阻拦她,一脸无奈地说:“绿袖姑娘,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绿袖悄声说:”公公,皇上病重。皇后娘娘不管事,太子殿下整日忙得不见人影,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还不是您老说了算吗?绿袖求求您了!“说将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胡公公叹了口气说:“我问你个事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个姑娘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眼生得很。”绿袖忙说:“这也难怪公公不知道,这事儿瞒得很紧,皇后娘娘下过令,不让随便乱说的。不过既然是公公问起,自然是不要紧的。这位姑娘啊,大有来头,是太子殿下中愈的人,皇后娘娘不喜欢,,又拗不过殿下,你知道娘娘很宠殿下的,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她暂时软禁在缺月宫。她这次偷溜出宫,娘娘动了怒。我瞧娘娘今儿的神情,这位姑娘只怕大大不妙。你没见娘娘把我们都支开了,只留她一个人在景泰殿伺候吗?”

  胡公公思索了一下,又问:'‘这位姑娘叫什么?“绿袖有问必答,”似乎姓云,至于叫什么就不知道,我听太子殿下私下见叫她’云儿‘,大家都称呼她’云姑娘‘。“胡公公轻轻吁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啊,姓云啊,怪不得……“顿了顿说:”好了,下不为例。守宫门的侍卫要是问起,你就说皇后娘娘差你出去办事。“绿袖又磕了个头,欢天喜地地走了。胡公公进门找孙毓华拿药,察觉到空气有些不寻常,脸色一紧,眼睛盯着屏风后的角落冷声说:”谁?出来!“

  孙毓华给东方弃把了脉,说他被龙在天霸道的真气伤了心肺,因此脸色苍白,时不时咳嗽,进里面的屋子开方拿药去了。东方弃等得无聊,随意走动,不想听到了胡公公和绿袖的对话,心中有些着急,这么说来,云儿岂不是有危险?他得赶紧去一趟景泰殿才是。他心神这么一乱便被胡公公察觉了。东方弃一边惊异于胡公公高深的武功修为,一边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低头行了个礼,说:“公公误会了,在下是来看病的。”

  胡公公一听他自称“在下”,而不是“属下”,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盯着他身上穿的侍卫服说:“公子其实不是宫里的侍卫吧?”东方弃知道碰上高手了,不敢糊弄,点头说:“公公好眼力。在下受了点小伤,司空兄说这位孙先生医术高明,承他关照,特意带我进官来看病。他因为有急事,先走一步。”胡公公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右手食指在他脉搏上一探,淡淡说:“你伤得不轻,可不容大意啊。”同时惊讶于东方弃内力的深厚绵长,不由得细细打量他,见到他右脸上那道三寸来长的疤痕,惊疑不定,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你脸上的这道疤痕虽然难看了点,倒是不讨人厌。”

  东方弃笑道:“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弃字。脸上这道疤痕据说生下来就有,也不知是真是假,让公公见笑了。”胡公公咳了一声说:“哪有人生下来就带疤的,公子开玩笑了。不知公子哪里人氏,能跟魏世子称兄道弟。想必不是世家子弟便是有名的江湖少侠,我刚才真是得罪了。”东方弃忙说:“东方弃不过一介草民,默默无名,从小在京城十里外的同安寺长大,哪里是什么世家子弟。公公言重了。”

  胡公公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问:“你就是东方弃?从小在同安寺长大?”东方弃见他脸上神情古怪,好像认识自己一般,有些迟疑地说,“公公…以前见过我?”胡公公忙说:“我在宫里活了一辈子,哪里能见过你。只是听你名字取得古怪,有些好奇罢了。你伤得虽重,不过凭你正宗深厚的内力,将养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你赶紧走吧,宫里可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东方弃忙说:“多谢公公提醒,我这就走。”胡公公看着他打开门,忽然又说:“东方公子,请留步。”

  东方弃手搭在门上,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胡公公从怀里拿出一面令牌,沉吟了一会儿方说:“东方公子,你拿着这个出宫,便没人敢拦着你了。听老奴的话,远离宫廷是非,笑傲江湖去吧。”东方弃愣了一下,这才接在手里,抬头看着胡公公,想找出他之所以厚待省己的原因,却什么都猜不出来,只好说:“多谢公公。”心想,人家哪是厚待自己,那是看魏司空的面子才这么客气,回头可别忘了跟魏司空提起这事。

  胡公公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进去找孙毓华。

  东方弃一路往景泰殿赶来,身穿皇宫侍卫的衣服,倒是方便了他行事。他避开其他人,,刚偷偷溜进景泰殿,却听到内室传来云儿痛苦的惊呼声,接着是瓷器落地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他快步抢进去,只见云儿软软地倒在地上,唇角犹流淌着残留的药汁;而王皇后则冷冷坐在地上,眸光空洞,不知看向哪里;床上躺着的周明帝翻着白眼,拼命喘息,干枯的双手青筋暴起,出气多入气少。

  东方弃一把扶起云儿,又惊又怕,手心抵着她后背,在她耳旁轻声呼唤:“云儿,云儿,没事了,没事了,……”他转头看着王皇后,冷声问:“你喂她吃了什么?”王皇后瞥了他一眼,神情蔑视地说:“大胆奴才,你知不知道擅闯陛下的寝宫是死罪?还不快滚!”东方弃气得一把揪住她的前襟,“死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治我的死罪!”手指在她身上一点,王皇后顿时痛得瘫软在地上,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东方弃蹲下身子,双手攫住王皇后的肩膀通问:“你到底喂她吃了什么?解药呢?”王皇后痛得五官扭曲,性子却十分刚强,咬牙忍受不肯求饶,断断续续地说:“那还用问,……自然是……毒药”语气似乎甚为快意。东方弃一把掐住她喉咙,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拔出云儿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威胁说:“解药呢,你说不说?不说把你头发全部剃光!”王皇后不怕痛,却似乎怕他当真把自己一头青丝剃了个一干二净,口里吸着气,手指胡乱往后一指。东方弃见一丈来长的屏风后面放了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子,忙抱着云儿冲了过去,翻箱倒柜找起来。

  东方弃半抱着云儿,一手不离她后心、真气绵绵不断送进她体内,一手在盒子、抽屉、柜子里乱翻,因为刚受过内伤,又不顾一切要用真气帮云儿把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因此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气色从未有过的难看,差点连路都走不稳。云儿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摇头喘息说:“东方……我不要紧……你快走吧。”再不走,侍卫冲进来,两人都得死在乱箭之下。东方弃忙说:“你当然不要紧,不有事的,快别说话。”突然感觉脚下一个踩空,东方弃尚来不及反应,两人便齐齐跌进了地底的密室里。

  王皇后因为疼痛,按住龙榻一侧突起的龙眼的双手犹在发抖,全身像千百万只蚂蚁噬咬一般,忍不住用手去抓,雪白的肌肤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步一步往外爬,吃力地喊:“来人啊,来人啊……”

  东方弃抱着云儿滚在坚硬的花岗岩上,眼睁睁看着头顶厚重的木板慢慢合上。黑暗中他确定云儿还有呼吸,心跳虽然微弱却不紧不慢,这才有心情打量周围的情况。这间密室离地面大概有一丈来高,四面都是坚硬的岩石砌成的墙壁,里面空空如也,既没有地道也没有出口,空气干燥清新,流通性很好,看来只是皇帝用来紧急避难的一个寻常密室罢了。刚才给云儿驱毒,真气耗损巨大,他将云儿靠墙壁放好,闭目运气,打算稍作调息再冲出去。

  就在他运气的时候,突然听得头顶传来诸多凌乱的脚步声,心中一凛,完了,没想到宫中侍卫来得这么快!他看了眼一边的云儿,心想实在不行,只有硬闯了,拼死也要护她周全。一想到她中了毒,此刻生死不明,不由得心生歉疚,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他拔出惊鸿剑,蓄势待发,准备头顶的木门一打开,便用真气护体,抱着云儿跃出去。然而等了半天,却听得脚步声慢慢出去了。屋里响起燕苏的声音,冷冷淡淡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母后,你怎么了?”

  燕苏听得周明帝病危的消息,怕宫中有变,立马赶了回来,一直守在周明帝病榻前。郭敬之惨白着一张脸来见他,说在淮安王燕平关押的人质里找到一个人,名字叫贾有道,周明帝建武十三年的大理寺中丞。他说他知道杀死已故王皇后的真正凶手是谁:燕苏便急匆匆赶了过去,见到瞎了眼睛、手筋脚筋俱被挑断的贾有道,听了他的说辞,又惊又痛又恨又怕,押着他冲进了景泰殿,根本就不管王皇后先前吩咐的任何人不得打扰的话。

  胡公公上前阻拦,刚要说话,燕苏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出声,燕苏虽然手段狠辣,脾气暴躁,可是对伺候过两朝皇帝的胡公公一向敬重有加,今天居然连胡公公都出手打了,恐泊头上的天要变了吧?胡公公看了一眼燕苏,双眼全是血丝,脸上肌肉一下一下地跳动,显然正极力压抑怒火。忙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不得靠近景泰殿五十步以内。

  王皇后因为痛痒抓得浑身都是血痕,她倒在地上,见到燕苏一脚踢开大门,冷冷地走了过来,惊喜地说:“苏儿”燕苏原本恶狠狠地看着她,听到她这一句“苏儿”,冷硬的心忽又软了下来,也许全都是那个贾有道胡说八道,姨母待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怎么可能设计杀害自己的亲生姐姐?他冷眼看看地上这个将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女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挣扎了一番,他还是蹲下身解了王皇后身上的穴道,“发生什么事了?”声音很僵硬,完全没有往日亲昵尊敬的语气。王皇后身上痛痒一消失,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喘着气说:“其他人都退下。”

  燕苏看了眼身后的郭敬之,露出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嘴巴闭紧点。郭敬之心中一寒,知道自己无意中知道了皇家这天大的秘密,恐怕是活不长了。他带上其他人出去,只留下一个贾有道。

  王皇后随手抓过一件披风披在身上,靠在软榻上坐下来,闭上眼睛不说话,虽然痛楚已过,可是浑身仍然跟散了架一般,使不出半点力气。燕苏本来有许多话要质问,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见到病床上的周明帝放在胸前的手指在动,他压抑下惊怒、恐慌、害怕的情绪,轻声说:“父皇,你好点了吗?”周明帝费力地睁开眼睛,脸朝向王皇后,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多月不曾说话的他清晰地骂出一句:“贱人!”王皇后的脸顿时煞白如纸。

  燕苏神情一黯,指着贾有道咬牙切齿地说:“姨母,你知道他是谁吗?”王皇后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摇头,“不认识,此人样貌如此丑陋,形同废人,母后怎么认得这种下贱之人。”贾有道原本死水般坐在轮椅上,像是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一点波澜,一听王皇后的声音,顿时激动起来,“王文啖你这个贱人,你害得我今天人不人鬼不鬼,亏我当年鬼迷心窍,才会对你俯首帖耳,赴汤蹈火,唯命是从!你不认识我,总认识我的声音吧!哈哈哈……”他发出刺耳的笑声。

  王皇后惊得从软榻上站起来,连披风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指着面目全非的贾有道惊恐地说:“你……”她怔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似的,偌大的景泰殿一点声音都没有。王皇后看了看一脸痛恨绝望的燕苏,还有半疯半癫发出诡异笑声的贾有道,又回头看了看病床上剧烈喘息的周明帝,贾有道惊恐地说:“你……”她怔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似的,偌大的景泰殿一点声音都没有。王皇后看了看一脸痛恨绝望的燕苏,还有半疯半癫发出诡异笑声的贾有道,又回头看了看病床上剧烈喘息的周明帝,知道瞒不住了,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先前的惊慌失措全都不见了。她一步一步走到燕苏跟前,平静地说:“我一直相信因果报应一说,十多年了,每一天每一夜战战兢兢等着今天的到来。虽然到来的时机令我有些意外,不过无所谓,我反倒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浑身轻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包不住火,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妨由我亲口来告诉你。”

  贾有道自从王皇后开口后,便不停地咆哮叫嚣,仿佛疯了一般。燕苏化掌成爪在他头顶百会穴上一拍,看着王皇后恨恨地说:“没人了,你说吧。”

  王皇后看了眼七窍流血、气绝身亡的贾有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容不迫地叙说:“这话要说就长了。你母亲,也就是我姐姐,还未出嫁时和池家大小姐池毓秀关系最亲密。后来姐姐嫁入皇宫,池毓秀则嫁给了云府的大公子云平,婚后生活据说很美满。姐姐那时候既不得宠,王家又不像现在这么有权势,因此抑郁不乐。池毓秀常常进宫陪伴姐姐。刚巧两人又同时怀孕,姐姐便向陛下请旨,去京郊的别宫养胎,池毓秀自然陪伴在侧……”

  燕苏冷冷打断她说:“我不是要听这些陈年旧事。”王皇后瞟了他一眼,叹气说:“苏儿,你还是这般缺乏耐性。不错,是我指使贾有道去找云罗刺杀姐姐的。”燕苏听到她亲口承认,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拔出龙泉剑,指着对面那个女人的心脏位置,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不以为意地说出这样的话?只要他的手轻轻往前一送,他就报了仇,可是一想到她多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乃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这一剑无论他给自己多少痛恨的借口,都没有办法捅下去。他嘶哑着喉咙逼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你姐姐吗?”

  王皇后冷冷地说:“王家有王文珏在的一天,就没有人意识到还有王文琰。漂亮的衣服,价值连城的首饰,甚至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男人,我都只能拣她剩下的。就是这种嫉妒、怨恨、丑陋的心理使得我在知道了姐姐的秘密后,着了魔一般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策划了一出女儿刺杀母亲的阴谋……”

  燕苏仿佛呆住了,皱眉问:“你说什么?”王皇后冷笑说:“难道你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得找云罗刺杀姐姐吗?天下那么多的刺客,我为什么偏偏要找一个涉世未深、武功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十三岁的女孩儿?那是因为我无意中知道了建武元年那个惊天的大秘密。姐姐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以及皇后之位,不惜害死了自己的闺中密友池毓秀,并且将她的儿子和自己的女儿调换过来。结果姐姐母凭子贵,顺利登上了皇后之位。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她顿了顿,继续说:“原本是相安无事的,这个秘密也一直保守得很好。直到建武十三年,当年有一个伺候姐姐的宫女没死,不知怎的逃出了京城外的别宫,找到我说出这个秘密,企图要挟我们王家。那时候我已经进宫了,我是建武十年进的宫,可惜我办事不够稳重,被姐姐发现了这个宫女,处死她的同时,姐姐准备斩草除根除掉云平,以绝后患。碰巧云罗回来了,虎毒不食子,最终姐姐打算见她一面,再用药迷晕她,悄悄送她离开京城。我便派贾有道找到云罗,诱使她趁机刺杀姐姐。因为姐姐只有见云罗的时候,才会撤去身边守卫森严的武林高手和心腹侍卫。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燕苏听得脸色越来越白,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承天命而生的太子,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大臣的儿子罢了?”难道燕平临死前说的“狸猫换太子”都是真的吗?那么他,他,他……燕苏脸上露出惊恐、怨恨、绝望还有难以置信的神情。

  王皇后看着眼前这个三魂丢了七魄的燕苏缓缓说:“苏儿,你的出身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大周朝的太子殿下,不日即将成为大周朝的皇帝,手握九州,君临天下,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这是你天生注定的使命。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上天注定的,谁说你不是奉天命而生的皇帝?这就是天命,不可更改的天命!”

  第七十八章无力回天

  燕苏痛苦地呻吟,“你为什么从始至终都在帮我?既然你下得了狠心杀害自己的亲生姐姐,为什么对一个毫无血缘的人这么好,甚至不遗余力扶持他登上帝位?杀了我岂不是更干脆?”王皇后一脸黯然地说:“自从我流产再也不能受孕开始,我便知道上天的惩罚终于分毫不差报应到我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了,这大概是我罪有应得吧。既然姐姐一心希望你继承大周朝的江山社稷,那么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让你登上那个位置,以偿她的夙愿。”她说话的同时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神情很是痛苦。

  燕苏从来没想到自己最敬重最亲近最热爱的姨母原来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杀的还是自己的亲姐姐,他的母后——不不不,照她的说法,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母后,他的姨母为了权势地位杀了他的亲生母亲——他的母亲,到底是谁?而他又是谁?他脑子里此刻乱成一团,手上的龙泉剑叮的一声扔在地上,打开门就要冲出去。他只想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到这个阴暗、残忍、恐怖的地方来。

  王皇后静静拦住他,“怎么,听到这样的真相,受不了了吗?你要去哪里?”燕苏呆呆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得好好想一想。也许这是个噩梦,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王皇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骂道:“我是罪魁祸首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照旧当你的太子就是。死了这么多的人,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觊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吗?不就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坐在大殿上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吗?难道你想自暴自弃,什么都不管不顾吗?”

  燕苏一巴掌被她打醒,头脑清明了一些,转过头看她,冷冷地说:“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姐姐,我的母后——不管如何,她是我的母后,从小抱我亲我哄我的母后!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王皇后毫不畏惧地说:“我今天把真相说出来,你想怎么样都无所谓,软禁也好,赐死也好,我都不在乎。天天像个罪人一样忏悔的日子我也不想继续过了,死了反倒干净痛快。可是苏儿,我是真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我从来没有对你起过加害之心,就连……就连自己的外甥女,我都舍得放弃。我一心一意,全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千万别让我和姐姐失望,无论如何你得一往无前走下去,无论如何你得坐上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你要让我们姐妹死得瞑目才行!”

  燕苏心乱如麻,这种突兀的、惊愕的、痛恨的、自我厌恶的感情像一锅粥一样咕嘟咕嘟煮在一起,发酵膨胀后让他整个人差点崩溃爆炸,恨不得有一把无形的剑将这些带给他痛苦和绝望的情绪拦腰斩断,从此不留痕迹,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忽然听王皇后提到“自己的外甥女”,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谁,顿时惊得差点跳起来,“云儿,你说的是云儿对不对?你把她怎么样了?”她连自己的亲生姐姐都下得了毒手,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王皇后长长地吸了口气说:“放心,你以后见不到她了。这个秘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可以安心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傲视天下。”燕苏一把揪住王皇后,重重往地上一扔,害怕得嘴唇直哆嗦,“你……你杀了她?”王皇后狼狈地倒在地上,脸容一变,厉声喝道:“难道你还想和她在一起吗?她是什么人?有她在,便会毁了你的一切!苏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死了这条心吧!”

  燕苏以为云儿已经死了,一瞬间万念俱灰,颓然跪在周明帝床榻边,痛得双手捂住脸,抬不起头来,心像被人整颗剜掉似的,拽着周明帝的衣角像个孩子般呜咽道:“父皇,父皇,你醒醒,你快醒醒,告诉苏儿到底该怎么办,苏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眼泪断线珠子一般滚了下来。原来他什么都不是,父皇不是父皇,母后不是母后,姨母不是姨母,全是权势和利益的傀儡。周明帝张着干裂的嘴唇,瞪着灰白的眼珠,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泪流满面、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隐约听到脚底下传来砰砰砰硬物撞击发出的声音,凝神屏气听了好一会儿,确定不是幻听,地底撞击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清晰。他以为是刺客,捡起地上的龙泉剑,一个箭步抢到密室上方,对着厚重的木门大声喝道:“谁?”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他阴森森地说:“别以为你不出来,本宫就奈何你不得!本宫只要启动机关,景泰殿后院的湖水就会渗进密室,直到充满整个房间……出不出来?”

  木门的正中间一柄剑的剑尖一点点伸了出来,显然是里面的人正用内力迫使利剑穿透质地坚硬厚重的木门,想要破门而出。燕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这个刺客武功不赖嘛,死在里面也好,省得费事,他冷酷地按下了床榻边龙头拐杖的龙头。

  东方弃和云儿关在密室里将王皇后和燕苏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东方弃越听越心惊,而云儿听到自己竟然为人利用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时,心神大震,承受不住这番惊心动魄的打击,口吐鲜血昏死过去。东方弃在黑暗中抱紧她,感觉到她身上流出的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液体越来越多,无论他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这个密室的设计是里面的人可以轻易听到外面的声音,而外面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他急得用惊鸿剑不断去撞击头顶的木门,企图引起燕苏的注意。听到燕苏在上面喊“出来”,知道他终于发现了,心中大喜,忙气运丹田,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往上一刺,惊鸿剑的锋利加上他深厚的内力竟然将千斤重的木门刺穿了,心想,燕苏看到惊鸿剑,应该就会知道是他和云儿在里面。

  哪知燕苏以为云儿死了,对所有人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也没注意地面上露出的半截剑身是惊鸿剑,只想要人为云儿陪葬,按下机关便走了,也不管东方弃在下面如何声嘶力竭地叫喊。东方弃看着冰冷的湖水一点一点渗进密室,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水已经漫到腰上了。他横抱云儿,双手托起她,让她尽力不碰到水,黏稠温热的液体沾满了他的双手,甚至听得见液体滴在水面上的声音。

  东方弃一开始焦虑得恨不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开那道木门,自从水漫到胸口,无论他怎样尽力,云儿的身体还是湿了以后,突然安静下来,嘴唇在云儿冰冷的脸上亲了亲,哽咽说:“云儿,咱们死在一处,也算值了。”云儿被冷水冻醒,经历刚才那番惊痛,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心中竟然奇怪地无悲无喜,双手缠在东方弃脖子上,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点头说:“好。”-yu-

  冷水一点一点上升,已经浸到东方弃鼻子上了,他竖抱起云儿,抓着她的腿,让她尽量高出水面。云儿无力地说:“东方,算了,没有用的。”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分别?她已经看不到东方的头了,只感觉到他柔软的头发缠绕在自己的脚边,像飘动的水草。东方弃呼吸越来越粗重,抱着云儿尽力往墙上靠,可是支撑不到一刻,他身子一个倾斜,手上一松,云儿砰的一声就落进了水里。

  东方弃忙抱紧她,想把她再次举出水面。云儿打了个寒战,颤声说:“东方,不用费事了,我知道我就算出去了,也不行了,我觉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好像快流干了……”东方弃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淡淡说:“没事,只要水不将整个石室灌满,咱们就死不了,你再忍耐忍耐,漂到顶上了,我就有办法出去了。”云儿虚弱地窝在他怀里,“可是我要让你失望了,我大概活不了了……”东方弃安慰她,“没事,你只是受了点伤,出去后将养将养就会好的。你以前在天上昏睡了八年,不是也醒了吗?快别说丧气话了,我不爱听。”云儿眼泪无声流了下来,为了不使他担心,点头“嗯”了一声。

  就在水即将灌满密室,东方弃和云儿也不再挣扎,闭上眼睛一心等死的时候,水却渐渐退了。东方弃大口大口吸气,拍着云儿的脸兴奋地说:“云儿,云儿,快醒醒,水退了,咱们有救了!”云儿嘤咛一声,忽然眼前一亮,木门轰的一声打开,头顶上露出王皇后披头散发惨白的一张脸。

  燕苏按下机关,亲自押王皇后回缺月宫。王皇后和燕苏并肩走在一起,燕苏貌似孝顺地扶住她的胳膊,实则是挟持防范她。两人走到一半,王皇后突然回头看着景泰殿的方向。燕苏冷声说:“怎么了?父皇还没死呢,你不用一步三回头地拜祭。”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想到阿罗是姐姐的亲生女儿,姐姐为了她甚至送了自己的命,我便坐立不安,狠不下这个心肠。我害死了姐姐,怎么能再害死她的女儿呢?苏儿,阿罗没死,她还在景泰殿,密室下面关着的人就是她……”

  燕苏听完后脸色煞白,不顾所有人的侧目,抓着王皇后就往景泰殿飞奔而去。而跟在后面的胡公公惊呼:“殿下,娘娘……”他还以为周明帝病情有变,忙跟了上去。

  “本来我看在你是一国之母的份儿上,还想饶你一命,阿罗要是死了,你就给她陪葬去吧!”燕苏恶狠狠地说,一头冲进周明帝的寝殿按下龙头拐杖上的机关。木门缓缓打开。王皇后看着眼前早已昏迷不醒的云儿,就像看到了自己亲手害死的亲姐姐,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崩溃了,冲过去抱住她,哭道:“姐姐,姐姐,你别死,文琰不是有意的,文琰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很后悔,我真的后悔了……”

  燕苏一把推开王皇后,抓起屏风上的龙袍将云儿裹得严严实实,焦急地唤道:“云儿,云儿,你千万不能死……”原来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连你也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东方弃浑身是水爬上来,按住胸口不断咳嗽,“快看看怎么回事,云儿刚刚流了很多的血……”燕苏掀开龙袍一看,云儿下半身几乎被血染红了,地上积了一大摊的血渍。燕苏快疯了,“御医呢,御医呢?”王皇后已经从刚才的崩溃中清醒过来,冷声说:“没用的,她流产了。”燕苏抬头看她,仿佛没听清似的重复了一遍,“她流产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几个字表示的意思,他朝着空中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莫非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因为我杀的人太多了,所以报应到我头上不够,还要报应到我爱的女人和孩子身上吗?”

  东方弃跑过去一把掐住王皇后的喉咙,颤声说:“你到底给云儿吃了什么药?你怎么能明知道她是你的亲人,还下得了如此狠手?”王皇后抿紧双唇,倔犟地说:“对,我就是一个蛇蝎女人,心狠手辣,外表的贤良淑德、温和恭谦全都是装出来给世人看的!”

  燕苏恨恨地盯着王皇后,手指着她骂道:“贱人!”接着转过头看东方弃,眼中露出浓重的杀机,手拿龙泉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东方弃受了重伤,力气尽失,不要说逃,连还手之力都没有,露出一个苦笑说:“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听到了皇家这样大的秘密,就算燕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不杀我,皇后娘娘只怕也饶不了我。不过燕兄,临死之前我有个请求,死后能不能将我的遗体送回天上?我一直想带云儿回去看看,死了能葬在那里,也是一种福气。”燕苏默默点头,“可以,这样的请求不算过分,天山那个地方很适合你。”

  东方弃闭上眼睛受死,“那我就谢谢燕兄了。”燕苏一剑刺了下去,突然手腕被人捏住了,抬头一看,竟然是胡公公,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胡公公低声说,“殿下,陛下他……他刚刚驾崩了……”所有人都怔住了。

  王皇后反应过来,冲到床榻前确定周明帝是真的走了,忽然泪流满面,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喊道:“阿枫……”周明帝名为燕枫。明明恨得看着他日复一日活受罪只觉得快意,可是为什么一旦他真的死了,自己会这么难过?难过得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的执念都灰飞烟灭!

  燕苏愣了一愣便接受了周明帝已经驾崩的事实,冷笑说:“死了也好,活着更痛苦,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父皇,你终于可以跟安贵妃在一起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他转头看着地上躺着的东方弃,眼神一冷,“也许今天阎王过寿,想多拉几个鬼魂为他庆祝呢。东方弃,你也去吧。说不定很热闹。”东方弃苦笑说:“这样想的话,死似乎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可是燕苏刺出的一剑再次被胡公公拦住了。胡公公的两指捏在龙泉剑剑身上,面对燕苏,低着头的样子似乎有些惶恐,阻止的态度却很坚决。燕苏大怒,“胡一得,你什么意思,竟敢以下犯上?”胡公公脸上露出迷惘之色,喃喃说:“连陛下都走了……我这个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人竟然还活着,跟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有何区别……”他右手牢牢抓着龙泉剑,顿了顿说:“皇后娘娘和殿下的话老奴刚才在外面听见了……”

  他见燕苏脸色大变,忙补充说:“殿下和娘娘放心,老奴敢保证,除了老奴外,没有其他人听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人老了,眼睛不行,耳朵反倒越来越灵敏。”长长叹了口气,他不紧不慢地说:“当年换太子一事娘娘只是从某个宫女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而老奴却从头到尾参与了整件事情,所以知道事情真相远远不止娘娘说的那么简单。”

  “当年云夫人也就是池毓秀池小姐和已故的皇后娘娘同时生产,娘娘生下的是一个小公主,而云夫人生下的却是一对双胞胎。云夫人并非娘娘下毒手害死的,而是难产死的。娘娘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和地位,便将孩子调换了过来,不过只能留下一个孩子。她命我将另外一个孩子处理掉,我狠不下心肠杀这个刚出生一天还不到的小男孩,便将他丢在京城外的一座树林里,亲眼看着一个落魄秀才把他捡走了,这才回宫复命,跟娘娘说事情已经办妥了。后来听说这个孩子在同安寺住下,学得一身上乘武功,我很欣慰。”他说完后看了眼地上重伤不起的东方弃。

  东方弃勉强爬起来,踉踉跄跄倒退一步,看了眼胡公公,又看了眼燕苏,声音像是从地底发出来一般幽冷,“胡公公,照你这么说,我跟燕苏燕兄是亲兄弟了?”他感觉十分荒谬,笑了起来,“那么,我跟他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此刻竟然还有心情问这种事。胡公公指着燕苏说:“殿下比你晚一刻钟出生,自然你是哥哥。你脸上之所以有那道疤痕,是娘娘身边另外一个侍卫拿剑要杀你,我拦住了,不过你的脸还是被他的剑气弄伤了。你小时候我还去同安寺看过你一次,后来听说你跟天竺来的高僧弘一大师云游天下,我很高兴你离开了宫廷斗争。”

  燕苏早已被今天发生的一系列的事震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现在他居然和东方弃是孪生兄弟!忍不住自嘲说:“突然冒出一个双胞胎哥哥,我是该庆幸还是该绝望呢?”他声音接着转冷,“东方弃,我管你是谁,你今天必须得死。而我,燕苏,从今天开始,就是大周朝的皇帝,继承大统,号令天下,没有人可以动摇!”

  云儿短暂昏迷,被燕苏的怒吼声震醒,见他要杀东方弃,喘息道:“好,好得很,今天索性大开杀戒……普天同庆……咳咳咳……”胡公公走到她身边,指着她眼角蓝色的泪痣轻声说:“小公主,你甫一出生便有这颗泪痣,老奴记得很清楚。你放心,老奴便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要把你身上的毒给逼出来。”说着盘腿坐下,要运气为云儿驱毒。

  王皇后看着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胡一得,没用的,她没有中毒,你救不活她的。”胡一得本以为云儿不过是服了毒酒,真气在云儿身上游走一周,脸色一黯,对云儿破败的身躯无能为力,颓然站起来,“小公主,老奴老了,不中用了,也活够了,这就到地府伺候陛下去,陛下是一刻都离不开老奴的。”说完自断经脉而死。

  没有人料到事情的本来面目竟然如此荒谬、残酷,整个景泰殿如死一般寂静。

  东方弃爬过去将云儿搂在怀里,满心怜惜,轻声说:“云儿,不怕,还有我呢。”他抬头看着燕苏说:“你千方百计将她留在身边,却把她害得半死不活,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的罪。我要带她走,永远不会再回京城。你今日如果要杀人灭口,就把我们一起杀了。”

  燕苏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王皇后捡起地上掉落的龙泉剑,横剑自刎。燕苏大叫一声,抢过去阻止。王皇后倒在地上之前冲他微微一笑,燕苏抱住她放声大哭,“母后,母后!苏儿刚才不过是说狠话,没想过要你死,真的!”王皇后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轻轻点头表示知道,示意他别哭,右手食指指着龙床上的周明帝,点了两点。燕苏哽咽问:“你是想跟父皇合葬,是吗?”王皇后点了点头。燕苏擦干眼泪,“苏儿答应你。”王皇后心里一宽,在他怀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燕苏将王皇后和周明帝并排放在宽大的龙床上,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惘然地说:“这是哪里,我是谁?”所有的一切在今夜轰然倒塌,从小构筑的世界原来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泡沫,一捅就破,万事万物全都化成一个虚假的黑影,让人分不清、辨不明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什么是恨。让人不由得怀疑身边的人和事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只是永远的黄粱一梦?可是这种存在为何又如此残忍而疼痛,连喘气都觉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

  东方弃见燕苏似乎魔怔了,一直把头伏在周明帝和王皇后的尸体边发呆,灯火下看过去的刹那,好像他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干枯、苍白的躯壳。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孪生弟弟,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知道事情真相远比不知道更残酷、更无情、更无力回天。他抱起满身是血的云儿,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出了景泰殿。

  第七十九章同来何事不同归

  东方弃抱着云儿一路来到御药房。孙毓华给云儿探了脉,捻着胡须说:“云姑娘没有中毒,不过服了堕胎的药物,又受了寒,加上她以前寒毒深入肺腑,又受过重伤……”说着摇了摇头,“东方公子,老朽不才,实在无能为力。”脸上忍不住露出惭愧之色,见东方弃脸色霎时变得雪白,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后退一大步,把身后木架子上一大包包好的药材带落到地上也没发觉,忍不住安慰他,“老朽一生行医救人整整四十三年了,还从未见过像云姑娘这样的情况。生也是命,死也是命,一切皆有定数。东方公子,你切莫太过于执着,伤了身子。”

  王皇后原本打算瞒着燕苏送云儿出宫的,想到她身体孱弱又怀着孩子,现在孩子小还没什么,万一肚子大了呢?以她那样的身体,岂不是一尸两命?为了保她一命,强迫她喝堕胎药,虽然没什么好意,却也说不上是恶意。她一直在杀不杀云儿之间来回徘徊,一会儿一个主意,到最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因此做法也很激烈。没想到云儿喝下药之后,东方弃冲了进来,变故突起,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东方弃微微点了下头,惨白着脸说:“东方谢过先生关心。既然生也是命,死也是命,再怎么强求也没用……我带云儿走了。今天没带银子,改日再奉上诊金可好?”孙毓华忙说:“不用,不用,老朽医术有限,救不了云姑娘,惭愧得很。江湖中有不少奇人异士,或许有别的办法。云姑娘既然昏睡八年还能醒过来,一定是福泽深厚之人,吉人自有天相,这次说不定另有什么奇遇呢。”东方弃谢过他出了御药房,拿着胡公公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皇宫。

  当夜,他从皇宫偷了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套在狮子骢和旋风身上,顺带偷了一些食物和水,连夜离开了京城。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传来有规律的嗒嗒的马蹄声。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灯,甚至没有风,黑暗和寂静将他们紧紧地抱在怀里,世界被隔绝在另一端,残忍而安宁。

  马车走得很慢,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震荡。云儿轻轻咳嗽一声,东方弃忙掀开帘子进来,“你醒了?饿不饿?”云儿摇头,喘息说:“水……”东方弃忙打开水壶,摸了摸说:“凉的,你等会儿。”他将铜水壶握在手里运气热了一热,这才倒在瓷杯里,杯子上方冒出氤氲的热气,他的手心被烫成鲜艳的血红色,而他本人却毫无知觉。

  云儿就着他的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喝了一小半,摇摇头表示不要了,连声喘气。东方弃放下茶杯,拿出油纸包着的各色糕点,样式精致,有圆的、方的、菱角式的、梅花式的……轻声说:“你一个晚上没吃东西,多少吃点,才有力气赶路。”

  云儿摇头,咳了一声说:“不饿。”东方弃看着她气息奄奄的样子,顿了顿,故意不满地说:“多少吃一点。深更半夜的,你还挑三拣四!”云儿笑了一笑。他将千层糕一点一点捏碎,就着热水喂云儿吃下。云儿吃了两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皱眉说:“难吃,想吃葡萄。”推开他的手,不肯再吃。

  东方弃尝了一口,点头说:“确实不怎么好吃,想必蒸的时候厨子睡着了,又硬又甜。明天我去弄葡萄。”云儿“嗯”了一声,问:“这是哪儿?”东方弃掀开帘子往外看,黑糊糊的一大片树林,什么都看不见,“我也不知道。”万籁俱静,只有马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以及路旁时断时续的流水声传入耳内,两人靠在一起,呼吸可见。云儿不怎么在意,闭上眼睛说:“在哪儿都无所谓。”东方弃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回天山吧。”八年前云儿受了那么重的内伤都能起死回生,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呢?他相信只要回到天山,一切都有转机。

  云儿点头,无力地说了声“好”。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不留在京城。东方弃见她似乎很疲倦,替她把身上的毯子盖紧,“睡吧,天亮了我叫你。”云儿眼皮动了动,歪着头沉沉睡去。东方弃见她许久没有动静,忽然有些害怕,手颤抖着探到她鼻子下面,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揪起的心这才松了下来。他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盯着她的脸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钻出去驾车。

  不管将来如何,他们暂且活一天是一天。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在青翠欲滴的荷叶上,前面是一方小小的池塘,一条小道一路延伸到前方小山丘的尽头,没入茂密的灌木丛里。云儿不知道马车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喊了一声,“东方?”她一脸惊疑,莫不是燕苏追来了吗……

  东方弃的头从门帘外露了出来,一脸欣喜地说:“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云儿不知他要干什么,勉强撑起身子,从窗口见他兴奋地跳下马车,直奔前方的农家小院,大概是讨水喝,他们带的清水快喝完了。她见没出什么事,重又躺了下来,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感觉心里若有所失。风中传来花的芬芳、草的清香,耳边可以清楚地听到马车外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好不热闹。可是她从未觉得这么孤独过,任凭世间所有的一切也填不满这种孤独,那是一种深沉的、阴郁的、从内心最深处流泻出来的情感,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至死方休。

  不一会儿,东方弃掀开帘子跳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大串深紫色的葡萄,颗粒饱满,个个有大拇指大,晶莹剔透,上面还带着几片椭圆形的叶子,笑嘻嘻地说:“快吃,快吃,刚摘的,上面还有露珠呢,又新鲜又干净。”他手捂在嘴边小声说:“我偷来的,千万别被人发现了。”云儿诧异地说“偷?你没给钱吗?”他为人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偷盗这样的事是不屑于去做的。东方弃苦笑说:“我哪有钱,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幸好没人看见。”云儿挑了挑眉,做了个鬼脸说:“反正是你偷的,抓到了我可不管。”她摘下一颗葡萄,也不洗,就这么连皮带肉吃下去,连声说好吃。

  东方弃将葡萄一粒一粒摘下,拿手帕擦干净放在茶盘里。云儿一气吃了十多粒,笑着说:“我还从没吃过这么新鲜的葡萄呢,就是有点酸,不过不酸就不是葡萄了。”她顿了顿又笑着说:“还是偷来的东西好吃,从没觉得葡萄这么好吃过。你怎么不吃?再等会儿我可就全吃光啦。”东方弃笑说:“你喜欢就多吃点,比起葡萄,我更喜欢吃奇异果。”云儿展颜一笑,挑眉说:“那咱们下次就专程去闻人山庄偷,反正潮音坞碧玉湖的路我都摸熟了。”东方弃点头说好,云儿立即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两人仿佛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商量好了日子,什么时候去偷最合适,从哪儿偷最方便,煞有介事。说着说着,东方弃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何有点发酸。

  马车经过路口那家栽了葡萄的农户的时候,看见一个四十来岁、全身晒得黝黑的农妇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花布,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花布衫,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大声骂道:“谁家小孩那么嘴馋啊,转个身去喂猪,门口挂着的一大串葡萄就给偷走了,别的不偷,还专门偷大的。今年结得最好的一串葡萄,碗口大,足足有一尺长!嘴里痒,怎么不去偷别人家的甘蔗,大老远跑来偷我们家的葡萄啊?看我抓到不打断你的狗腿!从小偷三摸四,家里大人也不管一管,有娘生没爹养……”

  云儿听了掩嘴轻笑说:“快走,快走,没听见吗,要打断你的狗腿呢。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救不了你。”东方弃干笑两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示意狮子骢和旋风快走。那农夫见路上有马车经过,不由得停下骂声看了一眼。东方弃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幸好她见马车富丽堂皇,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行,没有怀疑,喝了口水继续骂。

  走出老远,直到那家农户再也看不见了,东方弃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原本我想,只偷一串,应该不会发现吧,哪知道她连葡萄一串一串都数清了的……哎……”云儿学那农妇的口气说:“别的不偷,还专门偷大的,今年结得最好的一串葡萄,碗口大,足足有一尺长……我觉得你还挺会偷东西的,凭你的轻功和眼力,有当神偷的潜质,继续努力啊!哈哈哈哈……”她这一笑便觉得胸口痛得厉害,针扎似的,是那种突如其来、毫无预备的剧痛,忙吸口气平静下来。她又怕东方弃发觉,痛苦地挤出一个微笑,转移他的注意力,“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吃甘蔗了。”幸而疼痛很快过去了,身上黏腻腻的,全是冷汗。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她无聊地趴在窗口看风景,指着斜坡上一大片甘蔗地惊喜地说:“东方,快看,快看,那不是甘蔗!”东方弃正在驾车,忙摆手说:“不行,不行,那里有人。再偷,真要被人打断狗腿了。”云儿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你没钱,本姑娘有啊,赏你了!”幸好自己钱和蝶恋剑从来不离身。

  东方弃拿了碎银,问附近锄地的老农能不能买甘蔗。那老农戴着一顶竹制的斗笠,年纪大了,耳聋眼花还驼背,伸着脖子问:“什么,你说什么?”东方弃运起内力用方圆数里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买甘蔗!”惊得藏在树上、草里、芦苇丛里的鸟雀扑腾扑腾乱飞,前方的山脉传来悠长的“买甘蔗”的回声。那老农“哦哦哦”点头说:“没钱找。”东方弃摆手说不用找,自去挑了几根粗壮肥大的甘蔗,找不到削皮的刀,便用惊鸿剑削了皮,斩成一段一段抱回来。

  云儿被他那一声“买甘蔗”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嚼着甘蔗摇头晃脑地说:“这甘蔗又甜又软,你那声‘买甘蔗’果然没有白喊啊,再喊一句来听听……”话没说完,就被嘴里的渣子呛到了,咳了一声,忙将甘蔗渣吐出来。她瞧见痰盂里鲜红的甘蔗渣,低头看了看手头的甘蔗,咬过的地方全是血,惊慌失措之余,更担心的是被在外面给马喂草料的东方弃看见,把手里剩余的一截甘蔗往外一扔,又将痰盂藏在小桌子底下,用桌布遮住,慌里慌张打翻了茶杯。

  东方弃听到动静进来,问:“怎么了?”仔细瞧了瞧她,“脸色怎么这么白?”云儿忙笑说:“没什么,大概是累了。坐马车真累。”东方弃点头,“嗯,那你睡吧。前面就是安阳城,晚上我们可以睡客栈了。”云儿侧身躺了下来,右手捂着嘴,生怕自己梦中也咳出血来,胡思乱想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傍晚时分赶到安阳,夕阳下面是有些残破的城墙,足足有两尺厚的大石,然而大洞连小洞,损毁严重,如此军事重镇,朝廷竟然也没有派人重修。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白色的旗幡,路上行人很少,均是来去匆匆。青楼酒馆一律禁止营业,偌大的安阳城显得有些萧条。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东方弃将云儿安顿好,吩咐厨房煮一碗红豆甜汤,完了又要酒。

  小二忙说:“客官,不好意思,朝廷有规定,国丧期间,全国上下三日不得饮酒。”东方弃不由得想起燕苏,想到他一夜间自以为是的世界瞬间崩塌,父死母亡,最爱的人远走他方,想到他和自己竟是一母同胞胞的孪生兄弟,不由得百感交集,是梦非梦?他已经分不清了,那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希望云儿能好起来,哪怕再花十年的时间也不要紧。他回头对小二说:“那就上壶热茶吧。”

  小二答应一声出去了,过了会儿端了茶进来,搭讪说:“客官从哪里来?”东方弃说京城。小二“哎呀呀”叫起来,压低声音说:“京城啊,那我问公子一件事啊——我听说皇上功德圆满、得道成仙啦,皇后也跟着一块走了,是也不是?还听说皇上驾崩的那天晚上,整个皇宫金光大盛、仙气缭绕,太上老君亲自下凡来接皇上升天,你看见了吗?”

  东方弃不知道民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燕苏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流传出来的,想了想说:“大概是吧。”那小二拍着大腿说:“那就是啦!哎呀呀,如果是我,我也不当皇帝了,当神仙多好啊,长生不老,点石成金,要什么有什么……”他一路自言自语走了。

  东方弃听了直摇头,心想当神仙也未必好吧,要不然神仙为什么也老想着下凡呢?回去收拾马车时,撩起桌布,就看见痰盂里干涸的血渍,不由得愣住了。坐在马车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待情绪平静下来,这才回房和云儿一块吃晚饭,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完饭东方弃退了一间房,笑说:“咱们节省点,银子快不够用啦。你睡床,我睡地下。”云儿忙褪下手上的玉镯,“这个拿去当,我留着也没用。好歹是宫里的东西,应该能当不少钱吧。”东方弃忙说:“还不至于如此,不过节省点总没错。”他不敢离开云儿一步,万一她在他不经意间永远地走了,那怎么办?

  两人一路晃晃悠悠走到九华山附近时,已经传来新皇登基的消息,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云儿看着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白布换成了红色的绣旗,不知为何,眼泪突然就出来了,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这样可笑可恨可悲的结局,如果还有人能得偿所愿,不失为上天最大的恩赐。她怕东方弃看见,忙转头把眼泪擦去,轻声说:“到九华山了吧?”

  东方弃点头,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凹陷的双眼,心头泛起的那种滋味,干干的、麻木似的,仿佛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不分昼夜地逐渐流失,点头说:“嗯,前面就是九华山了。要不要去看看吴不通他们?”云儿摇头,“不了,我不想他们看见这样的我。我想你们大家,还有他……记住的是永远年轻、漂亮、可爱的云儿。东方,我大概是走不到天山了,送我去天外天吧,那里也是一样的。”她自知时日不多了,能够身葬“天地之外,红尘之巅”的天外天,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东方弃默然无语,看着一脸哀求然而决心已定的云儿,最后还是扔掉马车,抱着她一路来到天外天。春末夏初的一场大火将天外天化为一片焦土,可是转眼到了秋天,这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空气清新得像是水洗过一样,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近处是波平如镜的新月湖,草丛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连绵起伏,鸟叫声、蛙鸣声此起彼伏,新绿的叶子一片一片冒出头来……烧焦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正逐渐淡去。

  云儿的病并没有因为天外天安静的环境、秀丽的风景有所好转,寒气发作得也越来越厉害了,无论东方弃怎么为她运气疗伤都没有用。他搭了个专供云儿一个人住的小木屋,外面刷上鹅黄色的油漆,头项开一扇大大的天窗,晚上可以看见星星和月亮,屋檐下挂满了铃档,风一吹叮当响。云儿躺在松软的花瓣床上,阳光温暖地洒在她的身上,鼻子里闻到的是馥郁的花香,她张开双手,舒服得直叹气,“真像摇篮,摇一摇就睡着了。”东方弃一边喂她喝鱼汤,一边说:“这屋子漂亮吧?包你一觉睡到大天亮。”

  云儿一觉醒来,见东方弃手心抵在自己后背,悠悠说:“我又晕过去了吗?”东方弃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摇头说:“没有,只是睡久了些,我正要叫你起来呢。”云儿见他嘴唇发青,脸色蜡白,刚才从床上站起来时甚至打了个趔趄,知道是真气耗损过巨的缘故。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现在什么时候?”东方弃看了下外面,“傍晚,太阳快下山了。”云儿掀开被子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觉得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正好还可以顺带看看夕阳。早上要出去,你说露水重,中午你又说太阳大,现在出去总没事了吧?”

  东方弃拗不过她,扶着她在草地上坐下。云儿兴致出奇的好,摘了许多野花要编花篮。东方弃见她这般高兴,连日来的阴霾担忧都在她的微微一笑中蒸发了,蹲在她身边笑问:“花够不够,要不要我帮你再摘一点?”云儿摇头,“不用,这么多足够了。对了,今天初几?我都快忘了时间了。”东方弃想也不想就说:“九月初八。”云儿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东方弃笑了笑没说话。他怎么能记得不清楚?他从没有这么希望过时间就此永远地停住。

  云儿自顾自往下说:“哎呀,那明天岂不是九九重阳节啦?我们也得出谷买些糕点啊,爆竹啊,酒啊什么的庆祝过节吧?你说好不好?”东方弃忙说:“好啊,你想吃什么?”云儿歪着头认真地想了半天,说了些平日里爱吃的几样。东方弃答应说明天去买,见她浑身颤抖,精神萎靡,忙说:“明天再编吧,又不赶着急用。”说着要拿开。云儿不依,扯了回来说:“人家好不容易高兴一回,你总是扫兴。马上就编完了,还差一点就好了。起风了,湖边有些冷,你帮我去拿件衣服过来,那件白色的狐裘披风很挡风。”

  东方弃不放心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你先穿我的,我不愿动。”云儿不满地说:“就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快去快回,你什么时候这么懒惰了?”东方弃心想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应该没事,她万一要是着了凉,那可就麻烦了,于是起身去了。等他拿了衣服施展轻功跑回来时,云儿双手交叠在一起枕在脑后,像婴儿般蜷缩在草丛里睡着了。他心中大急:怎么能这样席地而睡呢,也不怕着凉!

  他走近了才发现碧绿的草地上一大摊黏稠的鲜血,身边放着一个已经编完的花篮。他轻轻抱起云儿,喃喃地说:“咱们回屋睡。”

  第八十章十年懵懂百年心

  东方弃依言将云儿葬在天外天的花丛里。虽然此时秋风忽起,衰草连天,一片颓败之象,然而到了明年春天,又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更胜今朝,云儿一定会喜欢的。他凿了块约三尺长、一尺宽、三寸厚的石块当做墓碑,坐在云儿的坟前用小刀一刀一刀在上面刻字。刻一刀喝一口酒,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自顾自地说话,“今天天气很好,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昨天你走了,我睡得很不安稳,像丢失了自己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长久以来,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习惯了你的存在,离不开你。可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我得刻个东西,立在这里,好让我在数十年甚至百年以后还能一眼就准确地找到你的存在。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昨天我将你亲手葬了以后,拼命回忆你的样子,可是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里面一片空白,甚至连你说过的话也忘了,一句都不记得。我很害怕。你曾说过要我永远记得你,可是我却这么快就食言了,实在是抱歉。所以,我要刻个东西提醒自己,永远都记得你。”

  “云儿,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去山上凿石块的时候,有一只猴子误中猎户的陷阱,一条腿折断了,夹在捕猎的机关里,疼得嗷嗷直叫。不是那种凄厉的惨叫声,而是一声长一声短认命般的喘息,它小心翼翼地在原地一蹦一蹦,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搭在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无助地看着我,眼神又是祈求又是戒备。我救了它,并给它接好断了的腿骨。它临走前用脸在我手心蹭了蹭,一瘸一拐走出好远还停下来看我。”

  “你说我在石头上刻什么字好?一般来说,大部分写的都是‘某某某之墓’,可是我不喜欢,我想你也一定不喜欢。‘云罗’这个名字很好听,云暖轻烟罗,我想云平大人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费了很大的心思。我们就刻‘云暖轻烟罗’好不好?”

  “云儿,我终于明白楚惜风最后为什么会疯魔。天外天风景优美,可是美得让人沉闷窒息,它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述……”

  “云暖轻烟罗”这五个字东方弃咬牙刻了三天三夜,他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倒在云儿的墓前醉得一塌糊涂。他在轻轻的、痒痒的骚动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只褐色的猴子站在自己的身边,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摇摇晃晃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因为酒喝得过多,声音嘶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小猴子前爪捧着一大把栗子送到他跟前。东方弃问:“你是想报恩吗?”接在了手里。小猴子围着他又蹦又跳,很高兴的样子。

  东方弃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无垠的天空,然后开始剥栗子吃。吃完栗子,他站起来,弯腰抱起小猴子,拍了拍它的脑袋说:“我要走了。你以后要小心,不再闯到陷阱里去啦。”小猴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东方弃回到云儿住的小木屋收拾东西,然后离开了天外天。

  他离开前顺道到九华山看望吴不通,吴不通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东方老弟,你怎么了,受了重伤吗?怎么瘦成这样,满眼通红,头发乱糟糟的,一条命都快去了半条啦……”东方弃说了云儿过世的事,说的时候语气很淡然,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字很清楚。吴不通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他这样子看似不痛不痒,实则最是伤心。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后,最后仍是老办法,一醉解千愁。

  吴语挺着个大肚子给东方弃倒酒,她和郝少南已经拜堂成亲,再提起燕苏时,已口称“皇上”,毕恭毕敬。

  吴不通为了减轻他的痛楚,席间插科打诨,讲起武林逸事滔滔不绝,像什么侯玉又有风流韵事啦,石玉郎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啦……逗得满座都是哄笑声。东方弃配合地微笑,然而心底的悲恸却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化成气泡,一股一股往眼睛里冒,眼眶湿了,他极力克制着,不让别人发现。吴不通还特意将他写的《江湖纪事》给东方弃看,说自己这本武林“史记‘,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后世必将奉为”武史“中圭臬的。众人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此次”武林论剑大会“,大骂闻人默浪得虚名,交口称赞东方弃武功远在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闻人默之上。

  东方弃不甚在意,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云儿再也活不转了!他叹了口气说“闻人默死了,龙在天疯了,侯玉爱美人不爱武林,史家后继无人,江湖四大家族似乎再无往日的风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了四大家族垄断江湖,必将豪杰并起,英雄辈出,我只是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他当日便离开了九华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没钱的时候当过跑堂的,没有地方住,在街上随便找个屋檐过一夜的时候也有,挨过乞丐的欺负,被人嘲笑、恶骂,甚至殴打,他也不在意。

  寒冬的一个夜晚,大雪纷飞,他在凤阳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借宿,在茅房附近,见到浑身长蛆、臭气熏天的龙在天,整个人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又干又瘦,像块烧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说话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东方弃肯定认不出他来。“三月杀”开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厉害,锥心刺骨。龙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虚弱到连自杀都办不到。东方弃应他的请求送他上了路,之后深夜里也不顾严寒,到后山找了个临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后一?g土的时候,东方弃忍不住感叹一代袅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最后连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他对于世事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这一年里,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不管是友还是敌,都一去不复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却无能为力,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生是什么?死是什么?他常常听见风中传来云儿的说话声,笑嘻嘻地喊他:“东方,东方……”眼前时常浮现云儿睁着浑圆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时不时调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么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坞碧玉湖,履行承诺把纯钧剑送回了闻人山庄。闻人和听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纯钧剑的刹那,当着众人的面老泪纵横,然而一句话都没有说。原来人纵然死了,有活着的人为他伤心、牵挂,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证明还有人深深地爱着他。他想起云儿曾玩笑似的说过:“东方,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要求总不算过分吧?嘻嘻……”当时他因为打赌输了,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可是现在他决定履行这个承诺,尽管这个承诺让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离开潮音坞的时候,他灵光一现,关于生与死,他想通了。生和死并非是对立的,它们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的,死作为生的某部分永远留存下来。死并未意味着生的终结,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云儿的死让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彻底终结,所谓的热情、希望、快乐等等东西全部消亡殆尽,然而他不应该终日借酒消愁、自暴自弃,而是好好活着,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回来。

  东方弃最后还是去了天山,那是个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回忆的地方,以支撑他余下来的漫长的岁月。漫天风雪中他偶然救了一个快冻僵的男孩,名叫周一飞。周一飞对他十分崇拜,争着吵着要拜他为师,死乞白赖跟着他。东方弃见他骨骼清奇,资质不凡,左右无事,便收了他做第一个徒弟,过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问红尘俗事的生活。数百年以后,东方弃的徒子徒孙遍布天下,他开创的“云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门派,隐隐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不相伯仲。

  “东方弃”这个名字从此成了和“闻人客”一样流传后世的武林传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岁,当真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了回来。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着床头的木柜。周一飞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从里面拿出一个三寸见方、造型古朴的小木盒。东方弃低声说了句“烧了吧”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不过木盒却没有烧成,云天派的诸多门人认为东方弃珍而藏之的定是绝世武功秘籍,都阻止周一飞将它毁掉。待到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封平常之极的信,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字迹清秀,纸张泛黄,内容很平常,说的都是宫中的一些人和事,并不显得多么肉麻多情。边角因为多次翻阅的缘故,卷了起来。众人看完后,均说:“没想到师祖一生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原来竟是这般痴情。”周一飞叹气想:奈何师父偏偏喜欢上一个宫里的女人,也难怪他最后落得远走天山、黯然神伤的结果。

  某一年东方弃因为侯玉的邀请参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论剑大会,路经临安城,当年的落花别院还在,只是荒草连天,屋宇倾颓,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踪迹,早已不复当年花红柳绿的景象。他看着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几乎褪成浅灰色的道袍,一双布鞋,鬓边的头发已变成了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无论怎么掩饰都遮盖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净是沧桑。数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洗礼得尘满面,鬓如霜。而云儿的音容笑貌又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永远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华正茂,青春永驻,并且随着记忆的沉淀越来越芳香,令人沉醉。活着的所有人都苍老了容颜,只有云儿永远永恒。

  他很庆幸云儿没有看到现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来何事不同归?直到此刻,他终于理解了这种无言的悲哀是什么,那将贯穿他整个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燕苏登基后勤于朝政,寝殿的灯火常常通宵不灭。群臣因为周明帝信道误国数年不曾上过早朝,如今新皇虽然年轻,却勤政爱民,欣喜之余不免又担忧起来,常常进谏要他保重龙体,燕苏却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后,他伏案批改奏折,因为连日来太过劳累,于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冷声问:“谁在外面喧哗?”其实算不得喧哗,只是他最近常常难以入睡,一丁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

  冯陈忙进来说:“有人把东西扔在景泰殿门口,上面写着……陛下的名讳……微臣该死,竟然被人闯进宫来都不知道……”燕苏一手轻轻按着太阳穴,打断他问:“什么东西?呈上来。”只见一个普通的长形木盒,大约三尺长,一尺宽,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剑,剑身细窄,锋刃薄利,阳光下视之如一道白练,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剑之一的蝶恋剑,另外还有一封信。他眼睛盯着木盒,大声问:“谁送来的,人呢?”他颤抖着拿起信,紧紧攥在手心。

  信是东方弃写的,告诉他云儿因为伤势太重,已于九月初八那日不治而亡,如今物归原主,请他爱借天下百姓,当一个有道明君。他要走了,也许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就此别过。

  冯陈见燕苏看了信后神情不对,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整个人摇摇欲坠,忙问:“陛下,出什么事了吗?”燕苏摇了摇头,问:“今天什么日子?”冯陈忙答:“十月初八。”燕苏喃喃地说:“十月初八,十月初八……”手上的信轻轻落在地上,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说:“没事,你下去吧。”

  一个月,原来云儿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

  燕苏当晚高烧不退,数个御医开了方子都不管用,因此罢朝长达半月之久。

  他病愈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大理寺的天牢把晋南王燕齐亲自接了回来,并让他住在宫里,请了许多有名望的大儒教他治国安民之道,甚至亲自教他武功,对他要求非常严格。燕齐十一岁时,燕苏就让他处理文武百官的奏折,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十二岁时,燕苏让他一个人以钦差的身份下江南处理水患;十三岁时,交给他数万精兵镇守边关。燕苏此举引起不少大臣的侧目,就连丞相王斐也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他恍若未闻,一意孤行。

  次年,燕苏改年号“思云”,亲自到京郊的同安寺祭祀。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听着寺里悠远绵长的钟声以及整日绕梁不绝的木鱼声,心中难言的疼痛和悲伤仿佛得到暂时的缓解。原来看似简单、木讷、重复地做一件事,其实饱含人生的喜怒哀乐。那一声声浑厚的佛号,似乎有治愈身心的力量。

  夜深人静,他日复一日难以安睡。云儿如果真的走了,为什么一次也不曾进入他的梦中?

  纵然一世功名,亦换不回伊人倩影。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遥忆当年,言笑晏晏,如今形单影只,徒留寂寞魂。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说太子殿下自登基后性情大改,纵然和以前一样终日冷着一张脸,却再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随意打骂下人,为人温和了许多。有一次一个宫女伺候燕苏洗脸,燕苏却挥了挥手,说自己来。他近来越来越少让人伺候了,穿衣洗漱,尽量亲力亲为。那宫女等燕苏洗完脸端水出去,摸了摸铜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原来她忘了加热水。十一月的京城早已天寒地冻,竟然疏忽到让皇上用冷水洗脸,被人发现乃是杀头的死罪。那宫女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见什么事都没有,不由得庆幸自己的运气,以后伺候得越发仔细。

  燕苏不会不知道洗脸水不是热水,却什么也没说,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了。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只不过是洗脸水罢了!

  未老心字已成灰。

  思云六年,燕齐十六岁,己长成了一个少年老成、风度翩翩的大男孩,早已忘了当年亲眼目睹燕苏一剑杀死淮安王燕平的往事,对这个皇帝哥哥十分亲近,无话不谈,歪着头问:“皇帝哥哥,你怎么不娶妃子啊?”

  燕苏一听,脸色大变,沉声说:“谁让你问的?”燕齐自从进宫后,还从未见燕苏对他这样疾言厉色过,吓得跪在地上,低着头说:“是,是王臣相让我问的……”众多大臣因为燕苏既不立妃,也不纳后,都在怀疑他是不是有隐疾。燕苏不耐烦地打断他,“关于朕纳妃立后的事,你别管。”见燕齐被自己吓得缩头缩脑不敢说话,于是开起了玩笑,“以后你多纳几个妃子不就得了,到时候可要多福多寿、百子千孙啊,替皇兄全娶回来。”燕齐被皇帝哥哥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

  燕苏看着这个眉眼间和云儿有几分相像的名义上的皇弟,突然想起在遥远的天山,还有一个自己的孪生兄弟。果然是自此一别,再不相见。

  燕苏在思云八年将皇位让给了燕齐,对外宣称因病驾崩,实则是在京郊的同安寺出家为僧,日日青灯古佛,吃斋念佛。同安寺因为燕苏在位的时候年年祭祀的缘故,一跃成为京城第一大寺庙,香火鼎盛,这下不只是看梅花的人络绎不绝,连皇亲国戚也踏破了门槛。燕齐继位后,改年号“太平”。

  燕苏一袭僧衣芒鞋云游天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太子殿下了,不过是一个看破功名利禄、爱恨凡尘的普通僧人。

  临安城里有一家新开的药铺叫“妙手回春”,大夫医术高明倒也罢了,更为临安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抓药的掌柜的是个有名的大美人,号称“药材西施”,每天客似云来,生意非常之好。

  有一天药铺来了一个和尚,和门口的小药僮叽叽咕咕一阵走了。采荷抱着三岁大的女儿掀开帘子出来问什么事。那小药僮没好气地说:“来了个古怪的和尚,别人化斋,他化药。我见他是一个穷和尚,对他客气得很,问他想化什么药,他说要化一味叫‘思云’的药。我就说我在药铺整整三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味药。他也不说话,就这么走了。”

  采荷忙放下女儿追出去,看着前方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喃喃自语:“似乎有些熟悉呢,听声音倒像是认识的人。”赛华佗跟了出来,听明白后说:“说不定是哪里来的高僧,缘悭一面,可惜得很。”两人议论一番,并不当回事,过两天也就淡忘了。燕苏在太平二十一年历经许多磨难,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天外天。天外天依然繁花似锦、绿草成碧,和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风轻,云淡,日暖,沙白。他看到新月湖边竖立着一堆半圆形的黄土,周围杂草丛生,土堆上面用几块大石压着,大石的缝隙里摇曳着几朵粉红色的小花。简陋的石碑上刻着“云暖轻烟罗”五个大字,字迹被风霜侵蚀得斑驳脱落。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偕处?

  他颓然跪了下来,亲了亲脚底略带潮湿的泥土。中午的太阳照得他有些晕眩,他坐在那里,靠在墓碑上静静地睡着了。梦里再一次回到了当年,云儿回头瞪着他,俏生生地问:“我叫云儿,你是谁?”然后嫣然一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