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不知从何起

  陈上好几天没跟唐译说过话了。唐译对他明显比以前冷淡,就连他主动交作业,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以为她还在为那天偷亲的事生气,陪笑问她预选赛准备得怎么样。她二话不说,把米老鼠MP3往他跟前一扔。他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等他把话说完,她人已经走远了。

  反正在学校待着也没意思,他一气之下跑回家住。韩姨见他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特地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

  “阿上,怎么不吃?”

  “没胃口。”他懒洋洋的不怎么有精神。

  “你想吃什么,告诉韩姨,韩姨这就去做。”

  他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皱眉问:“韩姨,一个人要是上火了,吃什么好?”

  “很多啊,像苦瓜、菊花、绿豆、杏仁都可以。”

  “山竹可不可以?”

  “山竹性寒,清热润肺,也可以。”

  他丢下碗筷,跑进厨房里翻箱倒柜,“山竹呢?”

  “在冰库里。”韩姨觉得他行为怪异,“阿上,你干什么?”

  “没什么。”他跑进冰库抱了一大箱山竹,把它放在汽车后备箱里,“我走了。”

  韩姨追在后面喊:“你不吃饭啦?”

  车子一溜烟不见了。

  唐译上晚自习回来,有人通知她去宿管处拿东西。她看着眼前大大的白色塑料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是谁送的。宿管处的阿姨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没说是谁,丢下东西就走了。你签个字吧。”唐译签了字,和夏文倩一人一边抬着箱子回到宿舍。

  她找来剪刀,一边剪封条一边摇头说:“谁封的箱子?东西不掉就成,哪有人四边都封得死死的,里三层外三层,又不是裹纱布,傻不傻!”

  “说不定是炸药哦!”夏文倩开玩笑说。

  好不容易打开盖子——

  “啊,这么多山竹!”夏文倩惊呼,“谁送的?”

  唐译渐渐明白过来,红着脸狠狠踢了一脚箱子。

  “唐译,快看,这里有字。”塑料盖子里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了四个零零落落的大字“清热降火”,落款处有一个“上”字。

  夏文倩蹲在地上,眼珠骨碌骨碌乱转,咽了咽口水说:“唐译,这个‘上’,不会是陈上吧?”

  唐译不理她,一把把盖子盖拢,恶声恶气说:“不准吃啊,要退回去的。”

  “东西不吃会坏哦,我们又没有冰箱。”

  “坏掉也不准吃。”

  夏文倩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唐译,陈上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没有的事。”唐译一口否认,威胁她说,“你不要乱说哇,出了事,这个责你负不起的哈。”

  “话不可以乱说,那山竹可不可以乱吃啊?”

  唐译转念一想,“哼,不吃白不吃!这么好的东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分给大家一起吃。”十九中的优才生们因为唐译大饱了一次口福。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因此“天籁杯”最后一场预选赛,大家都来捧她的场,这倒是唐译始料未及的。

  “天籁杯”的舞台用恐怖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她一站上去,整个大礼堂都是“下去,下去”的轰台声,伴随着有节奏的跺脚,地动山摇。十九中的学生似乎对身为优才生的她格外严厉,底下优才生们微弱的支持声显得十分可怜。

  她紧张得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刚开口唱,便被人打断了。观众哄堂大笑,仿佛集体商量好似的等着看她出丑。除了纸飞机和鸡蛋壳,无数稀奇古怪的瓜果蔬菜朝台上扔过来。她被一根完整的香蕉皮砸了个正着,脸上黏腻腻的,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然而更多的是羞耻和愤怒。她唱了约摸一分钟,观众开始叫嚣着“切麦,切麦”。她倔强地握着话筒继续唱。因为音乐没有停,灯光也没有暗,观众慢慢觉得无趣,声音小了下来。两分钟的表演时间,她感觉漫长得像是经历了两世痛苦的轮回。

  唱完后,她把话筒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身为主持人的范从思和她错身而过的刹那拽住她胳膊轻声问:“没事吧?”

  “没事。”她轻轻摇头,“你快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结果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否定,对于从小到大都被人肯定的她来说,从没有对自己产生过这么深的怀疑。原来她什么都不是。

  她拉开后台的门,外面黑漆漆的一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她一个人抱着胳膊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见雨没有停的迹象,把外套脱下来往头上一罩,就要往雨里钻,突然有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怎么样?”

  寂静无人的雨夜,说话声阴森森的,唐译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是我。”

  她迎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这才看清一个人背靠着台阶的侧面坐在走廊的阴影里,整个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她战战兢兢走近几步,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拍了拍胸口喊道:“学长!”干什么坐在这里装神弄鬼,差点把她魂都给吓没了!

  谢得递给她一罐听装啤酒,“喝吗?”

  她摇了摇头,“学长,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天又下着雨,他,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干什么装文艺小青年。

  “这里既清净又自在,你不喝可惜了。”

  唐译蹲下来,和他平视,指了指角落里一堆的易拉罐,“学长,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喝的?”

  “啤酒而已。对了,比赛怎么样?”他懒洋洋问她。

  一提到这个,唐译浑身的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学长,都怪你!”

  谢得笑起来,声音低沉而性感,唐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哎哟,优才生被砸了吧?”

  “哼!”唐译转过头去,一脸不满。还不都是拜他所赐,她才会这么狼狈不堪。

  “是不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骂?”

  唐译气哄哄不理他。

  “无数的人恣意地辱骂你,可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不是觉得很气愤,很委屈?可是生活就是这样的,它不会跟你讲道理。”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心灰意冷,看着前方的眸光幽暗森冷。

  “被人砸一砸也好。毕竟大家都说,如果你能在‘天籁杯’的舞台上站两分钟,你就能在人生的舞台上站一辈子。”他挑了挑眉,随即又说了一句:“人生有时候残酷得你无法想象。”声音低沉的仿佛随时会消失。

  唐译一个人在雨里慢慢走着。谢得的话,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灯火阑珊处,下着雨的夜里,一个人喝酒,他的失意和落寞究竟所为何事,抑或是何人?

  “喂,你去哪儿了?”陈上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从走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对她的视而不见十分不满。

  夜色苍茫,雨声潇潇。唐译双手抱胸、浑身湿淋淋地拉开宿舍的玻璃门,见到陈上有些吃惊,不由得退了回来,“咦?你怎么在这里?”说话的同时一边呵气一边跺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陈上皱眉说道,手上拿着两把雨伞。她长发湿答答地贴在头皮上,犹在不断地往下滴水,白色的帆布鞋上全是泥浆,湿重的校服外套简直可以挤得出水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看着他。

  “我没有伞啊。”她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说。

  “笨,我有啊。看,感冒了吧。”陈上瞪了她一眼,没什么同情心地说。“对了,刚才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没去哪儿。”唐译冷的直颤抖,拱肩缩背站在玻璃门前,用袖子揩了揩发痒的鼻子。

  “啧——”陈上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动作很快地脱下自己的校服,“喏,给你穿,别再抖了,看得我都难受。”不容拒绝地包裹住她瘦弱的肩膀。

  “不用了,会弄湿你的衣服的。”唐译肩膀一甩,脱下来还给他的同时又吸了吸鼻子。

  陈上面无表情看着她,明显不悦。

  唐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有些尴尬地问:“你有事吗?”她浑身湿透站在风口里很冷耶。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了。”陈上执拗地第三次问她。回答他的是对方兜头兜脑向他扔过来的外套。他气急败坏扯下罩住头脸的衣服,再看时,唐译已经吸着鼻涕、搓着胳膊进去了。

  他闷闷地回到宿舍。因为下雨,范从思没有回家住,坐在客厅里用他的电脑抄录进入复赛的人的名单。陈上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出来。“这是谁的?”他拿起桌上参赛牌,翻过来一看,上面赫然贴着唐译的大头照。

  “唐译。谢得让我交给她。”范从思眼睛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

  “谢得?”唐译的东西怎么会在他那里?

  “我从大礼堂出来碰到他,他把这个给我,让我还给唐译。”范从思背对着陈上,没有看见他脸上愕然的神情。

  “我拿给她。”陈上心情复杂地把参赛牌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唐译还是着凉了,一早起来头昏昏沉沉的。量了体温,虽然没有发烧,可是扁桃体发炎,鼻子呼吸不畅,也够她难受的。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她请了病假。老师点完名让她站一边休息,女生练排球,男生打篮球。操场上闹哄哄的,跳远的,跑步的,练体操的,挤满了上体育课的班级。她站着无聊,拿了本书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着。

  红色和黄色的菊花在广场上摆成一个硕大的几何图案,中间点缀着一些翠绿的盆栽。她靠着石雕的背面坐下,地上垫了一层报纸,双腿伸直舒服地放在台阶上。十一月底的阳光明亮得像一面镜子,落地有声。她一边擤鼻涕一边翻着腿上的书。

  陈上用T恤下摆扇风,大汗淋漓来找她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情景:眼前的女孩整个人笼罩在飞絮一般迷蒙的光线里,让人产生亦真亦幻的错觉。

  “你不去打篮球,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唐译抬头发现了他,嗓子因为疼痛略带沙哑。

  他回过神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静静走到她面前,双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好半天才掏出来一张参赛牌。

  唐译诧异地接过来,“咦,怎么在你这里?”

  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用T恤擦了把脸上的汗,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坐下,“谢得捡到的。”两人一前一后朝同一个方向坐着,相距差不多有半米远。陈上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背对着她说话,没有转过头来。

  “哦,回头我谢谢他。”

  男孩欲言又止,“你……昨晚跟他在一起?”

  “嗯,对啊。”女孩回答的漫不经心。

  “谢得他有很多的女朋友——”

  唐译从书里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这关你什么事?”

  “他脾气又臭又坏,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

  且不说他在背后说人坏话的行为是否恰当,单是这份聒噪唐译已受不了,“谢谢你把参赛牌还给我。你不要上体育课吗?”

  陈上憋着气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动静。唐译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准备走。陈上突然一骨碌跳起来,拦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形以及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唐译产生一种危险的信号,她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

  陈上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她一下。他本来想亲唇的,哪知道太紧张,结果还是亲偏了,亲到唇角。他为自己笨拙的动作而气恼。

  唐译确定周围没有人看见,庆幸之余才知道生气,恶狠狠骂道:“流氓!”见他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越发气得牙痒痒,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陈上追上去拉住她,把一盒东西硬往她手里塞。唐译低头见是感冒药,手像被烫着一般,拽紧了拳头不肯要。两人无声地拉扯,各自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别扭着。范从思老远跑过来大声喊:“陈上,轮到你上场了。”

  “来了!”他答应一声,把感冒药往她手里一塞,转身跑走了。

  范从思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跟唐译说什么呢,怎么去了那么久?”

  “把参赛牌还给她啊。”他若无其事地说。

  范从思怀疑地看着他,“你脸怎么红了?”

  “太阳晒的。今天的太阳真大啊。”他装作擦汗,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范从思回头看了一眼,“唐译怎么还站在那儿,没事吧?”陈上没说话,“去打球吧。”拉着他逃不及似的走了。

  “陈上!”夏文倩迎面喊住他们,手上抱了两瓶矿泉水,“给,发的。”她先把一瓶给了陈上,看了眼范从思,然后轻轻递给他。范从思扭开塑料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擦了擦嘴巴对着她一笑,“谢谢。”

  “不客气。”夏文倩的声音细若蚊蚋。

  食堂里人山人海,两个女孩的午饭均吃得心不在焉。“文倩,你说是不是?”唐译拨了拨餐盘里的醋溜白菜,有气无力地说。

  “啊,是什么?”夏文倩一脸呆滞地看着她。

  “你发什么呆?”唐译拿筷子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加重语气说,“我问你,学校是不是不允许谈恋爱?”

  “哦,这个啊,没有不允许,只是不赞成吧。”

  “可是恋爱要以结婚为前提吧?”

  “那分了手的恋人怎么办?光是学校里,每天都有人分手啊。”连素来羞涩内向的夏文倩都觉得她的话实在好笑。

  唐译小声嘀咕说:“连毛主席都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是耍流氓啊。”陈上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她,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谁说的混账话?”夏文倩没听清。

  “毛主席语录。”

  “这个,毛主席见马克思去了,他老人家没空管我们谈不谈恋爱……”

  唐译笑得伏在桌子上拼命咳嗽。夏文倩赶紧走过来拍她的背,“你要不要去医务室拿点药吃啊?”

  唐译从书包里翻出一盒“康必得”,就着清水般的西红柿鸡蛋汤吃了一粒。夏文倩拿着“康必得”问:“这次没有给你开维C银翘片吗?”她这话有典故。一日,某同学头疼,校医开了维C银翘片,次日,他肚子疼,校医开的还是维C银翘片,又有一次,他感冒了,校医依然开的是维C银翘片。此事在十九中广为流传。

  唐译有些紧张,干笑道:“嗯……吃完了我们走吧。”这药明显是陈上从外面的药店买的,上面还贴着标价签和药房的名字。唐译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是因为上面的标价太贵了,转念一想,吃下它,换个方式变成垃圾也是一样的。

  下午英语测验,唐译提前交卷走了,晚自习没有上。陈上按捺不住想找她说话,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第二天是周末,吃了药,狠狠睡了一觉,唐译的感冒已有好转的迹象。寒流来袭,天气晴朗,然而温度很低。一夜北风,非常青树的叶子差不多快掉光了,学校的石子小径铺上了厚厚一层落叶。玉明湖边有几株枫树,热情如火,不少人站在树下拍照。

  唐译穿着宽大的格子外套,沿着学校附近的街道享受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时不时咳嗽一两声。她站在一家名叫“博学”的书店前翻看时尚杂志,封面女明星一头干脆利落的短发,让她羡慕不已。她摸了摸自己因为两天没洗而纠结成一团的长发,转身跨进了斜对面的一家美发店。

  暮色渐浓,她抱着买的参考书匆匆往食堂跑,然而所有的窗口都关了。她只得去学校的超市买了一个面包,一边走一边吃,老远见陈上的车子肆无忌惮地停在玉明湖边。她探头探脑往里看了一眼,车门虚掩,人却不在,不由得撇了撇嘴,哼,被人偷了才好!快到宿舍时,意外地看见了陈上。

  他穿着一件灰色牛角扣外套站在树下,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对来往路人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不停地看手表。

  唐译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她试着从他背后绕过去,然而咳嗽声出卖了她。

  陈上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到她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欣喜转为吃惊——

  唐译被他惊恐的样子吓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往回看,确定什么都没有后,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陈上指着她的头发,脸色铁青地说。

  “关你什么事?”唐译只觉得他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

  陈上看着她的齐耳短发,气得直说:“丑死了,丑死了!”

  “我觉得挺好看的。”唐译习惯性地去撩头发,却摸到一把空气,讪讪地把手缩回来。

  陈上把手里的大袋子往地上一扔,捋起袖子阴森森问:“在哪儿剪的?”

  “门口那家,怎么了?”

  “找他们算账。”他气冲冲的,转身就走。

  “喂喂喂——”唐译怕他当真去砸人家的店,死死拉住他,“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头发呢?”

  “什么头发?”

  “剪掉的头发呢?”陈上脸色十分难看。

  唐译小声说:“剪掉了,当然是没有喽——喂,你去哪儿?”

  他径直来到“乐风美容美发店”,冷声问:“是不是这家?”

  “你干什么,走啦,回去啦——”唐译挣扎着往后退。

  陈上拽着她一脚踢开玻璃门。老板见他们来者不善,忙站起来,“两位同学,请问,什么事?”陈上指着唐译说:“是你忽悠她剪的头发?”老板愕然,“怎么可能,当然是她自己要剪。”

  “她叫你杀人,你也杀?”

  老板见多了来闹事的人,笑呵呵地说:“你是她男朋友吧?剪得不好吗?你看,小姑娘多精神啊。”

  “本来就长得难看,现在更没法见人了。”陈上嫌弃地看了眼罪魁祸首。

  唐译火了,瞪了他一眼,“你发什么疯?再丑也不劳您操心。”

  “有碍观瞻。”陈上冷冷地说,转头问:“老板,她剪的头发呢?”

  “这位姑娘说不要,我就收起来了。”老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截一尺来长的头发,顶上用一根细皮筋扎成一圈。“你们想要?我给你找个袋子装起来。”

  “你要头发干什么?”唐译好奇地问。

  陈上不理她,推门出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深深吸了口气。入夜后天气越发寒冷,一团白雾迅速在眼前飘散开来。

  “神经病。”唐译对他今天反常的行为下了一个合理的结论。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头发长不了多少的女生,再次叹了口气,黑着一张脸说:“明天上午十点,上林公园。”

  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约会,“什么事?”见陈上恶狠狠看着自己,忙识相地说:“哦,好。”陈上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要是敢放我鸽子——”

  唐译不愿和神经病起争执,缩了下肩膀,“知道了。”

  陈上回去取车,两人在玉明湖边分手。唐译人都走远了,他还开着车追上去,降下车窗说:“记得别迟到。”

  一大早起来,掀开窗帘一看,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头顶乌云翻滚,飞雪夹着细雨纷纷扬扬落下,地面湿漉漉的,屋顶和依然青翠的树叶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正“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初雪的提前降临令唐译十分兴奋,然而想到自己要冒雪骑自行车去公园赴约,便又意兴阑珊起来。大冷的天,待在有空调的图书馆多舒服啊。

  她问夏文倩借了一副皮手套,背着个双肩包出门了。虽然下雪,天气却并不怎么冷。路上的积雪很快融化,有些来不及融化的变成冰渣,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雪天路滑,她骑得很慢。沿途经过的立交桥堵车堵得一塌糊涂,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一动不动像个大型停车场。她庆幸自己明智的选择,没有坐公交车。

  到上林公园南门的时候,刚好十点,却没看见陈上的踪影。“难道他也堵车了?”唐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决定再等一等。这一等便等到十二点,她又冷又饿,站在雨雪交加的寒风中涩涩发抖,觉得自己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可怜。

  堵车堵得再厉害,这会儿也该到了吧?唐译确定上了陈上的当,怪不得他昨天千叮咛万嘱咐呢,原来是耍自己玩儿!她气得直骂自己傻瓜,咬牙切齿说:“算你狠,你给我记着。”

  她冻得全身发麻,推着自行车来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喝,出来的时候发现掉了一只手套,只得折回去找。

  远远地见陈上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口发呆。

  “你现在才来!”对方虽然没有骗她,但是对于迟到两个小时的人,用火冒三丈来形容唐译的怒气亦不足以为过。

  “我以为你走了。”陈上脸色惨白,嘴唇乌黑,仿佛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似的。

  “我不走,留在这儿喝西北风啊!”唐译恨不得打他一顿解气,“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怕堵车,坐地铁来的,早上九点就到了,一直等你你不来。”陈上一肚子委屈。

  唐译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眼睛瞎了?”

  “我一直在北门等你。”

  唐译无语,连发火都失去了力气。怪不得他弄得这么狼狈,头发和大衣都是湿的。

  “我以为你下雪不来了。”

  “那你干吗不走?”她没好气说。

  “后来门卫跟我说上林公园有两个门,我就跑过来看看,没想到你没走。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陈上激动地一把抱住她。

  “你怎么这么笨啊!”除了这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两人坐在暖气充足的餐厅里。唐译见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窗前摆着怒放的鲜花,音乐放的是《梁祝》,小声问:“这里会不会很贵?”

  “又不要你付钱。”

  她小声咕哝:“也没道理要你付啊。”

  “好啦,我饿死了,走不动了。这家的菜挺不错的,吃完还可以抽奖。”

  “真的吗?有什么奖品。”唐译感兴趣地问。

  “很多啊,像电视、手机、相机,什么都有。这样吧,我来请客,你来抽奖,怎么样?”陈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道。

  “这可是你说的,抽到了奖品,要归我哦。”

  陈上笑嘻嘻地看着她,“菜来了,赶快吃吧。”

  吃完饭,唐译拿着小票去前台抽奖。前台小姐一脸惊喜地说:“小姐,恭喜你抽到一台手机。”

  唐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真的假的?不是玩具手机吧?”

  那小姐笑说:“当然不是,插上手机卡就可以接打电话。我们这里还代售手机号和充值卡呢,小姐要不要买一张?”

  “都有什么号?拿给我看看。”陈上替唐译选了一个手机号,把手机递给她,“打个电话试试。”

  唐译拨通家里的号码,兴高采烈地说:“妈妈,妈妈,我吃饭中了一个手机。这就是我的手机号……”她说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陈上把自己的手机号输进她手机,“你按1就可以直接拨通了。”唐译拿着手机爱不释手,把自己记得的电话号码全部输进去,“这是家里的,这是爸爸的,这是沈家的,这是学长的……”

  “哪个学长?”陈上突然问。

  “谢得啊。”唐译干脆在高脚凳上坐下。

  陈上有种闷头被人打了一棍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餐馆里出来,唐译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我的车呢?”问了餐厅门前的保安和守自行车的大爷,都说没看见,她苦着一张脸说:“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是这样。你看,刚中了一个手机,自行车就丢了。”

  陈上安慰她:“好啦,新手机总比一辆破自行车值钱。”

  “问题是,这是文倩的自行车,回去我怎么跟她交代?”

  “说不定你下次抽奖可以再中一辆自行车哦。”

  “哪还会那么幸运?再说,好运气得留着关键的时候用。”

  陈上开玩笑说:“有我在,这种幸运随手拈来。”

  唐译白了他一眼,看了眼昏暗的天空,“下雪天黑得早,我要回去了。”

  地铁里人特别多。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上楼梯,下楼梯,转弯,头顶吹过一阵气流强大的暖风。

  陈上拉住要去对面等车的唐译,不紧不慢地说:“七月十五鬼节那天,我站在一家摊贩前买孔明灯。突然一个人死拉活拽拖着我离开,指着地上一堆的东西要我帮她忙。我一开始不肯,问她凭什么,她说‘凭我对你一见钟情啊’,我就帮她了。结果她过河拆桥,回报我的是大叫一声‘鬼啊’,跑得人影都看不见。幸亏我记得她的样子,事后找她算账,哪知她对我根本就没有印象。”

  唐译睁大双眼,在他的提醒下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你——”她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脸逐渐红了,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候广播响起来,提醒乘客列车马上就要进站。“地铁来了,我走了。”她首次在他面前露出慌张的神情,逃不及似地跑走了,连再见也没来得及说。陈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冲她挥了挥手。

  她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最后一刻转过身来看着远处的他面对面站着,地铁门缓缓截断了两人相望的视线。