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章不打不相识
周明帝贞和八年,临安,乱世。
东方弃和云儿满身风尘站在临安最负盛名的酒楼“鸿雁来宾”的门前。东方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门口出入的人非富即贵,有点不确定地说:“云儿,你一定要在这儿吃饭?”
“那还用说,人都来了。”声音干脆利落,显然主意已定。叫云儿的人看似十四五岁年纪,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动听。时值三伏天气,烈日当头,热浪逼人,来往的人皆汗如雨下,唯有她一身清爽,站在太阳底下,丝毫不为暑气所侵。她一身男装打扮,虽是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却不减她俊秀的姿容,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言笑晏晏,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声,好一个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东方弃见她决心已定,耸耸肩不再多说,抬脚便往里走。
“鸿雁来宾”果然宾客盈门,座无虚席,喝酒的、说话的、唱曲的、吆喝的……人声鼎沸,熙攘如潮。东方弃转来看去,最后在北边一个旮旯里找到一桌空位,坐下倒了杯凉茶解渴。
云儿扯了扯他袖子,压低声音说:“咱们……咱们不是没钱么?”奇了怪了,他不是吃霸王餐的人啊?东方弃瞟了她一眼,“不是你说非要在这儿吃的吗?”云儿干笑一声说:“当然,当然,其实吃霸王餐也没什么,不过咱们还得合计合计。你是艺高人胆大,我这不是人穷志短吗,万一要是——”她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打斗的动作,“你可别扔下我啊。”
东方弃微微一笑,“放心,咱俩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也得死在一块儿。”
店小二见他们二人一脸穷酸相,身上穿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衫,哪是能来“鸿雁来宾”这样地方吃饭的人啊,别是来吃霸王餐的吧?心里这么一想,脸上神气不自觉表现出来,招待便有些怠慢。最近世道不好,盗贼蜂起,二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携刀带剑的,店小二也不敢出声赶人。
东方弃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对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长剑往桌上一掼,温和地说:“小兄弟,你怕我们吃饭不给钱是不是?这个总够了吧——”店小二被他一声客气的“小兄弟”喊得有些讪讪的,又被他手中的剑震慑到了,连忙摇头说:“哪的话,客官说笑了。瞧你这样儿,路上辛苦了。想吃点什么?山珍海味,飞鸟鱼禽,冷荤热炒,鲜果蜜饯,我们鸿雁来宾,那是应有尽有——”
东方弃只问:“有酒吗?”伙计忙答:“有有有,您上这儿来喝酒,那可是找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酒啊,远近驰名,自认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的——”
“鸿雁来宾”脍炙人口的佳酿名字叫“胭脂冷”。此酒其色鲜红如胭脂,曾有文人墨客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八个字来形容它。“胭脂冷”常年累月冰雪藏之,寒气逼人,酒香醇厚,凝而不散,不愧有“胭脂”之称。盛夏饮之,祛暑散热,通体舒畅,只是只有在“鸿雁来宾”才能喝得到。东方弃别的事都无所谓,却甚好杯中物,因此云儿硬要来“鸿雁来宾”打牙祭,他也没有阻拦。
吃完饭结账,一共四两九钱银子,普通人家三个月的用度。云儿叫起来:“你们抢劫吗,不过是一盘炒牛肉、一盘宫保鸡丁、几个时鲜蔬菜、一壶酒罢了,就要五两银子?”店小二苦着脸说:“客官,我们‘鸿雁来宾’是临安城最好的酒楼,不是一般的小餐馆。光是这宫保鸡丁,就和别人家的做法不一样,花生的剥壳、去皮、油炸、翻炒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以保证它的口感和质感……”
俩人身上加起来也只有一两一钱银子。
云儿见东方弃要用剑抵饭钱,忙抢在手里,瞟了他一眼说:“你傻啊,虽说这剑铁匠铺里到处都有,不值几个钱,也没必要这么糟蹋。咱们就吃饭不给钱,怎么了?如今这世道,多的是杀人不偿命的。”
东方弃说:“不要紧,先押在这里,回头再赎回来。”云儿眉毛一抬,掏出身上仅剩的一两一钱银子,“偏不。就这么多,爱要不要,你们‘鸿雁来宾’开黑店的啊,谁敢拦我?”说着抽出长剑,对着半空挽了个剑花。长剑隔空射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的弧线,剑气凛冽,吓得一边站着的店小二说不出话来。
哪知此时恰好有人提衣蹬楼,听得耳旁风声凛冽,剑气逼人,遂以为是暗杀。他下意识作出反应,气运丹田,“叮”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只见空中一道白色的光影一闪而过,尚看不真切,那人已“嚓”的一声提剑回鞘。他脸带怒容,往云儿所在的方向看过来,目光阴森森的,寒似冰雪。
“叮当”一声,东方弃的剑不堪一击,连鞘带剑赫然断成两截,一直滚到窗口才停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楼上吃饭的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张大嘴巴看着来人,心中均想:“好快的剑!”斩金切玉,削铁如泥。
云儿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却如遭雷击,瞬间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之感,待仔细看时,却又丝毫不觉赏心悦目。只见来人摸约二十来岁,一双丹凤眼,眉飞入鬓,唇薄含朱,头带紫金冠,身穿绛红色锦缎长袍,腰系白色双扣式玉带,足蹬绫罗裹成的轻鞋,乍一眼望去,犹如天人;然而眸光阴鸷,手提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身威势含而不露,眉目间煞气甚重,让人不寒而栗,对他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东方弃暗想:想不到此地还有如此人物,只怕有些麻烦。
云儿因为自己穿男装比穿女装显得更俊俏,加上路上赶路方便,因此喜以男装示人,一路行来赢得不少女子的芳心,面上虽避之不及,心里着实得意。哪知道今天见到此人,才知道当真有比女人长得还好看的男人,想到自己女扮男装还被比了下去,难免有几分泄气。当下便想,什么人嘛,不男不女,阴阳怪气,说不定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呢。懒洋洋站起来,不紧不慢说:“喂,你怎么把我的剑弄断了?要赔的哦。”正好讹他一笔银子用来付饭钱。
正说话间,一个身穿白色绸衣、腰配长剑的年轻人随后走了上来,身段颀长,剑眉英目,鼻梁直挺,神气内敛,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转头问那美貌公子:“公子,出什么事了?”一脸错愕过后露出防备的神情。
一直没有做声的东方弃盯着那美貌公子腰间的佩剑,微微蹙了蹙眉。
那美貌公子面无表情问:“司空,你认识这把剑?”说话声音冷冷的,眼睛看着地上,一脸阴鸷。魏司空仔细看了一眼,肯定地说:“不认识,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意思是说查不出来历。
那美貌公子随即转头看向云儿,瞳孔一缩,心生杀机,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由分说,蓄满真气的一脚便踢了过去,直中心口命脉。要不是云儿反应快,一见势头不对,飞身退开,只怕此刻早已一命归西了。
那美貌公子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大概是想不到云儿竟能躲过他这不同寻常的一踢,随即哼道:“不错——”话未说完,搓指成刀,一掌迎头照脸朝云儿脑袋上劈下来。刚才一踢不中,他已很不耐烦,因此想速战速决。云儿这会儿吓得脸色都变了,没想到此人心狠手辣至此,她只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他便立意要她的命,下手狠辣无情,不留余地。
云儿眼见不妙,虽慌却不乱,一个侧身,往窗口方向避去,大庭广众之下滴溜溜打了个滚,弄得灰头土脸,甚是狼狈。这会儿又听得耳后掌声即至,如影随形似附骨之疽,一时间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拔高嗓门连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抢劫啦——”
那美貌公子见她竟敢做贼的喊捉贼,面色一沉,眼露凶光,五指成爪,一招“黑虎掏心”,往她胸口抓来,口里哼道:“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云儿见他一双狼爪在眼前不断变大,骇得花容变色,又惊又怒,连连后退,“啊啊啊啊——”吓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就在那美貌公子的手刚刚碰到云儿的衣衫时,耳旁风声突起,有暗器挟着浑厚的内劲直朝他侧脸射来。他当机立断收回手,头往后一偏,被对方强大的劲气带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心下立马一紧,不敢小觑,手上暗运真气——右手稳稳地捏住偷袭他的暗器,原来只不过是一只筷子。
他觉得手心粘腻腻的,低头一看,原来是沾上了筷子上的油渍,眉目间露出嫌恶的神色,啪的一声折断,愤然掷于地上,眼睛四处搜寻,阴沉沉问:“谁?”声音冰冷,犹如从地底钻出来,不带一丝温度,令人心惊胆颤。眸光穿过惊慌的人群,冷森森看着右手边的角落,脸色变了几变。
东方弃不得不站起来,将云儿护在自己身后,抱拳说:“这位公子,云儿一时莽撞,不小心冲撞了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予计较。”那美貌公子瞳孔瞬间缩了缩,紧紧盯着他,脸上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身体重心微微向前倾斜,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嘴角往上一挑,冷笑说:“很好,很好。”慢慢拔出腰间的佩剑。
东方弃见他似乎想与自己动手,皱了皱眉。从没见过这般嚣张霸道不讲理的人,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下手却如此狠辣,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实非英雄豪杰所为。连退三步,抱拳说:“公子剑法高明,在下佩服得很。刚才纯属误会,公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在这里给您赔声不是了。”
那美貌公子听了却勃然色变,对东方弃赔罪道歉的话仿若未闻,眼睛眨也不眨锁住他全身要害,若无其事说:“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由得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既然奋不顾身出手救他,哼,情深意重如此,何不陪他一块死?本公子还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
云儿缓过一口气,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缩头缩脑躲在一边。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没想到此人貌似天人,却心如蛇蝎,如此蛮不讲理,骄横自大。手段之残暴,口气之狂妄,神情之可怖,见所未见。她想到刚才死里逃生,差点葬身此人之手,顿时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东方,好好教训他!”最好打的他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那公子侧头眯着眼睛看云儿。额上青筋暴跳,神情又凶又狠,显然是被云儿挑衅的神情激怒了。他见对面的东方弃面对自己内劲的压迫犹站得渊渟岳峙,沉稳自如,一派高手风范,不敢轻敌,眼睛盯着东方弃的一举一动,头也不抬说:“司空,杀了他!”他当然指的是云儿。
魏司空原本站在一边看热闹,听到他命令式的语气,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收起手中的扇子,一步一步朝云儿走过来。强大的气场随之逼近,杀气一点一点在周身散发开来。云儿见状,眉头一皱,自知不是对手。她环顾四周,那美貌公子拦在窗边,魏司空挡在楼梯口,酒楼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当真是逃无可逃,躲无可躲,暗暗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只得硬着头皮迎击劲敌。
云儿有几斤几两东方弃再清楚不过,见她处在不利的位置,自己又被那美貌公子拖着,分不出手来救她,正着急时,一个突兀的转身,面对魏司空大声说:“魏少侠,你身为江湖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想当年曾单枪匹马,深入敌境,剑挑‘燕山十霸’,一战成名于江湖。手中的青锋剑,锄强扶弱,打抱不平,何等豪迈,至今尚被人引为美谈。今日为何反其道而行,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魏司空略显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不但认得自己,还对自己的生平事迹了如指掌,又看了看一边脸色明显不悦的那美貌公子,沉吟不语。半晌,挑了挑眉说:“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给的一些虚名浮利罢了。你的话我听明白了,赞誉不敢当,责难亦不敢当。反倒是这位少侠——,眼生得很,对在下的事却知道的很清楚啊,敢问尊姓大名?”
东方弃一语带过,“无名小辈罢了,不值一提,魏少侠不认识也不奇怪。魏少侠,你来评评理,云儿并没有与这位公子结下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刚才我们也赔过不是了,何必苦苦相逼,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呢?”
魏司空露出一丝苦笑,“哎——,你说是一场误会,可是我家公子却不这样想,这话可就难说了。我倒想放你们走,却做不了这个主。”说着耸了耸肩,意思是云儿是生是死完全取决于那美貌公子,与他无关。
东方弃不由得想,不知这美貌公子是谁,竟能令武林四大家族之一魏家的世子听令于他,恭敬如斯。他见对方认定己方另有图谋,不相信自己的话,只得无奈道:“那好吧,既然人在江湖,那我们就照江湖规矩来办。”说着走到桌边倒了杯“胭脂冷”,一边款斟慢饮,一边暗自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楼上的客人早被他们这番动静吓跑了。有几个胆大的站在楼梯上探头探脑往上看。掌柜的早遣人报官去了。偌大的酒楼,一时间静悄悄的。
那美貌公子被他不寻常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照江湖规矩来的话,不是应该结结实实打上一架吗,怎么他不但不动手,反倒喝起酒来了?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地没有先出手。他挑了挑眉,眼睛盯着东方弃,又看了眼站在一边的魏司空,戒备更深了。
魏司空这会儿倒有点欣赏东方弃了,明知腹背受敌,还能从容不迫地喝酒,这份镇定自若的工夫着实叫人佩服。
云儿一脸焦急看着东方弃,频频对他使眼色,叫他快点想办法逃走。这俩人,看着就不是善男信女,既然惹不起,他们躲还不行嘛,就当是出门踩狗屎,自认倒霉。东方弃眨了眨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东方弃沿着桌子不紧不慢走了一圈,背靠着临街的窗口,面对那美貌公子又倒了一杯酒,口里大喝一声:“请!”趁对方不备将手里的杯子甩了过去,同时对云儿使了个眼色。酒杯随着劲气呈螺旋状飞过来,速度越来越快,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声。那公子全副精神全在那杯酒上,眼睛一动不动,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反手接住,酒杯稳稳当当落在手心,杯中淡红色的液体没有半点溅出,手法可谓漂亮之极。
云儿见他不动声色往窗口移动,心中会意,右手一扬,对着魏司空的方向大喊:“暗器!”趁魏司空躲避的空当,朝窗口跑去。
东方弃趁那公子全神贯注对付酒杯的同时,一把抓起云儿,低声说:“官兵来了,往这边走!”俩人配合默契,一纵一跳,穿窗而去,兔起鹘落,干净利落。等那公子发觉上当,飞身追到窗口时,俩人早已逃之夭夭,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不一会儿,临安府的官兵将整座“鸿雁来宾”酒楼团团围住了。
那公子眸光阴沉望着窗外,压下心中的愤怒,好半天才说:“司空,你让临安知府周云龙来见我。派人去追,格杀勿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可放过。”语气淡淡的,却让人周身发冷,仿若兜头兜脑浇了一桶雪水。
魏司空答应一声,自去办理。
第二章青楼与赌馆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云儿和东方弃在拥挤的人群中慢慢溜达。云儿双手握拳,恨恨地说:“不雪今日之耻,我,我……我就不叫云儿,哼!”一想到那美貌公子将手猥亵地伸到她胸前,她就忍不住发脾气。
东方弃却跟没事人似的,安慰了两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感叹道:“临安还是老样子啊!”云儿这才注意到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吃食玩物……应有尽有。路边上还有一些人在杂耍卖艺,舞刀弄剑的,热闹非常。
她钻进人群看一个宽肩厚背、满脸胡须的中年汉子表演“掌劈大石”的传家绝技。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躺在一块满是尖刀的木板上,身上放了一块巨石,那人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往下一劈,大石应声而断,而那孩子什么事都没有,活蹦乱跳爬起来,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喝彩声。云儿也跟着用力拍掌,大声叫好。那中年汉子端了个铜盘出来讨赏钱,“各位大爷大娘大哥大嫂兄弟姐妹们,您要是觉得小的的这一手还过得去,就请赏口饭吃。”
有人慷慨解囊,也有人掉头离去的,只有云儿还一个劲儿拍手站在那儿等着看下一段呢。那人走到她面前,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的表演您还喜欢吧?”云儿点头:“很好。”那人将铜盘伸到她跟前。她不解道:“很好啊,怎么了?”那人以为碰到一个年轻不晓事的,不得不说:“那就请您给几个赏钱。”
云儿看着他,眨着眼睛无辜地说:“我没有钱。”那人吹胡子瞪眼睛看她,气冲冲说:“小兄弟,小小年纪何必如此吝啬,区区几文钱也舍不得。”云儿掏出腰间的钱袋倒了个底朝天,“你看你看,我确实没有钱。”接着又哭丧着脸说:“我从家里偷跑出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说着摸了摸肚子,鸿雁来宾的美味佳肴本来就没吃饱,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
那中年汉子听她这么说,愣了愣,伸出去的铜盘便缩了回来。又见她细胳膊细腿的,身子单薄,风一吹就倒,大热天唇色苍白,脸色发青,眉清目秀的一孩子,饿成这样,怪可怜的,哪知道她是被吓的。他虽是江湖卖艺的,却也是个性情豪爽之人,起了同情心,从铜盘里随意抓了几个钱给她,说:“买个包子吃,赶紧回家吧,别在外头流浪了,省的父母担心。”
云儿呆了呆,没想到人家不但不要她的钱,见她哭穷反而给她钱吃饭。接在手里,呆了半晌,忽然抱拳说:“谢谢,您真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施礼钻了出来。
东方弃正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呢,见了她没好气说:“怎么一扎眼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她不说话,笑嘻嘻摊开手掌。东方弃叫起来:“你哪来的钱?”她白了他一眼,说:“干什么这样看着我?放心,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得来的。”东方弃不依不饶问:“那你说说怎么光明正大得来的啊?”
她哼了一声,“我要是顺手牵羊、反手牵牛,劫富济贫,劫这么几文钱?我犯傻啊!喂,你不是一直想喝鸿雁来宾的‘胭脂冷’么?像我们这样身无分文怎么喝啊,总要想个法子才是。”
一提到酒,东方弃就来劲了,他嘿嘿笑了两下,说:“昔日我跟鸿雁来宾的陈大掌柜有点交情,只怕赊一赊还是可以的——”
云儿横了他一眼:“你总不能天天去赊,欠账不还吧。”将兜里的钱倒出来数了数,抬起头说:“一共十八文。咱们要想落地发财,凭空变出银子来,有一个地方……”
天下间一夜牟取暴利的地方自然是赌馆。
临安城有条仁昌街,听名字像是诗书礼仪兴盛之地,哪知道却是一条赫赫有名的赌街。大大小小数十家赌馆全部聚合在此街,鳞次栉比,门庭若市。来往于此的赌徒川流不息,一年四季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而仁昌街最大最豪华的赌馆便是“天意赌馆”,出则达官贵人,入则皇亲国戚,都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人。
东方弃和云儿刚到“天意赌馆”的门口便被人给拦下了,原因是交不起一两银子的进门费。云儿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嚷:“岂有此理,上门便是客人,你们怎能将客人拒之门外!”门口显然是打**手的虬髯大汉微微瞟了她一眼,“这位公子,您这话可就说差了。凡是进天意赌馆的客人都得先交一两银子抵押,这是规矩。您要是想进,那就先交一两银子再说。”说完不再理她,转身走开了。
俩人唯有怏怏地往回走。云儿捋袖子破口大骂:“哼,狗眼看人低,气死我了!”东方弃便说:“这有什么可气的,龙有龙的道,蛇有蛇的门,我们换个地方就是了。”
俩人穿过一条暗巷,东方弃领着她来到天意赌馆的后门,旁边有一座废弃的破庙,门上贴的秦叔宝尉迟恭的门神画像脱落大半,红色的纸张褪成了灰白色,正中放了一尊关公握刀的塑像,刀口不知怎的削了一半,身上的盔甲也破了个洞,里面满是灰尘,光线黯淡。地下一群地痞无赖围着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吆三喝五,赌的正起劲。
庄家摇着骰子使尽吆喝:“要下注的赶紧下注,后悔的可就来不及了!”云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挤了进去。有人推她:“小孩子来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她掏出袋里的钱往桌上一扔,不服气说:“赌场无大小,认钱不认人。”庄家见她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以为意,笑说:“得得得,放下吧,输了可别哭鼻子啊。你是押大还是押小啊?”
她扭头看了眼旁边的东方弃,见他眨了一下眼,便拍胸脯说:“当然是押大!”将全副家当推了出去。庄家开了,五五六,果然是大,她的本钱便翻了一番。若是押小呢,东方弃便连续眨两次眼,如此一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俩人便赚了快一两银子,利润惊人。有人见她每押必中,红了眼睛,羡慕地说:“小兄弟,你今天手气旺啊。”她便笑嘻嘻说:“财神爷到了,财神爷到了。”心下却有了提防,故意输了一钱银子,免得别人怀疑她出老千。
直到散场,俩人一共赚了四两八钱银子。走出来,天色已经黑了,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像苍茫云海中的一轮玉盘。云儿拉着东方弃兴奋地说:“东方,东方,你看,啊,我们有钱了!”捧着银子小心翼翼装入口袋里,又拍了拍,生怕它们不翼而飞。她仰起脸说:“东方,你既然能听得出骰子的点数,为什么还这么穷?”她要是有这手功夫,早就家财万贯,吃香的喝辣的去啦。
东方弃靠的是炉火纯青的内力听骰子落下时的点数,点数大,落在桌上摩擦就重,若是小,自然就轻,这等功夫,放眼整个江湖,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他便说:“十赌九骗,赌博总是不好的。”她切了一声,说:“哼,那你刚才还帮着我赌,比自己赌更可恶,更罪不可赦。”撇了撇嘴,挑眉看着他。
东方弃有点尴尬,耸肩说:“我们不是没钱嘛,偶尔为之,无伤大雅,就是老天爷也不会计较的。”他行事向来不拘小节,为人随和,正因为如此,才会被满口仁义道德、行必正言必恭的正派江湖人士所诟病,以至于空负绝世武功而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不过他自己并不怎么在意。
俩人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东方弃边走边说:“我有个朋友住的离这里不远,我们这段时间便在他那里落脚——喂,你去哪儿?”云儿正往相反方向走,回头说:“当然是去天意赌馆啊。”
东方弃便说:“云儿,赌博嘛,小赌怡情,不必当真。咱们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云儿跺脚说:“今天我非得去天意赌馆不可,狠狠地挫一挫那个看门狗的威风。你去不去?”也不管他,掉头就走。他唯有无奈地跟在后面。
她对着刚才那个虬髯大汉扔出一两银子,正眼也不瞧他,哼道:“有钱的就是大爷,快给本公子带路。”神情很是高傲。那虬髯大汉心中有气,碍着她是客人,只得替她打起帘子,领着二人来到富丽堂皇的赌场大厅。云儿犹冷嘲热讽说:“以后招子放亮点,瞎了你狗眼,连你大爷都不认识。”一脸挑衅看着他。那大汉待要发作,见赌场的赵头领负手站在一边盯场,不得不按捺下来,重重哼了一声出去了。
身穿黑衣腰配长剑的赵头领走过来笑问:“不知两位想要玩什么?”云儿踮起脚尖往人堆里匆匆扫了几眼,有骰子,有牌九,还有骨牌等五花八名的赌法。她是个外行,只认识点数,便说赌骰子。赵头领领着他们来到偏厅,说:“这边都是骰子、牌九,小公子爱上哪桌玩便上哪桌玩。”
云儿扯着东方弃耳语:“咱们还像下午那样儿,你站我左边,开大眨一次眼睛,开小就眨两次眼睛,赢了钱咱们寻欢作乐去。反正能来这儿的人,都是有钱人,更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不赢白不赢。”东方弃唯有叹气,人都来了,总不能输个一穷二白走出去,压低声音说:“这里摇骰子的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专门混淆视听,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丑话说在前头,输了可别怪他。
云儿便说:“不要紧,有个七八成就够了,你尽力就行。你可别故意输啊,我好不容易有这么点银子。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东方弃拍了下她后脑勺,低声骂:“下注吧,偏你有这么多废话。”
云儿以三两八钱银子的本,次次全押,连赢了五把以后,便引起赌场庄家的注意了。他满头大汗退下来,找到赵头领低声说了几句话。赵头领点头,换了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摇骰子,他自己站在庄家后面监视。
那妇人娇声笑说:“各位公子大爷,别光看,赶紧下注啊。”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笑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荡人心魄。桌上的男人都露出色迷迷的神情,盯着她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猛吞口水,言语开始不正紧起来:“杜二娘,你往这一站,全体通杀,还赌什么,都倒在你石榴裙下了!”杜二娘放浪大笑,指着他鼻子格格笑说:“刘二爷,您欺负奴家!”手上的动作却是又快又狠,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宛如表演一般,叮叮当当骰子撞击的声音,嘈嘈切切如急雨。
东方弃眉峰微微拢聚,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当他以为所有骰子都停下来时,中间的那粒又滚了一滚——差点漏听了。他知道赌馆方面的人起了疑心,便附耳对云儿说:“赌完这一把,咱们就撤。”云儿见忽然换了摇骰子的人,心里已生警觉,又见他如此神色,便点了点头,反正今晚赚的够多了,见好就收。
杜二娘笑问:“小兄弟,手气不错啊。你这次押大还是押小?”云儿将桌上赢来的银子一股脑儿往前推,笑眯眯说:“还是押大。”杜二娘挑眉一笑,说:“小兄弟,想好了?不见得你次次运气都这么好哦。”当着众人的面,款款揭开盖子,低头一看,俏脸随之变色,竟然是大。
云儿将赢来的银子匆匆往口袋里塞,口里说:“不玩了,不玩了,换个地方玩去。”杜二娘见她想溜,冷笑:“赢了钱就跑,哪有这么容易!”云儿双手叉腰,大声说:“谁规定赢了钱就不能走,你们天意赌馆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杜二娘抬眼对众人说:“诸位看清楚了,这人违反行规出老千,就怪不得天意赌馆不客气了!”云儿硬着头皮说:“你们谁看见我出老千了,别血口喷人!”赵头领指着东方弃冷声说:“你每次下注前,他都给你递眼色,你们不是合谋起来出老千是什么!”
出老千是赌场的大忌。众人一听炸开了锅,立马掀了桌子,纷纷叫道:“抓住他,抓住他,打,往死里打。”还有人嚷:“砍了他双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上赌桌!”云儿一见犯了众怒,势头不对,紧紧攥着东方弃的衣袖,嘴里哇哇大叫:“快逃,快逃!”
东方弃护着她,一边应付赌场护卫的围攻,一边抵挡众多赌徒源源不断扔过来的糕点、瓜果、茶水等物,其中居然还有鸡蛋,打在头上,黏黏的,顺着头发往脖子里流,一身腥臭味。俩人抱头鼠窜,一路躲躲藏藏,样子很是狼狈。
云儿趁乱看见右边有一道小门,估计是供下人进出用的,忙说:“往那边,往那边。”一路连着踢翻数张桌子,拦住追兵的去路,又拼命乱扔东西,抓到什么便往前砸,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夹杂护卫的怒骂声,络绎不绝。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呼号奔走,又推又挤,一时间,整个天意赌馆,乱成了一锅粥。
云儿趁乱拉着东方弃,从后门一溜烟逃出去了。
俩人拱肩缩背、畏畏缩缩躲在天意赌馆后门用来盛水的大缸里。临安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大水缸,以供每日用水之需。云儿悄悄拿开木盖,低声问:“走了没?”东方弃扯她坐下,“嘘——,别动,后面还有一批。”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头的人拔出腰间的长剑,下令说:“你们这队往右,你们这队往左,剩下的全跟我来,没抓到人就等着挨板子吧。”赌场的护卫打**手一个个如狼似虎,轰然应诺,分头去了。
云儿暗中吐了吐舌,好险,万一要是被抓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赌场的人一向出了名的狠。她捂住鼻子说:“东方,你身上好臭!”不知那些人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她说着往边上移了移,可是水缸就这么大,躲两个人已嫌拥挤,再移还是肩碰肩,手靠手。东方弃没好气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因为内力深厚,暗中也能视物,见她头上满是糕点屑,便伸手一点一点拿下来。
云儿见了,皱起脸说:“咱们这回脸可丢大了。”都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东方弃笑:“看你以后还敢到处胡闹。”她做了个鬼脸,不理他。俩人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人后,拿开盖子站起来。东方弃身材高大,手撑在缸沿上,运力一跳就跳出来了。云儿就不同了,她长得纤细娇小,缸沿都到她颈边了,只露出一个头来,苦着脸看着偌大的水缸,抓住缸沿,双脚乱蹬,拼命爬啊爬——
东方弃伸出双手,放在她腋下,使劲儿一提就把她提了上来。她赶紧抱着他脖颈,明亮的月色下瞧得清清楚楚,“哎呀,你脸上有脏东西。”抬起袖子轻轻擦去了,“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东方弃胡乱一抹,“是吗?没有啊。”云儿伸出衣袖,“你看,你看,把我衣服都弄脏了。”东方弃呵呵笑了笑,说:“咱们这样哪敢见人啊,得先找个地方梳洗梳洗再作打算。”
云儿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银子还在,展颜一笑,拍胸脯说:“没问题,大爷我有的是钱。”东方弃便问要去哪里。她振振有词:“我们这样,正常人见了不问才怪,只有青楼妓院,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钱的就是大爷,谁也不会多一句嘴。”
东方弃不同意,虽说他是不在意啦,但是云儿好歹是姑娘家,一身邋遢公然逛妓院,终究不大好。云儿甩着钱袋摇头晃脑说:“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躺下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听听姑娘们唱曲儿,试试被人伺候的滋味,多惬意啊,这就是有钱公子哥儿的生活。再说了,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姑娘干嘛啊,又不能把你吃了。”
东方弃哼了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越说越得劲了。既然你大爷有的是钱,我不妨告诉你,临安城最大的青楼是天香院。”
云儿指着自己和东方弃对天香院看门的门丁说:“给大爷准备两套干净点的衣裳,大爷要洗澡。”扔下一锭银子,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那门丁点头哈腰带他们到后院的厢房,赔笑说:“这就是澡堂,大爷稍等,我马上给二位爷送两套衣服来。”
云儿“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四处打量。东方弃自顾自解腰带脱衣服。云儿回身见了,“啊——”连忙转身,捂住眼睛,气哄哄地说:“东方弃,你干什么?”东方弃故意逗她:“还用问吗,当然是洗澡。”说完还故意拨了拨木桶里的水,点头:“嗯,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云儿气得直跺脚,抓起屏风上不知是哪个恩客留下的衣服劈头盖脸扔过去,“好你个头!东方弃,我记住了。”风一般跑出去了,抓住回来送衣服的那个门丁,硬逼着他换了单独的一间房沐浴,一个劲儿嫌水不够热。
她洗完澡出来,擦干头发,随便绾了个发髻,浑身轻松,一路哼着小调来到二楼听曲子。那门丁也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衣服,袖子长了一大截,扎着红腰带,看起来像天香院跑堂的小厮。据说今晚天香院的头牌采荷姑娘会出来献舞清唱,一时间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她没抢到座位,只得站在楼梯上一饱眼福。
远远地就听到歌声飘过来,是一曲“小桃红”——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空似,情短藕丝长。”
云儿拍手笑道:“莲花空似,情短藕丝长——这歌儿唱的应景,有趣有趣。”登上楼梯,半空中的舞台上有一窈窕美人舞动水袖,款摆腰肢,如弱柳扶风,晨花沾露。因为隔得远,瞧不真切是何模样,反倒更添了许多旖旎的遐想。
她感叹,果然是青楼女子,先不说花容月貌,便是这等万种风情,也要叫天下男子销毁蚀骨,流连忘返。磕着顺手捞来的瓜子儿,无意中抬头,吃了一惊,倒退两步,顶楼窗口那张桌子上坐的人不正是白天那个差点要了她小命的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美貌公子么!
正是冤家路窄。
第三章冤家宜解不宜结
那美貌公子不像白天穿着一身绛红色长袍那样妖魅显眼,而是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宽袍大袖,飘然欲飞,此刻站起来踱步至窗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清亮的月色下更显得气度不凡,纤尘不染,宛如神仙中人。
魏司空自斟自饮,笑说:“公子,这青楼妓院里的女子,另有一番滋味吧?”说着拍了拍掌,“叫刚才唱曲儿的姑娘进来伺候。”旁边立着的老鸨答应一声,将手里捏着的大叠银票揣进怀里,乐滋滋去了。
不一会儿,采荷在丫鬟的带领下,分花拂柳而来,低着头福了一福,“见过公子。”再抬起双眸时,盈盈然如满月时的西湖,水天一色,波光粼粼。魏司空挑眉笑说:“果然眉目多情,春山带笑。这是燕公子,你今晚可要好好伺候。”
采荷抬起纤纤玉手,倒了杯酒递过去,含笑道:“形容人长得俊俏,都说貌比潘安,可是我瞧啊,潘安哪有燕公子你长得好。就连我们女子,见了公子,也要自愧不如——”
话还未说完,那燕公子已然变色,伸手一扫,桌上的酒杯茶壶等物应声而落,说话声音冷冷的,“怎么,你说我长得像妇人?”眸光一缩,脸上神情阴晴不定。真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采荷见他眼睛露出阴狠之色,瞬间变了个人似的,满身煞气,犹如鬼魅附身,她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吓得俏脸发白,一动也不敢动,心知说错了话,想要挽救,于是强自镇定说:“不是,不是——采荷的意思是,公子实在是长得好看——”
没想到此番称赞也触了他的大忌,这燕公子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形貌俊美,不够雄壮威武,使人一见少了敬畏惧怕之心。他当下眸光一寒,冷声说:“你不是仗着自己长得好到处勾引男人吗?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冯陈禇卫!”
“在!”站在门外身穿青衣的两名侍卫进来,垂首静候吩咐。采荷立即意识到危险,连忙跪下,呜咽说:“采荷言语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脸上滚下两行清泪,细声啜泣,我见犹怜,只要是男人,哪还硬的起心肠!
偏偏那燕公子非但无动于衷,反而露出厌恶的神色,哼道:“靠美色蛊惑人心,祸国殃民,败坏风俗,罪不可赦,拉出去脸上刺字,流放千里。”冯陈禇卫两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拖着采荷就往外走。
狗逼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是人!采荷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拽紧桌腿不放,手指都割出了血,哭道:“采荷不知道公子是谁,但是采荷只不过是一名孤苦无依、为了生计不得不堕入风尘的柔弱女子,被人看不起,任人作践。采荷若是什么地方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大人大量,饶采荷一命。”说完,跪着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魏司空自顾自坐在那儿喝酒,对眼前的状况恍若未闻。他这个人,一向不多管闲事。何况是对面这个人,脾气又臭又坏,白天受了气,分明是想迁怒于人,他就是要想管也管不了。
那燕公子漠然说:“我没要你的命啊,何来饶你一命之说?拖下去——”
屋里这番动静早已引起别人的注意,老鸨听到风声,急匆匆赶过来,哭天抢地倒在地上,淌眼抹泪说:“公子,我这个女儿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任打任骂便是。公子您宽宏大量,何必非得置她于死地呢!”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脸上刺字,流放千里,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老鸨哭嚎了一阵,又说:“天香院虽然是妓院,但是妓院也有妓院的规矩,不论公子是谁,就算是王孙贵族,来天香院只不过是为了寻欢作乐,何必弄的人心惶惶……”
那燕公子不等她说完,勃然大怒说:“放肆!小小一个妓院,也敢如此猖獗,背后必定有主使之人。蒋沈韩杨,将她拖出去,廷杖二十!”另外两个侍卫面无表情进来,行过礼后,将披头散发、状如女鬼的老鸨拖走。
一时间只听得楼下哭喊声杀猪般响起来,凄厉无比。
云儿不声不响化了装,偷了衣服,扮成端酒送菜的丫鬟,垂头缩肩跪在门后,装作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将眼前一幕瞧得清清楚楚。心里想,这个燕公子,长得人模狗样,却跟恶魔厉鬼似的,满身煞气,手段狠辣、心肠歹毒不说,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那姑娘不过说了几句他不喜的话,他便翻脸无情,意欲置人于死地。一想到白天自己差点命丧此人之手,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
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冯陈禇卫押着已昏死过去的采荷出去,房间里顿时静下来。那燕公子对跪在地上的云儿喝道:“还不快上茶,你也想跟着挨板子吗!”云儿心里暗暗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诚惶诚恐爬起来,连连点头:“是是是——”转身便走。要上好茶是吗?那就给你多加点料,色香味俱全,嘿嘿……
云儿端着刚泡好的茶进来,低着头放在桌上,悄悄做了个鬼脸,看你等下还威不威风!那燕公子突然骂:“瞎了眼的狗奴才,连茶都不会倒吗?”云儿只好无奈地转回来,端起杯子,口里恭敬地说:“公子,请。”那燕公子出其不意朝她膝盖踢了一脚,“你腿不会弯吗?跪下!”
云儿一个没站稳,膝盖狠狠撞在青灰色的地砖上,猛吸一口气,疼的眼泪“啪”的一声滚了下来,心口跟着剧烈晃荡,血液瞬间似乎停止流动,全身都麻木了。手里的热茶一倾,全部泼在胸前,烫的她哇哇大叫,站在那里拼命抖衣服。横行霸道、草菅人命说的就是眼前这种人——
那燕公子举起茶杯用力砸碎了,“大热天这么烫,怎么喝!换一壶。”见她还在那儿乱蹦乱跳,嗷嗷大叫,脸一沉:“聋了吗?留着你这两只耳朵还有什么用!”云儿拼命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忍气吞声收拾残渣碎片出来,愤愤骂:“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你猖狂得意到几时!”
换了壶茶,怕那燕公子又挑三拣四嫌烫,用井水冰着,将袋里剩下的一大包巴豆全部倒进去,摇匀后闻了闻,似乎有味道。要想个法子将这异味遮住才好,灵机一动,倒了一小杯牛奶进去,待冰的差不多了,重新端进去。
房间里只有那燕公子和魏司空在说话。这回云儿学乖了,倒了茶跪在地上,杯子高举过头顶。那燕公子“嗯”了声,接在手里。魏司空笑说:“这丫头挺机灵的嘛,知错就改,孺子可教也。”云儿暗暗骂他一丘之貉。
那燕公子看着手里的茶,“咦”了声,说:“这茶怎么这个颜色?”闻了闻,“古里古怪的。”云儿怕他不喝,忙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茶,里面加了牛奶,闻起来清香扑鼻,喝起来浓郁可口,别处都没有的。”
那燕公子将信将疑,抬眼说:“哦?是吗——那你喝一口我看看。”云儿顿时暗暗叫苦,没想到他疑心这么重,硬着头皮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心一横,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一仰脖喝了下去。
那燕公子见她喝了没事,才放心地尝了一口,点头说:“确实和普通的清茶不一样,司空,你也喝一杯。”魏司空摆手:“我喝酒就够了。”
云儿见他将一大杯茶都喝了,窃喜不已,带上门出来,连忙将含在口中的茶吐出来,抹了抹嘴巴哼道:“饶你其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敢打我,等着拉肚子拉到穿肠烂肚,把茅房蹲破吧!”
那燕公子突然觉得肚子不对劲,大惊失色,指着杯子说:“这茶——”魏司空见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忙站起来说:“这茶有毒吗?”那燕公子运功查探,体内真气畅通无阻,摇头说:“不像是中毒——”一时间觉得腹痛如刀绞,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外抓住一个过路的丫鬟问:“茅房在哪?”迫不及待冲了出去。
云儿躲在对面的房间见了,不由得抚掌哈哈大笑。自做孽不可活,活该!哼,最好蹲茅房蹲的再也爬不起来。
魏司空站在茅房外边连声问:“公子,你没事吧?”那燕公子推门出来,喘着气摇头:“没事——”走不到两步,肚子里咕咚咕咚波涛汹涌,掉头又折回茅房去了。魏司空见状,叹气说:“看来是有人恶作剧在茶里下了泻药。”
那燕公子摇头晃脑扶着门出来,脸色蜡黄,手足冰凉,连路都快走不稳了,恨声说:“一定是倒茶的那个小丫头!我乍见她时便觉得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一时没想起来。你还记得白天在‘鸿雁来宾’拿剑偷袭我的那个臭小子么!我想起他左眼下面那粒蓝色的泪痣才反应过来。”
魏司空收起手中的扇子说:“原来是他!我还说呢,竟然是个丫头。”那燕公子虚弱地挥手,“新仇旧账,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拆皮煎骨,生吞入腹——司空,你让蒋沈韩杨他们找顶轿子过来。”他已没有力气走路了。
云儿躲在远处的假山后面探头探脑,眼见魏司空走了,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走的正好,她正愁没机会下手呢。连老天爷都看不惯此人的嚣张跋扈,她唯有顺应天意,替天行道——
那燕公子浑身虚脱,满眼金星,好不容易从茅房出来,还没跨上廊檐的台阶,一桶腥臭无比的泔水从天而降,兜头兜脑倒在他身上。他因为力气尽失,反应有些迟钝,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后,立马僵成一座石像,再也移动不了一步。
云儿双手叉腰站在屋顶上,手上还提着装泔水的木桶,甩手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说:“燕公子,云儿送你一句话,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啊!你就认命吧!”说完拍着手,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去了。她一吐胸中郁闷之气,畅快之极。
那燕公子气得脸都绿了,闻着身上的味道,“哇”的一声忍不住呕吐起来。他从小到大金尊玉贵,婢仆成群,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更不用说此番奇耻大辱。魏司空和蒋沈韩杨等人一路寻过来,见到他这等模样,大吃一惊,连忙着人安排洗漱沐浴更衣等事物。
他奄奄一息躺在府邸的浴池中,不断喊“换水,换水,换水!”对伺候的婢女又吼又叫,直到皮肤泡得泛白,手指皮都起皱了才肯起来。他披着黑发有气无力躺在宽大华丽的雕花铜床上,奄奄一息。好一幅“美人卧榻图”,只可惜脾气坏了点。他对前来探望,跪在地上惶恐不已的临安知府周云龙说:“传我的口谕,下令通缉这两人,挨家挨户给我搜!”扔给他两张人物画像。
周云龙长得又矮又胖,小眼睛,窄额头,给人趋炎附势、精明狡诈之感,连连磕头说是。他战战兢兢捡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女扮男装十几岁的少年,五官明丽,眼角有颗蓝色的泪痣;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相貌端正,右侧脸有条细长的疤痕,从眉骨一路到耳朵边,足有两寸长,不过不但不使人觉得丑陋,反而更添英气。虽是寥寥几笔,神情动作却活灵活现。他忙说:“卑职一定尽快将这俩人缉拿归案。”许久没听见声音,微微抬头,见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似是累了,于是蹑手蹑脚走开。
脚步虚浮出来,迎着夜风一吹,周云龙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汗透衣背。他暗暗摇头叹息,临安庙小,可供不起这尊大神啊,万一这人在临安境内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要说头上这顶乌纱帽,恐怕脑袋瓜子也要跟着搬家。
这里那燕公子见周云龙走了,喝了口参汤说:“冯陈怎么办事的,押个人去衙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由得皱了皱眉。话刚说完,还没歇口气呢,下人便通报说冯陈有即将事禀报。
冯陈散着头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赐罪。”那燕公子盯着他,冷冷说:“你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心中有些吃惊,冯陈身为他头号贴身护卫,身手敏捷,武功高强,寻常人等要想伤他,谈何容易!
“属下带人押着那叫采荷的女子去知府衙门,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打伤众人,将那女子救走了。”
那燕公子沉吟了一下,问:“那人什么模样?”
“蒙着脸,属下没看清楚,只知道那人身材高大,轻功十分了得。”
魏司空在一边听见了,便问:“那人使的是何路招数?”
“使的是平常的落花流水、横扫千军等招式,看不出武功门派。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却有惊涛骇浪之势,属下不是对手。”
那燕公子“哦”了一声,说:“没想到小小临安城,居然藏龙卧虎,有这等高手。后来呢?”越是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查不出端倪,不显山不露水,越是厉害。
“那人身边还有个接应的人,身材瘦削,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俩人救了人之后,便走了。属下追之不及,于是赶回来禀报。”
魏司空拍着扇子笑说:“公子,说起在‘鸿雁来宾’仅凭一只筷子便成功偷袭你的那个年轻人,我回来打听了。听吴不通的那些徒子徒孙说,他叫东方弃,浪迹江湖多年,生平事迹不详,专门结交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听冯陈这么一说,武功甚为了得,不知怎的却不为人知。”
那燕公子重重“哼”了一声,说:“看来救人的便是这个东方弃和他身边那个不男不女的云儿了——”一想到云儿,便想到泻药和泔水,一时间怒不可遏,脸瞬间涨红了,握紧拳头狠狠说:“本公子一定要将这俩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云儿痛惩那燕公子之后,心情大好,这才想起东方弃,这么久没见他,他也不记挂自己,哼,还不知道躲在哪儿风流快活呢。她一想到这儿,有点小郁闷,看她等会儿怎么治他,穿过走廊时,东方弃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拉住她说:“云儿,你到哪儿去了?我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到处找你。”
她听了,心里一喜,笑说:“是吗?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一个人寻欢作乐去了呢。”转过身来看他,愣了下,跟着哈哈大笑,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哈哈哈哈——你从哪找来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还不快出去接客去!”大红长袍绿叶裁边,腰带金光灿烂,一看就是伶官演奏时穿的衣服。穿在宽额广角、一身正气的东方弃身上,感觉十分滑稽。
东方弃尴尬说:“那门丁似乎拿错了衣服——”云儿掩嘴偷笑说:“没拿错,没拿错,正适合你,正适合你,哈哈哈哈——”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喘不过气来。
东方弃耸耸肩,不理不睬不以为意,任她取笑,说:“我刚才找你时,听到这里乱哄哄的,似乎出了什么事,还一直担心你来着。”
云儿一想到那燕公子狼狈不堪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东方弃便问缘故。云儿说了,东方弃又好笑又无奈,依那燕公子的性子,只怕不肯轻易干休。云儿不管,揉了揉眼睛说:“时间不早了,我都困了,咱们走吧。”
俩人一路出来,不巧偏偏碰上冯陈等人连夜押采荷去衙门交差。云儿便说:“东方,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想想现在是晚上,于是改口道:“恃强凌弱,任意妄为,还有没有王法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东方,我们去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古道热肠、富有同情心的人,有时候甚至称得上自私冷情,之所以一心要救采荷,不过是为了和那燕公子作对罢了。
东方弃便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强抢民女?弄清楚情况再救人。”云儿拍胸脯说:“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那位姑娘呢,名字叫采荷,是天香院的头牌,长得那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今天晚上因为几句话得罪了人,就要脸上刺字,流放千里,你说她可怜不可怜?”
东方弃皱眉说:“救人容易,救了人之后呢?像你一样,尽给我找麻烦?”云儿横眉说:“我当然不一样!哎呀,先别管这些,救了人再作打算。”
云儿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东方弃,却丧失了记忆。据东方弃的说法是,他上天山采雪莲时,路上碰到昏迷不醒的她,于是就将她救了回来;等她再问时,他便说他乘船渡江时,恰好看见岸边有一具浮尸,尚有微弱气息,于是出手相救;过了段时间,他又说是他路经深山老林,碰见一伙强盗和吓晕在地上的她,于是背了她回来……总之,云儿到底是如何被救,直到现在,俩人之间,还没有一个确定说法。云儿问到后来索性不问了,人有的时候,贵在难得糊涂,从天山一路跟着他来到临安。万里迢迢,跋山涉水,俩人可以说是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东方弃便说:“要救人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救,总要遮掩一下,以免日后碰到尴尬。”云儿看了看,打了个响指说:“有了——”说着用力撕下上衣下摆,笑嘻嘻说:“我们今夜就来个英雄救美,回头让吴不通那老头儿大书特书,名字就叫‘云女侠行侠仗义,东方弃英雄救美……”
东方弃不等她啰嗦完,利落出手,先发制人。只听得一阵掌风呼呼呼从耳边刮过,强大的气流带起一阵旋风。冯陈等人料不到有这等变化,一时间措手不及,仓促应战,落在下风。不到数招,东方弃已将人救了出来,吹了声口哨以示撤退。云儿躲在他后面,拉着踉踉跄跄的采荷低声说:“快跑!”
一行人趁着夜色掩护,来到临安城一条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居家小巷。
第四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夜色正浓,万籁无声,一轮硕大的明月镶嵌在碧蓝的天空中,照的墙下树影婆娑,花木成阴。凉风习习,白露微降,云儿觉得颇有几分寒意,搓着手臂在一边跳来跳去。
东方弃敲了几下门见没人答应,干脆用脚踹,放声喊:“赛华佗,快开门。”捏了捏云儿的手指,冰凉侵骨,不由得皱紧眉头,不说话。
采荷便说:“妹妹,你冷么?”见她脸色发白,嘴唇乌青,缩着肩哆嗦成一团,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夜凉如水,但是初秋天气,不至于如此啊,又不是身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云儿颤抖着声音说:“不是,我体质偏寒,向来如此——”东方弃抓住她手腕,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送进她体内,她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止住不断由脚底涌上的阵阵冷气。东方弃见她如此,心头有些焦虑,便说:“赛华佗睡死了吗?怎的还不来开门。”侧过头说:“云儿,你先忍耐一下。”脚尖点在树枝上,飞身而起,横空翻进院子里。
他刚落地,里面有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出来,猛地见墙下有个人影,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见鬼了,揉了揉眼睛,待瞧清楚后便没好气说:“东方弃,又是你!放着大门不走,偏偏喜欢偷鸡摸狗!”
东方弃不理他的嘲讽,“快开门。”他不解说:“你不是已经翻墙进来了吗?还开门做什么?”东方弃懒得跟他多说,抽开门栓,领着云儿和采荷进来。
赛华佗月下看着她们倆,一个美艳如朝霞,丰姿绰约;一个恰似清水出芙蓉,一尘不染,一左一右迎着他款款走来,蓬荜顿时生辉。他惊得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喃喃问:“东方弃,这是你大小两个老婆么?”
一语说的三人表情迥然各异。东方弃重重打了他一拳,“看来你还没睡醒——再敢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小心我把你晒干了当草药!”
采荷露出含羞带怯的笑容,娇滴滴地说:“东方公子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说完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胜娇羞之态。
云儿却双手抱胸,挑眉问:“那你说说哪个是大老婆哪个是小老婆?”见他眼睛在自己和采荷身上来回流连,最后落在采荷身上,不禁勃然大怒,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瞎了你狗眼,连大小都分不清楚,还敢口出不逊,调戏良家妇女……”
打的赛华佗连抱头鼠窜,连声讨饶,浑身颤抖躲在角落里,指着云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猥亵良家子弟……东方,你哪找来的泼妇……”
东方弃见了,颇为头疼,喝道:“云儿,不得胡闹,还不快随我进来运功驱寒!”云儿只好悻悻地收手,哼道:“就你贼眉鼠眼,竹竿似的身材,还良家子弟呢,整个就一地痞无赖!”活该,谁叫他乱说话!她话未说完,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心口一寒,脚底的那股冷气又冒了出来。
东方弃赶紧拉她进屋,扶她在床上做好,双掌放在她背心,气运丹田,内力缓缓注入她奇筋八脉。真气沿着云儿头顶百汇穴直到足底涌泉穴,转了个大周天后,这才收回手。云儿觉得全身暖洋洋,像躺在刚晒过的棉花被里,软软融融的,手足像拢着一小盆温火,不似常年那般浸着水,冷飕飕的。
东方弃握了握她手,说:“好了,你自己依着我所教的心法口诀,运功打坐,寒气便可压住。”云儿一骨碌跳下床来,笑嘻嘻说:“我现在不冷了,用不着运功打坐。”又回复活蹦乱跳的模样。
他皱眉说:“云儿,不可如此懈怠。你身上的寒气系长年累月所积,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了的。我用内力替你治疗,亦只是暂时压制游走于你血脉之间的寒气,治标不治本。残留于你骨髓内的寒冰雪气,还要靠你自己一点一滴化解才是。你若不予重视,只怕——”他的话没有说下去。若是继续任由寒气侵体,积毁销骨,长此以往,只怕于性命有碍。
云儿挥了挥手,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我会日夜不辍,勤加练习的。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拣回来的,权当是向阎王爷偷来的,活的一日是一日,还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语调虽然欢快,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听在东方弃耳内,其意却甚为寥落。他想了想说:“以前的事想不起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能够抛却过往,重新开始,再好不过。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珍惜眼前,安于现在,好好地活下去,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云儿脸上神情顿了顿,随后重重“嗯”了一声,展颜笑说:“放心,死不了,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对了,那个赛华佗呢,怎么不见他?”俩人于是出来,见赛华佗蹲在廊下收草药。东方弃便问:“那位采荷姑娘呢?”
赛华佗头也不抬说:“我见她满脸疲惫之色,打发她去睡了。”抬头看了眼云儿,哼了声,显然对刚才一事尚耿耿于怀。云儿装作不知,挨着他蹲下,好奇地问:“你大半夜不睡觉,拨弄这些花花草草做什么?”他粗声粗气说:“夜里有露水,得收进来。”说完抱着簸箕进屋去了。
云儿跟在他身后,故意插科打诨说:“沾了露水,岂不是更好?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灵气,山川雨露之精华,治病救人,自然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见他突地转身,狠狠瞪自己,不由得格格笑起来。
赛华佗将簸箕重重往堂前桌上一放,抓住她手腕便往外拉,“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云儿张开喉咙大叫:“非礼啊非礼啊——”吓得他赶紧放手,吹胡子瞪眼睛看着她。
云儿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仰起脸说:“我偏要在这里住,你要是敢赶我走,我就跟人说你欺负我!”说完大摇大摆睡觉去了。
赛华佗对着她背影气得浑身哆嗦,好半天总算能说话了,“东方弃,你哪里招惹来这么一个恶婆娘?赶快将她送走……”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东方弃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笑说:“枉你号称‘赛华佗’,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么!”随即脸色一正,“你觉得她如何?”
赛华佗这才显露出神医本色来,沉吟说:“我刚才握住她手腕时,探了探她脉象,四肢百骸冷如冰霜,五脏六腑郁结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像是受了伤,反倒像是与生俱来的,奇哉怪也!”人若是一出生便生成这样,早就因寒气侵入骨髓心脉,致使气血不畅,一命呜呼了。
东方弃不做声,许久才说:“此事说来话长。”不欲多做解释。
赛华佗见他如此,不便多问,转而说:“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日日用内力为她驱散寒气,护住她心脉。”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若是你一日不在,她岂不是要因寒气发作,冻成冰人了——哈哈,这女人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冻成冰雕供人观赏倒是个挺不错的主意啊——”说着不怀好意笑了。
东方弃皱眉说:“尚不至于如此,她自己也会一点内功心法,只是情况仍不乐观,所以我才不辞辛劳带她来找你。可有根治之法?”
赛华佗哼道:“你当这是刀痕剑伤,贴一服药就好了?你也知道,她身上这股阴寒之气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早已侵入肺腑,深入骨髓之内,能不死已是天大的奇迹。谁让她这么好命,有你天天用真气养着呢!凭你这身纯阳童子功,打遍天下无敌手,阎王爷见了她也只能干瞪眼。”
东方弃笑了下,搭着他的肩一脸亲近说:“那可有暂缓之法?比如说人参啊、鹿茸啊、燕窝啊、何首乌什么的,都是滋身补气,救死扶伤的好东西——”
赛华佗一脚跳起来,连声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脸坚决。
东方弃按住他肩说:“赛华佗,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家后院多的是这些东西,何必如此悭吝!”
赛华佗甩开他往里走,“说没有就没有。”见他还欲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抬手打断,“有也不给,此事免谈。东方弃啊东方弃,你说我俩自小相识,你哪次不是满身是伤来找我?不付医药钱不说,还要供你吃供你住,临走时又要顺手牵羊偷一两瓶疗伤解毒的灵丹妙药走。这么些年来,你说你给我一钱银子没有?这些倒罢了,谁叫我赛华佗倒霉,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你呢!现在可好,变本加厉,尽享齐人之福不算,居然带着娇妻美妾阖家大小全跑来我这儿蹭吃蹭喝啦……”
东方弃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竟然连娇妻美妾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忙说:“赛华佗,你瞎说什么呢!”一张嘴跟筛子似的,漏了千八百个洞,拾都拾不起来,怪不得云儿要给他脸色看。赛华佗一时说溜了嘴,哪里止得住,口里还在叽里咕噜说:“现在又在觊觎我那些名贵草药,别说窗,门儿都没有!你啊住了今晚带着你那两个大小老婆赶紧走,到时候别说我忘恩负义,不讲情面——”
东方弃无奈下唯有一指点了他哑穴,对嘴巴仍然不断开合的赛华佗拱手说:“赛华佗,兄弟对不住啦,夜深了,睡一觉穴道自然就解开了。”少了他嗡嗡嗡的聒噪声,耳根子清净多了。
赛华佗毫无防备之下被东方弃点了哑穴,一时间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抓起凳子就往他头上砸去。东方弃见状,一溜烟跑了。他发不出声音,无奈之下只好回房睡觉去了。
闹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太阳都照到窗棂上他才起。刚披衣出来,就闻到一股药味,他大叫着冲进厨房,“啊啊啊啊啊……我的百年长白山红参……”过了会儿又大叫:“东方弃,你会不会熬药,这么大的火,参汤都要熬干了……”他一边痛骂东方弃,一边因为不忍眼睁睁瞧着贵重的百年老参就此被糟蹋,还帮着他熬参汤。他的心都在滴血——
云儿端着参汤,就着红枣当饭吃,笑眯眯说:“赛华佗,你怎么不吃饭啊,是不是胃不舒服?吃一粒保金丹就好了,我有,喏,给——”说着递给他一粒绿豆大小褐红色的圆滚滚的丸药。
赛华佗这会儿心肝那个痛啊,跟要了命根子似的,哪还吃得下饭,吃了她的心都有。他一眼瞥见云儿手中的丹药,犹如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浑身的气不打一处来,这,这,这不是去年他炼制的龙舌丸吗?用了十八味中药,费时七七四十九天才制成的!啊——,他要杀了东方弃,说不定还可以当药引用——
可是他打不过东方弃。一想到此,赛华佗便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学医,而不是学武!他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以至于今生要认识东方弃,遇人不淑,误交匪类,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云儿喝完参汤,将碟子里最后一粒红枣扔进嘴里,对正在喝粥的采荷说:“采荷姑娘,吃完饭,我和东方就送你回天香院。”采荷睁大美目,慢慢放下手中碗筷,咬着唇说:“我是逃出来的,再也不能回天香院了。”
云儿愣了愣,说:“你不回天香院那你想去哪儿啊?”
采荷红了眼眶,“采荷身份低贱,自幼被卖入青楼,昨日幸得公子、小姐相救,从此脱离苦海,采荷再也不想回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任人打骂了。”
云儿便问:“那你在临安还有父母亲戚么?回家也好。”总比待在青楼妓院清白干净。
采荷流着泪说:“采荷父母双亡,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说着噗通一声跪下来,“公子小姐若不嫌弃,采荷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公子小姐,以报公子小姐救命之恩。”说着伏地不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东方弃忙扶她起来,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采荷姑娘莫要行此大礼。”就连刻薄成性的赛华佗也跟在一边安慰她。
云儿听得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见她欲语还休看着东方弃,满脸娇羞,眉目含情,心下了然,看来这救命之恩,她是想以身相许啦!果然如吴不通所说,不可轻易救人,否则后患无穷。她忽然站起来,一口拒绝:“不行。采荷姑娘,我和东方不需要你为奴为婢,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采荷擦干眼泪,跪在地上,拉着她袖子泣道:“云儿妹妹,采荷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地;自幼卖入青楼,为世人所轻视,如今举步维艰,但求妹妹发发善心,收留采荷,采荷定当感恩图报,万死不辞。”
云儿听了,叹口气,扶她起来,“采荷姑娘,不是我们不收留你,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各安天命,你还是走吧。”不为所动。
采荷见求不动她,眼泪簌簌而下,哭得软倒在地,转而拉着东方弃的衣摆啜泣说:“东方大哥,你也见死不救吗?”东方弃手忙脚乱拉开她,“采荷姑娘,你这是哪里的话——”他带一个云儿在身边已经头疼的不得了,哪还经得住两个,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云儿见她居然叫东方弃作“东方大哥”,心中有气,哼道:“采荷姑娘,人最忌忘恩负义,我们昨天晚上还救了你一命呢,怎么你这会儿又说我们见死不救了?我们当真见死不救,你现在说不定已毁了容貌,头戴重枷,发配边疆了——还有,东方弃的事我说了算,你求他没用!”说完,一把扯开东方弃,“哪凉快哪待着去,瞎凑什么热闹!”
东方弃一见风声不对,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立即脚底抹油溜了。
采荷想到自己身世凄凉,前路渺茫,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赛华佗哪见过这等阵仗啊,手足无措说:“采荷姑娘,你别哭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天下无不可商谈之事——”采荷哽咽泣道:“采荷只求公子、小姐收留,端茶递水,绝无怨言!”
赛华佗见状,心中同情,帮腔说:“喂,我说你,人家一个姑娘家,哭成这样,多可怜啊,你就收下吧,反正齐人也有一妻一妾——”
话未说完,云儿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冷声说:“好啊,既然采荷姑娘这么可怜,那你就收下好了。”不等他说话,转头说:“采荷姑娘,赛华佗说了,他愿意收留你。”赛华佗吓一跳,连连摆手:“不不不,采荷姑娘,你还是跟着东方弃吧,他长得比较好看——”说完哇哇大叫,也跟着跑了。这个艳福他可消受不起。
剩下云儿和采荷,一个冷着脸站着,一个红着眼倒在地上。云儿暗骂,真是唱念做打俱佳,怪不得是戏子呢,眼泪跟水似的,哗哗哗往下流。见她还是那么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样儿,横眉怒目说:“采荷姑娘,你别以为我们救了你就是好人,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东方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雌雄双煞’,杀人不眨眼,恶贯满盈。昨天之所以救你,不过是本小姐心情好,一时心血来潮,顺手做了件好事。本来我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总算是难得做了件善事,干脆送你回去算了,就当是积阴德了。你若是不识抬举,嘿嘿——”说着阴森森笑了一下,“那我就再把你卖入窑子里,日日接客!”看她还敢不敢对东方动歪脑筋!她撂下狠话后,抬脚上后院运功打坐去了。
云儿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呼吸吐纳,睁开眼一看,太阳都到头顶了,晒得人头脸发热。她摸了摸肚子,怪不得饿了呢,都中午了。她回屋见桌上摆了几副碗筷,一屁股坐下来,问正端着菜进来的赛华佗:“东方呢?”赛华佗便说:“出去了。”她四处看了看,又问:“那个采荷姑娘呢?”赛华佗头也不抬说:“走了。”
“走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她心情愉快吃着饭,笑眯眯说:“赛华佗,谢谢你免费招待我,还熬参汤给我喝,我——”想想自己没什么好报答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夹了块鸡腿给他,热情地说:“来来来,这个给你吃——”话还没说完,眼角瞟到一个人影娉娉婷婷从门外走来,手里拿着一大包的东西,不正是采荷是谁?
她吃惊地放下筷子,说:“赛华佗,你不是说她走了吗?”赛华佗无辜地说:“哦,我忘了说,她只是回天香院拿点衣服首饰什么的。”
云儿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说:“你要是敢怂恿东方弃收留她,我一把火将你的那些草药给烧了!”赛华佗怒而反击,口不择言道:“你又不是东方弃他什么人,只不过是他救来的丫头罢了,人家长得比你漂亮,又心甘情愿留下来,东方弃为什么不要?”
云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掀了桌子,阴沉沉说:“我不是他什么人又怎么了?就不许别人跟着他,你奈我何?有本事你打赢我啊?”说着拗了拗指关节,威胁地看着他。
这下赛华佗气得跳脚,口中大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饭也不吃,气哄哄走了。她看了一眼门口怯生生站着的采荷,一阵心烦,跟着甩手出门。
云儿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门缝里瞧见许多官兵由里到外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了起来。那些官兵手持兵器守住院子各个出口,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动作极其迅速,不一会儿就完成包围网,训练有素。
云儿十分震惊,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